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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这天晚饭后,团长专门来看望了李安本,说了一些安抚的话,还把自己省下来的仅有的一点烟叶全掏出来给了李安本。团长走后,我父亲也专门找老李谈心。“这是团长特别交代的。”他告诉我,主要是向他做一些解释工作,希望他不要产生别的想法。“这是非常时期,我们必须加强警惕。”我父亲对他说,他也表示理解。这之后,两人便聊起家常,聊了很久。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他的两个徒弟。他说鸭蛋这孩子老实,可小魏有些邪性,肚里坏水不少。我就怕这事给他知道了,说不定就要闹出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
“日本人啊,”他说,“这事要给日本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李安本这样一说,倒提醒了我父亲。日本人占领青城后,实行战时管制,电报局早巳被接管,一切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老李发报的事极有可能被他们获知。这么一想,问题便有些严重了。我父亲问老李如果敌人得知了这次发报,是否能够判断出你在哪里?“这个应该不难,”他说,“从呼号就可以查出。”
“这么说,敌人能推断出你是从山上发报的?”我父亲又问了一句,似乎在进一步确认。
“糟了!”老李来不及回答,忽然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完了,完了,全完了!”
其实,无须老李明说,我父亲已经想到了,如果敌人得知老李在山上,而且是在帮新四军工作,决不会轻易放过他。他的家人也会随之遭殃。
“你们得救救我啊,救救我全家啊……不然,他们可全完了……”老李拉着我父亲的手,连声央求。我父亲安慰他说,别着急,你徒弟不是很可靠吗?这事不一定就能传出去。可李安本哪里听得进去,他说不行,我得下山,我得救他们。他一边说,一边往地上一站。由于用力过猛,伤腿痛得他一屁股歪到地上。“小心,你小心点,”我父亲上前扶住他,说,“别急,你别急……”
“我能不急吗?”李安本声音里带着哭腔说,“日本人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可我父亲对他说’你急有什么用?“下山?就你这样能下山吗?”
“那可怎么办?”他说,“你快想想办法,你们得帮帮我啊!”说着,便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直骂自己,“我真昏了头啊!怎么干出这种事……我真不该发这个电报……”然而,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当天晚上,团长便做出决定,派人下山通知李安本家人转移。“我们要做最坏的考虑,”他对我父亲等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要对得起老李,对得起他的家人。”当然,这个任务非常困难,一来敌人封锁,二来前几天刚下过雪,大雪封山,山路本来难行,况且还要从山后的峭壁处攀援而下,危险性相当大。参谋长感到担心,希望团长慎重考虑。杜参谋也说,不是我们见死不救,是代价太大。他还埋怨道,这家伙净惹事!这回可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别人。“好了,好了。”团长这时决心已定。他向来行事果断,干巴利脆。“都不要再说了,”他摆了一下手,“这事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一早,执行任务的人便派出了。一共是两个人。一个是老彭,他作战经验丰富,又随我父亲去过李安本的家,认得路;另一个是从侦察排抽的,他是岳西人。“外号小壁虎,姓童,”我父亲说,“名字叫什么,巳经忘了。”不过,这人打小在山里长大,爬山是把好手,而且身手特别敏捷,再陡的山也难不住他,因此有了小壁虎的缚号。
临走前,我父亲反复叮嘱老彭注意安全。李安本更是千恩万谢,一再拜托。他还把身上的钱(参谋长付他的酬劳)全部掏出来,一把塞到老彭手中。“拿着,全拿着,”他说,“这些全归你了。”老彭气得眼一瞪,说你把我看成哈人了?你要这样,那我可甩手不管了。老李一听,连忙解释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表达一下谢意。“得了吧,”老彭把他的手一推,“你少来这套!”他瞪起眼睛,显得有些生气。李安本面色愀然’我父亲明白他误解了老彭的意思,便说我们是革命队伍,不兴来这套。
“那好,那好,”老李连声说,“大恩不言谢,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牢记。今生今世如有机缘,定当报答。”
这时,团长走了过来。他说老彭,你把钱带上。老彭一愣,团长接着说,不是给你,是带给老李的家人。他们出门在外,肯定用得着。大家一听,都说团长想得周到。李安本看着团长,眼泪哗哗地说不出话来,随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彭他们出发后,第一步还算顺利,在猎户的帮助下,安全地下了山。按照事先的计划,他们下山后’先到桃花坞找到李安本的家人,把他们送至上渡口,他们从那里乘船前往繁昌。据李安本说,他有个过命的兄弟,一起从广德逃出来的,就住在繁昌荻港。他的家人可以在那里暂时落脚,等他以后去会合。至于从上渡口乘船也没有问题。“我爸有个义子就是船户,”老李说,“他会把我的家人送出青城。”按照这个计划,老彭他们只要把李安本的家人送至上渡口就算完成了任务。如果一切顺利,只需两三天时间。
可谁也没想到,老彭他们走后,一连二十多天都没有消息。大家天天数着手指头盼着,心里非常焦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父亲每天都要到路口眺望,但每次都失望而归。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嘴上都往好里说’心里却感到凶多吉少。
一个多月后,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我们的人在桃花坞遇上了敌人,发生了激战。“据说是九混子的人,他们是进村抓人的。”前来报信的猎户说,至于抓的是谁,抓着了没有,并不清楚。不过,新四军有同志牺牲了,牺牲了几个,说法不一。有说一个,也有说两个,还有说四五个的。消息虽有些混乱,但显然不是好消息。
大家心里更加焦虑不安了。李安本那段时间也愁眉不展,常常揹着头,一天不说一句话。有天晚上,我父亲查哨回来,听到有人哭’近前一看是老李,便安慰他说,眼下还没有最后的消息,你也别太难过了。李安本说,我不是难过,是恨我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们。”他说,“老彭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老彭啊。”说着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约在清明前几天,我父亲带人外出发报。这天刚回到营地,就有人对他说小壁虎回来了。我父亲一听,顾不上劳累,连忙向团部跑去。老远见到杜参谋,便兴奋地问:“他们回来了?”杜参谋点点头,表情却显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
“老彭出事了!”
