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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洋看火:英美观察下的印度1918大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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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4 13:23: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大正十一年(1922),日本学者铃木梅四郎推出了《大英帝国の将来》这部国际政治学名著。铃木对英国在印度殖民地的公共事业投入表示怀疑,他批评道:

“英国是否对印度的科学教育和卫生事业竭尽全力?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看到些(正面)说法。不过,我们仍需冷静且客观地进一步分析——印度方面事态之严重,在《英国医学评论》一篇报告里显露无遗:诺曼·怀特少校指出,1918年10月至11月这短短两个月间,印度死于流感的人数高达4899729人。印度事务大臣蒙塔古先生的声明更是给出了6000000人的惊天数据!事实上,流感并非印度的‘不速之客’,当地每年都会暴发大大小小的流感疫情,1918年并非特例。”

历史地看,铃木由于英属印度防疫失败而批判“卫生帝国”是公允的。翻检英美舆论对于印度疫情的观察,一副“隔洋看火”姿态暴露无遗。可以说,1918大流感期间,英美对深陷灾难性疫情的印度非但不提供帮助,反而借题发挥,“竭尽全力”地榨取、异化、炒作蒙难的印度。

“世界疫情最严重之地”

首先铺陈一下印度1918大流感疫情的整体背景。1919年,加尔各答《甘露市场报》(Amrita Bazar Patrika)统合多份卫生报告,勾勒出1918大流感在印度肆虐的初始轨迹:可考最早的本土病例出现于1918年6月。很快,孟买市内便有成批职员因发烧请假。至6月底,该轮疫情已扩散至加尔各答、马德拉斯等地。7月初,坐落在麦缪、卡拉奇、贾巴尔普尔的诸处军营相继报告流感暴发。7月中下旬,流感最终于印度全境形成大流行态势。依照1919年10月纽约《医学杂志》(Medical Record)研判,大约在1918年9至10月间,印度流感或发生“变异”,因此后几轮疫情在传染性、致死率方面更加其势汹汹。疫情沉重打击了印度——现代医史学界公认1918至1920年间流感在印度夺走了1000至2000万人的性命。另据经济社会史学者米尔斯(I.D.Mills)估算,大流感致使1919年印度人口出生率骤降30%,堪称印度经历的一场“灭顶之灾”。

基于发达的殖民通信网络,英国本土在印度大流行起初便关注到殖民地正经受疫灾。英国主流媒体对印度疫情发展进行追踪报道,形成了早期(卫生报告暂未出炉时)英语世界对于印度疫情认知的信息基础。1918年6月27日,《泰晤士报》(The Times)孟买通讯员发回消息,首次向英国本土读者介绍了印度流感疫情。7月8日,这则简讯登报:“孟买正遭受一种或是流感的特殊热症侵袭。该病不甚严重,一般患者会有三天左右时间感到体力不支。此次疫情的最突出特征是传播极广。许多政府部门与工厂的职员深受影响,某些单位甚至有三分之一员工因流感无法出勤。”9月25日,路透社记者又自孟买向英国本土传来消息:“9月23日,孟买(流感单日)死亡人数达427人。浦那等地流感大流行亦十分普遍。”在美国,上述新闻也曾被少量媒体“例行公事”地转载。但宏观地看,此时印度日趋恶化的疫情形势并未击中英美媒体的“兴奋点”。

1918年底至1919年初,部分英美在印工作的传教士、卫生官相继投书母国,以半官方形式向英美舆论输送了有关印度流感暴发的一手讯息。譬如1919年1月,供职于阿拉哈巴德基督学院的塞缪尔·希金巴顿(Samuel Higginbottom)牧师对英国媒体介绍:“每天都有数百具遗体在河中漂流。目前暂未有针对全印度的疫情数据发布,但在我负责区瓜廖尔周边的村子里,患者死亡率高达20%至60%。霍乱、鼠疫等印度遭受的其他传染病都不曾有过像流感这样高的致死率。”这些有限视角观察虽然未充分显现印度疫情的严峻性,但其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担忧之情,令英美舆论初步感知到印度正在遭受空前劫难。鉴于此,一批英美媒体初步转变了对印度疫情的信息通报文风,致力于更形象刻画展示“印度疫灾”。

