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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者 芮乃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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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25 10:22:47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现在,不管多关键的比赛,芮乃伟都睡得很安心,结果无论输赢,对她来说都是赚到了。下过的臭棋越来越多了,去年和王晨星下吴清源杯半决赛,有十几条通往胜利的路,她偏偏瞧不见,只往死胡同里拐,最后输掉了。像摔了一跤的小孩子,爬起来,抖抖衣角,本能地还想继续往前跑,输了棋,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想到还有好多精彩的棋局没看,「我不能错过,也不肯错过。」




文|荆欣雨采访|荆欣雨 徐晴 曾诗雅编辑|糖槭摄影|尹夕远

不可思议的逆转
芮乃伟已经到了打趣自己是老太太的年纪,57岁。几年前,一头短发还又黑又亮,不知哪天开始,白头发像喷嚏一样,藏不住了。下棋的劲头还没灭,人坐到棋盘前,戴好眼镜,抹上风油精,宛如高僧入定,一动不动。对局开始,双方互相敬礼,对手是16岁的女孩唐嘉雯。

令芮乃伟痴迷的是职业围棋。6月初,我去上海棋院看这场训练赛。棋手对战,像武侠小说里的意念搏斗,旁人不明所以,棋盘上已是生死悬于一线,日本早年的围棋对决中,人棋合一时,棋手只是坐着,也可能下到吐血,甚至付出生命。总之,这不像是年龄会带来优势的运动。

唐嘉雯执黑先行,率先发难,年轻棋手的优势很快发挥出来,记忆力好,能背下围棋AI教的定式,一上来就打得人措手不及。老棋手背不下那么多定式,大都以不变应万变。更何况,芮乃伟的眼睛极度畏光,盯着电脑1小时就疲惫不堪。在年轻人面前,她的视力、高血压、胃病,尽是劣势,有人把开局搬到隔壁的电脑上,AI判定她的胜率只有30%左右。

如果唐嘉雯能和芮乃伟多交锋几次,她就会知道,跟芮乃伟下棋,不管是赢是输,别想轻松地走。芮乃伟是那种长跑中会死死咬住第一名的人,顽强、难缠、穷追不舍,时刻寻找着翻盘的机会。「有的棋即使我赢了,也感觉要费老劲了。」与芮乃伟同时代的棋手张璇52岁,对战高手无数,但她告诉《人物》,从没跟谁下棋像跟芮乃伟这么累。

2003年的正官庄杯决赛,她和芮乃伟鏖战三局,最后以1:2输掉了。回家后,连着一个礼拜,晚上七八点钟,丈夫常昊还在看电视,她倒头就睡,累,特别累,累到她此生不想再下棋。

此时,眼前的棋已进入中盘,这是围棋最富有变化的阶段,瞬息万变的局势考验着棋手的计算和形势判断能力。围观的棋手朱元豪后来感慨,唐嘉雯下得太软了,不够强势,痛失了好局。芮乃伟抓住几个机会,逐渐逆转了局势。

有意思的是,随着局势愈发复杂和激烈,像我一样的外行反而会逐渐感到倦怠。她们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屋子里充斥着大段的沉默,她们中的某一个在棋盘上落了一手,紧接着又是没有尽头的安静。而不管为这一手棋叫好还是哀叹,人们都离棋局越来越远了,因为棋手们思考的已不是当下,而是未来的几手。她们的周围慢慢形成了一个结界,其余人被隔绝在外了。

双方各1个小时用尽,读秒阶段开始,每人要在一分钟内落子。芮乃伟大军压境,唐嘉雯仍想抵抗。不到最后,局势永远可能发生变化。每次剩10秒时,计时器冰冷的女声响彻屋子,一、二、三、四、五,棋手没有动,六、七、八、九,棋手拿起了棋子,十,落子,按下读秒器,原来一秒之内人可以做这么多事情。这种惊险循环往复,她们的身体从开局时的直立,到逐渐倾斜,头几乎撞在了一起。唐嘉雯认输了。

自芮乃伟2012年初回国加入中国棋院后,这样年龄悬殊的对局并不少见。她年纪渐长,坐在对面的选手却越来越年轻,奇怪的是,她却总能逆转。去年的女子围甲联赛,00后新秀周泓余18盘棋只输了两盘,其中一盘就是输给了芮乃伟。《体坛周报》资深围棋记者谢锐记得那盘棋电脑已经判了芮乃伟的死刑,「不能再下了,下不动了。但人总是要犯错,周泓余就犯错了,按说周已经够认真了,够执着了,但是芮乃伟居然翻盘了。她今年都57岁的人了,应该是被逆转,偏偏就形成一个这么奇特的风景,一个年近60岁的女棋手逆转00后,你不觉得奇怪吗?很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在男子棋手里找不到。」

芮乃伟的身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止一件。1988年,25岁的她成为世界第一个女子九段,1992年,在被称为围棋「奥林匹克」的第二届应氏杯上,她杀入四强,是女棋手迄今为止在世界男子比赛中取得的最好成绩。2000年,加入韩国棋院8个月后,10年没棋下的她爆发出一股「洪荒之力」,在第43届国手战上接连击败韩国知名棋手李昌镐、曹薰铉,成为唯一一个获得韩国国手称号的女棋手。她是「棋圣」吴清源的关门弟子,取得过8个女子世界冠军。2017年,52岁的她在全运会上夺冠,成为全运会史上夺冠年纪最大的运动员。

