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扬州,多是盐商园林,小说家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就说:“原来扬州地方,花园最多,都是那些盐商盖的……久闻扬州盐商阔绰,今到了此地,方才知道名不虚传。”扬州盐商园林,除了具有建筑大、色彩艳、求新求异的特点外,还有崇文尚学的精神气质,反映在园林营造方面,其中之一就是多设藏书、读书的建筑。
文 | 李金宇 播讲 | 马骊雪豪 雍乾时期扬州盐商代表的马曰琯(1688-1755)、马曰璐(1697-1766)兄弟,其名园小玲珑山馆是“家多藏书,筑丛书楼贮之。”“扬州八大商”之首江春(1720-1789)的康山草堂内,有随月读书楼,其堂弟亦是盐商的江昉(1727-1793),园子里有紫玲珑山馆,都是园主藏书读书之所在。另以儒者自居的盐商程晋芳(1718-1784),聚书五六万余卷,筑藏书楼名“桂宦”(因楼前有桂树), “鱼门(程晋芳)独愔愔好学,服行儒业,罄其赀以购书……好交游,招致多闻博学之士,与讨论世故,商量旧学。”
小玲珑山馆 可以说,盐商园主的崇文尚学,已无形中对园林的布局、功用产生了影响,扬州盐商园林中一再出现的与书有关的楼、轩、馆、斋,使得盐商园子显示出另一番精神气度。这些建筑往往被设置在园子的幽僻处,适合聚气敛神,静心苦读。盐商黄至筠(1770-1838)的个园,园中所设丛书楼,远离主景,偏于一隅,在园子的东南角上;盐商何芷舠(1835-1908)寄啸山庄内的读书楼,在园子的东北角;盐商卢绍绪(1843—1905)的藏书楼,则在整个园子的最北侧。
个园丛书楼 明计成(1582-1642)在《园冶》中对设在园林中的书屋建筑有这样的要求,“惟园林书屋,一室半室,按时景为精。”再对照明陈继儒(1558-1639)《小窗幽记》中言:“读书宜楼,其快有五:无剥啄之惊,一快也;可远眺,二快也;无湿气浸床,三快也;木末竹颠,与鸟交语,四快也;云霞宿高檐,五快也。”无论是低层建筑的书室,还是高层的书楼,于其中望出,最好能看见美丽的风景,从而眼睛舒畅、心情愉快,方能更利勤读。 美国学者白馥兰曾在考察了中国建筑传统的空间意义后说:“理想的书房,窗外应有一所花园,沉思自然、观看草木以及风穿过竹子的飒飒之声带来了心灵的安宁和文学创作的灵感。理想中,学者的身旁应满是善本图书和有品位的物什,正是在书房里,优雅的男性审美风格得以最好的展现。”(《技术与性别——晚期帝国中国的权力经纬》)
盐商马氏兄弟的“丛书楼”可谓是对其最好的注脚,读书、藏书、校勘为一体的丛书楼,按《扬州画舫录》中称:“玲珑山馆后丛书前后二楼,藏书百橱。”也就是丛书楼有前后二楼,这二楼的功用,马曰璐说得明白:“中有楼二:一为看山远瞩之资,登之则对江诸山,约略可数;一为藏书涉猎之所,登之则历代丛书,勘校自娱。”一楼看景远眺,一楼藏书校勘,相得益彰,把苦读与看景巧妙统一。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扬州盐商园林追求崇文尚学的精神气质呢?