英美舆论的大转折发生在1919年5月前后。斯时,殖民地官方多渠道发布了1918年末印度流感疫情的初步统计。这些殖民者生产的疫情报告引发了英美舆论的集体躁动——印度竟有那么多流感病例,简直是“世界上疫情最严重的地方”!于是乎,一场塑造印度“瘟疫之国”形象的舆论潮奔腾而来。

通览1919年出版的英美报纸,针对“500/600万印度人死于流感”的报道占到涉印度疫情新闻的九成以上。1919年3月,《泰晤士报》刊登了副标题为“六百万印度人死于此”的通讯。作者援用卫生官怀特的评价,表示“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或地区似印度这般,在1918年最后一个季度里遭遇了如此严重的流感”。同月,美国《阿拉斯加每日企业报》(The Alaska daily empire)的《流感造成了巨大伤亡》一文首先惊呼“英属印度及印度其他地区有600万人丧生”,紧承着慨叹:“世界历史上所有疾疫里,流感杀害的人数最多!”就这样,印度“瘟疫之国”的形象被“有力数据”立体塑造、广泛传播开来。

疫时孟买火葬设施景象(图源:1898年《伦敦新闻画报》(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
随着英美舆论的“兴奋点”被“惨不忍睹”的印方报告击中,一些印度疫情侧写开始陆续登上各大英美报刊。1919年5月,多家英美媒体相继报料了疫时印度社会惨景:“医院手忙脚乱几近窒息,很难迅速搬走病床上的死者,给濒死患者腾出空位。城市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被遗弃的死尸以及垂死之人。加特塔(Ghat,印度教火化设施)与火葬场堆叠着多到令人震惊的尸体,然而仍有更多遗骸正源源不断从医院和逝者家中被拉来。”

与此同时,素以喜好渲染著称的美国地方媒体“习惯性”地虚实结合论说印度疫情。1919年5月4日,美国《堪萨斯城星报》(Kansas City Star)写道:“在瓜廖尔附近的一些村庄,10至11月间,仅流感就致使多达20%至60%的居民丧命!在许多地方,所有村民均被流感袭击,甚至没有人能够去照顾病患、埋葬死者。流感可能已使10%印度人死去,这个数字约为3300万,或者说超过了一战阵亡者总数!”对照疫情报告及各方新闻,《堪萨斯城星报》的前半段叙述确实有证可查。但后半段“可能已使”的揣测,明显是过于任性地将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误用作严肃信息源,并带着夸张印度疫情以吸引读者之目的,煞费苦心地列出了远超疫情事实的算式。

随着时间推进,一些受种族主义支配的疫情报道也开始借“世界疫情最严重之地”这个恶名生事。1920年12月6日,美国《夏洛特观察家报》(Charlotte Observer)的深度报道称,那些殖民者“可能都已经获得免疫了。世界历史上从未发生过传播如此广泛又如此致命的瘟疫,几乎每一个人都曾暴露在疫情围裹之中!你知道吗,在南非的一些地区,黑色人种已经被(流感)扫除殆尽了。同时在印度大约有700万人死于流感。可以想象,这个数据之外定然还有许多病例未被报告。”很明显,在暗示流感“清扫了低等人种”的同时,《观察家报》亦认定印度、南非殖民地的泛滥疫情,为逃过一劫的殖民者创造了“(群体)免疫”的环境。这般极端种族主义言论,实在令今人引以为憾。