“什么?”我父亲一下叫起来。原来,老彭他们下山后,昼伏夜行,躲开敌人的关卡,第
说。老彭他们走时,老李给家里写了一个字条,可李嫂(老李的老婆)不识字,她想找村里识字的人来帮着读一读,却被老彭制止了。“别介,”他说,“这事可不能让外人知道。”说着,掏出老李的怀表以及他给家里带的钱,这下李嫂相信了,激动地大哭起来。老李一走大半年,生死不知,原以为早死了,没想到还活着,不禁悲喜交集。老彭他们好一阵劝说,她才慢慢平静下来。按老彭的想法,打算连夜动身,可李嫂是小脚,不能走长路,便提议等到天亮,雇辆车再走。“这倒也是,”小壁虎后来对我父亲说,“我和老彭一合计,这也是个办法,否则就她那小脚,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到上渡口啊。”于是,第二天一早,李嫂便出去找人雇车。七拖八拖,到了天光大亮才上路。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老彭和小壁虎提前出村,躲在村外接应^李嫂借口去上渡口赶集,也未弓I起怀疑。“本来一切顺利,”我父亲对我说,“可车子刚出村,老李的大小子又来事了。”老李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老大是个男孩,已经十来岁了。“小名叫黑蛋。”我父亲说。我去青城看望李伯时也见过他,当时他已五十多岁,一直负责照顾李伯的生活。“这孩子蛮孝的。”我父亲常常夸奖他。谈起往事,黑蛋还有点记忆。说是出村不久,他便闹起肚子。老彭让小壁虎护着大车先走,他留下来照顾黑蛋,随后赶上。就在这时候敌人进村了。他们在李家扑了空,随后便追了出来。
“快跑!”老彭对黑蛋说,“追上你妈!”
“叔叔你呢?”黑蛋说。
“别管我,叔叔没事的。记住’告诉你妈让他们快走,越快越好!”
黑蛋倒是挺懂事,拔腿就跑。据小壁虎说,他们在前边走了没一段路,便听见后边传来枪声。他知道不好了,连忙跳下车往回跑,老远看到了黑蛋,他巳经跑不动了。这时,枪声响得更猛烈了。小壁虎知道情况紧急,背起黑蛋追上大车。事前老彭已有交代,不论遇到任何事情,都要保证把人送到。“我本想回去帮帮老彭。”小壁虎说,可送人的事更要紧,他只好护着大车,先奔上渡口去了。一路上,枪声在他身后响个不停,直到走出好几里地后,才渐渐听不见了。
当天傍晚,小壁虎把李嫂和孩子送到目的地,通过李安本的义兄把人送出了青城,可老彭却不幸牺牲了。“他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我父亲说他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等敌人冲上来后,便拉响了手雷。”
新中国成立后,青城文史工作者曾对当年第三团坚守白马山的战斗生活进行过调查和研究。其中有些史料就谈到了桃花坞的战斗。当时,敌人一个排前来村里抓人,他们已获知李安本通共的情报。新四军班长彭金才(即老彭)利用村口狭长的山道,阻击了敌人整整一个上午,为李安本家人的转移赢得了时间。据桃花坞的村民说,老彭死得很悲壮,身上多处中弹,连个囫囵尸体也没留下。
至于小壁虎的名字,青城文史资料上也有记载,说他叫童二宝。他在完成任务后,遇上敌人在上渡口一带严密的搜捕,无法脱身。后在老李义兄的帮助下,在地洞里窝了一个多月,等风声平息后才返回山上。
老彭牺牲的消息使我父亲非常难过。“老李更是紧张。”我父亲回忆说,在他与杜参谋谈话的时候,李安本一直在远处紧紧地盯着他们。他急切地想知道消息,又害怕知道消息,心里极为忐忑。后来,我父亲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父亲,紧张得浑身发抖。我父亲理解他的心情,没等他开口问,便说别担心了,他们都安全了。老李听了这话,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我父亲上前扶起他,简单把过程说了一下。“老彭呢?”老李这时问,“他怎么没回来?”我父亲扭过头去,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不用说,一切都明白了。“我有罪!”李安本揹下头去,半天说了一句,然后拄起拐棍,一瘸一拐地来到通讯班的住处,冲着老彭的大刀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当他抬起头来,脸上已流满了鲜血。
打这以后,通讯班的人都说李安本变了。他不再发牢骚讲怪话,也拒绝搞“特殊化”,坚持要与大家吃同样的伙食。早在年底,团里突围前带出来的经费已经告罄,而且日本占领
军也开始禁止法币流通。团里再也拿不出钱支付李安本每月的酬劳。参谋长老杨来找李安本谈话,他说我们说过的话,全都认账。不过,现在确实没钱了。“这么着吧,”老杨说,“我们先给你打欠条,有了钱马上补上。”说着,掏出写好的欠条递给李安本。李安本的金鱼眼向上一翻,抓过欠条三把两把给撕了。“你这是骂我啊!“他说,“老彭的命值多少钱?张虎娃的命值多少钱?你给我算算。我这辈子也还不上。从今往后别再提钱的事。将心比心。以前我他妈的就是个王八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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