但事实是,1987年的中日对抗赛中,由于违反队内规定,到日本男棋手的房间下快棋,她被取消了当年参加国手战本赛资格。两年后,她离开了国家队,随后近10年的时光里,她无法作为职业棋手参加比赛,她和丈夫、同为九段的江铸久所著传记的副标题是「我们漂泊的围棋生活」——在日本,棋院拒绝接收她,去了美国,则是进入了围棋的荒漠,她一直抵抗着放弃围棋的选择,常年如一日孤独地打谱。4月末,这段往事被贴在微博上,博主西窗随记评价时附加了一段转发语,「芮乃伟以一己之力证明了女棋手可以达到最顶尖的男棋手能达到的水平,无论是围棋的艺术上还是竞技上。」


1999年,韩国棋院接纳了她。2012年初,她重回中国棋院下棋。今年是她回国的第9个年头,上半年因为疫情,她无法回到北京,只能偶尔来上海棋院训练。

她像一个来学棋的乖孩子。进门,放下书包,坐定,开始下棋。复盘时,明明是赢的人,她却像领到一张画满了红叉的考卷,提起其中一手,讪讪地挠头,「这么下肯定要被电脑骂死了。」她真诚、不惧露怯地向现场每一个人请教,与他们讨论。

讨论中,她的丈夫江铸久进来提醒,该吃饭了,她像是猛然惊醒,突然意识到围棋之外还有个世界存在,立刻收棋,背起书包,跟丈夫一起去食堂打饭、吃饭,继续讨论围棋。在芮乃伟专心下棋的一下午里,江铸久也没闲着,到处和人聊天,偶尔还制造点噪音。他是个身高一米八的北方汉子,留着花白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自信。他也是位九段棋手,如今致力于开拓围棋教育事业。

说来奇怪,在家里,芮乃伟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出一大桌子菜,中日韩风味兼具;夫妻俩前段时间去南美旅行,一贯负责做攻略的她在旅行论坛中搜罗出一条技巧:把机票网站改成西语,价格会发生惊天大跳水,这为他们省下了一大笔钱。但只要进入围棋的世界里,她就是个饭也忘了吃,路也找不到的人,全靠江铸久照顾。上海棋院的人都知道,芮老的比赛,江铸久在,她就更安心,胜率也更高。而不论输赢,江铸久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永远是,「赶紧吃饭。」

那天下棋前,她拿了一杯棋院买的奶茶。对弈时,她几乎没有动过,下完棋就落在了棋室里。吃完饭后,回到世俗生活,她突然想起了那杯奶茶,怪好喝的,扔掉可惜了,于是她强烈要求回去拿上,然后开心地回家了。


勇士
重回国家队后在北京训练,为了可以随时到棋院下棋和看棋,芮乃伟搬进了棋院六楼的宿舍。那是一间只有10平方米的小房间,洗澡要去公共浴池。前任主人李喆22岁,正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拥有独立的生活。李喆觉得,「我们当时都已经习惯了而不珍惜,甚至感到有些枯燥厌烦的练棋机会,对芮老师而言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生活。」

每天早上起了床,她就来到棋院的大训练室,看棋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摆棋,用芮乃伟的话说,「总有几锅在煮着」,选一锅,凑过去,就开始讨论起来。她也会亲自上手摆棋,并且从来不因资历深而害怕出错,有时候摆出一个很臭的变化,还没等年轻人反应,她自己先哈哈一笑,「是不太行」,然后拿掉了。

她的围棋寿命随时可能终止,为了延长它,多年不见的朋友来京,她婉拒了见面,实在不想分心。年轻时她喜欢读书,如今几乎不看了,眼睛要省下来,留给AI「老师」。她向来闻不得烟味,更别提吸食尼古丁等有害物质会使脑血管硬化,严重影响大脑功能,因此她绝不允许身边的朋友抽烟。一次聚会上,在高校当数学老师的朋友朱军烟瘾发作,通过叼着一根烟而不点火的方式来排解。她甚至打趣道,「我的朋友想吸烟,那怎么办呢,那我们就不见面了吧。」

围棋记者谢锐采访芮乃伟几十年了,他看到赛场上的芮乃伟 ,「一旦坐在棋盘前,她比任何人都健康,她把所有的意志力和精神力量都集中在眼前这盘棋上,棋一下完,她身体就垮掉了,像虚脱一样。」

不下棋的芮乃伟是另外一个人。6月份,我去她和江铸久的新家吃饭,江铸久忙着给客人介绍新家,第一百次地讲起他与装修队斗智斗勇的故事,芮乃伟就独自在厨房里慢吞吞地干活。她的穿着简单,一件已有十几年历史的紫色T恤,一条灰绿色工装裤,把冰箱里的提前做好的卤味、毛豆和糖蒜拿出来摆盘,然后有条不紊地制作韩式烤牛肉、金枪鱼土豆泥、大酱汤。将近20个人的饭局结束,她把几十个碗冲洗,放入洗碗机,再把炉灶上的污渍仔细地擦干净。

她常说自己呆呆的,不会与人打交道。年少时,她喜欢哲学家周国平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后来在一次活动上遇见周国平,背着个双肩包,穿着朴素,完全就是她心中想象的样子,她激动得直拍江铸久,「就是他,就是他」,但却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江铸久上前搭话,「我是江铸久,我太太读过你的书,很喜欢,她想来见你又不好意思,她就在旁边。」

周国平后来回忆,「每次相见,乃伟那腼腆的模样仍使我想不起她是一个世界冠军……《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是充满激情和讴歌力量的,而我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安静文弱,并且以亟需头脑缜密冷静的围棋为职业,使我感觉到了鲜明的反差。」

AlphaGo在韩国战胜李世石后,有一次比赛,芮乃伟在去赛场的车上碰到了被称为「石佛」的韩国棋手李昌镐——韩剧《请回答1988》中崔泽的原型。她还在韩国下棋时就与李昌镐成为了好友,一起吃过不知多少顿饭,可见了面,还是不知道说啥。她心中暗自着急,江铸久在就好了,准能活跃气氛,憋了半天,她对李昌镐说,之前的人机大战,要是你上去下就好了。李昌镐也呆,想了会儿,回一句,我支持你去下。

