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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的显隐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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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9 00:59: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唐僧师徒取经完毕,返回途中菩萨为凑够“九九归真”,“节外生枝”地制造了最后一难“渡河堕水”。师徒四人因忘记对通天河老鼋许下的向如来询问年寿的承诺,被老鼋一怒之下淬下水去。这一难的重要角色虽由老鼋扮演,但其原型却是玄奘取经时曾长时间陪伴他的大象,随着小说成型,鼋显而象隐。然而大象的形象仍然活跃于《西游记》其他故事之中。细究小说对象的描写,或可抉隐自唐至明中原人士与象这种动物之间关系的演变。
《西游记》剧照
玄奘之象
《西游记》唐僧的形象取自唐代高僧玄奘,诸多情节和重要人物均源自记录玄奘赴天竺取经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简称《慈恩传》)。该书由玄奘弟子慧立所撰,记述了玄奘西行经历和归国后翻译佛经之事。在这部书,以及玄奘本人所撰写的《大唐西域记》等书中,都留下了古代印度人与大象互动的丰富信息。玄奘与大象也不乏亲密接触,例如他在曲女城举办的无遮法会上讲法后,戒日王“命侍臣庄严一大象,施幢请法师乘,令贵臣陪卫,巡众告唱”,彰显其大获成功。玄奘更是曾一度以巨象载负佛经踏上坎坷的归途,其经历与“渡河堕水”相当近似:
如是二十馀日行,至呾叉尸罗国(今巴基斯坦北部塔克西拉)……停七日,又西北行三日至信度大河,河广五六里,经像及同侣人并坐船而进,法师乘象涉渡。时遣一人在船看守经及印度诸异华种,将至中流,忽然风波乱起,摇动船舫,数将覆没,守经者惶惧堕水,众人共救得出,遂失五十夹经本及华种等,自馀仅得保全。
这里提到的“信度大河”即今印度河,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说此河“河广三四里,西南流,澄清皎镜,汩淴漂流。毒龙、恶兽窟穴其中,若持贵宝、奇花果种及佛舍利渡者,船多飘没”。虽其宽度远不及小说里通天河夸张的“八百里”,但同样充满凶险。玄奘一行渡河时遭遇风浪,不但有乘船的随行人员惶恐落水,还有经书不少落入水中遗失,都大致符合《西游记》里的情节。所不同的是玄奘本人乘象渡河,似乎是安然无恙的。
可惜的是大象并没有陪他到最后。在朅盘陀国(今新疆塔什库尔干一带)附近,玄奘一行“逢群贼,商侣惊怖登山,象被逐溺水(可能是今叶尔羌河)而死”。这头大象既任玄奘乘坐,又运载佛经,担负起《西游记》里白龙马的责任。它淹死后,玄奘不得不在于阗略作停留。这和《西游记》中唐僧师徒晒经后重访陈家庄并游历救生寺的情节略可比拟,不过在现实中,玄奘是先派人到长安报告,过七八个月后才收到唐朝信使降敕,命于阗提供人力鞍乘,送玄奘返回,其程序远较小说正式严谨。
《慈恩传》对玄奘归途涉及大象的两次描述合起来,大致吻合《西游记》第八十一难的情节。故曹仕邦、蔡铁鹰等学者均指出前者很可能为后者故事之源。(曹仕邦《〈西游记〉若干情节本源的探讨》,《中国学人》(香港),1970年第1期;蔡铁鹰《〈西游记〉的诞生》,中华书局2007年,第37-39页。)不过,为什么在我们今天读到的《西游记》里,涉水的大象变成了大鼋呢?
