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city walk的网红化,城市中的散步已经逐渐偏离原本的含义,变成了一场精致的表演。作家伊险峰与杨樱的新书《九路口》呈现了一种较为纯正的“城市漫游”,漫游的城市,正是最适合散步的城市之一——上海。 《繁花》电视剧的大火,使得黄河路重新成为游客打卡的景点,而摘选自《九路口》的下文中,作者探访了同样具有上海历史风味的奉贤路与巨鹿路,一家家店描写过去,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看。这大概就是city walk最原本的模样吧。 下文摘选自《九路口》,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有一座主题公园叫上海 上海从某个时间段,可能是北京奥运会之前那么一点时间,不如从前自信。首当其冲的就是“建好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在各个时间段里,它有不同的修饰和名字,比如还有“世界城市”之类,有这理想胸怀,不足道,关键是建好这大都市是给什么人看? 依我看,自信一些,当然首要的是造福于本地人民。但实际情况似乎并非全然如此,至少外观上看,这建得越来越好的城市,更多变成大力发展旅游业了。本地人与此倒是关联度越来越少。一片赞美之声,讨好来贡献 GDP 的游客,这是让人有点困惑的。 一位叫约翰·厄里的城市研究者在 1970 年代观察佛罗伦萨,说这是一座被游客“鸠占鹊巢”的城市,40 万本地人,游客每年700万,政府还想着把学术、商业、工业区全部迁离中心——以便为游客提供更周到的服务,大概是这些东西创造价值的能力不如旅游业。如果你看梁先生的祖宅际遇, 大体上觉得梁先生全家贡献远不如来 拍照的外地小姐姐——她们可是要消费的。 电影《爱情神话》 政府默默地修正了城市的功能。它用资本来做急先锋,赶走了穷人,又用发展的魄力忍痛割爱了中产阶级——特朗普那种用有钱人替换掉穷人的士绅化策略已经过时了;不,它不是士绅化,这可不是那些士绅化 的推动者所能完成的任务。 就这么说吧,它想让自己变成一个迪士尼。 “迪士尼化”是作家汤姆·沃尔夫想到的名字。另外一位作家朱利 安·巴恩斯在小说里要把整个一座岛缩微成英格兰主题公园,名字都想 好了,就叫“英格兰乐园”(Englandland)。 我猜佛罗伦萨在四五十年前的想法就接近于这种思路。 只是时过境迁,我们现在领全球风气之先,什么东西都要执牛耳,迪士尼化的路上我们也不遑多让。 我晚上在苏州河边跑步,过苏州河到北静安、虹口,过外白渡桥折回黄浦再回到老静安。一路感受是:老静安稍好,所谓烟火气,就是市井气还在,本地人的生活基本上还在——这里说的本地人不光是老上海,也包括不会讲上海话的各种本地住客。 而一路上的另外几处,北静安、 虹口苏州河以北一带,在白天游客散去之后,半夜里更像北京 CBD,新楼大体上盖起来了,大部分是写字楼,也有少量的新住宅,在上海单价二十万以上豪宅名录中都有迹可循;黄浦的苏州河边发展得晚一些,现在旧城区里的老住户大多已经签约迁走,偌大旧城区里黑压压一片,等待鬼城焕发为新天地——美好愿望当然是这样,但也有可能会像虹口和北静安,白天热闹,有游客和公司上班的人,晚上人潮散去,留下一座 空城。 佛罗伦萨当年说是要把学术商业和工业迁离,我们更进一步,是把传统生活也迁离,留下一个主题乐园,叫上海。 这与被约翰·厄里称为“游客凝视”的现象,并不完全一样。一种是民俗风, 登峰造极的程度就是用长焦镜头对准原住民的脸,平和缓慢的方式就是南锣鼓巷化——我曾经用大半个下午走北京旧城,从鼓楼大街地铁站,沿旧鼓楼大街、铃铛胡同、钟楼湾胡同、鼓楼东大街、交道口南大街、地安门大街到平安里地铁站,中间还拐到前海西街和龙头井街,一路上大约看到了上百家的老北京爆肚、涮肉、炸酱面,这些专为外地游客准备的伪民俗服务,似乎是整个这一大片街区里不多的生存业态了。 本地市井生活被剥离之后,通常剩下的就是这样,称之为恶果并不过分。 现在上海享受着小红书里的小姐姐带来的红利,看起来时尚新 鲜,但长远看,豫园、南锣鼓巷旅游区风格的服务也是从曾经的时尚新鲜而来,游客主导很容易进入景区模式。 电影《爱情神话》 第二种是提供梦想,让你生活在梦幻里,迪士尼最为典型。 