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书肆较国内若有若无之旧书摊不可同日而语,许多书肆都有数百年历史,甚至就默默地杵在闹市中心。无论生意好坏,一般店主都将其看作祖上基业而尽量维持,加之日本藏书未经兵燹,故货源亦足。加之自杨守敬以还,国人向有至日访书之佳话。故作者至日便发愿搜罗日人所刊汉籍之足为国内古籍之补充者。孜孜以求,以迄于今。求书之过程,苦乐备尝。 *文章节选自《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李小龙 著 三联书店2019-8)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文 | 李小龙 壬辰之春,余有东瀛之役,忽思杨守敬于藏书一途之功业,亦曾起访书之念。杨守敬在《日本访书志·缘起》中说:“日本维新之际,颇欲废汉学,故家旧藏,几于论斤估值。”因此,他得以回购大量善本秘籍,成为汉籍回流史上开风气的大家。现在,这些珍贵的典籍分别收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下文简称“国图”)、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海图书馆(下文简称“上图”)、北大图书馆、湖北省博物馆等处,使后人仍有幸得闻翰墨之香。此事颇引后世爱书者之艳羡与神往,每每叹恨不能早生百年,可与杨为伴日游东京书肆之中!然而,即便有这样的收获,杨守敬还是去晚了,他说:“今余收拾于残剩之后,不能不为来迟恨,亦不能不为书恨也。”从明治维新至杨氏赴日,已过数十载,大量典籍或早付劫灰了。而生于一个多世纪之后的我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访书桃源不知可有寻处?其实,时移世易,那种机缘在一百多年前就并不易得:杨守敬只是碰巧遇到了百年难逢的机会,但他的搜购也引起了日人的警惕,不但有人“出重值而争之”,更有人开始“什袭藏之,不以售外人”;后来盛宣怀再赴日访书,便觉无书可淘,买了二千册回国,里面大部分是普通的和刻本,何况现在又过了沧桑百年。 光绪二十三年(1897)邻苏园刊《日本访书志》 所以,初到日本,漫无头绪,又只好将搜访古籍的幻想抛下,现实地拾起淘旧而非访古的积习。大约到日本一个半月后,在一家旧书店偶遇和刻古籍,才忽然想到,“唐本”(日本人称中国刊行的线装书为唐本,亦可见日本人最为心仪的中国朝代)或无力购藏,但和刻本却仍是一个尚可开发的宝库。于是,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把京都近百家古书店爬梳了无数遍,还旁及大阪、神户等地,后来又知道了网上旧书店联盟日本古本屋,更是如虎添翼,因此数年来颇有所获。检点成果,其中亦不乏珍异之本。 一 尚学堂 ——搜寻和刻本的开端 我一直很喜欢素有“鬼才”之誉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国内翻译本也不计重复地买到了许多,还包括那套并不全的全集,所以初到日本,我最大的希望便是买一套岩波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 最初的时候,我四处寻找书店,却遗憾地发现,日本不仅已不是杨守敬看到的日本,甚至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日本了。这里几乎所有的书店,九成以上的书是文库本,这九成中又有八成是各种休闲娱乐性的读物,那种带有文化积累意义的出版物很难看到了。最让人感慨的是,我本以为到处都会有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或许外国人到中国前也以为每家书店必然摆满了鲁迅的作品吧),但转了很多家书店都没有看到,只是偶尔会发现一两本已经变成文库本的小册子,这才吃惊地发现,原来年轻人不读书不只是一国的特色,或许早已世界化了。