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的莫斯科街头 图丨新华社
莫斯科的两个“大市场”关闭了。过去一个月,为数不少从俄罗斯输入中国的病例,都来自这两个市场——“柳布里诺”和“萨达沃”,这里发生了什么?俄语中,“柳布里诺”的词根是“爱”的意思。这些华人常年奔波在外,只为了赚点钱,可能从来没有时间和心情了解这个地名的含义。但现在,他们告诉我,比任何时刻都期盼离开这个疫情的风暴眼,踏上已经春暖花开的祖国。 1 莫斯科“柳布里诺”庄园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撰写《罪与罚》寻找灵感的地方。一个半世纪过去,不远处的“柳布里诺”市场成了华人感染的重灾区,大量国内输入病例都在此工作。截止4月13日,从俄罗斯共计输入中国510例,包含无症状感染者。他们有的从莫斯科直飞上海或北京,有的通过绥芬河和满洲里口岸入境。 在大市场即将关闭的那几天,华人中间已经出现了疑似感染的传闻。但确切在哪个区,他们并不知道。恐慌是从在大市场做生意的华人回国后确诊开始的。起初,这些消息只在微信群里传播,后来得到了证实。 我长期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生活,也曾在莫斯科读书,本来计划今年春节期间回国,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行。国内疫情蔓延,我和其他海外华人一样,密切关注着祖国的情况,不停刷新疫情的新闻。华人辗转远东回国后,我找到了几个在大市场做生意的中国人,拼凑出一些当时的情况。 大家口中的“大市场”,指的是“柳布里诺”和“萨达沃”两家距离很近的大型批发零售市场。在这里,很多感染者的故事就在身边。浙江的陈达在“柳布里诺”做了8年电子产品生意,他老乡乘坐4月5日的CA910航班,从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飞往太原。4月7日,山西省卫健委通报有25名乘客确诊,老乡不在这25人中,他是后来隔离时查出来的,属于无症状感染者。 做箱包生意的张馨也感到情况不容乐观。她侄女的老板确诊了,侄女途径赤塔回国,经过十多个小时的奔波和等待,终于通过口岸,目前在隔离点隔离。而在“萨达沃”,同一区域工作的中国店主和务工者中,有6人回国后确诊,他们中既有直飞回国的,也有通过绥芬河口岸入境的。 “柳布里诺”大部分区域是封闭的老式商场,一小部分是露天的,是全俄罗斯和独联体国家最大的商贸市场。“萨达沃”则是类似菜市场的大棚式建筑。只要你想到的东西,都能在这两个市场里找到。服装、鞋帽、小家电、日用品、箱包、小家具、装饰品、渔具、中国食品调料、蔬菜,连假发和宠物都可以买到。
“柳布里诺”大市场成华人感染的重灾区
摊位老板和打工者们,来自中国、越南、俄罗斯、中亚和其他前苏联国家。“柳布里诺”约有6000家店铺,中国人居多,而“萨达沃”的中国人较少。两个市场人员密度高,人流量大,卫生环境一般。在这边做生意的华人估计,约有8到10万各国公民在这里工作。 俄罗斯的华人主要有三个群体,留学生、个体商人和务工人员、以及中资企业人员。个体商人和务工者,又可以分为市场内的和市场外的。 病毒来袭时,市场内的华人是最脆弱的群体。对于他们来说,市场不仅是工作的地方,还是配套生活设施齐全的社区。宾馆、中餐厅、超市、理发店、换汇点、药店、邮局一应俱全。吃住都在里面解决。离开市场,很多人无处可去。 2 从一个华人的角度看,俄罗斯和欧美国家一样,政府民众的防控意识经历了两次转变,第一次是态度上从消极到重视,第二次是将防控对象从中国人转向欧洲人。这个过程中浪费了大量时间,感染病例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多到非常多。 3月初的一个周末,我和俄罗斯同学奥利亚约在市中心一家商场的咖啡厅见面。聊到新冠肺炎,她不屑地说,大量购买口罩和消毒产品是愚蠢行为,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早已买了数盒口罩和防护用品。那天商场里人山人海,只有一个俄罗斯姑娘佩戴了口罩。大家都沉浸在愉快的氛围中。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朋友聚会。
3月初的彼得堡市中心,人头攒动