朝会之象
尽管大象在第八十一难的情节里消失不见,不过放眼《西游记》全书,象并不鲜见。如师徒四人曾途经宝象国(这一国名可能源于《大唐西域记》序论所提南赡部洲内的南象主和西宝主的合称),在狮驼岭更是与普贤菩萨坐骑所化的黄牙老象搏斗。可见作者绝非对这种动物毫无所知。然而,如果再作细分,作为狮驼岭三妖王里的老二,黄牙老象属于妖精里的统治阶层。老鼋虽把祖居翻盖成大房子“水鼋之第”并聚集起许多眷族老小,驮师徒过河的它最多算是脱胎于劳动人民的地主阶层。以此深究,故事中登场之象与隐没之象仍有不同。
黄牙老象曾与悟空等作战,它的兵器是枪,然后是鼻子。悟空幌棒戳老象鼻孔,这一武器反倒成了弱点。经过一番挣扎,悟空在前牵着象鼻,八戒在后用钯柄边走边打,“就似两个象奴”。
这番打斗有几处细节可与现实对照。其一是老象的作战方式不是战象。战象通常要发挥象皮坚固、不畏刀剑,象身巨硕、震慑力强的优势,《西游记》里这么作战的是牛魔王,不是黄牙老象。其二,老象的作战方式也不是野象。它用鼻子的目的是擒拿对手,既曾用鼻子卷起八戒捉回洞府,又曾卷住悟空腰胯,这不免让读者联想到卷起演员或游客再放下的马戏团大象。野象则是用鼻子卷人后投掷,进而踩踏致死,东南亚和南亚常以此作为行刑手段。其三是悟空把棒变作“小如鸡子,长有丈余”,鸡蛋粗细的棍棒与大象鼻孔的内径基本对应。其四是老象的鼻子不禁戳,悟空稍在其鼻孔里做动作它便害怕得放开悟空,这和大象畏惧疼痛的记载相合。由此可见《西游记》作者拥有大致准确的大象形态、习性知识,对其作战的描写就和现实相距较远了。
在第75回,作者曾如此形容老象的样貌:
凤目金睛,黄牙粗腿。长鼻银毛,看头似尾。圆额皱眉,身躯磊磊。细声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
体壮、貌丑而声音微弱,作者婉转地指出这是“藏齿修身多年”的成果,实则完全是一副被驯服压制的模样。“看头似尾”一语源于三国吴万震的《南州异物志》。该书说:
象之为兽,形体特诡,身倍数牛,目不逾狶,鼻为口役,望头若尾,驯良承教,听言则跪。
人们把象通人性、可驯服的特性视为“以德服兽”的实践,进一步把驯象作为“天下太平隆盛”的祥瑞之兆。明朝规定大象是岭南地区和外国的贡品,到达京师后要由象奴饲养调教,“备朝会陈列及驾辇、驮宝之用”(《明会典》卷一百八十《锦衣卫·驯象所》)。参与朝会典礼,自然不容高声喧哗,必要时还要学会跪拜。这与黄牙老象的习性,以及其作为菩萨坐骑的身份设定都是相符的。
朝会礼仪所用之象不但收养于驯养机构,在一些特定日期,象也会与公众见面。如《帝京景物略》记载每年三伏时节在北京宣武门(旧称顺承门)外河中洗浴大象的习俗:
锦衣卫官以旗鼓迎象出顺承门,浴响闸。象次第入于河也,则苍山之颓也,额耳昂回,鼻舒紏吸嘘出水面,矫矫有蛟龙之势。象奴挽索据脊,时时出没其髻。(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
大象洗浴引来河两岸各聚万余人观看,不啻为公开表演,不少文人还据此赋诗留念,进一步散播宫廷豢养大象的形象。这有可能成为《西游记》作者构思情节的基础。值得一提的还有洗象所在的“天贶节”(六月初六)前后亦是曝物晾经之时。寺庙道观在晾晒经卷的同时举行盛大法会,这与《西游》中的情节遥相呼应。
劳作之象
中原王朝把象用于礼仪陈列,偶尔遭遇热带区域政权的战象。无论是史料还是现代研究,关系到国家政权和皇室门面的战象都更受重视。(如最近翻译出版的《大象与国王》,[托马斯·特劳特曼著,李天祥译,天地出版社2023年]运用象与马跨物种比较、以古印度为中心的跨区域比较的方法论述古印度战象的发展。)然而《慈恩传》所载玄奘亲身经历却证明大象劳作在当时的印度是寻常之事。实际上哪怕是战象,所利用的战术也往往依赖大象的驮运能力。大象背负象塔,士兵在塔里居高临下作战。此外大象在运送军用物资方面也可以作出许多贡献。对于中原王朝,大象属稀有之物,让它们充作力役,能力上没问题,经济上没有必要。地理位置越往南,象军越常见。五代十国时割据岭南的南汉(917-971年)就常备象军:“教象为阵,每象载十数人,皆执兵仗,凡战必置阵前,以壮军威”(《宋史》卷四百八十一)。东南亚各古国象军更是频繁见诸史册。
不管是礼仪、作战还是力役之象,在古代都无法在人工环境中繁殖,只能来自不断捕获的野生象。而在野象出没的地方,人们积累了熟练的捕象、驯象技艺。岭南地区多用已驯服的母象来诱捕野生公象,或在象走过的路上铺设“机刃”、陷阱等。印度捕象技术更成体系,有“赫达”(khedda)和mela shikar等不同手段。其中“赫达”是把成群野象驱赶到经过加固、内围挖壕、内壁有钉的围栏里,困饿它们后再招抚它们,挑选其中合适的大象加以驯服。mela shikar则由拥有谙熟技巧的专家来实施,从象群里挑选好目标后,设法把它从群体中孤立出来,经过不断追逐后用成组绳圈把它套牢,送往训练营。(Parbati Baruah. Elephant capturing in north-eastern India, Zoos’ Print, 1996, June: 33-34.)