有一天,终于在京都最大的新书店ジュンク堂看到了岩波书店新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是芥川龙之介最权威的全集了吧),但数月逛书店的经验已使我对日本的书价有了抵抗力,不会再像第一次在朋友书店看到八百页厚的《隋书经籍志考证》定价两万多日元(当时大致相当于一千五百元人民币)那样大惊小怪了,所以我控制着自己兴奋与激动的火苗,然后让它被近十万日元的书价扑灭。看来,还是淘旧书更可行一些。 不过,那种类似于新书店一样的旧书店中(如日本最大的连锁书店Book-off),只不过是文库本与漫画书的天下,是不会进这类书的。所以,我又开始四处搜寻真正的旧书店。有一次,在网上看到寺町通有一家名叫尚学堂的旧书店。寺町通是江户、明治时期书坊林立之地,现在也仍是旧书店最集中的地方(当然,也可以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方)。我已经去过很多次,却没看到这个尚学堂。 然而,真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话。2012年5月12日,去寺町通逛了多家书店后准备回家,没想到突然在路边碰到了,很古朴低调的一个小门面,以前其实也多次从这里走过,却一直没有看到——后来我每次再访这家书店,还是要留心寻找,不然也很容易走过,日本的古书店大都如此。 那天时间已很晚了,加上当时一心想要买芥川龙之介的全集,我一进门便四处找当代出版物,没想到运气如此之好,一下子就发现了一套20世纪70年代岩波书店十二卷本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书是超大三十二开本,比新版二十四卷本的小三十二开本更让我高兴。我喜出望外,立刻向老板询价,其书定价虽然与新版不相上下,但却有实惠的折扣,于是立刻成交。在抱了十数公斤的书激动地出来时,看到门口有个小木架子,上面堆满了线装书,随手翻了一下,都是各种常见和刻本的零本,便挑了一本作聊备一格的纪念。 尚学堂 回来一段时间后,忽然想到当时还买了一小本线装书,拿来翻看,这才蓦然勾起了我访求古籍的旧梦,并突然想到,唐本的搜求已成迷梦,但和刻本却颇值得研究与收藏。于是又隐约记起,这家书店有一面墙似乎全是线装的和刻本。 再找时间去拜访,发现果然没有记错——看来人们很容易在“心想事成”的喜悦中错过许多东西。我心情激动地把那面“墙”全部翻检了一遍,书架最高处实在拿不到,便向店主借了梯子,将最上面那些积满灰尘的“书们”也“请”了下来。由于书价并不便宜,便进行了数次筛选,最后选定了一些,虽然与杨、董等前贤相比还不能称为收获,但就现在而言也算有些价值;最重要的是这次邂逅让我发现,在这个年代,想搜寻珍稀汉籍,机会仍然是有的,只要你努力去找。 下面就说说我第一次的收获。 首次搜求和刻本,便买到了一套国内久佚的珍稀汉籍《唐宋千家联珠诗格》,实在是机缘凑巧。此书为于济初编,《诗林广记》的编者蔡正孙增修,选唐宋诗人的七言绝句一千多首,分为三百余格。然其成书后,在国内却久已失传,以至于国人几不知天壤间曾有此书。晚清时此书始从日本回传中国,然而一直没有引起重视。前数年,凤凰出版社出版了南京大学卞东波先生的《唐宋千家联珠诗格校证》,此书才算广为人知,据卞先生统计,此书保存了约四百首《全宋诗》未收的佚诗;另外,注中也保存了许多资料——可见其重要的文献价值了。 天保二年须静堂刊《唐宋千家联珠诗格》 此书国内虽已无存,但在朝、日却版本众多:朝鲜于成化二十一年(1485)出现了徐居正的增注本;而在日本则翻刻更多,据日人长泽规矩也《和刻本汉籍分类目录》所载,和刻本自宽永年间(1624—1644)便有覆刊朝鲜古活字本,其本此后多次重印,而文化元年(1804)、文化七年(1810)、天保二年(1831)、天保四年(1833)、弘化二年(1845)、安政三年(1856)、明治十二年(1879)、明治十五年(1882)分别出现了不同的刊本,其中安政三年和明治十二年还出现了不止一种的新刊本,在此期间,甚至还出现了日本人所作的续编(我后来曾买到其中一种),可见此书在日本的流行程度。而这种流行其实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谢琰兄《〈联珠诗格〉的东传与日本五山七绝——兼论中国文学经典海外传播的路径与原则》一文便指出此书对日本汉诗创作的巨大影响。 