疫情开始时,虽然关于疑似亚洲输入病例的消息不时出现在俄罗斯本地新闻的头条,但真正关注这些报道的似乎只有华人。大家通过朋友圈表达担忧,俄罗斯人依然岁月静好。 小时候阅读俄罗斯文学,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书中人物和作家本人不论职业和贫富,都动不动就去度假呢?后来到俄罗斯学习生活,才意识到对于长期生活在天气寒冷地区的东欧人来说,去有阳光大海沙滩的地方度假是刚需。这也成了病毒进入俄罗斯的突破口。 俄罗斯朋友中,有不少在二月下旬三月中上旬出国旅游度假的。看着他们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购物、尼斯海滩晒太阳、清迈喂猴子的照片,我只恨Instagram没有dislike功能。最让我害怕的是,他们中大部分回俄罗斯后并没有自我隔离,而是直接上班,当时政府也没有任何监管措施。 第一个向我询问疫情状况的俄罗斯人是闺蜜娜思佳。爱好音乐的她每周都去上声乐课,她和声乐老师的中国学生共用一间教室,问我有没有风险。我回答如果隔离过,肯定没有问题,而且病毒通过物体传播的概率极小。 娜思佳跟我抱怨,她公司的老板以防疫的名义禁止员工出国,自己却带着全家飞去马尔代夫。她还说,欧洲的朋友告诉她,当地疫情不乐观,所以她取消了6月的英国旅游计划。娜思佳一向重视健康和卫生,甚至有点“洁癖”,所以她的态度并不能代表大部分俄罗斯人。
3月,游客在莫斯科红场 图丨新华社
3月2日,莫斯科出现了第一例本国国民新型肺炎确诊病例,患者曾去过意大利。后面每天都有新增病例,全部有欧洲旅游史。从此俄罗斯公布疫情的政府官网成了我每天必看的地方。一开始,确诊案例较少,采用正文的形式公布人数和地区,接着病例越来越多,变成了单独竖排列出,读完整个表格,需要不停下拉页面。 我常去的一家中式咖啡厅紧邻一所大学。中国留学生是这家店的主要客源。这里成了我了解留学生信息的重要地点。学生们吃饭间的话题逐渐从游戏、抖音视频、喜欢的女孩变成今天俄罗斯又新增几例,国内又有几例输入病例曾从莫斯科转机,以及,哪所宿舍被隔离。 戴口罩的中国人数逐渐增加。从少数,到一半,再到大多数。4月16日,俄罗斯官方公布的信息,一天之内新增3448例,累积27938例。潘多拉的盒子就此打开。 3 在赤塔确诊的商人万赟彬入院后曾拍摄视频,发布到网上。万赟彬展示的病房略显简陋,不过他称为他治疗的医生护士很“给力”,对他的病情非常重视,值班医生还会把自己的饼干、水果分给他吃。12天后,万赟彬痊愈出院。而在一天前,在秋明的中国女生也顺利出院,俄罗斯电视台播出的镜头中,医护人员们用鲜花和彩色气球庆祝。 这是俄罗斯最初的两个病例,但这里不是只有鲜花和气球。疫情初期,防疫的重点还是中国。一些留学生就对含糊不清的抗疫计划和遣返规定有一些切身体验。警察在地铁里、公交车站、街上有权检查中国籍公民的证件并要求其填写长达4页的表格,有可能以违反隔离条例为由将其驱逐出境。但隔离条例与移民法,以及各高校的规定存在相互矛盾的地方。 了解到这些情况,我忍不住在instagram上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收到了很多俄罗斯朋友们的善意回复。此事件的后续是,部分被判处遣返的留学生上诉成功,法院鉴于他们还是学生,且没有对他人健康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撤销了驱逐的判决。 现在,由于欧洲的输入,庞大的华人群体——莫斯科“大市场”的中国商人,也被卷入这次大流行。3月28日,“柳布里诺”和“萨达沃”市场在普京宣布全国放假后,停止运营。
萨达沃市场里的华人商贩
“柳布里诺”的友谊宾馆和“萨达沃”的红楼宾馆,在华人中知名度很高。“友谊”宾馆开设于2007年。共五层,一层是对外租赁的办公室,二至五层是客房,最多能容纳2000余名客人。每层都有几个公用厨房,宾馆内还有超市。 陈达多年来一直住在这里。疫情初期,市场只对经营者测量体温,对顾客没有检测。他怀疑,病毒后来在宾馆内传播,和使用公用厨房不无关系。4月10日,我们聊起这件事,他已经在宾馆内隔离15天了,他的声音疲惫中透着无奈。根据多个信息来源,和他一起在宾馆隔离的还有500至1000余名华人。 宾馆距离“柳布里诺”只有20米,所有住户都是在市场开店的中国商人。而住在这里,可以排除在上下班路上遇到意外的风险。宾馆老板孙晓光来自温州,去年就已回国,因为疫情,一直没有回莫斯科,只能远程管理酒店业务。他说,莫斯科太大了,交通堵塞严重,这些商人不愿意在路上花费太多时间,另外,买车和加油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友谊”宾馆原来有十几名俄罗斯员工,出于防疫考虑,现在酒店内只剩下两名俄籍保安和两名俄籍清洁工,全部住在酒店。孙晓光介绍,宾馆封闭后,每天对所有楼层进行消毒,在厨房内放置免洗消毒洗手液、每层安装了四台带有消毒功能的空气过滤器。工作人员与客人保持零接触。 停工的第一天,“友谊”宾馆的住客还可以自由出入,但仅限市场范围内。从第二天开始,进入只能出不能进的状态,持通行证可以离开酒店,但不允许再回来,要么回国,要么另找住处。办理一个出门条,出去之后就不可以再回来了。
