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目前赌场已形成了一套体系。例如设了几重哨卡。第一重流动哨在公安局派出所门口,警车一出门就要报告。第二重流动哨在主要干道路口,第三重在小区门口,第四重在单元楼门前。他们的邀约的方法通常是马老板过来玩玩,来了一起吃个饭,把手机交上来,大家一起到一个玻璃漆黑的面包车上,转了半小时到地方。赌桌每一桌赚的钱,都会抽水百分之五,然后放进赌场老板的铁箱子(由老板亲信小弟用手铐铐在一起),晚上老板开箱。又例如刘慈欣在《三体》中,通过警官大史之口,讲出有人通过一段钢丝绳偷下来一节火车皮的事件。主要要在岔路口通过扳道时的配合,等。 这些事实还不是高等级犯罪,也不是成组织性的犯罪,放在水浒不过是鼓上蚤时迁,石将军石勇,催命判官李立之流,而《水浒》所写,其层级相应于当时的社会,远比我描述的这些事件要高,要更加的现实狠辣。 (三) 后世对水浒多有改编,多是出自价值观和目的不同,篡改了《水浒》的本来面目。历朝历代出于各类目的,逐渐把一部犯罪事实集成之作,包装成一本中国的英雄侠义之书。把一些真实的黑暗人物,改成了“英雄”。把“乾坤生我泼皮身,天生就是爱杀人”的事情,说成了“朝廷黑暗,被迫无奈”。 例如林冲在被王伦要求纳投名状下山杀人,两天都没有下手。在一九九八年版央视第8集里,这个细节被改成林冲看见过路人非常可怜,不忍心下手。而原文是,林冲被王伦要求纳投名状,林冲说,“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写”,朱贵解释,是“到山下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便无疑心”。林冲说的是“这个也不难”。 林冲第一天没看见过路客人,比较闷闷不已。第二天,“伏到午时后,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让他过去”。 林冲不忌讳杀人。而且人多还不敢下手。这是比较真实的。生闷气也是等不着人。央视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这个人物。 又比如几版电视里,郓哥都改得正义天真。而书中卖梨的郓哥向武大举报,也并不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嫌王婆“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意思是半点油水也让别人吃不到,坏了我自己的营生。这里的郓哥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其老到世故已经浑然天成。 后来武松找他作证,先拿了五两银子,他心道,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陪他吃吃官司何妨。一个在街头窝爬滚打的少年,正当有此气质。施耐庵就这几笔白描,比之少年杨过还要老辣几倍。 (四) 《水浒》在审美上,呈现出一种法医式的平静,又有一种法官式的冷峻客观。能够无态度、无预设、无是非善恶、无价值观倾向、不下结论地观察整个流程。对于杀人、劫掠、毒杀,有一种不动声色、一步一述的气质。这使得《水浒》有一种纪录片式的美学气质。 《水浒》与东野圭吾的《白夜行》,美剧《绝命毒师》《冰血暴》,昆汀的《低俗小说》,杜琪峰的《枪火》,巴西三部曲的《上帝之城》,以及内地的《追凶者也》《无证之罪》(不是《教父》这类传奇式作品)这些作品气质相近。不过这些作品的境界,始终没到水浒的“无情”和客观审判式的态度。因为他们毕竟是文艺工作者创作出来的,水浒的作者是真正的亲历者,而且是大盗。《上帝之城》对于贫民窟的屠杀,《告白》里的未成年相互虐杀,《湄公河行动》里的儿童轮盘赌,这些作品虽然残酷,但是导演们还有一层“惨痛激烈”的心理。 而水浒作者极其凶恶,极其平静,极其无情,习以为常,乃至有一种淡看杀人的味道。甚至异常轻松,津津乐道。《水浒》如果翻译成当代社会语言,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消受,单是李逵随手把儿童脑袋砍成两半就吓走了一半观众——这和曹雪芹之写红楼梦近似。 红楼梦前描写相府的爱情故事,大都是“非贵族”的书生所写,大概就是女驸马、西厢记、醉打公主这种戏文,相府千金如何看中了哪位书生。红楼梦写出来。把所有的空想的戏剧性传奇都淬炼殆尽,提供了大量写实、极尽的真实、海量细节的轰炸。原因非常简单,且不论文学水准,曹雪芹乃是荣国府类型生活的亲历人。而同理,施耐庵是江洋大盗、杀人劫掠事件的当事人,自然见惯不惊。中国从春秋起,有良好的史官传统,也就是一种“纪实”的传统。如孔子所说“述而不作”,不作评价。 《水浒传》对于自身的态度,是非常节制的。全书除了招安后第一回,陈桥驿宋江斩小卒之外,我没看到施耐庵为了情感安排任何情节。技术上有细节,他会多写两句。对于悲惨苦痛,生死离别,他从不描述,绝无闲笔。 (五) 虽然我认为客观展示已经是最大的意义本身。但是还是有人会问:既然作者全书毫无态度,既没有悲愤和批判,也没有歌颂和意义。那他写这么一本书的目的在哪里?我的猜想有两个。 1、学习司马迁。古代文人多数有此目的,例如蒲松龄也称自己是异史氏,在序言中写是替鬼怪精灵写作《幽冥之书》。施耐庵的意图是,将自己亲见亲历的江湖人物。无褒无贬,给整个地下社会做一部史记。以“史官”的态度替黑色世界做列传。这是一本杀人者本纪,逃犯世家,江上劫掠者列传。 鲁智深的顿悟 2、示现地狱。也许水浒有一个深层的哲学目的。就是展现佛教所说的六道里的地狱道,修罗道。或者就是所说的大杀大奸大恶的“婆娑世界”。从第一个主人翁鲁智深这个人物的杀戮和开悟,智深有一套即将圆寂,临终前的偈语,也许是作者的本意: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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