在英美等国媒体的精心“编写”下,1918大流感期间的印度由“疫情重灾区”化身作无他可及的“世界上疫情最严重处”(20世纪初全球生命统计事业参差不齐,其他人口大国疫情如何很难准确描述,大有“说第一却不知第二”之嫌)。围绕这一顶“给印度戴上的帽子”,英美两国的印度1918大流感观察,开始向所谓“汲取教训”的纵深向开拓。

“反面教材”与“试验田”

可怖的1918大流感何以入侵印度?1919年7月,英国出版的《公共卫生报告》(Public Health Reports)谈道:“(印度)可追溯的首个病例发现于1918年5月,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驶来的运兵船上。该船在码头靠泊时,被检出载有病患。”

1914年,殖民者认知中“亚洲从未有过的港口改良佳绩”——孟买新亚历山德拉码头(New Alexandra Dock)竣工投用
印度疫情“输入说”是当时学界主流观点,广为医学专业人士援引。1920年,托马斯·赫里奥特(Thomas P. Herriot)在英国爱丁堡大学的毕业论文《对印度旁遮普地区1918流感疫情之观察》便采纳了“输入说”:“印度当地疫情最初见于孟买,由一艘载有流感患者的船只带来。”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不少报道也明言印度疫情由殖民士兵带入。1922年12月,《蒙哥马利广告报》(Montgomery Advertiser)复盘大流感疫情时指出:“营地内健壮的白人士兵在家乡、国外战壕、回印路途中染上流感,成千上万的印度人被波及而病倒了。”显而易见,在流感全球大流行期间,英美社会对印度“输入型疫情受害者”身份,以及殖民宗主(英国)士兵是印度疫情直接来源其实一清二楚。

不过,给印度冠以“世界疫情最严重之地”恶名的英美观察家,在面对“谁给印度带来了灾难”这一问题时竟然集体“健忘”了。英美报章上热火朝天的印度疫情新闻里,实在难觅陈述印度疫情输入史的客观声音。更令人咋舌的是,英美舆论还持续不断地将印度树立为服务于帝国文明叙事的抗疫“反面教材”,大有“贼喊捉贼”之感。

一贯喜好夸大、扭曲事实的美国地方媒体表现尤为活跃。1918年12月,路易斯安那《时代琐闻报》(Times-Picayune)的新闻写道:“源自印度的数据总在表明,那里长久以来都是块瘟病疾疫之地,这实在令人担忧!在城市人口不足新奥尔良一半的德里,单日新增流感死亡病例多达800人!在相较印度其他地区略为发达的旁遮普,死于流感者已经超过25万人。某些情形极端的地区,流感夺去了10%人口的性命。”纵使印度公共卫生条件确不乐观,但在大疫临头时无情讥讽“瘟病疾疫之地”,实属有违国际公义。又如1919年12月,佐治亚《哥伦布纪事报》(Columbus Ledger)简讯《印度流感传染率高》论道:“印度的流感传染率是英国的15倍之多。英格兰与威尔士共有2500万人口,印度则有2.15亿人口,约是英国本土的9倍。”若对前后分句稍加联想,不难看出执笔人的言外之意是“印度不但有防疫不力、传染横行之弊,其庞大人口基数更令全球疫情面临失控之虞”。

忙着向印度泼墨以夺人眼球的英美新闻机构,自然无心细究印度何以至此。然而,那时大多数殖民背景的医学专业力量也犯了和无良记者相似的错误——一双双窥视印度疫情的“碧眼”,在帝国科学传统导引下,自觉不自觉地将印度辟作了“跨国”研究,而非“落地”治理1918大流感的“试验田”。

