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末年,江西上饶铅[yán]山县,阳原山。 一个叫谢枋得的人蹒跚而至,发丝凌乱, 在一座墓茔前,他“噗通”跪倒,半身铺地,涕泪俱下...... 与此同时,蒙古铁骑已横跨长江,兵锋所至无不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南宋王朝大厦将倾,已危如累卵 与文天祥同科进士出身的谢枋得,刚刚变卖完家产, 正于饶州、信州、抚州一带(上饶地区)组织民兵保家卫国。 “家贫念贤妻,国难思良将”,谢枋得前来拜祭墓主人。 他抬起头,猛向前爬了几步,手抚墓碑,仰天长啸: “稼轩公啊~~~稼轩公~~~你竟一语成谶[chèn](预言成真)!让晚生如何自处啊
《射雕英雄传》开篇,郭啸天与杨铁心之所以分别给儿子取名郭靖、杨康, 就是希望他们永远铭记汉民族历史上的第一奇耻大辱—— 公元1126年的“靖康(年号)之耻”。 北宋都城汴京(今开封)沦陷,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双双被金军俘虏。 北宋灭亡,徽宗第九子赵构逃往临安(今杭州),建立南宋政权, 从此与金国以“秦岭-淮河”为界,各据江山半壁。
辛弃疾出生那年(1140年),岳飞率军北伐,一路打到离汴京仅二十里的朱仙镇, 却被赵构一天内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 十年功废,最终含恨风波亭。 另一位抗金名将韩世忠,见岳飞父子含冤蒙难,心灰意冷, 整日借酒消愁,最后终老洞庭湖 那一年辛弃疾11岁。 生逢乱世,国难频仍,驱虏复国之志已在少年辛弃疾心中埋下了种子。 有人说,辛弃疾有“将种”,他先辈的“忠肝义胆”如“烈日秋霜”那么鲜明, 此话不虚。
《汉书》的《辛庆忌传》,《旧唐书》的《辛云京传》都记录了他祖先的勇武剽悍, 只是到了他爷爷辛赞那辈儿,从了文,而且从得高大上, 辛赞后来做到金国开封府的“一把手”。 所以,少年辛弃疾在乱世中有机会接受系统的儒家教育, 甚至可以“插花走马醉千钟”, 时不时地喝喝大酒,把年华在风花雪月、诗酒狂荡中小蹉跎一下; 而也正因为爷爷做过金国的大官,他终其一生都被南宋朝廷猜忌, 当然,那是后话。 父亲死得早,后来爷爷也去世了,辛弃疾“官二代”的好日子遂成往事。 他从开封搬回到老家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今济南市历城区), 不想却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街头......
完颜亮大笔一挥,写下:“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然后启动了紧锣密鼓的备战工作。 他征调民工百万,大兴土木重建开封宫殿,将金国都城从燕京(今北京)迁来; (开封离宋金边界更近,便于指挥作战。) 他又四处抓兵,弄得华北地区几乎没了种地的男人; 而苛捐杂税却一点不减,反而花样翻新,简直“苛政猛于虎”! 一时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而嚣张跋扈的完颜亮不顾国内矛盾重重,执意南侵。 老百姓一想,反正横竖是死,不如起义求生,于是,“太行山之东,忠义之士蜂起”。 辛弃疾也召集了两千人马,投奔了当时声势最大的一支起义队伍,山东的耿京。
耿京原是“泥腿子”出身的农民,见到名门之后、将门虎子的辛弃疾拜在自己面前,真是乐不可支。 封他做义军的掌书记,类似今天领导身边的秘书长、高级参谋,主管机密文件和大印。 当时天下大乱,义军里也是鱼龙混杂。 一天,一个混迹在义军里的假和尚义端,偷了辛弃疾保管的大印,准备献给金军讨赏。 辛弃疾剑眉倒竖,单人独骑,直奔金军大营方向追去,真还追上了义端。 《龙川文集》上说辛弃疾:“眼光有棱,背胛有负。” 意思是他虎背熊腰,目光犀利,再加上当时怒火中烧,鼠辈义端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于是,手起剑落,斩贼于马下。 再说完颜亮,南侵遇到了书生领兵的虞允文,在渡江时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与此同时,金国贵族完颜雍,有样学样,在后院点火,政变上台称了帝。 手下见大势已去,哗变杀掉“壮志未酬”的完颜亮,此次南侵就这么消停下来了。 这下北方的起义军可倒霉了, 完颜雍非但不像完颜亮那么黄暴,而且城府极深,老谋深算。