李昌镐的呆,到了棋上,变成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芮乃伟的呆,是一股莽劲,和时刻要与人拼命的架势。2001年,二人争夺第43届国手战挑战权。谢锐后来在评论中写,李昌镐中盘有很大获胜机会,但「大概许久没有遇到像芮乃伟这样玩命的对手了,黑棋一根筋地追杀中腹白大块孤棋,功夫再高,也怕菜刀,所谓『一力降十会』」,最终,「黑棋以直不楞登的直线着法,将白大龙聚歼,李昌镐当即认输」。

这两年,现任国家队总教练、芮乃伟曾经的队友俞斌总劝她,下棋别使那么大劲,在快节奏的赛制下非常容易提前把自己耗尽。「有时候对手较弱,她在大局上就能碾压别人了,她不,非要在每个局部都做到最好,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王晨星记得2012年的建桥杯决赛第三盘,本来芮乃伟大优,只需鸣金收兵即可,结果她冲上去和王晨星拼命,输掉了。赛后复盘时,她和王晨星说,当时判断不清形势,这种不符合她资历的判断让年轻棋手觉得有些好笑。

对于俞斌的建议,芮乃伟也尝试去做了,但效果不佳。她常给出的一个理由是,自己是个愚钝的人,「思路比较呆滞,没有那种特别『刷』的那一瞬间的灵气,也极少能判断清楚形势,相对悲观,老觉得形势不好,不好就要拼嘛。」

更本质的原因是,棋风承载着她对围棋和人生的理解和态度。围棋大师濑越宪作曾说,为了答案而努力的过程就是围棋。优势时,棋手王煜辉曾形容她是「棋盘上的一位勇士,即便盘面优势如此之大,在该作战的地方一样会选择作战」。这也与她的师父吴清源的「六合之棋」理念是一脉相承的。吴清源认为,围棋的目标不应只是胜负,只有发挥出棋盘上所有棋子的效率的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但在实际作战中,这种棋风的弊端也非常明显,因为它必定会使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进而增加失误的几率。王晨星知道,芮乃伟优势的时候,是自己最有机会的时候。

芮乃伟的棋风似乎暗示着,对于她来说,尊重围棋的本质,要比胜负更重要。

1980年代在国家队的时候,少年俞斌喝完水的杯子随手就放在棋盘上,芮乃伟看见了就告诉他,这是对围棋的不尊重。从此,他再也没有把杯子放到棋盘上。

周国平曾和芮乃伟、江铸久夫妇同游大理。参观一家木器厂时,厂方要送给夫妇俩一张用珍贵榧木制作的棋盘,标价2000多元。他们用惋惜的眼光打量着棋盘,指出线不直、格子不匀的毛病。厂方坚持要送,芮乃伟急了,脱口而出,「我们真的不要,以后你们不要再把这么好的木头做成这么差的棋盘,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船沉了
近现代围棋史是中日韩争霸史,三国此消彼长,藤泽秀行、小林光一、聂卫平、马晓春、曹薰铉、李昌镐、古力、常昊、李世石、柯洁,每个耀眼的名字都曾在一段时间内创下辉煌,推动了围棋的发展,并为其背后的国家增添一份荣誉。

跌宕起伏的几十年里,女棋手鲜少留下名字。一些女棋手因为缺少比赛机会而选择出国,芮乃伟的好朋友牛力力、马亚兰先于她离开国家队,后来都去了日本。起初,女棋手们都觉得,去了日本,总能有棋下,芮乃伟也不例外。很快,两盆冷水泼下来,中国围棋协会发公文不同意所属棋士在日参加日本的公式战(指那些有传统的、每年一次的比赛,如本因坊战、棋圣战、名人战),日本女棋手开会讨论是否同意芮乃伟参赛,只有一人投了赞成票。自此,芮乃伟开始了近10年无法作为职业棋手参赛的日子。

头一年,她要打工、学日语、续签证,还与江铸久谈异地恋,整个人疲惫不堪。随着日子的稳定,不能下棋的痛苦愈发侵蚀着她的生活。在《天涯棋客》里,她写道,「有的时候忍不住问自己,这么苦,为什么还要在这坚持下去?我想要的到底能不能得到?想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想回到职业棋手的行列,我想和铸久在一起。」

人生如棋,与命运作战,她已陷入劣势,只能尽全力保持和棋的联系。

在从住处去往学校的电车上,只要是站着,她就看棋书,坐着,就睡觉。马亚兰记得,那时大家都通过下指导棋来赚钱,「我们下得随意,乃伟则把每盘指导棋当成比赛来下。下到官子的时候,她还在算走哪一手是最大的。」有大型比赛在日本棋院举行,大家都会去看棋,顺便见见从中国来的朋友们,「但乃伟的目的只有一个,看棋。她看棋的时候啊简直六亲不认,我就跟她说,『你怎么这时候不认识我了呢?』她说,『除了棋,我什么都看不见。』」

每周四下午,芮乃伟会到日本棋院的五楼看五盘棋。在日本,女棋手一般不发言,只是默默地看前辈老师摆棋。但是有时石田芳夫、小林光一等超一流棋手摆棋时,会和蔼地询问她的意见。最初,她需要鼓起勇气,才能把手伸向棋盘。但是老师们的鼓励,和在国家队摆棋的记忆使她很快就不再怯场:「一旦和老师们摆开了,就会完全投入进去,不会光说『是』,『是』」。这在日本棋界是少有的事情,也曾惹得不少女棋手不快。她注意到一位女棋手,永远是远远地坐在一边看棋,不说话,就向她招手,说,「过来坐吧。」对方点头示意,「阿里嘎多」,然后继续沉默地坐在那里。

