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乃伟和丈夫江铸久 张璇记得,有一天她发现芮乃伟开始跟男棋手们一块踢足球,就在女排的训练场上,两个书包围成球门,六个人就能踢。最初芮乃伟只是帮忙守个门,后来也开始带球,还当过前锋,踢进过球。他们也玩“抓老鼠”,三个人传球,中间一个人抢球,只有一米六三、不到一百斤重的芮乃伟则经常抢不到球。张璇不爱运动,平时顶多散散步、跑跑步,她认为芮乃伟的举动是在锻炼自己的毅力,“我们在跟别人比拼一盘棋的时候,不仅仅比拼的是头脑,还有你心里的波动,你的意志力,多大程度上你能够非常冷静。” 那时国家队的训练氛围很好,所有棋手都住集体宿舍,男棋手在三楼,女棋手在五楼,大家每天一块训练,“呼吸这里的空气都能长棋”。白天训练完,芮乃伟就去踢球、洗澡、吃饭、散步,晚上回宿舍再跟男棋手们一块摆棋,“哪个房间摆棋她就钻到那里”。中国围棋协会副主席王谊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芮乃伟是当时所有女棋手中训练时间最长的,而且很能“挨骂”,“一般女棋手脸皮较薄,被马晓春这样的高手一骂‘臭棋’,马上就受不了。而芮乃伟不但不恼,还经常问我马晓春等都‘骂’她什么,她好在‘骂’声中反省。” 仅从当年的比赛成绩就能证明芮乃伟作为第一女棋手的实力——1986-1989 年,蝉联四届全国女子围棋个人赛冠军;1988 年,成为世界第一个女九段。她也常在国内一些比赛中打败男棋手(比如在 1985 年新体育杯打败了聂卫平),王谊说,“以至于马晓春经常埋怨他的同僚们:‘你们怎么这么不中用!要不是我每次在最后把关,她早就成为挑战者了。’”
1979 年,都不满 18 岁的华学明和芮乃伟同在上海队,两人要竞争全国少年围棋比赛的一个参赛名额。华学明最终 3:4 输给了芮乃伟,自此,芮乃伟取代了她,每年代表上海队参加全国比赛,“我们两个的人生等于就分岔了。”那时全国比赛少,她几乎没有参赛机会,直到后来调到其他队伍才得以重新比赛。如今已是国家围棋队领队的华学明在电话里说,“很多东西都造就了后来的我,就是说人有过挫折之后,会增加自己的韧性度,要不你就毁灭了,要不你就更有韧性了,就是这样。” 而在芮乃伟过去 57 年的人生中,那场可能让她毁灭也可能让她更有韧性的挫折发生在 1987 年。那一年,中日围棋对抗赛轮到日本棋手来中国比赛,24 岁的芮乃伟获得了八个参赛名额之一。比赛地点从长江顺流而下,到了武汉,芮乃伟和张璇聚在一位日本男棋手的房间下棋,房门以及对面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好几个棋手都在一旁看他们下棋。直到队里把电话打进房间,她们才意识到违反了赛前队领导定的纪律:为了对女棋手负责,女棋手不能去日本男棋手的房间。 违纪的后果是,芮乃伟被取消了当年国手战本赛的参赛资格,张璇被取消了棋王赛预赛资格。这件事还被记录在当年训练局的一份年终总结报告上:中日围棋对抗赛中,两名女棋手行为不检点、不守纪律,队领导及时认真地做了处理,全员都提高了认识。在自传《天涯棋客》里,芮乃伟写道:“我的人生在三峡触礁了…… 我以为取消参赛资格是对棋手权利的侵犯,而说我们不检点,则是侵犯了我们的名誉。所以当时我就决定,不管我多么喜欢下棋,不管我多么喜欢国家队的环境,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走了,否则我无法呼吸。” 33 年过去,再次提及“三峡事件”,和江铸久并肩坐在餐桌前的芮乃伟语气变得严肃,他们并不愿意对这件往事进行过多解释,“并不是说我耿耿于怀,也不是说我们现在还在意,我们现在早不在意了…… 但是那些事情毕竟发生过,因为如果没有那些事情,可能我的人生是不一样的,是吧,我们的人生都不一样的。” 他们人生的第一个变化是,两人相恋了。在此之前,江铸久和芮乃伟在国家队像两条平行线,一次晚饭后散步,两人碰见,江主动安慰芮,“既然没(做过)什么事,就不要这么低落。”那次散步后,两人的交流开始变多。江铸久早已忘了当时怎么安慰的,“我可能比她更早一点明白,这一套对队里是没用的…… 要不然你就是很厉害,在队里这样的,要不然你就是没用。” 第二个变化则像无法逆转的齿轮,把他们推向另一个境地。1989 年,芮乃伟离开国家队,第二年去了日本,在她出国前一个月,江铸久则去了美国。
