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道的传承 人往往对始于童年的羁绊难以割舍,对芮乃伟来说同样如此。小学二年级,她成了班里唯一戴眼镜的人,这让她在学校里饱受欺凌,有小朋友从她背后路过,一定要打她一下。她无法融入别人,小朋友们一起做作业,别人半个小时就跑去撒欢了,两个小时后,她还在原地死磕。有人来家里找她玩,她心里想着母亲不允许,嘴上却不会解释,只留给对方一句,「不去」,直接把门关上。她因此而自卑、孤僻。
与此同时,围棋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11岁正式学棋,每周上3次课,听老师讲解棋谱,和别人下棋,赢了就是赢了,「不怎么说话也能找到快乐」。15岁,在少体校的她收到市围棋队的邀请,同意就代表着成为职业棋手。尽管并不确定是否喜欢围棋,但她知道自己恐惧学校,「好像不在棋的世界里,我跟人家就没有办法交往。」17岁,她坐上前往北京的火车,进了国家队。
将近9年的国家队时光在她身上打下了很多烙印。俞斌记得,他们都曾深受三毛影响,并许下宏愿,要到陌生的地方去探险,爬山不到顶峰誓不罢休。芮乃伟和朋友们一起学骑车,每天早上沿着龙潭湖晨跑,男棋手们在踢球,她被拉过去当守门员,瘦小的身躯还挡住过几个球。训练时,大家凑在一起摆棋,晚饭后,他们散步、聊天,夜深了,吃着夜宵,又扯到了棋上,「昨天那盘棋,是不是还可以这么下?」
她的冒险精神至今仍是老队友们的谈资。被取消国手战本赛资格后,她心情不好,冲动之下决定骑车从秦皇岛回北京,第一天,斗志满满,第二天,摇摇晃晃,第三天夜里,筋疲力尽的她终于骑到了宿舍,双手肿得解不开夹在车后的包。
最重要的改变,是决心融入到生命洪流中的勇气。读过影响了一代中国年轻人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后,芮乃伟被主人公的强者精神和罗曼罗兰对革命的磅礴描述所吸引,意识到不应因拘谨内向的性格而惶然,也不应因女棋手缺乏比赛机会而意志消沉。
她决定主动改变命运,奋力抗争,方法和手段是围棋。俞斌说,正是从国家队,尤其是芮乃伟身上,他人生第一次认识到,热爱棋、追求棋,把棋视作自己的生命,是可以坦荡、自信地说出口的东西。
80年代的国家队对男女队员并不作严格分离,大家经常一起摆棋交流,这对女棋手的提升大有益处。大家摆棋时,马晓春喜欢端个杯子在旁边看,芮乃伟回忆,「从来不会说因为对方是马晓春,我们不敢摆招的,都是吵得一塌糊涂——『我走这个啊』,『你这个棋太臭了』。」
1986年开始,她连续4年在女子全国个人赛上夺得冠军。在允许女子报名的男子比赛中,她经常能打进6强,也曾战胜过聂卫平、马晓春那样的超一流男棋手。1988年,她成为世界第一个女子九段。她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至此,一个二十多岁女孩的人生已经紧紧地和围棋绑在了一起,「围棋就像空气和水,有的时候你不会想,但没有肯定不行。围棋和我,从来就分不开的。」
人无法脱离空气和水而活,拿起棋子是本能。围棋的近代历史中,像她一样将围棋视为生命的大师并不罕见,他们注定彼此吸引。1992年,彼时已引退8年的吴清源出现了。巅峰时期的吴清源因在「擂争十番棋」决斗中战胜了日本所有一流棋手而被称为「昭和棋圣」。这样一位大师级人物,同意以录像带的形式推广自己「21世纪的围棋」理念,条件只有一个,让芮乃伟做他的助手。对于当年的选择,在为芮乃伟和江铸久的自传《天涯棋客》撰写的序言中,吴清源回忆,他听说芮乃伟在日本无法参加正式比赛,为她感到担忧。
吴清源的一生也远离故土,又在壮年因意外无棋可下。1961年,他在走路时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摩托车撞到,当场失去了意识。车祸造成右腿骨关节脱位,腰骨还有两处断裂,无法再坐着比赛,头部的剧痛也让他无法进行计算和思考,甚至有时还会出现精神错乱。那之后,他在名人战中曾遭遇七连败,围棋生涯几乎等于终结了。