在训练营里象将接受残酷训练,以熟悉前进、转弯、停止、低头跪地让人登上颈背等指令。训练好的大象再被分配到不同工作场所。在南亚和东南亚,以及中国的云南、岭南等地区,大象曾作为驮兽发挥了很大作用。它们能够适应未经铺设的路面,搬运包括原木在内的各种重物,这就是前面提到玄奘熟悉的大象。
另一方面,大象始终是较难控制、更无法彻底驯化的物种,对于不断向南传播的中原文化来说,这一点尤为深刻。在漫长时段里,中原人士显然忘记了“豫”等汉字隐含的人与象比邻而处的时光,代之以象群践踏耕地、象鼻可炙为美味、象牙可用作贵重的雕刻材料等印象。人类砍伐森林还破坏了大象的栖息地。伊懋可等学者指出,从新石器时代到近代,大象在东亚的分布区域不断缩小。明朝初年岭南一带尚有不少大象分布,到明代中期,大象就仅在雷州半岛和云南一带存活了。
大象在日常生活中趋于绝迹,人们只能接触到典礼仪式或卖艺表演的大象,这或许是《西游记》仅留下离开主人撒野的黄牙老象,而任由玄奘所乘驮经大象默默消失的原因。小说不同情节的相互映照,竟为大象的退却提供了注脚。
代象之鼋
鼋与玄奘取经之间本没有任何瓜葛,我们可以列举多个源头来探讨它取代大象进入取经故事的缘由,多重阐释空间也使得《西游记》故事内涵显得格外丰富。
无论在印度还是中国,龟类都在对宇宙的想象中占据显著位置。在印度神话里,世界驮于不同方位站立的八头大象之上,大象又站在一只巨大乌龟背上。乌龟之下可能是另一只乌龟(源于海龟堆叠的自然现象),或可能是无法追究的不可知事物。而在中国神话里,女娲用鳌的四足把天支撑起来。既然整个世界都能由龟托起来,鼋背负师徒四人过河也是很合理的想象。
《西游记》第49回,师徒四人渡河完毕,老鼋自述已修行一千多年,托他们向佛祖询问“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这有可能化用了《杂阿含经》中的盲龟浮木喻。一只寿命无穷无尽的盲龟每隔百年从海中探出头一次,海上有一根带孔的浮木,盲龟遇到浮木,再从浮木孔中探头出来的几率无疑极为渺茫。佛家借此比喻众生得为人身恰如海龟遇浮木。这正与老鼋求人身而不得,视取经师徒如得救浮木的急切心情相契。第99回老鼋遇到返程师徒,就像等到“浮木”飘回,却发现浮木却忘记开凿原本希冀的福音之“孔”,从期待到失望的巨大落差激得它怒淬师徒落水,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许多迹象表明,《西游记》作者对道教思想非常熟悉。而在传为东汉郭宪所著的神仙志怪小说《洞冥记》里,记录了汉武帝时一个叫黄安的方士,此人坐在一只背广二尺的大乌龟上,说此龟系伏羲所授,生性怕光,每两千年露一次头出来,黄安已看过它露出五次头。人们由此说黄安已有万岁之龄。黄安虽坐在神龟背上,由于这是缩头乌龟,他要移动只能背着龟跑。这与《西游记》里鼋背人过河不太一样。
楚辞里的相关诗句或许较上述故事更广为人知。屈原《九歌·河伯》有“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描写了河伯驾乘白鼋随河水缓缓游弋的景象。后世不少诗人受此影响,把乘鼋渡水借用到自己作品中。如隋代薛道衡有“驾鼋临碧海,控骥践瑶池”,唐代刘禹锡《踏潮歌》有“轰如鞭矻石且摇,亘空欲驾鼋鼍桥”等。
