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岂不正是黄霑试图呈现的“勿忘情义、长存浩气”的“豪情”?黄霑的创作基于对“豪放词”的继承,也基于对传统戏曲、小说和当代新派武侠美学的全面把握,这些文化要素背后,潜藏着一条佛道庄禅思想对中国社会基层生活经验进行全面引导的思想潮流。在地下社会或者说“江湖”当中,质朴无文的底层流浪生活让个体急迫地需要得到组织依托。底层民众大多缺乏长期的正统儒学或礼教训练,而禅宗处理人际关系时的“直指人心”,和道家面对无常命运时的“顺应天道”则更能够得到下里巴人普遍理解,并落实为现实生活尺度。诉诸“天道”和“义气”的逻辑,游民生活获得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奠基。这样一来,在民间文艺中长存的“情”、“义”要素,也正是这种江湖生存逻辑的全面反映:有了“情”,也就有了本真性,能促进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相交;有了“义”,也就有了恒常性,能让共同体获得稳定的道德支撑。而“豪情”——融合了“义”的宏大之“情”,则是依据江湖伦理经验所推理出来的理想精神状态。 “我”的新气象 豪情之人将浓烈的人情与崇高的天道都纳入自身,显得格外“妩媚”。正因为如此,这样的精神状态往往意味着自我的高扬。八十年代中后期以来,在黄霑的词作当中,对“我”之特立独行、潇洒不羁的描述尤其纷繁,这正是其自觉继承自晚明到“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遗产的证明。黄霑参与缔造了香港娱乐文化的黄金时代,在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风头无二的语境下,一种“我”的启蒙伴随着豪情之歌飘荡到了四海八方。 《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剧照 1990年的《沧海一声笑》,是黄霑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尽管因为作为电影《笑傲江湖》的主题曲而被许多人视为单纯反映武侠题材的抒情作品,但这首歌实际上呈现的乃是黄霑对整个80年代末世界时局的冷静观察: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第一段唱词用面向“沧海”和有现实指涉意味的“两岸潮”的宏大气势,反过来凸显“笑”的主体及其能够顺时势而浮沉的潇洒心态,“只记今朝”与“只争朝夕”有互文关系,以至于黄霑曾笑称有人指责他“抄袭”。在这一段里,个体自我与政治社会全局的互动得到了初步的揭示,构成了整首歌“豪情”的现实出发点。第二、三段则用“苍天”、“江山”的视角俯瞰世间有情众生,用冥冥中的天意无常和永恒的时光流逝消解了俗常政治理念造就的必然性期许。第四段将政治理想暂时终结后留下的孤寂用夕阳西下来加以譬喻;第五段则强调,只要“苍生”能够获得“笑”的资格,“豪情”依旧会延续下去,理想的政治意识也将随着“笑”延续下去。显然,这是对当时世界格局、尤其是冷战终结的一次绝妙的讽喻。作为一个深受大陆文化影响的香港人,黄霑用“豪情”承载起来的不仅是古老的文化符码,还是处理现实变局的明智乐观态度。 可以说,80年代末以来的数年,黄霑的歌曲大多有着直接的现实针对性,其中时刻体现着对未来香港乃至于中华文明走势的思考。比如,1989年的《焚心以火》直白呈现了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遭遇钳制时的逆反心理,炽烈之“爱”和“情”在其中构成革命性的话语,让“我”这个崇高的感性主体在“黄土地”之上通过自我献祭而闪耀光辉: 焚心以火,让火烧了我。燃烧我心,颂唱真爱劲歌。 人不顾身,让痴心去扑火。黄土地里,活我真挚爱的歌。 情浓写我诗,让千生千世都知我心,万载千秋也知你心,同享福祸。 在《倩女幽魂》第一部的主题曲《路随人茫茫》和《黎明不要来》当中,政治社会动荡对“快乐少年郎”的美梦探寻可能造成的伤害引发了“不许红日,教人分开,悠悠良夜不要变改”的伤悼情绪。目睹了现实风波之后,黄霑在《倩女幽魂》第二部主题曲《人间道》(1990)中表达了“故园路怎么是不归路?问人间到底道在那里找?”的激愤。此后,在1991年的《倩女幽魂》第三部主题曲《道道道》里,黄霑最终重建了理想政治的心态: 红尘世界,一片雾茫茫,觅道觅道,自寻我,千里步,问谁好,风里路,是我前路。 沙急啊似刀,风也疯狂发怒,令人皱眉低首,冲入漫漫路。 全凭意志,开展我凌云步,迈著大步望前去,走正路,定寻到,找到道道道,与自豪。 不怕风似快刀,不怕沙尘障路,少年汉莫低首,相伴同求道。 茫茫世界,开辟我红尘路,日日大步踏前去,终有日,获成功,得到道道道,与自豪。 在“茫茫”与“漫漫”的时空障碍中,歌词以“觅道”、“求道”“得道”为未来的理想主义蓝图提供了方向:从“我前路”到“我凌云步”,黄霑将“我自求我道”(最早见于黄霑本人的说唱实验作品《道》)的“自豪”树立为心法,相信年轻人可以振作精神,在这一片混沌的新自由主义世界中找寻到从属于自己本心的“正路”。这种“自豪”之“我”的心态流露,用黄霑本人的分析,源自于香港的独特社会经济状况: 80年代中期开始,香港人开始进入“分众”社会……人人追求别树一帜的个人风格,开始尝试摆脱划一化消费,来显示个人品味……而与此同时,社会似乎又有种共同意识。大家对现象满意,为身为香港人而深感自豪。7 把社会上的这种乐观的独立意识反映在音乐创作中,就是黄霑作品里最常见的“笑傲江湖”曲风。比如,在《武状元苏乞儿》的主题曲《长路漫漫任我闯》里,淡出纷扰江湖、走向个人自由的选择得到凸显: 迎接日月万里风,笑揖清风洗我狂,来日醉卧逍遥,宁愿锈蚀我樱枪。 “万里风”的新时代气息纷纷吹向日益走向成熟的九十年代主体,“笑”是这个“我”的普遍特征。在《东成西就》里,这种洒脱而非凝练、昂扬而非感伤的浪漫主义人格被黄霑用戏谑的口吻直白地表述,“逍遥”的美学与“自然”的人生态度随之得以升华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趋向: 一身的穿戴,不必名牌。自然的潇洒,才真有气派。 头发随风舞,才真精彩。一举手一投足,都带风采呀,这才是帅! 逍遥的主流派,你是今天新一代。漫不经心最愉快,二话不说最爽快。 笑骂由人不表态,处处独往又独来。天天开心天天笑,世上有谁比你看得开? 实在是太棒,自然的帅!不装不作状,不趁热闹不胡来! 你是新一代的开山怪! 《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剧照 浮华商业社会的奢侈与阶级分裂,在这类特立独行、自由自在的“开山怪”眼里,都不过是名相尘埃。显然,这是为底层市民准备的一种超越阶层刻板印迹、创造自我价值的人生态度,具有道家的胸襟,也有禅宗的本心,更重要的是,还具备卢梭式浪漫主义者凭借自然本性对社会迷狂进行批判反省的意识,这样的“开山怪”也就成为了一种启蒙情怀的担当主体,为香港人找寻“自我”提供着迷途指津的潜在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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