他们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但当时在日本的中国女棋手有很多,为何选择芮乃伟?《人物》试图向芮乃伟和吴清源的大弟子林海峰寻求答案,都失败了。可以确定的是,两人的合作「协调、合拍」,录像带在棋友间广为好评。
就当是风清扬在悬崖下遇到了失意的令狐冲吧,相遇不究其因,但大师决定倾其所有教授。没过多久,应台湾应昌期先生的邀请,芮乃伟获得了参加围棋「奥林匹克」应氏杯的资格。芮乃伟要迎战高手,吴清源教她如何破敌,时间有限,风清扬传令狐冲独孤九剑第一招,让他先全文背诵,日后再慢慢领悟,芮乃伟从吴清源那学了许多不被当时棋界重视的招式,尽管一知半解,但在棋局上,她大胆使用,却总能取得奇效。就连授课风格,吴清源也颇像风清扬,总嫌徒弟不太灵光,不是这步棋方向错了,就是那步棋完全不对。
芮乃伟出山,一口气夺得了女棋手迄今为止在世界男子比赛中的最好成绩。她先赢小松英树,然后战胜了已获得过世界冠军的李昌镐。进入四强,她和大竹英雄下三番棋,第一局输掉了,第二局,她用了吴清源教的二间高挂开局,最后完胜。第三局,她执黑进攻,中盘没有把握住局势,最后殊死抵抗,满盘皆输。
那天,吴清源和江铸久在观战室里摆棋,江铸久认为黑棋大势已去时,吴清源仍没有放弃,反复在棋盘上落子,试图寻找可以扳回局势的那一手。芮乃伟认输了,吴清源也呆在了棋盘前,江铸久帮他收棋,收完了,两人相对无言。吴清源转身离开,而江铸久至今仍记得他的背影,「先是慢慢走了几步,然后加快了速度」。
其实那时,芮乃伟还并非吴清源真正的弟子。听说吴清源对外总是称自己是他的学生、弟子,又经他人提醒,她才想到拜师。吴清源听了很高兴,「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等于我又多了一个女儿。」
历史往事中散落着师父对徒弟的偏爱。江铸久也曾有机会请吴清源指导自己的棋,他发现,吴老师会夸他,「这步还不错」,而对芮乃伟和林海峰,总是批评。江铸久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棋怕是不行了。之后每看到吴清源夸谁,他就在心中感慨,「又一个江铸久」。
围棋记者谢锐觉得,吴清源对芮乃伟技术上的影响是有限的,「最关键的还是对她精神上的影响。他们的精神内核中有默契的成分,因此她吸纳吴清源的围棋理论就更容易。还有人生的达观态度,使她在围棋上能抛开一时的胜负和功利,从更高的角度上去把握围棋」。
2013年,芮乃伟和江铸久去日本养老院探望99岁的吴清源。那之前,江铸久在北京重走了少年吴清源去段祺瑞府下棋的路。段祺瑞喜爱下棋,执政期间府上养了不少棋士,听说吴清源不到10岁就赢了一众北京高手,决定每月给他100赏钱,让他定期来下棋。江铸久研究过,从位于西四附近的吴清源家,到东四的段祺瑞府,势必要经过故宫,而北洋政府很可能沿袭的是清朝的办公习惯,上班早。于是他好奇地问吴清源,「每天天不亮要从故宫城墙下经过,您不害怕吗?」
老人一下子专注起来,「Kuo桑(江先生),难道当时你也在吗?」
江铸久难过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只听老人说,怎么不怕啊,走到那儿的时候最怕了。
聊了一会儿,江铸久指指身边的芮乃伟,「吴老师啊,她不行了,最近老输棋。」吴清源立刻停止了闲聊,「谁不行了?她不行了?怎么不行了?赶快来瞧瞧,把棋摆上。」
引退后的吴清源仍坚持每天摆棋6个小时,如果一天因为有事没有完成,第二天仍要想办法补上。不为胜负,不为荣誉,单纯为了探索围棋中未知的领域,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围棋。无棋可下的10年里,每次想到吴清源车祸后的痛苦,芮乃伟都觉得,「有我师父的榜样,其实什么都可以坚持了。」2013的会面后不久,芮乃伟拿了归国后的第一个冠军。第二年,吴清源去世了。
对手 每次芮乃伟流露出无法下棋的失落,吴清源都会告诉她,不用着急,把身体养好,到了21世纪,一切都会好的,世界会和平,围棋会更好地普及。出于对师父的尊敬,芮乃伟答应了,但她心中并不十分相信。
