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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那个太监,留给了我们北京最美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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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8 00:26: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公元1439年五月,北京城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夹着冰雹,损坏官舍民居三千三百九十区。

开心的只有苏州人,这一年的殿试,苏州人施槃被点了状元,这是大明开国之后苏州出的第一个状元。

这一年,北部部落瓦剌的首领托欢去世,他的儿子也先继位,所有人都没能想到,这个并非出身蒙古黄金家族的也先将在十年后掳走明朝最高统治者英宗朱祁镇。

▲ 说实话我曾经非常期待这个版本的朱祁镇,结果发现是我眼瞎

朱祁镇自己肯定是想不到的,因为这一年,他才只有十二岁,后宫中的实际统治者是他的祖母太皇太后张氏。

这一年,朝中掌权的“三杨”之一杨士奇乞求致仕,不予批准——再过两年,他讲意识到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能求平安的机会,“三杨”的时代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谢幕,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这一年,宫里的两个太监站在人生的岔路口,面临选择。

被英宗称呼为“先生”的乡村教师王振刚刚pk掉金英而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当时的形象还没有后来史书中说的那么恶劣。当朱祁镇与小宦官在宫廷内击球玩耍时,王振向英宗跪奏说:“先皇为了球子,差点误了天下,陛下今天复踵其好,是想把国家社稷引到哪里去!”杨士奇听了深受感动,感慨说:“真没想到宦官当中也有这样的人啊!”

▲ 王振在北京智化寺留下了这块石刻像,看上去似乎并不是那么奸诈

王振的心里藏着一个理想——他不仅仅做太监首领,做皇帝的好朋友,还要做一个大明伟大的太监,像他的前辈郑和一样,平定四方。他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戎马倥偬,平定天下,为此,他需要继续pk,掌握更多的权力。

五十岁的老太监李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响。他曾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穿着甲胄跟着成祖出征。宣宗继位,他又跟随皇上平武定州,出喜峰口征讨。也是因为这份武功,他被授职升为太监(是的,不是所有的中官都可以被称为太监)。

风云波谲的宫廷,瞬息万变的朝局,北方凛冽的风,南京城里的火,朱棣北征蒙古,死于回师途中的榆木川,秘不发丧,护卫朱棣遗体的亲随中,便有李童的身影,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看了太多的人世沧桑,他深深知道——

所谓功名利禄,到了最后,都是一抔荒冢。

更何况,他们是中官,即使权势滔天,死了之后,连祖坟都无法葬入——他们是回不去的北漂,永远失去了故乡。

李童的心里同样藏着一个理想,这一年,他终于开始实施了。

李童的理想是造一座寺庙——他跟皇帝说,这是因为他承蒙四朝皇恩,只有建一所寺院以修佛荐福才能报恩。

这当然还有一个私下的愿望,盖一座庙,死后可以葬在附近。

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财富。

这个理想得到了包括皇帝(朱祁镇)、太监(王振、曹吉祥)、朝臣(胡濙、王直)三方势力的全部支持。

于是,这座由太监发愿修的庙,规格是空前的,也可以说是绝后的——后来权倾一时的太监们都没有能力造出这样的庙宇了——黄色琉璃瓦歇山顶告诉我们,这是一座皇家规格的寺庙:

1.由工部的能工巧匠直接来负责修建,一共动用了十八个工种。所有壁画由宫廷画家完成。

2.寺庙的名字是英宗起的:法海寺。和法海和尚没关系,喻意佛法深广如海。

3.撰写碑文的是当朝重臣胡濙和王直,胡濙曾经为朱棣寻找建文帝下落。

在纪念寺院竣工的“敕建法海寺碑”上,我们还可以发现几个异域的名字——大慈法王释迦也失、西天佛子大国师哑蒙葛、西天佛子大国师班丹扎释……当时佛教界的最高领袖们一一在目,大雄宝殿里甚至还有一尊大黑天神像。这尊神仙的出现非常有趣,忽必烈曾经将黑天神当做战神供奉,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这尊天神像的对面,塑立的恰恰是李童本人的塑像。

我们有照片为证,上图最右侧为大黑天,与之对应,下图最左侧为李童本人塑像。

法海寺花了五年的时间修建,十年之后,六十五岁的李童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此时,他已经经历了土木堡之变,经历了人生侍奉的第五位皇帝景泰帝——他仍旧深受信任,而那位梦想成为郑和的太监王振,则在土木堡之变中丧命,为了这个理想而付出的代价除了他的生命,还有被生擒的英宗朱祁镇。

他重病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听说同事王瑾正在资助南京古寺佛窟寺的重建,便请人制作了一座鎏金藏式佛塔送往地宫。这尊佛塔现在是南京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塔座背面刻有“佛弟子御用监太监李福善奉施”——福善是他的佛家法名。