每次举办国际比赛,她去现场看棋,过足了瘾,等比赛结束了,她才猛然醒悟,「人家都在比赛,我在干吗?看完了,我还是没棋下,只能等下次他们再来,我再看,也许一辈子就这么看下去。就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

1992年,台湾的应昌期先生邀请芮乃伟和江铸久参加第二届应氏杯。为了专心准备比赛,她一年没怎么教棋,收入大减。比赛中,她一路获胜,闯进半决赛后,输了。想到前路再也没有棋下,而这盘棋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盘棋,接受记者采访时,她哭了。

20多年后,当与《人物》再度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她有些呆住了,回答,「那就跟死了一样,就死在那了。」

1996年,当时的美国职业围棋协会会长车敏洙建议其时已经结婚的江铸久、芮乃伟去美国开辟围棋天地,成就一番事业。他们同意了。

在美国,他们过的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大房子,夏天,后院会飘来无花果的清香,秋天,她任由门口的银杏树叶飘落,猫和松鼠整日光顾。他们种植了很多花和蔬菜,接来双方的父母,共同去大峡谷和拉斯维加斯旅游。她学会了开车,享受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的感觉。丈夫在外教课,她做家庭主妇,表面来看,一切都特别美好。

就是没有棋下。在日本时虽然没有比赛,但至少被浓厚的围棋氛围环绕着,现在想想,连过去看棋后的黯然神伤如今也成了一种奢侈。美国几乎没有职业比赛,她只能独自在家打谱,或者和江铸久讨论。一年到头,她只能参加几个在亚洲举行的女子比赛,总是兴冲冲地去,回来没多久就郁郁寡欢,「那时就觉得特别力不从心,没有一个正常的训练环境,没有可以跟高手切磋的环境,我觉得真坚持不下去了。」日子变得毫无意义的一个标志是,在家里,她常常感慨,「怎么又要吃饭了?」

有一次,他们去看了《泰坦尼克号》,回来就睡下了。突然,江铸久听到芮乃伟的哭声,还说着梦话,「糟糕,船马上要沉了。」他连忙安慰她,「没关系,船沉了,我们还是能得救的。」谁知芮乃伟说,「所以我赶快叫你,赶快下棋。」江铸久不明其意,芮乃伟又说,「赶快下棋,船沉了之后就能保证你来生还可以做棋手。」说完这句话,芮乃伟就醒了。想起刚刚的梦话,他们都感到无奈和心酸。

「应该日子挺惬意的,可是我自己觉得美国的那段日子是我最艰难的,因为没有出路,我难道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吗?」在芮乃伟的家里,她边洗着盘子,边谈起那些二十几年前的绝望,她的神情仍是落寞的。

若是在历史长河中,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只有当事人知道,岁月是多么难熬,而信念又是如何在一次又一次面对困难、挫折和拒绝后累积出来的。在日本的时候,芮乃伟和马亚兰、牛力力去爬过几次富士山,由山脚到山顶,富士山共划分为10个阶段,每个阶段是一个「合目」,朋友们通常到了五合目就放弃了。牛力力记得有一段路,特别难走,登一步,就要退一步,唯有靠着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克服,只有芮乃伟,每次都登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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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25 10:26:56 | 只看该作者
棋道的传承
人往往对始于童年的羁绊难以割舍,对芮乃伟来说同样如此。小学二年级,她成了班里唯一戴眼镜的人,这让她在学校里饱受欺凌,有小朋友从她背后路过,一定要打她一下。她无法融入别人,小朋友们一起做作业,别人半个小时就跑去撒欢了,两个小时后,她还在原地死磕。有人来家里找她玩,她心里想着母亲不允许,嘴上却不会解释,只留给对方一句,「不去」,直接把门关上。她因此而自卑、孤僻。

与此同时,围棋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11岁正式学棋,每周上3次课,听老师讲解棋谱,和别人下棋,赢了就是赢了,「不怎么说话也能找到快乐」。15岁,在少体校的她收到市围棋队的邀请,同意就代表着成为职业棋手。尽管并不确定是否喜欢围棋,但她知道自己恐惧学校,「好像不在棋的世界里,我跟人家就没有办法交往。」17岁,她坐上前往北京的火车,进了国家队。

将近9年的国家队时光在她身上打下了很多烙印。俞斌记得,他们都曾深受三毛影响,并许下宏愿,要到陌生的地方去探险,爬山不到顶峰誓不罢休。芮乃伟和朋友们一起学骑车,每天早上沿着龙潭湖晨跑,男棋手们在踢球,她被拉过去当守门员,瘦小的身躯还挡住过几个球。训练时,大家凑在一起摆棋,晚饭后,他们散步、聊天,夜深了,吃着夜宵,又扯到了棋上,「昨天那盘棋,是不是还可以这么下?」

她的冒险精神至今仍是老队友们的谈资。被取消国手战本赛资格后,她心情不好,冲动之下决定骑车从秦皇岛回北京,第一天,斗志满满,第二天,摇摇晃晃,第三天夜里,筋疲力尽的她终于骑到了宿舍,双手肿得解不开夹在车后的包。

最重要的改变,是决心融入到生命洪流中的勇气。读过影响了一代中国年轻人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后,芮乃伟被主人公的强者精神和罗曼罗兰对革命的磅礴描述所吸引,意识到不应因拘谨内向的性格而惶然,也不应因女棋手缺乏比赛机会而意志消沉。

她决定主动改变命运,奋力抗争,方法和手段是围棋。俞斌说,正是从国家队,尤其是芮乃伟身上,他人生第一次认识到,热爱棋、追求棋,把棋视作自己的生命,是可以坦荡、自信地说出口的东西。