第三种是“博物馆化”,它的突出表现形式是你冷不丁会听到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比如我们在街上总能看到有人拿着手机或大镜头的相机一边拍照一边自言自语或者问同伴,“这地方是哪个年代? ”因为听得太多了,就忽略了它的吊诡甚至哲学韵味。 据说,最初觉出这句话异样的是凯文·林奇——所有地方都可以用某个 年代或某段历史来描述,这是把一个地区物化的表现,这里隐藏着被物化的原住民和游客之间的矛盾。 眼下的上海把这三种层次的旅游占全了。一个工作的、生活的人类居 住的上海,正逐渐化身为一个迪士尼一样的上海,一个博物馆化的上海。 02 在巨鹿路散步 临巨鹿路开了一间 Atlas Corner,在大众点评上它被归为清吧,主打洋酒,这里一直到茂名南路,包括茂名南路和高架另一边的茂名北路,威士忌之类的洋酒店比较多。应该是与早年间锦江酒店、花园饭店的“涉外”消费关系比较大。 在20世纪末到本世纪初,日本客人、中国香港和台湾客人愿意消费洋酒,愿意听人现场唱情歌,有到 上海来做客商的中年气,洋酒一支又很豪气,所以留下了诸多这样的酒 吧。 某种意义上说明巨鹿路这一段商业有点老化,没有持续更新。 路口再向东有依恋烟酒商行,看名字和装潢,与洋酒风格都很接近,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传统的持续。 幸好中间还有一个Leach栗其滴滤实验室,是 个卖柠檬茶饮品的地方,风格比较接近最近的潮流。 电影《爱情神话》 Atlas Corner那个位置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一家性用品商店,很张扬的位置,很抢眼的风格,在这里坚挺了好多年,不知什么时候停业退 出了,也不知是不是性的位置不如从前。 路口三层白楼在陕西南路这边是Power皮具,这也是十几年的老店,大众点评上只有两条评论,新的一条也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称它是一个很灵的皮具店,各种很奇怪的皮草做的小物件;另一条在十一年前,顾 客还在买皮夹子——十年间皮夹子已经没有什么应用场景了。 过白楼,路边是咖啡馆 Hefa,中文招牌是“咖啡喝伐”。这路口看起来与咖啡并不搭界,原来的人气因为几年前整治路边商业,大都封上了门、加上了墙。大约始于2017年的那次整治,针对的是改变原有房屋功能的业态——有些是破墙开洞做生意,有些是住宅功能改为商铺,哪怕经历了二十几年、三十年也不行。 在陕西南路这个路口,在咖啡喝伐和更远一点的城市酒店之间本来有些灵活的小店自此消失,旧时违章建筑拆除。现在它是一块做绿地似乎也嫌小的小方场,由旁边的楼和围墙的夹角所形成,五十平方米左右。水泥地面,为防止人们无序进入, 密密地沿路边立了一排红白相间的矮桩——也算是一种隔离。 但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这事。这个路口给人的感觉永远是“路过”,永远是行色匆匆 ,它距离浦西两条著名的商业街——淮海中路和南京西路——都是七百米左右。更远处有可能是目的地的地方——那是马勒别墅和城市酒店。在世纪初的一次反腐风暴之中,这里是上海瞩目的焦点。 马勒别墅在那之前还能进入我们的视野,偶尔大家还会在这里见个人, 夏天的朝南的大草坪让人迷醉。 但从世纪初变局之后,这里多了阴森之气,人们还是会经常提起这个童话一样的房子,也会有各种生活方式博主热情地讲它的设计师与女儿与梦,但它没有一点网红的气场— 喜欢提起它的人就跟喜欢提起反腐斗争的那群人一样, 更中年更老年化一点。 而且这里已经到延安高架路了,城市酒店和马勒别墅各统领一块延 安高架下面的绿地,这完全是另外一个路口了。 早上行色匆匆的人从各个新旧小区里出来,向北往静安寺南京西路地铁站,向南去陕西南路地铁站;傍晚行色匆匆的他们又从地铁站或写字楼里钻出来,一点点散在周围老洋房里——虽然此地街区尺度不是很大,路网分布也算得上均衡,但能有效沟通交通的似乎也只有陕西 路——包括陕西南路和陕西北路。 所以这里永远都是路过的感觉。 