1999年,21世纪即将到来之际,吴清源的预言不可思议地应验了。芮乃伟和江铸久受邀作为客座棋士前往韩国下棋。8个月后,芮乃伟在韩国国手战上接连战胜李昌镐、曹薰铉,从后者手中夺得国手称号。第二天,韩国总统金大中总统府发来了贺电,很多棋手对于芮乃伟战胜了他们的围棋皇帝,没有抱怨,反而深受鼓舞,尤其是年轻女棋手。
能去韩国下棋,很大程度上仰赖现任韩国棋士会长车敏洙的帮助。车敏洙曾是围棋四段,在给《人物》的回信中,他说自己相较于那些围棋大师,不过是「萤火虫,卑微的人」。但恰恰是萤火虫,在黑暗中给了无望的人一丝光亮。为让芮乃伟加入,车敏洙在韩国棋院进行了长达4年的努力,争取了一流男棋手和所有女棋手(共75%)的赞成票。
回信中,车敏洙说,「天才棋手不能以围棋决胜负,不能为后人留下好棋谱,这对她本人和棋坛来说都是不幸。」
近一百年前,吴清源在北京与日本人下棋的对局被山崎有民看到,他写信给围棋大师濑越宪作,说北京有位天才少年。之后,濑越在中日间不停游说,试图让吴清源东渡学棋。濑越向日本政客陈述吴清源的才华,并请求帮助,政客反问道,「北京的天才少年来了日本,将来夺取了名人位该怎么办呢?」濑越回答,这正是我的宿愿。
濑越一生最出色的徒弟有三,日本人桥本宇太郎,中国人吴清源,他决心为韩国围棋培养一个人才,76岁收下了年仅11岁的韩国人曹薰铉。后来,曹薰铉成了韩国围棋的领军人物,27岁就包揽了国内所有围棋头衔。曹支持芮、江来韩国下棋,并曾发文,「如果韩国棋手担心他们太强,我们正好可以向他们学习;如果他们实力很弱,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师叔曹薰铉对芮乃伟的诸多照顾,是同门情谊,更是强者间的惺惺相惜。他帮芮乃伟复盘摆棋,批评起来毫不留情,「你下这样的棋怎么能赢」,「这种棋就没有看的必要了」,对其他女棋手则客气很多。生活里,芮乃伟家的泡菜没断过,全是曹夫人腌好了送过来的。
自传《无心》中,曹薰铉回忆,有一天在韩国棋院,芮乃伟针对小林定式提出了一个他没思考过的问题,几天后,在与李昌镐等棋手讨论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引起了激烈的讨论,还激发李昌镐发现了以前谁都没有发现的一步棋,「如果芮乃伟没有心存疑问的话,她或许会没了烦恼,但我们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了。」
芮乃伟国手战上击败曹薰铉后,他们都参加了当年在日本举办的富士通杯。吴清源也来了,他握住曹薰铉的手,不停地说,「我知道你很照顾乃伟,谢谢你,你下得真好。」等见到芮乃伟,他激动得双眼亮闪闪,握着徒弟的手一直不放,「真好,太好了。」而那位引来高手击败了自己的师叔,就站在一边笑。
毕竟,对于曹薰铉来说,这种事已经习惯了。他在31岁的巅峰期收李昌镐为徒,像濑越对他一样,把家里的一间小屋子给李昌镐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将自己对人生和围棋的态度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了徒弟,还和别人打趣道,「输给弟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那也得10年之后才会发生吧!」没想到,6年后,李昌镐就从他手中夺走了最高位战的冠军,比赛结束后,他们乘坐同一辆车回家,家里人竟不知该喜悦还是悲伤。
如果说曹薰铉和李昌镐等一流男棋手接纳芮乃伟是高手间的相惜,那么当时与韩国男棋手实力悬殊的女棋手们又是为何投下赞成票?在韩国的12年里,芮乃伟几乎包揽了世界和韩国女子比赛的冠军,被称为「女版李昌镐」的赵惠连在二者15次的决赛交战中仅赢下两次,但她从没后悔自己当初投下赞成票的决定。
她告诉《人物》,投下赞成票,是因为女棋手们认为芮乃伟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学习机会。那时她们经常自暴自弃地说,「再怎么努力也不能与男性进行平等的比赛」,而芮乃伟经常参加复棋并刻苦钻研的精神触动和刺激了她们,芮乃伟在国手战中夺冠不仅给了她们灵感,最重要的是,「她给了我们可以和男棋手一决高下的自信,她给了我和崔精在内的后辈棋手巨大的勇气和希望。」