景泰癸酉夏五月十四日,李童去世,享年六十五岁。他被允许葬在离法海寺不远的山坡上。礼部尚书胡濙再次为他撰写了生平碑铭,这位相继侍奉了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五位皇帝的老太监终其一生的职位是御用监太监,曾经获得过明王朝的最高赏赐——蟒袍玉带。

▲ 李童的墓

几百年过去,碑铭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我看了又看,依稀见“周旋殿陛,仪度从容。小心慎密,竭力摅忠。”十六个字,从容慎密,这简直是对一个人能有的最高评价了。

但我要说的是,李童的理想远不至此。

他想要获得的,也许还有永恒。这种永恒,和王振想要获得的其实一样——青史留名。只不过,王振获得的是骂名,而李童的永恒,用另一种方式留存了下来——

那便是大雄宝殿里的十铺壁画。

▲ 我拍摄的珂罗版已经非常美,但看到实物你还是会感叹复制品还是复制品。

这些壁画倾注的是李童的全部心血。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汉地寺庙里,佛像雕塑是第一位的,壁画其实只是装饰。有学者推断,在寺庙建造完成之后,李童不愿意大殿的墙壁留白,所以请来画工继续绘画。这一点我有一些质疑,因为我看到了这样一张图——

▲ 来源见水印

这样的巧合只有两个可能,一、李童邀请的工匠们在做塑像的时候已经对后面墙壁的壁画有了整体考量。二、画匠们根据塑像仔细考虑了壁画的布局。

我更偏向第一种,因为法海寺是李童的全部,他的所有努力显示,他希望依靠这座寺庙获得另一种永生。

更何况,那些壁画,真的是太美了。

当我站在黑暗的大殿里,靠着冷光手电来观看那些细节的时候,每一秒钟,只想用最贫瘠的语言尖叫——

这是什么神!仙!笔!触!!!!!!!

狐狸耳朵里的毛细血管都可以看到——

用痴迷的动物眼神来衬托妙音天的曼妙歌喉;

水月观音身上的薄纱,细到可以看清六菱花纹,六个花瓣,48根金线清晰可见;

每一朵莲花的花瓣,似乎下一秒会随风飘落;

更不用说那完美的“沥粉堆金”技术。我先引用《北京法海寺壁画及其相关的几个问题研究》里的技术说明:

我们在参观的时候,讲解员小姐姐特意让我们关掉了手里的电筒,只留下她手中一把,而后,她在黑暗中斜斜一扫,所有人都“哇”的一声——

我们看到了“沥粉堆金”在墙壁上的痕迹,像音符一样富有节奏和韵味;

难怪专家们感慨,法海寺壁画,无一处废笔。

百年疏忽而过,连江山都可以易主,只有壁画留了下来。

根据陆波老师在《北京的隐秘角落》里的考证,“清廷入主中原之后,大肆修葺并恢复了不少明朝寺院,但法海寺始终没有进入清当朝者的法眼。根据乾隆中期《日下旧闻考》记载的情况分析,法海寺没有被清朝官方考察过,没有被皇帝亲访过,甚至艺术爱好者乾隆皇帝也没有听闻如此瑰宝(这是空前的憾事),也就不可能有朝廷出面的任何复建与修缮。可以肯定的是,清朝廷根本不了解寺内的壁画情况,所有的皇帝均未得见。《日下旧闻考》只将法海寺作为一座普通的前朝寺院简单记录了一下遗留物品,包括三通明碑、二通石幢,对大殿内部的佛像、罗汉雕塑只字未提,壁画部分更是无从谈起。”

实际上,明朝灭亡之后,法海寺和法海寺壁画便一直再无人欣赏。

▲ 在大雄宝殿门口拍到了一只慵懒的猫,他似乎在说,这些没见识的人类。

这当然主要是因为法海寺地处偏僻,人烟也没有那么密集。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五一节,我开车顺着石景山金顶街一直往北,穿过模式口大街,左边一拐,路忽然变窄了,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此地叫福寿岭(我听说这里有从来没开放过的福寿岭地铁站),主山叫翠微山,可是看上去一点也不翠,山路只容一车而过,一边是一条水沟,沟里没有水,只有光秃秃的石块。另一边则是工地,尘土飞扬。

▲ 门口比寺庙年纪还要大的白皮松,见证了一切。

一点也看不出来,一百多年前,1923年,美国人霍普金斯(Hopkins)曾经在此地开办了中国第一家疗养院同仁疗养院。据说,当时疗养院对男女都开放,当地百姓颇为不满,曾一度呼之为 “骚妇岭”——实在不雅,不久便弃用了,还是恢复为“福寿岭”——