80年代的国家队对男女队员并不作严格分离,大家经常一起摆棋交流,这对女棋手的提升大有益处。大家摆棋时,马晓春喜欢端个杯子在旁边看,芮乃伟回忆,「从来不会说因为对方是马晓春,我们不敢摆招的,都是吵得一塌糊涂——『我走这个啊』,『你这个棋太臭了』。」

1986年开始,她连续4年在女子全国个人赛上夺得冠军。在允许女子报名的男子比赛中,她经常能打进6强,也曾战胜过聂卫平、马晓春那样的超一流男棋手。1988年,她成为世界第一个女子九段。她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至此,一个二十多岁女孩的人生已经紧紧地和围棋绑在了一起,「围棋就像空气和水,有的时候你不会想,但没有肯定不行。围棋和我,从来就分不开的。」

人无法脱离空气和水而活,拿起棋子是本能。围棋的近代历史中,像她一样将围棋视为生命的大师并不罕见,他们注定彼此吸引。1992年,彼时已引退8年的吴清源出现了。巅峰时期的吴清源因在「擂争十番棋」决斗中战胜了日本所有一流棋手而被称为「昭和棋圣」。这样一位大师级人物,同意以录像带的形式推广自己「21世纪的围棋」理念,条件只有一个,让芮乃伟做他的助手。对于当年的选择,在为芮乃伟和江铸久的自传《天涯棋客》撰写的序言中,吴清源回忆,他听说芮乃伟在日本无法参加正式比赛,为她感到担忧。

吴清源的一生也远离故土,又在壮年因意外无棋可下。1961年,他在走路时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摩托车撞到,当场失去了意识。车祸造成右腿骨关节脱位,腰骨还有两处断裂,无法再坐着比赛,头部的剧痛也让他无法进行计算和思考,甚至有时还会出现精神错乱。那之后,他在名人战中曾遭遇七连败,围棋生涯几乎等于终结了。

他们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但当时在日本的中国女棋手有很多,为何选择芮乃伟?《人物》试图向芮乃伟和吴清源的大弟子林海峰寻求答案,都失败了。可以确定的是,两人的合作「协调、合拍」,录像带在棋友间广为好评。

就当是风清扬在悬崖下遇到了失意的令狐冲吧,相遇不究其因,但大师决定倾其所有教授。没过多久,应台湾应昌期先生的邀请,芮乃伟获得了参加围棋「奥林匹克」应氏杯的资格。芮乃伟要迎战高手,吴清源教她如何破敌,时间有限,风清扬传令狐冲独孤九剑第一招,让他先全文背诵,日后再慢慢领悟,芮乃伟从吴清源那学了许多不被当时棋界重视的招式,尽管一知半解,但在棋局上,她大胆使用,却总能取得奇效。就连授课风格,吴清源也颇像风清扬,总嫌徒弟不太灵光,不是这步棋方向错了,就是那步棋完全不对。

芮乃伟出山,一口气夺得了女棋手迄今为止在世界男子比赛中的最好成绩。她先赢小松英树,然后战胜了已获得过世界冠军的李昌镐。进入四强,她和大竹英雄下三番棋,第一局输掉了,第二局,她用了吴清源教的二间高挂开局,最后完胜。第三局,她执黑进攻,中盘没有把握住局势,最后殊死抵抗,满盘皆输。

那天,吴清源和江铸久在观战室里摆棋,江铸久认为黑棋大势已去时,吴清源仍没有放弃,反复在棋盘上落子,试图寻找可以扳回局势的那一手。芮乃伟认输了,吴清源也呆在了棋盘前,江铸久帮他收棋,收完了,两人相对无言。吴清源转身离开,而江铸久至今仍记得他的背影,「先是慢慢走了几步,然后加快了速度」。

其实那时,芮乃伟还并非吴清源真正的弟子。听说吴清源对外总是称自己是他的学生、弟子,又经他人提醒,她才想到拜师。吴清源听了很高兴,「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等于我又多了一个女儿。」

历史往事中散落着师父对徒弟的偏爱。江铸久也曾有机会请吴清源指导自己的棋,他发现,吴老师会夸他,「这步还不错」,而对芮乃伟和林海峰,总是批评。江铸久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棋怕是不行了。之后每看到吴清源夸谁,他就在心中感慨,「又一个江铸久」。

围棋记者谢锐觉得,吴清源对芮乃伟技术上的影响是有限的,「最关键的还是对她精神上的影响。他们的精神内核中有默契的成分,因此她吸纳吴清源的围棋理论就更容易。还有人生的达观态度,使她在围棋上能抛开一时的胜负和功利,从更高的角度上去把握围棋」。

2013年,芮乃伟和江铸久去日本养老院探望99岁的吴清源。那之前,江铸久在北京重走了少年吴清源去段祺瑞府下棋的路。段祺瑞喜爱下棋,执政期间府上养了不少棋士,听说吴清源不到10岁就赢了一众北京高手,决定每月给他100赏钱,让他定期来下棋。江铸久研究过,从位于西四附近的吴清源家,到东四的段祺瑞府,势必要经过故宫,而北洋政府很可能沿袭的是清朝的办公习惯,上班早。于是他好奇地问吴清源,「每天天不亮要从故宫城墙下经过,您不害怕吗?」

老人一下子专注起来,「Kuo桑(江先生),难道当时你也在吗?」

江铸久难过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只听老人说,怎么不怕啊,走到那儿的时候最怕了。

聊了一会儿,江铸久指指身边的芮乃伟,「吴老师啊,她不行了,最近老输棋。」吴清源立刻停止了闲聊,「谁不行了?她不行了?怎么不行了?赶快来瞧瞧,把棋摆上。」

引退后的吴清源仍坚持每天摆棋6个小时,如果一天因为有事没有完成,第二天仍要想办法补上。不为胜负,不为荣誉,单纯为了探索围棋中未知的领域,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围棋。无棋可下的10年里,每次想到吴清源车祸后的痛苦,芮乃伟都觉得,「有我师父的榜样,其实什么都可以坚持了。」2013的会面后不久,芮乃伟拿了归国后的第一个冠军。第二年,吴清源去世了。