1919年1月25日,美国波特兰一位医学家在《俄勒冈人报》(Oregonian)上评论称“印度是(本次)流感最惨的受害者——这点不容置疑,该国已有300万人死于疫情!这可为‘流感是聚集之病’的理论补益些许佐证。‘流感是聚集之病’的理论,亦于新一轮疫情暴发前后人群拥挤引发的传播事件里,得到了进一步确证。就整体而言,人群聚集中心流感最为严重的观点是正确的。”在这则报道里,受访医学家只见自己关心的专业领域“理论得到检验”,丝毫未谈及印度民众在“理论得到检验”过程间所受苦难,更不曾就管控印度疫情提出可行方案。这类把大流感疫情期间的印度狭隘看作“研究样本”,忽略被研究对象真切诉求的医学工作在英美科学界比比皆是,暴露出帝国科学传统下“统治-被统治”而非“服务-参与服务”的畸形医患关系。

在实践领域,上述畸形医患关系亦随处可见。1919年1月,英国军医塞西尔·韦伯(Cecil J. Webb)自加尔各答军医院致信《印度医学公报》(The Indian medical gazette)编辑部,分享了他在临床救治中总结出的流感患者救护经验。历史地看,韦伯提出的患者心肺功能管理、急症肺炎患者呼吸道清理等措施具有一定科学性、可行性。但这套方案着实对护理人员、医疗物资有很高要求。医史学者鲁比·巴拉(Ruby Bala)指出:1918大流感期间印度“绝大多数罹难者是来自农村地区的贫民。(阶级间)死亡率的沟壑之别,或可归因于不同肤色人群所获医疗资源、拥有休养条件的差距”。由此推想,普通印度本土病患根本无法负担塞西尔诊疗方案的照护成本,这是套完全服务于殖民地欧洲人及亲殖民权贵的“帝国主义流感疗法”。同时,以英文出版、目标读者是西方生物医学执业者的《印度医学公报》绝少能影响到印度医者,这更表明印度仅是塞西尔流感诊疗方案的“试验田”,而非救治对象。

此外,查阅留存教育档案,疫情期间有多位英国医学生选择1918大流感作为毕业论文研究对象。除上文述及爱丁堡大学托马斯·赫里奥特著《对印度旁遮普地区1918流感疫情之观察》外,1920年伦敦大学医学生菲普森(E. S. Phipson)也曾以《对1918年印度流感大暴发的观察》为题撰写毕业论文。检阅这两篇代表性毕业论文,其着力点基本是重构印度疫情发展曲线,对怎样运用医疗手段改善印度卫生处境所言寥寥。印度这方“试验田”,为热衷于1918大流感研究的英国医学生供给了难得的系统素材(战时英国本土有流感新闻管制),却未能得到医学生成果反哺,科学帝国主义投下的阴影令人叹惋。

疫情期间,务实关心大众的印度抗疫力量与一意开垦“试验田”的殖民医学形成了鲜明对照。1918年11月,卡迪督学致信教育部门,报告了帕坦(今属尼泊尔)当地教师积极服务社区、抗击大流感的光荣事迹。督学就帕坦流感患者死亡率由60%至70%降低到10%上下的进步评述道:“尽管(殖民医学设立的)慈善药房对这一变化有所贡献,然而与此同时必须看到:本地教师们满腔热情地在抗疫一线尽职坚守,为贫苦百姓登门送药。譬如维塔尔达斯·查图尔布吉(Vithaldas Chaturbhuj)先生就东奔西走,给不愿服用西药(English drugs)的土著患者供应草药。”可见,即便殖民历史书写长期选择性遗忘,仍有清醒者记得德性远高于“试验田”群体,真正为民众谋福祉的印度抗疫者。

1853年的印度加尔各答医学院附属医院外景(图源:《伦敦新闻画报》)
希冀在“试验田”里找到疫情出路并把殖民者塞进“卫生胶囊”的做法是否可行?其实早在当时,已有殖民医学家朦胧地意识到“除非所有人都安全,否则没有人安全”。1919年初,阿萨姆邦巴斯德研究所(The Pasteur Institute Of Assam)开始试制所谓“流感混合疫苗”,并有组织地在殖民群体内部紧急接种。4月,诺曼·怀特于《英国医学杂志》(Th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上就印度疫苗现象亮明观点:“应当看到,假若再出现和上一轮流行相仿的疫情,那么疫苗接种不太可能给作为整体的印度带去任何帮助。因为早在我们筹备好给全印度百分之十人口接种疫苗之前,疫情早已自然地蔓延开来了。”