这是因为法海寺的第一任主持,便叫福寿,是当时名满天下的高僧。

1937年,英国女记者安吉拉·莱瑟姆和我走的也许是同一条上山的路。但她比我幸运,她不仅看到了“和尚在拆除为牡丹花穿上的越冬稻草衣”,还借助着僧人搬来的镜子,看到了大雄宝殿里佛像和壁画的光辉。

而我们,则只剩下壁画了。

解放后,法海寺成为军队驻扎地。一个新来的小战士为了方便自己晾衣服,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墙壁上钉上了七颗钉子,其中一颗正钉在帝释天的脸上,并且留下了裂缝。

▲ 钉子眼

中央美院教授叶浅予和徐悲鸿参观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回去之后写了报告,时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长郑振铎报给北平市市政府的公函这样记述:

据本部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悲鸿报称,该院近有人至石景山附近法海寺观明朝壁画,见该寺已驻有部队,壁画有部分已经毁坏,见有些壁画上钉了好些钉子。

部队对小战士进行了批评教育,并且很快撤走了。这些钉子的痕迹和形成的裂缝,今天仍然可以见到。唯一的作用,是通过这些钉子孔,我们可以发现壁画原来被填了一层细羊绒——李童真是舍得下血本!

法海寺的看门大爷叫吴效鲁,早年是荣宝斋的学徒。早在1945年开始,他负责法海寺的后勤,“文革”时期,北京九中的红卫兵小将们冲进法海寺“破四旧”,吴大爷给文物局打电话,然而文物局当时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好叮嘱吴大爷一定要注意确保文物安全,吴大爷最终,只好像关公一样,拿了一把大斧子立于殿门口,准备和小将们拼命。

陆波老师根据学校老员工的回忆,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吴大爷看吓唬不住而且无人帮他,他就一孤胆英雄,还不如用点智斗。于是,他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手颤抖着打开大殿门锁,第一个冲进去,二话不说就砸佛像、砸罗汉。后来他告诉别人,佛像砸了还可以再造,画毁了就很难恢复了,佛菩萨神灵也不会怪罪他的。而红卫兵一看老头成了他们一头的,笑了,也就一通稀里哗啦乱砸,砸完了,封资修就算打倒了,在大殿壁画上众神的注目下,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了,这一劫方算度过。

讲解员说,那些佛像都是金丝楠木做的,两个小时,全砸光了。

幸好,壁画留了下来。

▲ 这张图拍的仍旧是复制品,已经令人感叹。

1970年代初,74岁的吴大爷去世了,他没有选择回到河北涞水的家乡祖坟,而是留下这样的遗嘱——葬在法海寺附近。

这和李童的遗嘱一模一样。

我询问了门口的保安,他说,在法海寺山门外东北角,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听说是吴大爷的,我找了找,没有找到。

可我们需要记住这些名字。

我们要感谢画士官宛福清、王恕,画士张平、王义、顾行、李原、潘福、徐福要,是他们的妙笔生花,创作出了这精妙绝伦的壁画。

我们要感谢两个外国姑娘:英国人安吉拉·莱瑟姆和德国人赫达·莫里逊,她们为我们拍摄了最珍贵的法海寺大雄宝殿内景。

我们要感谢叶浅予、徐悲鸿和郑振铎,是他们的报告即使阻止了更多钉子钉在了菩萨的脸上。

我们要感谢吴效鲁,这个淳朴的老人用自己的智慧保护了壁画。

我们特别要感谢这个叫李童的太监,感谢他在1439年的春天里,做了一个那样正确的决定,不要权力,不要财富,用所有的心血,留下一座属于全人类的艺术瑰宝。

上文是我的五一春游小笔记,法海寺特别值得前往,每天有七场开放,每场三十个人。最早的一场是9:40,据说效果最好。我当天看的场次是14:50,全满,其中还有一个特别不守规矩的大妈用手机开闪光拍照,为了保护壁画,请大家静静参观,不要拍照。

看壁画门票100,不看门票20,只收现金。我建议先去后面看珂罗版,然后再来看真迹,会有渐入佳境之感。如果看过真迹看复制版,相信我,你会觉得复制版难以入目。

法海寺周围还有田义墓(听说还是个太监博物馆),也值得一观。

寺门口卖的桑椹挺好吃的,跟大爷稍微聊两句,可以一盒要的分量多一些,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参考文献:

1、郭丽平,北京法海寺壁画及其相关的几个问题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9-05-20

2、陈康,北京法海寺助缘中官考,首都博物馆丛刊,2003-09-30

3、陆波,北京的隐秘角落,社科文献出版社,2018年1月

4、金维诺,中国寺观壁画典藏·北京法海寺壁画,河北美术出版社,2001年1月

作者 | 李舒

来源 | 山河小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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