《山东通志》 清代扬州盐商,其中又以徽商为多,而历来人们对商人的认知,基本是“奢靡之习,莫甚于商人……衣服屋宇,穷极华靡;饮食器具,备求工巧;俳优妓乐,恒舞酣歌;宴会嬉游,殆无虚日……各处盐商皆然。”(《山东通志》) 虽然盐商财聚力厚,但金钱构筑的物质地位,与其社会形象并不相匹配,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小说《儒林外史》里才女沈琼枝在盐商园子里的所见与心理活动,可以佐证当时人们对商人的普遍态度,“(沈琼枝)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朱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 下面是沈琼枝的心理活动,“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彼人,指园子的主人扬州盐商宋为富,他明显被沈琼枝鄙视,认为这等雅致是作为铜臭的商人欣赏不了的。
《儒林外史》连环画沈琼枝 那么,对商人而言,改变公众对商人职业的“原罪性”歧视,提升个人与家族的社会地位和声望,无疑成了刻不容缓的事。当时社会流行的风气是“贾为厚利,儒为名高”,作为商贾,通过将财富转化为科举及第, 以期仕途上的成功来获得世人的尊重和另眼相待。若此,促使盐商群体从两个方面改变。
一是向内,改变自身,由贾转儒,除自己饱读诗书外,还重视后代教育。扬州盐商中的一些人自己功名无望,入仕被堵,往往把希望寄托于儿孙后代身上,希望他们“就儒业”,进仕途。正是基于此种思想,他们不惜重金延名师为儿孙们授业,购书籍教育子弟。据说,当初因为黄至筠是商人,扬州的文人都不屑与他为伍,黄至筠于是用重金从安徽聘请有名望的先生来家中教子。 《梵天庐丛录》卷十一详细记载了盐商黄至筠教子成材的故事,“黄名永泰,以商起家,资产雄一时。时扬州人文极盛,名流宴集无虚日,咸不屑伍黄。黄亦杜门却扫,不与扬人士往来。有子二:长锡庆,次锡麟,年耗千金延皖省名宿教之。黄亦身督之维严。每夕,问两儿所受业,苟未精,则令仆伴至书室,复请师为之讲说,必领悟,始得寝。历二十年如一日。”
扬州徐园听鹂馆近观 至于盐商园林中多设书房,一方面是读书教育的需要,另一方面则如白馥兰推断的,以期获得另一个身份:“江南的商人告诉《清俗》的作者说:‘富裕农夫的住宅包括一个客厅、一个书房和内室,和商人的住宅一样’,这就是说,他们认为商人理所当然应该有一间书房,就像他们应该有内室。这是一种重要的关联:男人渴望相应于书房的社会身份。”
卜正民 二是向外,模仿读书人的生活,融入文人圈子。海外汉学家卜正民曾举例在扬州一带,徽州盐商特别善于打进上层文化的圈子。“在这种身份转换的氛围中,商人渴望得到士绅身份,乐此不疲地尝试各种方法以实现从商人阶层到士绅阶层的转变。其中方法之一就是模仿士绅的行为举止。” 清黄钧宰的《金壶浪墨》记载了扬州盐商的容园,其侈靡奢华、池台之精为当地诸园之最,园主张氏每日午前开放园子任人观赏,游人除看到“一园之中,号为厅事者三十八所,规模各异,夏则冰绡竹簟,冬则锦幕貂帷,书画尊彝,随时更易,饰以宝玉,藏以名香……花史修花,石人叠石,水木清湛,四时皆春……主人兜舆而出,金钗十二,环侍一堂”这样的画面外,还特别提到盐商园主的行为表现是“赏花钓鱼,弹琴度曲。”在这个场景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商人融入文人圈子的努力,他所展示的物品和活动,不仅标志了个人兴趣,更表明对士绅精英阶层生活文化趣味的模仿和认同。
扬州何园
这种模仿和融入的目的是屏蔽掉商人这个头衔,它几乎成了盐商的焦虑之一,有些盐商甚至采取极端的方式,如盐商洪征治,在他家赞助的洪园文会中,只欢迎文化人的参与,而明确禁止其他盐商家族成员进入其中。这种刻意的回避和割裂,与自身商人身份形成了强力的反差,只能说,崇文尚学,已成为了扬州盐商迫切改变自身地位的无声追求,是他们树立社会地位,获得不俗的名声,最终跻身上流阶层的敲门砖。 清代的扬州盐商园林,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在不知不觉间,盐商们创造了一种高质量的生活范式,在物质上追求精致化,在精神上追求“文人化”,日常生活中的读书、雅集,反映出一种只要诗书在手,万缘皆可放下的人生态度。这一切,诠释出中国式生活审美化的方向与可能,为今天和将来物质优厚,生活富裕的人们提供了借鉴和参考。 作 者:李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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