如今,赵惠连已经36岁,面对着后起之秀的挑战,回望10多年前败给芮乃伟的惨烈,当我请她讲一个芮乃伟在韩国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事情时,她却讲了一个无关胜负的故事。在一次女子名人战决赛的前一天,她的一位朋友因为车祸去世了,这让她不得不带着巨大的悲痛比赛。中途,她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芮乃伟察觉到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拍了拍她的背,说,「惠连,没事吗?」
「芮乃伟的存在,在棋盘前就像一堵巨大的墙。但这一天,我真正感受到的她,却像一位仁慈的姨母。」她说,「因此我对芮乃伟的尊敬之心不断变强,也真心希望她能够健康。在与她对决的胜负面前,要冷静下来好像很困难(笑)。」
因为芮乃伟,她获得了13次左右的亚军。但她依然认为遇见这样的对手是极大的幸运。「经过了数次激烈的决赛舞台,我学会了芮乃伟的取胜方法、与众不同的胜负直觉和对待围棋的谦逊态度。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就是井底之蛙。也许因为她的存在,我没能赢得更多的冠军,但没有她,我不会成为长久存活下来的棋手。我也绝对不会放弃围棋,即使到了30岁中期,我也不会气馁,而是努力向后辈展示自己的胜负。」
当年可以去韩国下棋的消息,是车敏洙通过电话告诉了芮乃伟和江铸久。在车敏洙的记忆里,「他们只是抓着电话机无止境地哭,大概因为这是给漫长等待画上句号的瞬间。」《人物》问江铸久,他否认了哭泣,只是说,等得太久了,他们感到难以置信的开心。车敏洙还记得,那通电话里,芮乃伟和江铸久对他说,「谢谢老师。」
把难的事留给对方 6月份,我到芮乃伟和江铸久的新家做客。江铸久要宴请他围棋班的家长们。中午11点,家长们纷纷抵达,江铸久忙着给大家介绍新家,一旁做饭的芮乃伟静静听着,社交不是她擅长的东西,江铸久则总是跟旁人得意地提起,他承担的是家里的外交官角色,负责一切「面子工程」。
他们是典型的互补结合。如弟弟芮乃健所说,「江铸久有闯劲、情商高,到了陌生环境,马上就可以打开局面。我姐比较闷得住,可以沉下心,一个人孤孤单单死死憋在那儿去做一件事。」芮乃伟专注于围棋的二十几年时间里,离不开江铸久的支持和保护。
比赛总是会耗尽芮乃伟的全部体力,用江铸久的话来说,「她下完棋她就容易呆。」对于爱好者们的合影要求从不拒绝。有一次赛后她被人拉着照相,一旁的江铸久没第一时间拒绝,但当看到爱好者拿出闪光灯调试时,他出声了。「我说你不要闪光了,这时候她眼睛很累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边调边说克服一下嘛,就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说不照了。我当时就拉下脸了。」
年轻时,在芮乃伟的心中,江铸久和聂卫平、马晓春一样,是高她一档的人。在芮乃伟为没有下棋机会而苦恼的时候,江铸久偶尔可以参与到排出场次数的决策中。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芮乃伟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放得开,江铸久和足球队、体操队、篮球队全玩得来。江铸久幽默,爱讲笑话,芮乃伟嘴笨,从来都接不住。