对手
每次芮乃伟流露出无法下棋的失落,吴清源都会告诉她,不用着急,把身体养好,到了21世纪,一切都会好的,世界会和平,围棋会更好地普及。出于对师父的尊敬,芮乃伟答应了,但她心中并不十分相信。

1999年,21世纪即将到来之际,吴清源的预言不可思议地应验了。芮乃伟和江铸久受邀作为客座棋士前往韩国下棋。8个月后,芮乃伟在韩国国手战上接连战胜李昌镐、曹薰铉,从后者手中夺得国手称号。第二天,韩国总统金大中总统府发来了贺电,很多棋手对于芮乃伟战胜了他们的围棋皇帝,没有抱怨,反而深受鼓舞,尤其是年轻女棋手。

能去韩国下棋,很大程度上仰赖现任韩国棋士会长车敏洙的帮助。车敏洙曾是围棋四段,在给《人物》的回信中,他说自己相较于那些围棋大师,不过是「萤火虫,卑微的人」。但恰恰是萤火虫,在黑暗中给了无望的人一丝光亮。为让芮乃伟加入,车敏洙在韩国棋院进行了长达4年的努力,争取了一流男棋手和所有女棋手(共75%)的赞成票。

回信中,车敏洙说,「天才棋手不能以围棋决胜负,不能为后人留下好棋谱,这对她本人和棋坛来说都是不幸。」

近一百年前,吴清源在北京与日本人下棋的对局被山崎有民看到,他写信给围棋大师濑越宪作,说北京有位天才少年。之后,濑越在中日间不停游说,试图让吴清源东渡学棋。濑越向日本政客陈述吴清源的才华,并请求帮助,政客反问道,「北京的天才少年来了日本,将来夺取了名人位该怎么办呢?」濑越回答,这正是我的宿愿。

濑越一生最出色的徒弟有三,日本人桥本宇太郎,中国人吴清源,他决心为韩国围棋培养一个人才,76岁收下了年仅11岁的韩国人曹薰铉。后来,曹薰铉成了韩国围棋的领军人物,27岁就包揽了国内所有围棋头衔。曹支持芮、江来韩国下棋,并曾发文,「如果韩国棋手担心他们太强,我们正好可以向他们学习;如果他们实力很弱,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师叔曹薰铉对芮乃伟的诸多照顾,是同门情谊,更是强者间的惺惺相惜。他帮芮乃伟复盘摆棋,批评起来毫不留情,「你下这样的棋怎么能赢」,「这种棋就没有看的必要了」,对其他女棋手则客气很多。生活里,芮乃伟家的泡菜没断过,全是曹夫人腌好了送过来的。

自传《无心》中,曹薰铉回忆,有一天在韩国棋院,芮乃伟针对小林定式提出了一个他没思考过的问题,几天后,在与李昌镐等棋手讨论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引起了激烈的讨论,还激发李昌镐发现了以前谁都没有发现的一步棋,「如果芮乃伟没有心存疑问的话,她或许会没了烦恼,但我们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了。」

芮乃伟国手战上击败曹薰铉后,他们都参加了当年在日本举办的富士通杯。吴清源也来了,他握住曹薰铉的手,不停地说,「我知道你很照顾乃伟,谢谢你,你下得真好。」等见到芮乃伟,他激动得双眼亮闪闪,握着徒弟的手一直不放,「真好,太好了。」而那位引来高手击败了自己的师叔,就站在一边笑。

毕竟,对于曹薰铉来说,这种事已经习惯了。他在31岁的巅峰期收李昌镐为徒,像濑越对他一样,把家里的一间小屋子给李昌镐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将自己对人生和围棋的态度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了徒弟,还和别人打趣道,「输给弟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那也得10年之后才会发生吧!」没想到,6年后,李昌镐就从他手中夺走了最高位战的冠军,比赛结束后,他们乘坐同一辆车回家,家里人竟不知该喜悦还是悲伤。

如果说曹薰铉和李昌镐等一流男棋手接纳芮乃伟是高手间的相惜,那么当时与韩国男棋手实力悬殊的女棋手们又是为何投下赞成票?在韩国的12年里,芮乃伟几乎包揽了世界和韩国女子比赛的冠军,被称为「女版李昌镐」的赵惠连在二者15次的决赛交战中仅赢下两次,但她从没后悔自己当初投下赞成票的决定。

她告诉《人物》,投下赞成票,是因为女棋手们认为芮乃伟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学习机会。那时她们经常自暴自弃地说,「再怎么努力也不能与男性进行平等的比赛」,而芮乃伟经常参加复棋并刻苦钻研的精神触动和刺激了她们,芮乃伟在国手战中夺冠不仅给了她们灵感,最重要的是,「她给了我们可以和男棋手一决高下的自信,她给了我和崔精在内的后辈棋手巨大的勇气和希望。」

如今,赵惠连已经36岁,面对着后起之秀的挑战,回望10多年前败给芮乃伟的惨烈,当我请她讲一个芮乃伟在韩国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事情时,她却讲了一个无关胜负的故事。在一次女子名人战决赛的前一天,她的一位朋友因为车祸去世了,这让她不得不带着巨大的悲痛比赛。中途,她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芮乃伟察觉到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拍了拍她的背,说,「惠连,没事吗?」

「芮乃伟的存在,在棋盘前就像一堵巨大的墙。但这一天,我真正感受到的她,却像一位仁慈的姨母。」她说,「因此我对芮乃伟的尊敬之心不断变强,也真心希望她能够健康。在与她对决的胜负面前,要冷静下来好像很困难(笑)。」