芮乃伟和丈夫江铸久 去日本前,芮乃伟从国家队回到了地方队,在报名只要六段以上棋手皆可参加的名人赛时,她被通知无法参加。当时的国家队副教练罗建文在 2001 年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应道,因为赛程持续大半年,而他听说芮乃伟要去日本,“所以我就说,你不能保证参加完整个赛程,那你整个比赛就不能参加。”芮乃伟为此去北京找到罗建文,“我说罗老师,我护照签证都没拿到,上海市还没批我呢,再说,我是一个棋手,我肯定会下完。他说,你保证有什么用。” 在一个棋手职业生涯最宝贵的 27 到 36 岁的那十年里,芮乃伟一直处于无棋可下的状态。她在日本一边教棋挣钱,一边参加各种围棋研究会,因为日本棋院不接受中国棋院的棋手,她每年能参加的正式比赛只有一两个。即便不能参加比赛,每周四是五段以上棋手的比赛日,她就去日本棋院看大家下棋,后来她把房子租在去棋院比较方便的电车沿线,每逢重要比赛就去看棋。看棋是快乐的,但有时看着看着,她发现别人都在比赛,自己连参赛资格都没有,“我在干吗?我看完了还是没有…… 还是挺难受的,就觉得没有尽头这样的日子。” 到日本的第三年,78 岁的围棋大师吴清源点名让芮乃伟担任其 “21 世纪围棋” 录像带讲座的助手,1993 年,他把芮乃伟收为徒弟。在围棋史上,吴清源是闪耀的天才,19 岁就用自创的 “新布局” 打败了当时日本最权威的棋手本因坊秀哉,42 岁就击败了日本所有超一流棋手,成了“昭和棋圣”。直到一场意外的车祸才打断了他的围棋生涯。在芮乃伟自传的序言里,吴清源写道,“看了芮乃伟的对局谱,我觉得她身上具有在男子比赛中夺冠的资质。” 吴清源知道芮乃伟无棋可下的失落,总是劝慰她,“你先身体要好,(棋以后)一定会下的。”那时芮乃伟每两周会去吴清源家参加研究会。年近八旬的吴清源每天在 14.5 平米的房间里坚持摆棋 6 小时,要是哪天有事外出了,第二天他还会补上这 6 小时。每到研究会,来访的棋手会轮流跟吴老师摆棋,彼时只有十几岁的刘世振亲眼见过一回,“别人摆 4、5 个小时下来,状态早就不行了,只有他们两个(吴清源和芮乃伟)还能够跟第一分钟摆棋时候的状态一样。”1994 年之后,江铸久也搬来日本定居,有时夫妻俩一起从吴清源家摆完棋离开,芮乃伟会沮丧地问江铸久,“这管用吗,不能下棋就是不能下棋,身体好也没什么用。” 芮乃伟到日本的第二年,张璇也离开国家队去了日本。她的离队理由是,国内比赛太少了,待着也没意思,想出去见见世面。作为 “三峡事件” 的另一位当事人,比芮乃伟小五岁的张璇看得很开,“芮老告诉我,说那件事情有可能会留在档案里,当时我就觉得,档案是什么东西,我对这些东西没概念,我只是觉得我又没干什么坏事,自己过得去自己这一关,就不觉得这是个大事。” 同是无棋可下,张璇觉得自己在日本生活的四年挺充实的,也是教棋、参加研究会,再是每年去欧洲旅游一趟。在国家队待了八年,她早就过腻了宿舍食堂训练室三点一线的生活,“(在日本)那四年真的是比我之前的要丰富多了。”东方体育日报记者张晓露是张璇的好友,在他眼里,张璇和芮乃伟不是同一类型的棋手,“她就想得比较开,觉得生存就可以了,但芮老师可能纯粹是一个棋手,她要下棋,她要通过比赛来证明自己。” 1992 年,一场最盛大的世界大赛摆在了芮乃伟面前。受创办人应昌期先生之邀,她和江铸久参加了第二届 “应氏杯” 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自创办以来,这项比赛就有 “围棋奥运会” 之称,冠军奖金是 40 万美元。那一年中国棋院宣布退赛。比赛开始前十个月,芮乃伟完全停止了在日本的教棋工作,钱也不挣了,专心备战。为了增加训练量,她总是一大早就去找日本棋手依田纪基下快棋,依田的妻子就会叫醒他,“芮桑来了,快起来下棋。” 芮乃伟最终闯进了应氏杯四强。直到今天,这仍是女棋手在世界大赛取得的最好成绩。但回忆起输掉半决赛的那天,芮乃伟只有痛苦的失败感,“那就跟死了一样,就死在那儿了。”