第一届中日擂台赛上,江铸久是民族英雄。他连赢五局,下第四局时,长江剧场公开挂大盘讲解,一千多张票,两小时就卖完了,买不到票的人们徘徊在剧场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江铸久赢了,退场时,人群如潮水般涌向他的身边,无数个要签名的本子递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最后他被护送着从后门离开了,而棋迷们仍久久不肯散去。赛后,下发奖金5000元,人人都觉得这小子发了财。那时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会在多年后退居幕后,支持她的妻子下棋。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棋下的日子里,江铸久意识到,芮乃伟比他更热爱围棋。1990年,他离开国家队,去了美国,在没有职业比赛的环境中,他闯出了一片围棋教育的天地,就是没办法坚持打谱。有段时间,他甚至沉迷职业德州扑克,三四个月赚了差不多一万美元,靠着应氏杯的机会才把自己拉回来。
1993年,他去日本和芮乃伟团聚。听说他要来了,知道芮乃伟不喜欢教棋的学生们都表示,「老师,你回去摆棋吧,我们只要江先生来教就行了。」对于江铸久来说,教棋不仅不难,与人打交道还甚是快乐。于是,家庭分工自然地形成了,芮乃伟在家做家务、摆棋,江铸久外出教棋。
到了美国,这种分工进一步巩固。江铸久心里很清楚,他无法忍受着寂寥,默默在家摆棋,吴清源的「夸奖」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实力的局限。而芮乃伟不能没有棋,与人社交令她痛苦,以及她非常享受那种做好饭,等着丈夫回家的安心感。
我问江铸久,如今,芮乃伟还在下棋,他只能退居幕后,这是一种牺牲吗?江铸久说,是主动揽下自己认为轻松的活,把难的事情,留给了芮乃伟。
朋友朱军打了个比喻,「江铸久是芮乃伟头上的那根天线。」靠着江铸久,芮乃伟得以保持纯粹,却又足够与外界联系。
《人物》拍摄的那天,摄影师特意选择先拍他们的合影来缓解芮乃伟的紧张,尽管这样,一开始,芮乃伟的两只脚还总是拘谨地扣在一起。拍单人照时,她要靠着江铸久在旁边不停搭话才能放松下来。终于,她的部分结束,轮到江铸久上去了,她彻底放松了,听到我说江铸久的小肚子很明显,她立刻双手呈喇叭状向丈夫喊话:「小肚子!小肚子!」
对于江铸久来说,芮乃伟是如何改变了他?从濑越宪作到吴清源、曹薰铉、芮乃伟,他们纯粹的精神气质,是江铸久的心之所向,「她是打开的,你能看得她很清楚,她对棋的热爱超过我,我也在追求这个,但我做不到。」
芮乃伟让他知道,人生不需要追求太多东西。他办围棋学校,现在有六七十个学生,很多人劝他扩大规模,但他慢慢发现,要做大,就要和人打交道,付出代价。他喜欢和人社交,参加酒局,但芮乃伟总拉着他出去旅游,他也发现,与其在酒桌上浪费生命不如出去看看世界。
疫情爆发前,芮乃伟在北京下棋,他独自留在上海的新房里监工装修。二楼的角落里,他们建了一间小棋室,不到10平方米,江铸久发现,晚上睡在棋室里面挺舒服,旁边放着吴清源送给他们的棋盘。他突然觉得,他们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就这么个小屋子,挺好。
天真游戏的儿童 芮乃伟拥有如此之长的围棋寿命,除了她自身强大的意志,他人的帮助和保护外,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还能赢。换句话说,新生代的女棋手还没有强大到把她挤出队列。
一个人的强大背后是女棋手的断层。与她同时代的60后女棋手们经历了好时光,她们可以和男棋手自由地讨论,靠着奋力一搏,也能站上擂台赛的舞台。那之后,对70后女棋手的培养基本被放弃了,80后也鲜少有知名的女棋手,这是被韩国女棋手压制的一代。2007年,俞斌出任女队总教练,芮乃伟记得,每次女队出来比赛,「一帮女孩子,围着俞斌叽叽喳喳,我就觉得特别好」。
两年后,俞斌任国家队总教练,他所在的教练组致力于培养出生于1992—2000一代的女棋手,效果甚微,最近几年,00后终于成长起来,芮乃伟不再具有绝对统治力,但俞斌觉得,她排进前10没有问题,仍是围甲赛场上的一把好手。
俞斌记得,他40多岁的时候,无论怎么努力,面对年轻棋手的胜率都达不到一半,有时甚至不足40%,「那个时候对围棋的态度和专业精神,一刹那就掉下来了,」他很好奇,「芮老现在在围甲里努力、奋斗,不停地思考,还能赢一半,她还在发光,队伍还需要她。当有一天她也越过了那条线的时候,她还会坚持吗?」