咖啡不知道给什么人喝,马勒别墅不知道什么人会去坐坐,人们匆 匆而过, 都会记得马勒别墅漂亮高大的彩色围墙, 它的存在感过于强大, 大多数人都会因此忽略还有几家与它并排于路边的店——一个叫“哼力士”的咖啡馆,Henry's,有陕南鞋店,很早的时候它是一间热风,热风那时在平价潮流鞋里表现出色,但它没有更年轻化走更酷的路线,也没有雍容大度到吸纳种种流行到时尚潮流一线,所以最后它没有变成鞋里的优衣库,也没变成 I.T. 这样的买手店,好像随着它的主流用户群消费能力的提高,它自动被淘汰出了主流一线的位置,于是变得更加默默无闻。 这里还有一家全家,那些路过这里无数次的人,可能经常在这里买一瓶水或者一个便当,但你要问起这是罗森还是全家,恐怕他们也要犹 豫一下。 只有到了巨鹿路的路口,一个铁艺栏杆围住的通透院子,把人从马勒别墅和它的围墙营造的氛围中解脱出来,那个通透院子里有一幢朴实 的独立小楼,现在住不少人家,院子里总是停着一辆Smart,虽然车很 小,但我也没弄清楚它是如何出现在院子里,以及如何才能出去。 院子 临陕西南路的门上有小招牌“Published By”,这是一家美甲店。 电影《爱情神话》 东南角黄金位置是 Lady Fafa,它的门牌号是陕西南路15号,在它的右手边向巨鹿路那一侧,有 Vivitouch,是一个设计师品牌店。它有两个门面,在一排肃穆起来的围墙里,各自为战,大约是当年整治开墙打洞的结果。再向东是 Bandit 西餐馆,它占据了一整座楼,刷成黑色,金色穗子一样的装饰品从三楼垂下来挂在墙上,追求独特但也难以名状的风格。 大众点评上面比较靠前的一个评论说环境大于食物质量,看了一眼菜单,推荐的都是很热烈很莽撞的肉类,这东西考验水准,想得到好评不容易。它的东侧是一个低调的写字楼,欣广大厦,有几家文艺腔调的公司在此创业,坚持文艺的还在这里坚持,发达了的已经在漕河泾可 以拿政府补贴了。 巨鹿路陕西南路路口把着西南角的是一家叫升力的神秘公司。它的 门开在巨鹿路上,其实在陕西南路更有存在感。巨鹿路的门上有一匾,上面有“檀艺林”三个字,启功题的,原来可能还是对外开放的。这种看不出来的投资公司通常背景深厚,总是有不凡的雅好,或者大气磅礴的俗气,唯一不受干扰的就是钱。 那门黑色厚重, 雕着金箔一样的纹饰, 用各种回形图案以彰不朽的未来。 很多人的语境中,升力传递的信息叫作艺术。 这个路口,沿着陕西南路向南,无限接近过去的襄阳路服装批发市场,代表的是草根时尚和潮流; 而沿着巨鹿路向西,艺术若隐若现——实际上文艺腔调一直是这 个地区的主题之一。 蒲园的老住户,跟我们说起来的时候,虽然也会提汤恩伯、毛人凤这些在蒲园住过的响当当的名字,但更喜欢提这里的艺术氛围:钱锺书 和杨绛住在8号,靳以住在2号,怕我们不知靳以,要强调上海市作家协会,巴金是主席,但真正做事情的是靳以。 我们当然算是知道靳以,最有影响的事,1936年鲁迅大葬,十六位扶棺人之一。 当年,靳以从蒲园 2 号出来,向里走穿过蒲园,过独门独院的 9 号之后,进到巨鹿路701弄或者绕过邻熙别墅,如果当年没有企业占据这个院子的话,那么靳以就可以从弄堂中直接走到刘家花园上班——它有一个俗气的名字叫 爱神别墅,这里一直是上海作家协会办公所在。 另一个方向,从巨鹿路陕西路口走过来,过了混杂了中年艺术与铜臭艺术味道混杂在一起的升力檀艺林,再经过巨鹿路661号这座路边楼, 就是庭院深深的上海市作家协会。 661号这座楼,外墙诡异,如果细究起来,一个半圆阳台支在不明所以处,上面似封没封,有一个鸽子笼一样的小房间半搭在阳台上,下面突兀地有个单元门,单元门还似乎有一个旧拱留在那里,在门与拱之间是更莫名的两个气窗。感觉历经多年,各种改造和适应,最终扭曲成 现在的样子。 661号一楼中间是咖啡馆Shimmer,也卖酒,还有“Coffee Training”的功能。有一次拐进去喝手冲,咖啡师介绍烟熏风味的咖啡豆,以为口味偏焦,结果喝起来清澈度很高,四十六块钱感觉有点贵,不过比起小胡的搭档 Mia 遭遇要好,有一天她去喝,随便点了一个手冲, 结账要一百多。 但巨鹿路这一点好,有高消费的手冲咖啡,也有平价到底的盖浇饭, Shimmer旁边那个黑黢黢的外卖窗口,装着防盗栏杆,热腾腾的锅气从洞口一样的窗口溢出来。这窗口就是一爿生意,做外卖,但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路过的快递小哥、不远处菜市场里做生意小贩或者一些不明身份的穷苦人,不论寒暑端着饭盒在外面狼吞虎咽,多是急急忙忙吃完, 跟手机里的人说“马上就到了”,赶紧完成下一单。 