比赛输了,意味着下一个比赛又将遥遥无期,“关键是那盘棋下完就没了,你就没希望了,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东西了。” 5 年后,芮乃伟和江铸久已经移居美国旧金山,过起了另一种生活。江铸久负责教棋养家,芮乃伟负责收拾做饭,“睡个懒觉起来,后院转一圈,做饭,吃饭,稍微摆一摆棋,又要做饭、吃饭……”美国空气好,房子大,开个车就能到海湾转转,生活很安逸。但那是芮乃伟记忆中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他们在美国待了三年,完全没有围棋的氛围,连看棋都没地儿去,摆棋都找不到人。1997 年年末,夫妻俩去看刚上映的电影《泰坦尼克号》,回家后,芮乃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江铸久正在泰坦尼克号上,冰山已经撞上了,芮乃伟一回头,发现水已经淹到窗口了,“我急得很,我说快下棋,快下棋…… 如果你在下棋,你来生还是棋手。”
就在芮乃伟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1999 年 3 月,江铸久给远在欧洲旅行的芮乃伟发传真:韩国棋院理事会通过了接纳他们夫妻俩为客座棋士的提案。这个结果他们前前后后等了四年多。芮乃伟赶紧飞回旧金山,家里堆满了装好行李的箱子,他们已经 “整装待发” 了一个多月,在韩国棋院寄出工作签证后的第 48 小时,这对夫妻就已经走进棋院准备报到了。 他们在韩国的第一个家是一间将近三十平米的大开间,大小只有他们美国房子的客厅那么点大,但离韩国棋院近,走路只要 6 分钟。住进去的第一晚,里头没什么家具,夫妻俩坐在地上,看着大窗户外的汉江夜景,觉得舒服极了。他们后来又搬了几次家,每个家离韩国棋院都很近,无非是从“骑车到韩国棋院 5 分钟”,变成“走路到韩国棋院 5 分钟”,最后则是“走路 5 分钟还不需要过红绿灯”。夫妻俩就扎在棋盘上,一个红绿灯都嫌碍事,“下棋的路上你原本脑子可以完全休息,和你要经过一个红绿灯,你要动脑筋过那个马路感受到的那个累,差别蛮大。” 每天早上 10 点整,夫妻俩就准时出现在韩国棋院的研究室,是棋院最准时的“钟表”。平时只要有比赛,不论男女棋战,观战室内总能找到他们的身影。晚上 9 点,几乎所有棋手都离开韩国棋院,夫妻俩才离开。除了周末,平时要找他们,电话打进韩国棋院研究室准不会有错。为了在家下棋也有一种在棋院训练的感觉,他们跟棋院申请买了棋院专用的折叠木桌和两把座椅,折叠木桌后来生了锈,直到今天它还摆在他们位于上海浦东的家里,挨在芮乃伟的书桌旁。 重回职业棋手的世界,芮乃伟在八个月内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战绩 33 胜 6 败,胜率 84.62%,赢得韩国棋院 1999 年度胜率第一位奖;2000 年年初,她甚至连续打败了韩国第一高手 “石佛” 李昌镐和韩国的 “围棋皇帝” 曹薰铉,夺得韩国国手战冠军,成为韩国围棋史上第一位女国手,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甚至罕见地给韩国棋院发来了贺电。 从未有女棋手像芮乃伟这样搅动棋坛。那时韩国是世界棋坛的霸主,李昌镐、曹薰铉和另两位男棋手则是韩国棋坛的 “四大天王”。年轻棋手眼里不可能战胜的两个“天王” 被“芮大姐”打败了,韩国棋手睦镇硕对媒体说,“看到芮大姐从早到晚的努力带来了丰硕的成果,我们也都跃跃欲试。”而当时的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则对《中国体育报》自省道,“芮乃伟已经 37 岁,在国外 10 多年没参加比赛,尚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我们的棋手,条件比她好得多,有这样多的比赛机会,芮乃伟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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