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春,中国印刷学院举办了一场学术研讨会,深圳的邹毅先生在会上作了报告,他所讲述的内容是关于活字本的鉴定。据其所言,有些活字印本从字面上看过去,也有笔划上的交叉,然而从他展示的图片上,我却感到有一些书其实是木刻版,现场问答环节时,对此表示异意者不止我一位,艾俊川先生从几个角度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种争论对于学术探讨其实最为有益。 研讨会结束后,我仍然与邹毅探讨着活字本的方方面面,他的观点有多个方面与传统的认定不同,这也正是其论文令人耳目一新之处,但有些问题,我依然固持己见,并直接跟邹先生提出,大胆设想的同时,需要有小心求证,故我希望看到能够佐证他新观点的证据,邹毅先生爽快地告诉我,他搜集有一批木活字字钉,其中有些字钉就是他立论的基础,并邀请我有空时前往其府上一看。 2010年4月初,我因事来到了深圳,此前的几天已经跟邹毅确定好了见面时间,他告诉我说,深圳有几位书友常在一起聚会,自发的形成了读书会,而他们固定聚会的地点之一,乃是当地的一家书吧,故此次也约我到这里见面。正是由于这次的约见,使我走入了这家名为“尚书”的书吧。我在此前已读过扫红所写的《尚书吧故事》,由此而得知这家书吧内发生过太多有趣的故事。 尚书吧见面后的第二天,书友刘晓群先生到酒店接上我,前往邹毅先生家看书,我在邹府上看到了四架线装书。虽然深圳来过多次,但这是我在这座年轻的城市第一次看到个人能够藏有这么多的线装书,最为难得的是,我在这里还看到了一册宋刻蝴蝶装的《资治通鉴纲目》,此为该书的第三十七卷。从流传角度来说,本书并非宋版书中的罕见之物,然而能够保持原装者却颇为难得。我问邹先生从哪里买到如此难得之书,邹先生告诉我说,这是他在2004年在本地无意间买到者:“当时我才玩书七个月,到深圳古玩城一卖旧书的小店看见的,他告诉我是宋版书,开价4500元,我自称没带那么多钱,还价到2600元买下,当时很怀疑是否买的不对,我太太也说是天上掉馅饼,后来我让赵前看过,他说没问题,于是就成了我的镇库之宝。你看现在能值多少钱?” 这真可谓天上掉馅饼的故事,他的这本书改变了我对南方地区几乎买不到宋版书的固陋认识,而他的反问也让我做了道数学题,我告诉他,这本书大概值50万元,应该是他进价的二百倍。我的这个答案令邹毅大感高兴,于是他又拿出多部珍藏之本让我一一欣赏,但这本宋版书的光芒,让其他的书黯然失色。然而能在深圳看到这么多的古书,还是让我有些兴奋,即便如此,我还惦记着他所说的木活字交叉等证据。但是邹先生端出来几盘木活字字钉,一一浏览后,却未曾找到他曾经的发现。邹先生告诉我,他的所藏有的放到了别处,一时找不出曾经提到的证物。看东西当然要靠运气,看来我今天的运气止步于这部宋版书。 其实,前一天晚上在尚书吧的聊天,已然令我很是兴奋。我到达深圳后,邹毅先生与另一位中年男士在酒店大堂等我,此人即是前面提到的刘晓群先生,邹毅介绍说刘先生乃是专做鞋的出口,他对线装书颇感兴趣。刘先生告诉我,他的女儿在美国上学,他曾在那里陪读半年,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哈佛燕京的沈津先生,于是常到那里去看书,能有这样的专家指导,想来刘先生目录版本的眼界不低。
深圳书城
由书城的侧旁前行
尚书吧正门 而后,我们乘刘先生的车来到了尚书吧。尚书吧处在深圳书城的一个侧面,书城面积巨大,反而衬托出尚书吧的精巧,其位置处在一层的某个角落,多了一份僻静,从外观看过去,这里的装饰经过精心的设计,看似简单,但饱含着设计者别样的用心。走入尚书吧中,感觉到里面的面积要比门面显现的大许多,然而在这么大的面积内,仅有一部分摆放着书架,看上去酒吧或咖啡吧反而成了这里的主营。邓丽君在歌中唱到“美酒加咖啡”,这两样反而是尚书吧的主题。如果将这种歌改为“咖啡加善本书”,不知道会不会遭到邓丽君歌迷们的抗议。
颇有设计感的
尚书吧大堂 在尚书吧又见到了多位书友,邹毅一一给我做了介绍,其中有易福平先生,他在做啤酒和葡萄酒的进口生意,个人喜好篆刻及书法,所以他的藏书专题乃是印谱和碑帖。易先生看上去三十出头,谈吐间能够感受到他的修养。他告诉我说,他的篆刻老师乃是海内外藏印谱最多的人:“他在香港,藏有几千部印谱,比西泠印社还多。近几年拍场上出现的好印谱都归他了,刘禹跟他也熟,帮他从日本买回印谱。”