值得注意,正是美英等国漠视防疫,以及英国为代表的部分一战欧洲参战国刻意隐瞒,才导致全球疫情失控,最终殃及印度。仅就此而言,英美观察把印度立为“反面教材”,大肆攫取“试验田”的行径,便足够国际公义冠之以“卑鄙”二字。

“不见印度人”的印度流感观察

缘何英美对印度1918大流感的观察处处浮现傲慢与偏见?在卫生帝国主义歧路之下,英美观察者“只知印度不知印度人”的集体心态影响深刻。历数报刊档案,“不见印度人”的印度流感观察为数众多,危害匪浅。

“不见印度人”的印度流感观察,在统计的信息源头便已埋下祸根。1920年,英国医生沃特斯(H.G. Waters)对印度流感疫情的代表性分析见刊于《英国医学杂志》。估测流感亡殁时,沃特斯分列“欧洲人”(Europeans)、“东印度人”(East Indians)、“印度人”(Indians)三项各自计数,生硬地将朝夕相处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区隔开来。而在大流感期间的英美报端,读者经常可见诸如“沃尔特·穆恩(Walter A. Munn),皇家苏格兰燧发枪团中士。自印度返回,便因途中感染流感引发之肺炎病逝于奈特利军医院”这类消息,其主人公均是在印度感染,或往返印度途中罹患流感的宗主国/西方强国公民。至于印度人,除凭借名驹“‘黑暗传奇’(Dark Legend)赢得(“帝王”杯与“总督”杯)双料冠军”,在殖民地赛马圈名噪一时的“前焦特布尔土邦主”这类亲英权贵,尚能获得“因流感病逝,实属悲剧”的哀悼,其余几千万惨死在瘟神镰刀下的印度平民,至多是“一长串数字”罢了!

“不见印度人”的卫生模式直接影响着相似条件下英国/印度流感患者的生存概率。1919年7月刊《公共卫生报告》披露:“印度士兵(罹患流感后)出现肺炎的概率是英国士兵的四倍之多。”其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印度士兵感染后所受军医诊疗有限,因而病情恶化较普遍,痊愈率、生存率远不及“有名有姓,每一条命都是命”的宗主国士兵。

1919年1月3日《剑桥独立报》(Cambridge Independent Press)以“本地荣耀榜”为名整版刊发近期过世的、有一定影响力的乡邻相片。其中,德林克沃特中士(E. W. Drinkwater)的讣文是“1918年10月6日,在印度死于流感”。
卫生帝国主义对印度人的“视而不见”并未止步于“不报道印度人惨状”。在资本魔力驱使下,印度人的流感劫难很快被帝国经济系统吸纳为“解释”材料。1919年4月,《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报道迈索尔金矿公司(Mysore Gold Mining Company)亏损问题时借印度劳工间的流感疫情辩护道:“本年度该司很可能会因厂长所言的‘地表与地下一片混乱’而亏损。印度目前正处在流感暴发之中。据厂长汇报,科拉尔(Kolar)金矿区内已确诊13600例流感患者,死亡人数达960人。”事实上,迈索尔金矿公司在此之前已遭遇巨大内生性经营困难,这点《经济学人》文章有所提及。10月,伦敦《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的广告又拿印度疫情为“保险岿然不倒”摇旗呐喊:“由于流感疫情,印度人寿公司去年历经坎坷。然而,印度人寿坚实的金融基础使它不必过度紧缩资金流,亦可支应高昂的赔付成本。”吸饱印度流感罹难者血液的资本帝国,真是“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