因为芮乃伟,她获得了13次左右的亚军。但她依然认为遇见这样的对手是极大的幸运。「经过了数次激烈的决赛舞台,我学会了芮乃伟的取胜方法、与众不同的胜负直觉和对待围棋的谦逊态度。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就是井底之蛙。也许因为她的存在,我没能赢得更多的冠军,但没有她,我不会成为长久存活下来的棋手。我也绝对不会放弃围棋,即使到了30岁中期,我也不会气馁,而是努力向后辈展示自己的胜负。」

当年可以去韩国下棋的消息,是车敏洙通过电话告诉了芮乃伟和江铸久。在车敏洙的记忆里,「他们只是抓着电话机无止境地哭,大概因为这是给漫长等待画上句号的瞬间。」《人物》问江铸久,他否认了哭泣,只是说,等得太久了,他们感到难以置信的开心。车敏洙还记得,那通电话里,芮乃伟和江铸久对他说,「谢谢老师。」



把难的事留给对方
6月份,我到芮乃伟和江铸久的新家做客。江铸久要宴请他围棋班的家长们。中午11点,家长们纷纷抵达,江铸久忙着给大家介绍新家,一旁做饭的芮乃伟静静听着,社交不是她擅长的东西,江铸久则总是跟旁人得意地提起,他承担的是家里的外交官角色,负责一切「面子工程」。

他们是典型的互补结合。如弟弟芮乃健所说,「江铸久有闯劲、情商高,到了陌生环境,马上就可以打开局面。我姐比较闷得住,可以沉下心,一个人孤孤单单死死憋在那儿去做一件事。」芮乃伟专注于围棋的二十几年时间里,离不开江铸久的支持和保护。

比赛总是会耗尽芮乃伟的全部体力,用江铸久的话来说,「她下完棋她就容易呆。」对于爱好者们的合影要求从不拒绝。有一次赛后她被人拉着照相,一旁的江铸久没第一时间拒绝,但当看到爱好者拿出闪光灯调试时,他出声了。「我说你不要闪光了,这时候她眼睛很累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边调边说克服一下嘛,就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说不照了。我当时就拉下脸了。」

年轻时,在芮乃伟的心中,江铸久和聂卫平、马晓春一样,是高她一档的人。在芮乃伟为没有下棋机会而苦恼的时候,江铸久偶尔可以参与到排出场次数的决策中。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芮乃伟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放得开,江铸久和足球队、体操队、篮球队全玩得来。江铸久幽默,爱讲笑话,芮乃伟嘴笨,从来都接不住。

第一届中日擂台赛上,江铸久是民族英雄。他连赢五局,下第四局时,长江剧场公开挂大盘讲解,一千多张票,两小时就卖完了,买不到票的人们徘徊在剧场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江铸久赢了,退场时,人群如潮水般涌向他的身边,无数个要签名的本子递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最后他被护送着从后门离开了,而棋迷们仍久久不肯散去。赛后,下发奖金5000元,人人都觉得这小子发了财。那时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会在多年后退居幕后,支持她的妻子下棋。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棋下的日子里,江铸久意识到,芮乃伟比他更热爱围棋。1990年,他离开国家队,去了美国,在没有职业比赛的环境中,他闯出了一片围棋教育的天地,就是没办法坚持打谱。有段时间,他甚至沉迷职业德州扑克,三四个月赚了差不多一万美元,靠着应氏杯的机会才把自己拉回来。

1993年,他去日本和芮乃伟团聚。听说他要来了,知道芮乃伟不喜欢教棋的学生们都表示,「老师,你回去摆棋吧,我们只要江先生来教就行了。」对于江铸久来说,教棋不仅不难,与人打交道还甚是快乐。于是,家庭分工自然地形成了,芮乃伟在家做家务、摆棋,江铸久外出教棋。

到了美国,这种分工进一步巩固。江铸久心里很清楚,他无法忍受着寂寥,默默在家摆棋,吴清源的「夸奖」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实力的局限。而芮乃伟不能没有棋,与人社交令她痛苦,以及她非常享受那种做好饭,等着丈夫回家的安心感。


我问江铸久,如今,芮乃伟还在下棋,他只能退居幕后,这是一种牺牲吗?江铸久说,是主动揽下自己认为轻松的活,把难的事情,留给了芮乃伟。

朋友朱军打了个比喻,「江铸久是芮乃伟头上的那根天线。」靠着江铸久,芮乃伟得以保持纯粹,却又足够与外界联系。

《人物》拍摄的那天,摄影师特意选择先拍他们的合影来缓解芮乃伟的紧张,尽管这样,一开始,芮乃伟的两只脚还总是拘谨地扣在一起。拍单人照时,她要靠着江铸久在旁边不停搭话才能放松下来。终于,她的部分结束,轮到江铸久上去了,她彻底放松了,听到我说江铸久的小肚子很明显,她立刻双手呈喇叭状向丈夫喊话:「小肚子!小肚子!」

对于江铸久来说,芮乃伟是如何改变了他?从濑越宪作到吴清源、曹薰铉、芮乃伟,他们纯粹的精神气质,是江铸久的心之所向,「她是打开的,你能看得她很清楚,她对棋的热爱超过我,我也在追求这个,但我做不到。」

芮乃伟让他知道,人生不需要追求太多东西。他办围棋学校,现在有六七十个学生,很多人劝他扩大规模,但他慢慢发现,要做大,就要和人打交道,付出代价。他喜欢和人社交,参加酒局,但芮乃伟总拉着他出去旅游,他也发现,与其在酒桌上浪费生命不如出去看看世界。

疫情爆发前,芮乃伟在北京下棋,他独自留在上海的新房里监工装修。二楼的角落里,他们建了一间小棋室,不到10平方米,江铸久发现,晚上睡在棋室里面挺舒服,旁边放着吴清源送给他们的棋盘。他突然觉得,他们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就这么个小屋子,挺好。