细看分类
中西合璧 竟然有这等重要的藏书家,然而我却突然想起台湾的胡星来先生曾经跟我讲到过,香港有一位藏印谱的大家,名叫林章松,于是我反问易先生,他的老师是否就是林章松,易先生兴奋地说,正是此人。而他的回答又令我感慨一番世界之小。
在门口看到了拙作
环壁皆书
摆放方式 在尚书吧见到的另一位书友是周长才先生,他递过的名片上印着“深圳证金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总经理,经济学博士”,这样的人藏书,显然比一般文史爱好者多了很多理性。以我的偏见,搞经济的专家能把任何事物都做到具体的量化,以我的揣度,周先生的藏书定然本本都有很好的市场价值。还有一位书友则是深圳出入境检验局的佟常飞主任,除此之外还有两位,我一时想不起姓名,八年过后,当我写此文时,向易福平打听这两位书友的大名,他说自己同样也想不起来了。
重点推荐 可能经过事先的联系,邹毅将我与众书友带进了尚书吧的内室,从外观看过去,内室之门做过特意的装饰,眼前所见仅是一面书架,然推开书架,里面却别有洞天,这种设计方式更像是富豪的藏宝窟。这间密室我感觉有四五十平方米,两面的墙上大多是一些精装本,从侧面看过去也有一些线装书,从书根上能感觉到是新印古籍,此刻进来一位女士,邹毅介绍说,这就是扫红。扫红一身中式装束,脸上有着职业的微笑,她不失礼貌的打过招呼,而后请工作人员端茶倒水,之后就不见了踪迹。我等一行人因为主人的不在场,反而聊得更为开心,话题不外是书书书。
密室
不知道算不算是秘色瓷
精心的摆设 大概聊了一个多小时后,又进来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士,邹毅介绍说,这是当地有名的藏书家刘申宁先生,而刘先生的专藏同样是古籍善本。在深圳一地,竟然有这么多专藏古籍的大家,由此而让我感慨自己的孤陋寡闻。寒暄过后,刘先生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我的线装书都给了保利,下一场上拍,有十几部明版,其中有嘉靖司礼监本的《文献通考》,白棉纸的一百余册。还有一千多张地契,一个号上拍。我专门研究李鸿章,已搞了十七年,录入了二千八百多万字,快赶上《二十四史》了。” 刘先生的这番话又让我感慨起来,因为此前的一段,我刚到保利公司翻看了拍品,保利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其中有一批书,是整批从深圳征集而来,当时我纳闷这些书出自谁的手,因为这些书中有一部明嘉靖本,为不见著录者,我正憋着劲想要拿下此书,未成想还未开拍,就在深圳见到了书主。那一刻我差一点脱口而出,好在我的修养还不错,未能点破这一层,这才使得我在此后保利开拍之时,以底价如愿以偿得到了这部书。虽然如此,我还是感佩刘先生的精进,他为了研究李鸿章,竟然下了这么多年的功夫,而其治学方法,也是传统的乾嘉学派方式:先做长编,再萃取精华,而后完成著述,这样的人,当然对物欲没那么强,难怪他卖掉自己藏书时,言语中却如此之洒脱。 聊天过后,众朋友把我带到江苏大厦为我接风,那顿饭吃得很是开心,在会者除了邹毅,其实都是初次见面,然而却没有一丝的生疏,直到酒店打烊,谈兴依然很浓,于是跟着众人又回到尚书吧,在这里开喝红酒。我推脱自己不胜酒力,而此刻走进一位高高大大的中年男士,众人见他走进来,纷纷站起身打招呼,邹毅介绍说这是胡洪侠先生,又不失幽默地说了一句:“人送绰号胡大侠。”这个名字我很熟悉,因为在多年前我曾看到过姜威先生写的一本书,书中提到的最多名字就是胡洪侠,可见两人乃是莫逆之交,而我从那文字中也了解到,胡洪侠的书房高度可谓“南天第一”。
用心的点缀 大侠的到来,如果用几十年前的时令话来说,这里又掀起了新高潮。古语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而大侠来此,却不跟我谈书论道,一个劲的催促我喝红酒,而我属于没酒量有酒胆的人,既然他如此豪爽,我当然要舍命陪君子,于是跟他一杯杯的喝下去,而在觥筹交错之中,我时时听到他洪钟般的笑声,只有此刻才让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萧峰的影子。从聊天中让我得知,大侠乃是衡水人,然而他具体的乡村却实归山东,这让他纠结于如何自称籍贯,但无论怎样,太平天国战争之后,琉璃厂以然是衡水人的天下。我只是不清楚大侠是否以此为傲,而对于他的藏书状况,他只是一味的谦虚,然他对我的行踪却知之颇详,这让我在他面前不敢胡吹乱谈,以防备我的所言跟他得到的情报不相符。