他对起义军采取怀柔政策,“下山者为良民”,既往不咎。 耿京的义军一下子人心惶惶,鸟兽散了大半,这时辛弃疾给他出了个主意: “不如投宋!” 有道理,耿京便派辛弃疾等人先去南宋和赵构接洽一下。 赵构当然高兴了,真是“天上下起了馅饼雨,唾手可得十万兵啊!” 不过,赵构皇帝,你能更悲催吗? 正当辛弃疾等人意气风发地回奔大营途中,却收到了耿京被杀的噩耗。 原来义军中一个叫张国安的将领,趁耿京几个心腹不在,杀主、变节、投金了。 “我日你XXX!” 辛弃疾那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可不是吹牛的。 换了别人,八成会调转马头,去向赵构苦情了。 而辛弃疾却率领五十人直插金国控制的山东腹地, 攻其不备,以雷霆之势冲进金军司令部, 把正在与金国将领喝大酒的张国安生擒,星夜兼程,跑回南宋,斩其于市,为耿京报了仇。 只是,渡过淮河时,不知辛弃疾有没有北向神州回望? 因为,从此以后他再没机会踏上中原故土, 而那段年轻时的峥嵘岁月也成了他一生最壮丽的华彩。 在南宋,辛弃疾被任命为江阴签判,相当于今天一个三四线城市的市委秘书长。 不久,赵构让皇位于宋孝宗赵昚[shèn],自己则当起“老佛爷”,琴棋书画去也。 不像被金人吓破胆的赵构,宋孝宗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上台就为岳飞平了反,任用了一批“鹰派”干部, 卷起袖子,恨不得第二天就把金国给干了。 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新气象呀! 这时,辛弃疾坐不住了, 虽人微言轻,但他还是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宰相张浚献上了压箱底的良策。 他提出,宋军分别向关陕、洛阳、淮北、山东(通过海路)佯攻,迫使金军分兵调动。 然后抓住其战线漏洞,主力部队不攻河南,直插山东。(如上图左) 来个“声东击西+出其不意”! 张浚虽然总体同意辛弃疾的战略,但他志大才疏,打仗太僵化。 先是在关陕,佯攻成了真打,宋军遭遇重挫。 接着他又担心金军进攻淮南,没沉住气,居然放弃了原先的佯攻计划, 集中重兵,明火执仗地北渡淮河,直接向河南开封冲杀。(如上图右) 金军一看,乐了! 当年岳飞就是这么打的,这路数我们也太熟了吧,可惜你张浚不是岳武穆。 结果可想而知,张浚于符离(今安徽宿州)惨败,十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宋孝宗好郁闷,虽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花落去”。 这次北伐失败也给辛弃疾当胸一记重拳, 但他很快振奋精神,写就一篇《美芹十论》上奏宋孝宗。 后人评价他的这篇文章:“笔势浩荡,智略辐凑。” 意思是不仅写得气势磅礴,而且战术战略满满干货。 宋孝宗一看,“有点意思!”亲自召见了刚满30岁的辛弃疾。 可没想到,辛弃疾却无情的给他泼了一罐冰镇可乐。 他说金国虽然烂,但南宋也好不到哪去,所以现在要“忍”字当头,卧薪尝胆。 一席话说得宋孝宗半天没吭声。 连向来谨慎的《宋史》都说辛弃疾“持论劲直,不为迎合”,可见当时场面多尴尬。 公元1171年,辛弃疾被调到国家粮食总局,安排了个办公室主任的闲职, 算是提拔,也是不重用。