在日本流传的如此众多的版本中,最有价值的是天保二年刊本,因为此本完整地保存了徐居正的增注,徐氏增注本在韩国现在似乎也并无全帙,仅存残本。所以,虽然日本尚存有更早的五山版,又有早于天保本且刊刻精审的文化本(长泽规矩也编《和刻本汉诗集成》便选择了此本),但卞东波先生《唐宋千家联珠诗格校证》仍以天保本为底本,而仅以韩国中央图书馆藏朝鲜甲寅字残卷(存第十八、十九卷)及文化本为参校本,可见此本的重要与珍贵。 我买到的正是天保二年刊本,文化本的主持者是当时著名诗人大窪行,天保本则为日本著名汉学家、幕末三笔之一的须静主人贯名苞(海屋)校正,全书共二十卷,分十册,开本阔大,刊刻精细,很是赏心悦目。 说到贯名苞,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同时还买到《左绣》一书的零本四册,恰为贯名苞所刊刻,即嘉永甲寅(1854)须静堂刻本。须静堂是贯名苞所立私塾,而《左绣》一书在日本亦仅此一刻。原本三十卷十六册,我买到了其中的四册。其书刊刻甚为精美,字体方正、行款疏朗,若非文中若隐若现的日文训读符号,几疑为清代刊本了。此外,贯名苞这次翻刻也在上栏增加了不少自己的意见,亦可参考。 除上所述之外,还有数种,然均为普通本,不再赘述。收获如此,并不算多,但我却十分欣喜,因为那个几乎已经放弃的梦,目前看来竟有实现的可能,于是我又开始将访书作为日本之行的重点,并陆续有了下面的收获。 二 思文阁 ——《列子》的异名 思文阁其实是一家出版社。但在日本,有不少这样的公司,既是旧书店,也是出版社——或者不如简单地说,日本任何旧书店,都可以公开出版图书,也就都可以被看作潜在的出版社。比如京都大学附近有名的旧书店朋友书店,便曾为京都大学的教授出版过不少非常好的学术著作,而我也不止一次在某些旧书店翻书时看到那家书店自己的出版物。 思文阁有一个古书部,所以便名列京都古书研究会(日本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旧书业联盟,一般便叫古书研究会)的联盟名单之中。而他们公司的网站上又有较详细的古籍出售目录(现在似乎没有了),我是仔细研究了目录后才决定去的。 京都古书研究会发行过一张《京都古书店绘图》,上面标出了京都近百家古书店的位置,很是方便。从那上面可以看到,思文阁位于鸭川的东岸,三条的南边。我沿着鸭川四处寻找,其时正是赏樱之时,鸭川更是赏樱胜地,不但有两岸护水的“花篱”,更重要的是樱花还会落入河水,那正是日本人最喜欢的美。但我却仿佛马二先生逛西湖一样,美景一概不看,只在各种小胡同里乱撞,最后也终于找到了。 因为这是一家公司,所以显得很气派,有一栋四层高的楼,装修沉稳大气,而在大楼一侧,有一个小店面就是古书部。不过我去的时候古书部并没有开门,在卷闸门上看到有一张纸,上面有说明文字,但我看不懂,好在上面还有指示图标,推测可能是说古书部移入主楼了。只好像刘姥姥一进贾府时那样,蹭到气势堂堂的主楼去交涉,后来出来一个会说英语的人接待。 不过,他们并不让直接看书,而是先让你提供你要的书目,他们再拿给你看,或许这是那些“后厂前店”式书店的通例(我在其他几家这样的书店也遇到过),这其实大大改变了淘书的方式,很不方便,仿佛俗谚所谓“隔着袋子买猫”一样。好在我来之前抄了下几个书名,于是写出目录让工作人员去找,这一去竟然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自己也觉得太麻烦别人,取出的书也只好全部买下。好在有几本书也还不错,值得一提。 首先是宽文八年(1668)刊印的《说苑》二十卷五册,这相当于康熙七年,时代也算比较早了。书保存得很好——日本皮纸在观感上没有中国宣纸那样文秀精雅,却别有一番粗犷之韵,且亦有“纸寿千年”的效果,较之国内明清两代多用竹纸自然是强多了。此书首页署“汉沛郡刘向著,明新安程荣校”,知其底本当为明万历二十年(1592)程荣刊《汉魏丛书》本。据长泽规矩也《和刻本汉籍分类目录》可知,此本为《说苑》一书在日本的最早刻本。其末页署“宽文八戊申孟春吉旦武村新兵卫刊行”,知为初刊初印本,也还算有价值。 第二种是延享四年(1747)的《张注列子》,其底本为嘉靖十二年(1533)世德堂刻《六子书》本,此本覆刊非常精细认真,甚至将中缝“世德堂刊”四字都原封不动地摹刻了,行款更是完全相同。