天真游戏的儿童
芮乃伟拥有如此之长的围棋寿命,除了她自身强大的意志,他人的帮助和保护外,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还能赢。换句话说,新生代的女棋手还没有强大到把她挤出队列。

一个人的强大背后是女棋手的断层。与她同时代的60后女棋手们经历了好时光,她们可以和男棋手自由地讨论,靠着奋力一搏,也能站上擂台赛的舞台。那之后,对70后女棋手的培养基本被放弃了,80后也鲜少有知名的女棋手,这是被韩国女棋手压制的一代。2007年,俞斌出任女队总教练,芮乃伟记得,每次女队出来比赛,「一帮女孩子,围着俞斌叽叽喳喳,我就觉得特别好」。

两年后,俞斌任国家队总教练,他所在的教练组致力于培养出生于1992—2000一代的女棋手,效果甚微,最近几年,00后终于成长起来,芮乃伟不再具有绝对统治力,但俞斌觉得,她排进前10没有问题,仍是围甲赛场上的一把好手。

俞斌记得,他40多岁的时候,无论怎么努力,面对年轻棋手的胜率都达不到一半,有时甚至不足40%,「那个时候对围棋的态度和专业精神,一刹那就掉下来了,」他很好奇,「芮老现在在围甲里努力、奋斗,不停地思考,还能赢一半,她还在发光,队伍还需要她。当有一天她也越过了那条线的时候,她还会坚持吗?」

出任女队教练后,俞斌发现,女棋手总是窝在自己房间里,不愿意出去摆棋,男棋手摆的时候,她们就远远地躲一边看。他告诉女孩子们,「你就去找男棋手摆棋,大胆地去,人家不会把你赶走的。」李喆记得,很多女棋手在男棋手面前,总是以一种「请教」而非「讨论」的姿态。芮乃伟回国后,在这方面起到了榜样作用——「毫不迟疑地把手伸向强者的棋盘」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基因里——「芮老放得开啊,不管跟谁,说摆的时候『咔』就开始了。」

而芮乃伟记得的,是年轻棋手们的好。她常常对江铸久说,「年轻人真好,他们讨论得再热烈,我问问题的时候,总有人会百忙之中回答我一下。」

女孩子们在棋院看到芮老师住在棋院宿舍,身体条件允许就来看棋、摆棋,每年要打一天两盘、持续四天的国家队选拔赛,都会深受触动。有的女棋手输棋之后,没心思摆棋,看到芮乃伟输棋之后,无论多痛苦,都在第一时间复棋,也有了改变。

对芮乃伟来说,这恰恰是围棋最迷人的部分,「就是在各种碰撞和学习当中,我能够进步,能够去——比如说这个局面我不知道该下哪儿,我突然看见柯洁摆了一手,哎呀太妙了,那时候就觉得幸福。」

围棋之外,芮乃伟依旧在探索世界和学习。只要有两周左右的假期,她都会拉着江铸久出去旅游,到她家做客时,她会得意地展示「土耳其的盘子」和「秘鲁的勺子」,讲述他们春节去复活节岛的种种见闻。夫妇两人和一些朋友们喜欢隔三差五相聚在四明山书画院,在山中写书法、画画、聊天,他们的朋友、画家刘正杰发现,即使大家聊天特别吵,芮乃伟在一边写书法也能轻易地进入「入神」的状态。


年龄在某种程度上限制着她。曾经她一到北京的冬天就咳嗽,失眠也影响着她,一开始是输了棋睡不着,后来无论输赢都难以入睡。好在最近几年,身体状况得到了调整。但年轻棋手全年可以下,而她受困于体力,不得不因为选拔赛过多而放弃许多赛事。

但周国平近些年每次与她见面,都觉得她的年龄定格于风华正茂的岁月,「她是棋坛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她有一颗清净心,人间一切琐碎的是非利害不能侵入其中。她又有一颗平常心,满足于做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日子。这便是她智慧和活力的源泉。」

刘正杰家的客厅挂着一幅芮乃伟的书法,写的是皮日休的《寄题天台国清寺齐梁体》。前两句是,「十里松门国清路,饭猿台上菩提树。」形容的是他家乡浙江天台的国清寺,传说寺庙后的山上曾被万棵松树覆盖,终年都是葱翠之色。如今盛景不复,但他们曾在日本的法隆寺共同置身在大片松林当中,行走在其中,仿佛来到了唐代的武打片中。刘正杰说,每次看到家中这幅字,他就会想到芮乃伟,和大片的松林。

现在,不管多关键的比赛,芮乃伟都睡得很安心,结果无论输赢,对她来说都是赚到了。下过的臭棋越来越多了,去年和王晨星下吴清源杯半决赛,有十几条通往胜利的路,她偏偏瞧不见,只往死胡同里拐,最后输掉了。像摔了一跤的小孩子,爬起来,抖抖衣角,本能地还想继续往前跑,输了棋,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想到还有好多精彩的棋局没看,「我不能错过,也不肯错过。」

6月底的一个夜晚,江铸久的围棋网课请来芮乃伟讲棋,孩子们都很兴奋。到了问答环节,他们争相举手,问她,芮老师,这步棋为什么这么下,那步棋呢,可不可以换一种走法?大多数时候,她都耐心地解答孩子们的问题——白棋冲了一步,黑棋退了一步,紧接着,白棋跳出去了。有个叫果果的7岁女孩,扎着小辫子,扭动着身子,手快举出了镜头,她问了芮乃伟一步棋,只听屏幕那头传来下了大半辈子棋的棋手清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该走什么,」带着一点顽皮,三分无辜,十足坦然,「我正在研究呢。」

(感谢林海峰、刘世振、陈村、姚军、廖桂永、陈天惠、於之莹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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