出任女队教练后,俞斌发现,女棋手总是窝在自己房间里,不愿意出去摆棋,男棋手摆的时候,她们就远远地躲一边看。他告诉女孩子们,「你就去找男棋手摆棋,大胆地去,人家不会把你赶走的。」李喆记得,很多女棋手在男棋手面前,总是以一种「请教」而非「讨论」的姿态。芮乃伟回国后,在这方面起到了榜样作用——「毫不迟疑地把手伸向强者的棋盘」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基因里——「芮老放得开啊,不管跟谁,说摆的时候『咔』就开始了。」
而芮乃伟记得的,是年轻棋手们的好。她常常对江铸久说,「年轻人真好,他们讨论得再热烈,我问问题的时候,总有人会百忙之中回答我一下。」
女孩子们在棋院看到芮老师住在棋院宿舍,身体条件允许就来看棋、摆棋,每年要打一天两盘、持续四天的国家队选拔赛,都会深受触动。有的女棋手输棋之后,没心思摆棋,看到芮乃伟输棋之后,无论多痛苦,都在第一时间复棋,也有了改变。
对芮乃伟来说,这恰恰是围棋最迷人的部分,「就是在各种碰撞和学习当中,我能够进步,能够去——比如说这个局面我不知道该下哪儿,我突然看见柯洁摆了一手,哎呀太妙了,那时候就觉得幸福。」
围棋之外,芮乃伟依旧在探索世界和学习。只要有两周左右的假期,她都会拉着江铸久出去旅游,到她家做客时,她会得意地展示「土耳其的盘子」和「秘鲁的勺子」,讲述他们春节去复活节岛的种种见闻。夫妇两人和一些朋友们喜欢隔三差五相聚在四明山书画院,在山中写书法、画画、聊天,他们的朋友、画家刘正杰发现,即使大家聊天特别吵,芮乃伟在一边写书法也能轻易地进入「入神」的状态。
年龄在某种程度上限制着她。曾经她一到北京的冬天就咳嗽,失眠也影响着她,一开始是输了棋睡不着,后来无论输赢都难以入睡。好在最近几年,身体状况得到了调整。但年轻棋手全年可以下,而她受困于体力,不得不因为选拔赛过多而放弃许多赛事。
但周国平近些年每次与她见面,都觉得她的年龄定格于风华正茂的岁月,「她是棋坛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她有一颗清净心,人间一切琐碎的是非利害不能侵入其中。她又有一颗平常心,满足于做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日子。这便是她智慧和活力的源泉。」
刘正杰家的客厅挂着一幅芮乃伟的书法,写的是皮日休的《寄题天台国清寺齐梁体》。前两句是,「十里松门国清路,饭猿台上菩提树。」形容的是他家乡浙江天台的国清寺,传说寺庙后的山上曾被万棵松树覆盖,终年都是葱翠之色。如今盛景不复,但他们曾在日本的法隆寺共同置身在大片松林当中,行走在其中,仿佛来到了唐代的武打片中。刘正杰说,每次看到家中这幅字,他就会想到芮乃伟,和大片的松林。
现在,不管多关键的比赛,芮乃伟都睡得很安心,结果无论输赢,对她来说都是赚到了。下过的臭棋越来越多了,去年和王晨星下吴清源杯半决赛,有十几条通往胜利的路,她偏偏瞧不见,只往死胡同里拐,最后输掉了。像摔了一跤的小孩子,爬起来,抖抖衣角,本能地还想继续往前跑,输了棋,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想到还有好多精彩的棋局没看,「我不能错过,也不肯错过。」
6月底的一个夜晚,江铸久的围棋网课请来芮乃伟讲棋,孩子们都很兴奋。到了问答环节,他们争相举手,问她,芮老师,这步棋为什么这么下,那步棋呢,可不可以换一种走法?大多数时候,她都耐心地解答孩子们的问题——白棋冲了一步,黑棋退了一步,紧接着,白棋跳出去了。有个叫果果的7岁女孩,扎着小辫子,扭动着身子,手快举出了镜头,她问了芮乃伟一步棋,只听屏幕那头传来下了大半辈子棋的棋手清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该走什么,」带着一点顽皮,三分无辜,十足坦然,「我正在研究呢。」
(感谢林海峰、刘世振、陈村、姚军、廖桂永、陈天惠、於之莹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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