顾春所刊《六子书》在版刻史上向称名刻,世德堂本在《列子》的版本系统中亦颇有价值,则其书亦值得收藏。不过这部书对取书的工作人员来说肯定有些为难。因为我起初未见原书,思文阁网站上标的是《冲虚至德真经》,后来工作人员索要书目时我也只好这样抄给他,他去拿书用了很长的时间,拿来的书封面上大题“张注列子”四字,未见“冲虚至德真经”字样,正文第一页方用此题,按照文献著录的惯例,自然以正文第一页为准。可以想象,这里的工作人员去帮我拿书的时候当费了一番上下求索考证之功——当然,也能看出工作人员古籍知识还是不错的,一般人可能就只能拿着目录出来告诉我“查无此书”了。 延享四年京都梅村弥右卫门《张注列子》 第三部书是《笺注蒙求校本》三册,明治十七年(1884)同志出版舍刊行。《蒙求》一书我很喜欢,在国内时就想买一部好的本子阅读与收藏,但国内大的出版社都看不上这样“小儿科”的书,而坊间恶本又实在让人没有胃口,所以只能作罢——我曾经向某出版社建议出此书的校注本,但至今亦无音讯。其实,近十数年来,国内的国学热经久不衰,蒙学书籍出版更是铺天盖地,但却多集中在《三字经》甚至是《弟子规》这样贫薄且带腐气的书上,还有不少学者将此二书推崇备至,汲汲乎与“四书五经”相颉颃,实在令人惊讶;而像《千字文》《蒙求》这样的蒙学杰构却甚少有人理会。没想到,在这里不但买到了这本书,而且是形制精美、有注有疏的和刻本。 此书在国内除原本李瀚自注、宋代徐子光补注之外,便再无注本了。然其流传到日本后却大放光彩,注者蜂起。我买到的是由佐佐木标疏、冈白驹增注的本子。冈白驹是日本江户时期有名的儒者,著有汉学著作多种,如《诗经毛传补义》《孔子家语笺注》等,且继其师冈岛冠山而译中国话本,译有《小说三言》,为日本江户小说开拓疆土,为功甚巨。 从此书的体例可以感受到和刻汉籍叠床架屋的认真与烦琐。书分上下两栏,下栏为正文,以李瀚原文为标目,以徐子光补注为正文,正文中插双行小字注即冈白驹氏之笺注。上栏约为下栏的六分之一,是对正文所及之词语更为细致的解释,则为佐佐木的疏。上栏之外,基本上每句正文都在此附一小方框,框中指出徐注的出处,如第一则徐注云“晋书……”,上方则标“列传十三”,指此出自《晋书》列传之十三,这是佐佐木的“标”。 当然,这个笺注本在日本是常见之书,并不珍贵,不过,在阅读余嘉锡先生《四库提要辨证》时看到他曾提到“余所藏明治十六年《笺注蒙求校本》”,知与余先生所藏当为同版(印次不同而已),感觉特别亲切。另外,《蒙求》的和刻本中,也有十分珍贵的书,如《旧注蒙求》与《标题徐状元补注蒙求》,算是国内早佚的文献。所以把冈白驹注本记录于此,算是个引子,希望能借此寻访到这个珍贵的佚本吧。 思文阁的收获大致如上。因为取书烦琐,不便挑选,本来还有几本书想考虑一下,这次之后便也打消了念头,很久鼓不起再去的勇气了。不过,后来在许多旧书店看到思文阁出版的学术著作,颇有水平,便又对它增加了好感。再后来,无意中知道,日本书论研究会在1985年举办过一次“杨守敬逝世七十周年纪念展览会”(杨守敬的书法在日本影响很大,日本书法家称其为“日本书道近代化之父”甚至是“恩人”),而举办的地点便是思文阁会馆。看来,他们对于这位访书东瀛的前驱与成果最丰者亦当抱有敬意吧。所以,也为了向他们表示敬意,我后来又从他们店里邮购过几次。 三 紫阳书院(一) ——书痴的两难 紫阳书院是早就闻知大名且一直想去拜访的,只是其地理位置远而且偏,便总没有被提上日程。8月时,京都在下鸭神社召开2012年夏季古本祭(旧书节),我去凑热闹之前,在网上搜了一下相关情况,看到一位京大的中国女留学生记录2011年夏季书市情况的博文,她在书市上看到的、买到的书我都觉得不错,她似乎与紫阳书院的人很熟,说此书店的主人很懂行,收藏有不少中国古籍。她还发了一些照片,在数张近景里可以看到书架上的书名,其中有一套书上的标签是:“重订《唐诗别裁集》,唐本”,在京都遇到唐本的机会还是很少的:一想可以买到一套原刊《唐诗别裁集》,便心潮澎湃;再想到这张照片是一年前所照,这三百多个日夜有太多的可能发生,又不由嗒然若丧。 那天,正是京都最闷热难熬的时候。我骑车一路狂奔,一个多小时才到地方。放下车进到园内就已经汗如雨下。由于走得急,身上既没有手帕也没有纸巾,实在狼狈,只好用衣服来擦汗。就这样撩着衣襟擦着汗找到了紫阳书院,却大失所望——紫阳书院虽然参加了这次书市,但一本线装书也没带来。 