第二年,他又被派到滁州做知州,不过是个代理的,就像今天的代理市长一样, 觉得你能力够,但还缺乏经验,所以干着看看,但究竟是“一把手”。 滁州地处淮南中部,距宋金边界很近,久经兵火摧残,萧条破败,满目疮痍。 屁股还没坐热,下属就把一厚本账簿放到他面前,辛弃疾翻了几页就有点崩溃了。 原来,滁州这个穷地方多年来已经欠了中央五百八十多万钱的税款,中央又在催。 “就是把老百姓的骨头再熬十年,也熬不出荤腥呀!” 他当即给中央写信痛陈滁州现状,请求免除旧税, 朝廷居然批准了。 旧账免了,新的总要交吧? 不久,朝廷有关部门又收到一封辛弃疾的信: “俺们还是没钱交,求领导再给免一下吧。” 也太得寸进尺了吧!不准! 很快,住在滁州到临安驿道边上的老百姓, 就会看到邮递员跑过去,又跑回来......累得口吐白沫。 因为,只要朝廷来一张催款单,辛弃疾就回一张免税报告...... 最后,朝廷算是服了他,不交就不交吧。 此外,辛弃疾还制定了招流民开垦荒地,对商人减税的措施。 第二年,滁州粮食大丰收,“商旅毕集”,“荒陋之气一洗而空矣”。 辛弃疾好高兴!他在《声声慢·滁州旅次奠枕楼作》一词中写道: “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 由于滁州地处边防重镇,辛弃疾花了很大精力搜集金国情报。 他敏锐地发现了金国的新变化,推断说: “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 意思是说金国六十年内必然灭亡,而金国灭亡后,南宋的危机才真正降临, 他指的是正崛起于漠北的蒙古。 后来,辛弃疾将这一推断写成奏章上报朝廷,但由于太超前,石沉大海。 今天看来,这个预言相当惊人,因为当时成吉思汗才十一二岁, 金国正对蒙古实施“减丁政策”(每三年对蒙古草原屠杀一遍,以控制其人口数量)。 可见,金国最高统治层已将蒙古视作自己的头号敌人,而不是境内的契丹人和偏安一隅的南宋。 没有扎实的情报工作和对金国内政外交的透彻了解,是无论如何不能做出上述推断的。 六十二年后的1234年,金,果真被蒙古灭国; 又过了四十五年,南宋在蒙古骑兵铁蹄的践踏下,也灰飞烟灭了...... 纵观辛弃疾的宦海沉浮,他就像一辆消防车,哪里有火情,就被派到哪里, 相安无事的时候,则会被干干净净的放在车库里。 但无论如何它都不是坦克,不被允许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即使有,那也不是真正的战场,它只能将高压水枪对准南宋的草民。 公元1175年,湖南、湖北、江西、广东一带爆发了轰动一时的“茶寇起义”。 当时,茶叶是南宋的重要出口物资,朝廷在其生产、运输、贸易的各个环节都苛以重税。 茶商无利可图,大家想:既然交不起税,就不交,硬闯关卡得了。 于是茶商建立起一支武装押运部队,十分彪悍,官兵经常被打得抱头鼠窜,宋孝宗一筹莫展。 此时,早已从滁州调到闲职位置上的辛弃疾自告奋勇,向宋孝宗立下军令状: “保证一个月内将他们全部荡平!” 这是辛弃疾在南宋第一次带兵打仗,但讽刺的是对手不是仇虏金军,而是官逼民反的“匪寇”。 我们已经知道,辛弃疾是善于运用特种部队的高手, 他弃战斗力羸弱的宋军不用,用重赏招募了一支敢死队,一面严守交通要道,步步为营缩小包围圈, 另一面,派熟悉地形的敢死队员进山剿匪。 最后逼得匪首走投无路,向他缴械投降。 从战术上讲,辛弃疾真不愧为“将种”,但从心情上看,他一点不happy。 那时,南宋北伐的意志日趋衰弱,临安城说不尽的繁华热闹,已将达官显贵们massage得醉生梦死。 1176年,他路过江西造口。 独立洲头,脚下赣江之水滔滔滚滚,复国无期,自己却已两鬓飞霜, 一股悲愤之气一涌而上,他挥笔在江边的石壁上题了一首《菩萨蛮》: “......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 辛弃疾好羡慕百折不挠的江水啊! 虽有青山重重阻拦,终于还是冲出一条路,浩浩荡荡奔腾而去...... 同年,湖北境内盗贼四起,匪患猖獗,已经到了外地人不敢过湖北的程度。 辛弃疾临危受命,调任湖北安抚使。 为快速整饬治乱,他“乱世用重典”,所谓“以霹雳手段,展慈悲情怀”, 下达了“得贼辄杀,不复穷究”的“严打”命令。 (只要抓到盗贼就杀,可以不走任何法律程序。) 