不知道是什么玩偶
新印线装书 那天晚上的喝酒虽然很尽兴,但尽兴的结果却是令我胃痛了好几天,由此而留下了后遗症:此后何时,只要因喝酒而胃疼,我必将会想起胡大侠。李玉刚在《新贵妃醉酒》中唱道“爱恨就在一瞬间”,显然大侠不是我的知己红颜,但称为蓝颜好像也不恰当,总之一句话,就是那场喝酒之后,我们成了沆瀣一气的好朋友。 然而第一次的尚书吧之行,还是跟我的想像有着较大差距,因为我先入为主的印象,全是得自于扫红在《尚书吧故事》中的描写,这些故事中讲到了马刀、麦克,还有水月和D4等等,每一个人写得都很鲜活,虽然没见过本人,但他们的形象却留下了我的印象中。然而我到尚书吧,书中所谈论的本尊人物,却一位也没有见到,难道扫红文中的这些人都是她编造出来的?可惜与之第一次见面,我没好意思直接问出此话。 后来,我再次来到深圳时,又见到了胡洪侠,我这次带来了刚刚出版的《书目答问汇补》两部,一部送给胡洪侠,另一部是要送给姜威。大侠告诉我,姜威因病不能前来,故我请其转赠该书。当晚胡洪侠赏饭,在座者有他的妻子姚峥华,以及另外一位书友,大侠介绍说,这位书友的网名叫文白,近两年,尚书吧原来的股东有人退出,而文白将这些人的股份买了下来,故渐渐的他成为了尚书吧的实际掌控人。而我在扫红的书中看到,大多数人把马刀视为老板,把扫红称为老板娘,这些鲜活人物的纷纷退出,想来活色生香的尚书吧故事恐怕就此而会渐渐褪色。文白先生在吃饭时间少有言语,感觉他是谨言慎行之人,这样的人天生具备搞经营的素养,但我始终把书吧等同于茶馆,因为我特别欣赏阿庆嫂的那段唱词:“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虽然说,不一定人一走茶就凉,但是八面玲珑的应酬总不能是学者式的谨言慎行。然而此后的交往中,我渐渐感到当年的初次印象是一种误判,因为文白同样具备高超的交际能力,他在陌生人面前的木讷仅是一种表象。 在以后的交往中,我跟大侠的夫人姚峥华也熟识了起来,由此而让我体味到她文笔之细腻,尤其是她在写人方面。郭沫若给蒲松龄纪念馆写过这样一幅对联:“画人画鬼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我觉得此联的上联可以转来评价姚峥华写人的精准。几年过后,姚峥华在海豚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人小记》,此记中专有一篇谈论尚书吧,而我由此文了解到许多不曾知道的背后故事。比如她谈到文白时,首先称: 文白当然是一个人,文白兄也是一个人。如果你尊称文白为文白兄,那么你叫的并不是文白,而是另一个人。究竟文白是文白兄的儿子,还是文白兄是文白的儿子,我们基本是凌乱的。所以,不管辈分问题,这里就把文白当文白,可是,你能说文白兄是他儿子么? 关于文白的本名,我早已听闻到,反而是他网名我却搞不清楚精准的称呼方式,故有时称他文白,有时称他文兄,好象也有人叫他文白兄。既然与之熟识的姚峥华都在文中说得稀里糊涂,那我也用不着去跟他认真的确认,更何况我用哪种称呼叫他,他似乎都没有异样的反应,看来他也不在乎称呼上是否准确。而对于文白外表的描写,我则更佩服姚峥华的文笔: 印象中的文白,整天梦游似的,迷迷糊糊,瘦得像电线杆,脸色总呈灯光下的惨白,貌似营养极端不良。他低调谦逊,时不时咧嘴一笑,人群中决不显山露水,隐身人似的,飘忽来飘忽去,但一旦找他,冷不丁就冒在眼前。他更合适罩上民国长衫,背手走路,目不斜视,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作态。但你真的以为他是书呆子、老夫子、酒仙子、瘾君子,却大错特错了,什么杂树生花,群莺乱飞,他都尽收眼底了然于胸,尚书吧里的声色风景,怎么会没有。 当然我的节选仅是这些描写中的一小段,姚峥华的这篇文章仅谈文白就有多页,可见尚书吧到了文白时代是从一个胜利走向更高的胜利,这让我对文白的经营本领为之刮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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