过了近两个月,我终于下了决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是到紫阳书院的店里去一趟吧。于是按照那张古书店示意图认路而行,好在对京都已经熟了些,迂回曲折,不断修正航向,终于找到了。 紫阳书院 如日本大多数旧书店一样,这家店面也不大,但书很多,而且此店绝大部分书是与中国有关的。我四处看了看,凡是中文书基本都是大陆出版的,也有港台地区的,但价格都翻了数倍,不过也有一些是在国内已经绝版了的。 后来,我看到书店的一角堆着一些线装古籍,便把压在上面的书一本本挪开,想看看究竟,没想到那位女店员忙来阻止,但她不会英文,我不会日语,两人实在无法交流,只好鸡同鸭讲地乱比画。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大体知道,她的意思是那些书不卖,却不知为何不卖。后来我又在另一个角落看到唐本,她依然表示不卖,我问了几处都是如此,办书店却不卖书,这是什么道理,真有些气闷。有一次我想向她表明我的想法,便拿出纸来写给她看,因为汉字我们两人应该都认识一些。这倒启发了她,她也找了张纸,给我写了几个字,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不卖,她写的是“主人不在”,原来她是店员,而那些古籍都没写定价,她不知道店主要多少钱。我本来下午还有课,有些着急回去,但又不想白来一回,便又尽量问她主人何时能回来,她说半小时,我觉得还在接受范围内,便决定等。还好,在所说时间之内,主人回来了。 主人也不大会说英语,但我们倒可以交流。我要求看看那些线装书,他同意了。先看最好拿的那一小摞,打开一看,原来是《杜诗详注》。扉页上写着“进呈原本”,似乎是康熙间原刻本,但书名后有“大文堂藏板”的字样,知是道光间江西大文堂的后印本。书倒是有不薄的八册,品相也还好,但应该还不全。我没有仔细核查,店主用手给我比画,意思是说缺了些,若不缺会是这么厚。呵呵,倒是很诚实。我问了下价格,确实颇高。 道光间江西大文堂印《杜诗详注》 《杜诗详注》下压了另一套书,看上去也是开本阔大,品相不错,拿出来一看是一套《左传》,上面还有不少批注,很可能是京大教授的藏书。不过,应当缺了不少,店主似乎对自己的书不熟,还翻了翻,但他边翻边拿纸笔给我写出这套书所缺的鲁国国君的谥号,确实令人佩服!这一点国内卖书人能做到的不知有几位。 我又请店主把角落那一堆书帮我腾挪了出来,翻开一看,扁扁的字体和密密的版式,是汲古阁刻十七史中的几种,真是意外。以前,汲古阁本不过是俗本、坊本、通行本,可现在也变得稀同星凤了。其实我并不喜欢汲古阁本,因为字体确实不好看,有些俗气,也让人觉得压抑。但毕竟大名久著,此前只在图书馆里看过,所以还是很想买到一套的。我暗暗清点了一下,大概有《旧五代史》《南史》《北史》等数种,而且都是全的。 这时,店主也像初次看到一样拿着书研究了一下,便又拿来纸笔给我写字,写的竟然是“明刻,毛晋汲古阁本……”,并且还指着印章给我看,没办法,遇到行家了,看来要认辣价钱了。没想到,我问这几部书价格时,店主嘟囔了几句什么,却并不说价,看来他还不想出售。 翻开很多线装书堆,都没看到《唐诗别裁集》,我只好写给店主看,店主摇头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书肯定是不在了。看来这个梦想要实现,还要再等书缘了。 从紫阳书院出来骑车回家的路上,心里美滋滋的:虽然没有找到《唐诗别裁集》,但买到半部《杜诗详注》,以后或许可以在某个秋天的雨夜,抛开当代计算机照排的某本唐诗或杜诗选本,打开已历数百年沧桑的泛黄书卷,慢慢“品读”了。 最后,补充一点:关于紫阳书院的主人我本来一无所知,后来看到辛德勇先生《未亥斋读书记》的记载,才知道他名叫镰仓敬三,喜藏书,家有中国宋元之本,不过这些珍品多为非卖品,曾因发现赵孟頫手书墨卷而受到日本文部省的表彰,据说奖状就挂在书店里,下次去一定要仔细看看。 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 李小龙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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