就像今天的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对毒贩地格杀勿论一样。 很快,湖北境内就“奸盗屏迹”了(盗贼躲着不敢出来了)。 而这种铁腕平乱的作风,却为他日后被罢官埋下了伏笔。 1179年,他又几经辗转,被任命为湖南转运副使,主要任务还是平乱。 但湖南与湖北的情况不同,经过认真调查,辛弃疾向宋孝宗上书为农民起义喊冤,他说: “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 臣以为'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意思是说,郡县的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地方豪强大户不断土地兼并, 逼得老百姓不去做强盗,让他们去干吗? 自古官官相护,辛弃疾倒好,新官上任就把自己的同僚、上级、下属的台都拆了, 但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利害,诚如他对宋孝宗所说的: “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 (我这个人刚直且笨,近年来很多人看不惯我,因此我担心话还没出口,祸就来了。) 不过,一切都见鬼去吧! 他大搞“封建主义+计划经济+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政策, 在灾荒之年,兴修水利,让流离失所的老百姓来干活,挣口饭钱; 他弹劾贪官,见一个,弹劾一个,绝不留情。 他建立了一支精锐的地方部队——“飞虎军”,严酷镇压地方豪强的私人武装。 而在“飞虎军”的建立过程中,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 居然把宋孝宗发来的阻止他建军的金牌藏了起来,直到军营建成,生米煮成熟饭。 难道他忘了当年岳飞的悲剧吗? 尽管当时王阳明还未出世, 但辛弃疾怕是早已懂了“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心学精要了吧。 一提起辛弃疾,人们恨不得称赞他是“豪放派词人的首席”,然而,诗词只是他副业。 从年少的亡命天涯,到中年的宦海沉浮,辛弃疾一直都是一个杀过人,且敢杀人的狠角色。 他为官时的“酷”,“不服管”,也是最容易被人诟病的地方。 1181年,辛弃疾41岁, “风闻言事”(不管听说、据说、传说,没证据也可以告)的御史们终于以“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的罪名,把辛弃疾赶出了南宋朝廷。 他回到江西上饶闲居。 但辛弃疾终归不是陶渊明,做不了真正的隐士,他很纠结。 有时放声吟唱:“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有时黯然神伤:“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有时低头自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浩歌狂行的青春岁月已逝,豪情万丈的复国之志难圆, 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
公元1207年,在又一次宋金交战的危难时刻,辛弃疾终于收到“枢密院都承旨”的任命。 (相当于今天国防部主管全军人事任命和考核的重要将领) 归宋四十多年后,他终于有机会指挥南宋正规军北伐了。 然而,此时的辛弃疾已病入膏肓,他于昏迷中突然怒目圆睁,大喊两声: “杀贼!杀贼!”溘然长逝...... 真是: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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