此外,殖民力量在印度针对当地人开展的有限防疫行动里,“不见印度人”的怪相也俯拾皆是,漂尸处置便将此演绎得颇为形象。

1921年4月,《图画》(The Graphic)杂志报道了英式童子军运动在印度的崛兴。文章提到:“疫情暴发后,少年战士们毫无犹豫地开始清理‘圣水’贾木纳河里的死尸。尸体是被他们的亲戚丢进河里的,亲人们确信如此操作可令死者灵魂升入天堂,全然不知此般操作将带来传染病扩散。童子军将河中遗体打捞上岸,妥善火化处理。参与这项任务的童子军士兵绝无逃避之心,觉得能尽己力守护民众健康是极为光荣的。”

大流感期间下贾木纳河捞尸者所属印度英式童子军部队合影(1920年)
事实果如《图画》报道那般吗?一封加入英属印度政务档案的“内部”信函道出了全然不同于“文明开化”景象的人间悲剧。1918年12月,某印度军官写信向上级报告纳巴达河沿岸疫情形势:

“本地受疫情影响如此之剧,火葬根本无法正常进行。木材及牛粪已无处可寻,故而死尸被随意抛弃进纳巴达河。纳巴达河流速较慢,浮尸都堆积在克久拉霍境内的河岸边,很远处的空气都被恶臭给污染了。航行于纳巴达河的船夫告诉我,他们的船只动不动就会被死尸缠住,漫天臭气让他们不愿再穿行于该河。”

1918大流感期间恒河边等待入水下葬的印度人遗体(“Brewminate”网)
印度文化传统里确有入河水葬的选项。但就多数意见而言,火葬方才是更为当地信徒认可(也更契合高种姓身份)的葬俗。《图画》杂志牵强地把大流感期间印度河流漂满尸体归咎于“陋俗”,显然是武断臆测,也在无形间对饱受流感折磨的可怜人施加了二次伤害(虽然参与水葬的印度人一般不会阅读《图画》杂志,但这些观点会影响宗主国乃至英语世界的印度印象,从而间接波及每一位印度人)。最近,印度史名家姜景奎先生在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提醒读者:疫情期间印度的牛尿牛粪疗法虽不科学,但并非“恶俗”,是印度宗教信仰的虔诚外化——“在世界范围内,无神论者、无宗教信仰的人是少数。”由此回看,1918大流感期间那些“不见印度人”的抨击,其言实在是可憎又无知!

道德光谱的另一端,也有善良的英美人士“看见了”印度人的怆痛,对身陷流感危机的他们投去了良心同情。这方面,传教士其行可嘉。驻锡兰英国传教士安妮·克莱顿(Annie E. Clayton)在信里恸哭道:“目前,流感已经夺走了我们最好的泰米尔语教师,以及他的妻子,本校一位印度助教亦不幸因流感丧命。”与安妮偕行的传教士亨利·罗珀(Henry T. Roper)也对友人叹慨:“村里神庙的丧号从黄昏到夤夜一直在鸣响,这实在令人失落。整个村子满是悲伤,人心惶惶。”传教士与疫灾之下的印度人同呼吸,亦有杰出代表尝试与印度人共命运,尽己所能呼唤印度卫生体制变革。上引塞缪尔·希金巴顿牧师通信还谈道:“大流感与其他传染病一道,呼唤着卫生与公共健康系统的扩张。事实上,该系统已在印度试行并证明确实有效。(与此同时)医疗传教士在印度那些(医疗奇缺)地区也大有用武之地。”

回看“铃木之问”,显然英国未对印度“卫生事业竭尽全力”。可以说,1918大流感这场旷世大疫让印度蒙难,更令英帝国及同样带有卫生帝国主义色彩的部分美国舆论蒙羞——在隔岸看火者眼中,印度是政治上有联系同时又“没有联系”的他者。殖民者幻想着“一体”,但对真正能够救殖民地于水火“命运共同体”熟视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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