《西游记》中的鼋也是白鼋,又作“粉盖赖头鼋”,可能对应于现代动物分类学里的鼋或斑鳖。由于它体形巨大,常被视为长寿有灵性的吉祥之物而见于寺庙放生池中。实际上大部分人认同的《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对鼋也不陌生。扬州博物馆藏有吴氏于1534年书写的《宿金山寺》扇页,内有“青天月落江鼋出,绀殿鸡鸣海日升”一句。(哈密博物馆编:《扬州博物馆藏明清扇面书画艺术》,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10页。)很显然,鼋驮人渡水,远较象驮人渡水为古人所熟悉。如果吴承恩的确是《西游记》的作者,他有可能是从屈原诗句得到灵感,进而杂糅其它思想源流,创作出白鼋渡师徒过通天河的情节。
另一则老鼋驮渡的故事
设若《西游记》最终整理者为吴承恩,他有可能是从屈原诗句中得到灵感,进而杂糅其它思想源流,创作出白鼋渡师徒过通天河的情节。不过如果我们查找《西游》成书之前流传的“西游”故事,还有另外一种值得关注的叙事。
在江淮一带流传着开坛做法之际演唱的歌谣,称作江淮神书。“西游”故事是这种民间作品最主要的一类来源,它有很多与《西游记》小说相近的情节,也有很多有趣的差异。其中几套《唐僧取经》唱词里,通天河情节被分为“洞庭湖收鲤鱼精”和“弱水遇癞头鼋”两部分。其中癞头鼋渡河部分节录如下:
正行举日抬头看,弱水河在面前存。鹅毛下水沉到底,怎能过的此河心?
不表唐僧心烦恼,水上飘来癞头鼋。癞头鼋口吐人言语,师父连连叫几声。
我今渡你过河去,代我传言问一声。西天问问如来佛,我的天下有几春?
唐僧答应我晓得,代你传言问一声。师徒坐在脊背上,鼋精驼(驮)他过河心。
……
(师徒四人从西天雷音寺启程返回时)
唐僧殿上来跪下,佛爷在上听原因。我走弱水河边过,癞鼋渡我过河心。
他今渡我河来过,叫我传信问一声。问道如来三尊佛,他的天下有几春?
我佛如来想一想,他的天下九百春。唐僧听说这一声,拜谢如来就动身。
师徒四人来的快,弱水河在面前存。师徒来到河边上,鼋精又渡过河心。
师徒坐他脊背上,鼋精开口把话论。我今渡你过河去,信可带到三尊佛。
你问如来三尊佛,我的天下有几春?八戒生来好插嘴,鼋精你且听原因。
把你话儿忘记了,不知天下有几春。鼋精听说心中怒,暂时就起不良心。
师父把我忘记了,下次传言问一声。鼋精来到河心内,四足不划望下沉。
八戒说是不好了,吓坏唐僧取经人。唐僧当时赔不是,鼋精你且听原因。
徒弟与你说玩话,你把玩话当成真。你今渡我过河去,我把真言说你听。
我问如来三尊佛,你的天下九百春。你今湿了真经卷,把你天下三下分。
一份把与朱八戒,一份把与小沙僧,还有一份归与你,元朝江山你当身。
鼋精听说这句话,依然渡他过河心。一程来到河边上,怒了呆子朱悟能。
八戒钉耙拿在手,鼋精打的碎粉粉。(朱恒夫、黄文虎搜集整理:《江淮神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07-508,525-526页。)
江淮神书形成的时间可追溯到宋代,由于它具有给神明演唱的性质,一般认为传唱过程中主要情节不会轻易改变,保留了民间故事在某些时段内的原貌。很显然,前面列出的癞头鼋渡河情节和今天迥然有别。唐僧没忘替老鼋向佛祖提问,也得到了答复。但多嘴的八戒却插话惹怒老鼋,老鼋下沉沾湿经书,这个不冷静行为让老鼋原本可坐天下900年,拆成和八戒、沙僧各享300年的局面。
歌词里特别提到,“元朝”归老鼋当身,这是否暗示“鼋”即“元”呢?鼋精甚至没轮到坐江山,它刚划到河边,就被姓“朱”的悟能打成碎粉,这是否又暗指皇帝姓朱的明朝迅速取代元朝呢?或许江淮神书这一情节是在元末明初改朝换代的背景下形成的。随着时间推移,故事暗含的意蕴逐渐失去现实意义,最终在《西游记》小说中出现更精炼而富有深意的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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