4月15日起,电子通行证成莫斯科居民外出必备证件
尽管俄罗斯政府和官方媒体一再强调“居家隔离”不等于“休假”,但大量俄罗斯人在实行隔离的第一天就前往郊区别墅。俄罗斯别墅文化与酒精、烧烤、桑拿扯不开关系,这些都是容易聚众的娱乐项目。 很快,俄罗斯各地方政府就做出了反应,加强了监管力度,对违反居家隔离的公民采取罚款措施。后贝加尔边疆区直接发出了禁酒令,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哈卡斯共和国、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卡雷里亚共和国等地都缩短了法定购买酒水的时间。如同大家预料的一样,4月5日普京再次举行电视讲话,宣布全民带薪隔离延长至4月30日。 参照国内的抗疫经验,市场上的中国商人推测,百货市场作为第三产业至少还要两个月才能重新营业。于是一部分华人有了回国的打算。当时大家的想法很简单,觉得与其在这里隔离两个月,没有事情做,不如回去陪家人,况且回国只需隔离14天。 如果友谊宾馆的华人是自愿回国,那么住在“萨达沃”市场红楼酒店的客人则没有太多选择。4月5日,“红楼”酒店以消毒为由关闭,给住在那里的中国商人3天时间寻找新的安身之处,疫情期间,外国人租房难,以及在市场外可能面临被警察检查的考虑,很多人决定回国。 4 就在我们交谈的前一天,张馨低烧37.2, 紧急拨打了103(当地救护车号码)。接线员称,要等两三个小时车才能到。2小时后,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仅佩戴口罩,没有其他防护。经过量体温、听心肺等基础检查后,医护人员认为张女士没有大碍,没有做新冠测试的必要,只开了些药就离开了。 不同于其它长期生活在市场封闭环境里的华人,张馨的先生是俄罗斯人,她俄语较好,对当地了解也较全面,加上东北人热情的性格,华人微信群中有谁遇到了困难,都愿意找她帮忙。 当天上午,一名叫阿东的中国小伙在群中求助,他经历了宾馆关门,因为身份问题无法回国,现在各种症状高度疑似新冠肺炎,俄语不好,不知道怎么叫救护车,叫了又怕医院不收治,已经捱了10多天,害怕极了。 张馨和其他热心的华人们纷纷出谋划策,顺利将他送入医院。目前,阿东情况稳定,同胞们通过微信不断鼓励他,嘱咐他“坚强乐观的心态才能战胜病毒”。随着疫情的蔓延,莫斯科市场华人最深的感受是恐惧,最强烈的愿望是不生病。
4月中旬,莫斯科华人摄于红场
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迫切想要回国。对于市场内的华人来说,他们对当地医疗水平也缺乏信任。语言是个大问题,大部分在市场工作的华人俄语水平有限,特殊时期也找不到翻译。但友谊宾馆入院的两名确诊患者反馈,俄罗斯医院的环境整体还是可以的,医护人员也没有对中国人区别对待。 看到武汉解封,中国人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娜思佳给我发来一条讯息——“中国—麻辣鸡丝(好样的)”,语气中既有赞叹,也有羡慕。接着她告诉我,为了维持经济,政府要求生产类企业这周复工,虽然她是财务,但领导也不允许在家办公。单位不发口罩,药店早已断货,她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请假没去上班。 张馨用药后体温恢复正常。侄女回国后的测试结果呈阴性。孙晓光还在为接收防护物资的事情忙碌。陈达和大市场的同胞们在“柳布里诺”的宾馆房间隔离,不知道自己是否染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国。 “萨达沃”翻译过来是“园艺师”。“柳布里诺” 的词根是“爱”的意思。 在大市场,这些常年奔波在国外的中国人,只为了赚点钱,可能从来没有时间和心情了解这两个地名的含义。但现在,他们告诉我,比任何时刻都期盼离开这个疫情的风暴眼,踏上已经春暖花开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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