偶尔也有人慢条斯 理地坐在助动车座上,饭盒放在蓝色或橙色的便当箱子上,边看手机边 吃饭——他们借这个空可以歇个脚。 初次看到这比夜里的黑暗料理略高——等级的餐饮服务,还是在2021年的六七月间,看他们总觉得生计艰辛,让人心酸。 一年以后,从静安寺到淮海路,能开的馆子门口都是端着碗或者便当的顾客,顾客不光是小哥,心酸不遑多让,在各式各样的街头路边挥汗如雨的已经有更多的男女公司白领。 两张小圆凳,一张权 作桌子 ,一张作凳子,不许堂食,这已经算餐馆顶配了。 靳以为世人所知,另外一件大事是与巴金创办了《收获》杂志。这本杂志历经政治风雨和几十年文坛起伏变化,至今仍然是诸路文学青年的顶级殿堂。在中国文学期刊界,它的地位无与伦比,有它在,其他文学杂志自动下调一级。有志于文学者,如果有作品选入此杂志,从此登 堂入室,可以自视为一流,而且他人也不会觉得唐突。 电影《爱情神话》 《收获》归上海市作家协会管。现在,作协大门一侧是庄重稳重持重的中国官式白底黑字长条木制大标牌:上海市作家协会;大门另一侧是响当当的若干机构的名字,从靠近大门向外逐次散开来,第一排上下两个:《收获》文学杂志,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第二排是《上海文学》杂志社,《萌芽》杂志社;第三排上下分别为:《思南文学选刊》杂志社,新概念作文大赛工作委员会。 我们说巨鹿路的艺术味儿,《收获》和它的矩阵是另一种代表。这矩阵在作协大门口表现为各种杂志的牌子,在巨鹿路上表现为官方艺术的铺张。过这挂满荣耀勋章一样的大门,东边巨鹿路 677 号是作家书店。 这书店与现在流行的书店相差无几。 细黑铁窗棂,玻璃窗和门,从官方风貌区审美到民间Ins 风,近来很统一。进门也是抢眼的堆头,不同之处可能在于,一般书店是把畅销书或潜在畅销书摆在显眼位置,作家书 店是把本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堆在此处,借以彰显地主之谊——到自家了, 中堂墙上挂满奖状之类,不突兀。 除了自家的荣誉,长三角另外几个作协的头面人物作品也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不冷落,不抢风头。 自家才艺展示之外,橱窗里更好位置是留给帆布袋之类的文创用品的,这也没有什么两样。 而且二楼据说也有咖啡供应了,熟门熟路的客人打着招呼 走上去,没准就是主人。 681号是另一个独栋的小楼,与677号之间隔一铁门,这楼三个铺面的开间大小,正中有牌匾,叫“海上艺术馆”,牌匾已经荒废了,整个楼也闲着,门边墙上贴着的告示还是 2017 年的,说此海上艺术馆更名为“八号桥艺术空间——1908 粮仓”,搬到苏州河边上去了。它门边也挂着四个牌子,显示这里还是作家协会的势力范围:上海文学创作中心、上海作家俱乐部有限公司、华语文学网、云文学网。我去搜了这两 个网站,还真的能上,而且流畅,应该还有人在维护。 我们还是在巨鹿路闲逛。 大部分的门面与一年前差别并不大。 过了 作协的海上艺术馆,是另一家又喜,Yoxipunk,饰品店,以前店员说与 长乐路上的又喜是同一个老板,但两个店各自经营。 橱窗有小摆设,墙 面上挂着大蝴蝶结,风格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又喜的店主据说是个岁 数不大的小姑娘,有的时候会被认为是古着店,但古着店界似乎不喜欢 这个结论。 古着店经常藏在弄堂深处,多少依赖一些“懂行”“识货” 的人来照顾生意,又喜更多是靠闲逛的人来支撑购物, 当街面上人大大 少于平常的时候,它的生意也步履维艰。 不过比起餐饮来,至少不会白 白浪费食材。 最多室内不通风,货有发霉的危险。 本文节选自 《九路口》 作者:伊险 峰 / 杨樱 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理想国 出版年:2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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