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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以冈仁波齐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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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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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5 11:56: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环绕冈仁波齐雪山的一条路,仅仅是“转山”这个过程中琐碎细小的一部分。对于我们,那仅仅是从拉萨至此1338公里其中的56.5公里而已。然而,这个距离对信徒而言,是一生信仰的长路。

在整个藏区,据说一个佛教徒一生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去冈仁波齐朝圣:围绕冈仁波齐转山一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十圈可在500轮回中免受地狱之苦,转百圈者便可成佛。如果在藏历马年前往,转一圈对信徒意味着增加十二倍功德,相当于通常年份的十三圈。

转山之路上,也不只有一种信徒,除了佛教,还有印度教、耆那教、古老的苯教,也有游客、生意人。转山对于所有来到这个高海拔的苦寒之地的每一个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广袤的高原大地 图 Kurt
与达娃签合同

转山到底从哪里开始算呢?从第一次听到冈仁波齐的名字开始,从离开城市里的家算起,也许该从网上照抄的西藏阿里租车合约开始?要去到山脚下,必须从拉萨包车进入广袤的阿里。现在,这样的合约版本不断升级,手捧打印的十几页的A4纸旅行者也是大有人在。

也难怪,一段最短十数天的阿里之路,双方即便想细化条款,那也是永无止境的文牍之路。当然这样执着地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看似有道理,但永远也不能穷尽西藏高原上千变万化的不确定性,更难以弥补人与人理解上的沟渠。一纸合同又如何能穷尽高原的神奇和未知呢?也许一切只能靠彼此的信任和宽容。

从地图上看,从西藏的拉孜到新疆有一条标明的219国道被称为拉普路,但实际上这路并非想象中的公路:很多路段仅仅是车辙而已,而且许多地方沙化严重。

人们都说,去阿里一定要找熟悉路况的司机。8月中旬的雨季,去往阿里的人很少,很多路都被冲烂了,没有足够的后备支援,没人敢去冒险去走北线。最后,我们找到了拉萨司机达娃,他说经南线进出阿里,单车也是没问题的。要是走大北线返回拉萨,是万万没人敢单车冒险的,那里大片的草原地区根本就没有路,车子一旦陷入淤泥,一切都完蛋了。

我们的合同很简单。我们同行的三人是甲方,出资16000元、预计历时13到15天的时间进出阿里。 乙方是上唇留着小胡子的司机达娃,和他那辆丰田4500改装越野车。一路上,我们则负责达娃的吃住。在阿里,这意味着四人基本上要同吃同睡。

双方签字后,达娃眯着眼笑着说:回来去家里吃我老婆做的藏包子!

印度朝圣团

从拉萨启程,经日喀则沿拉孜进入219国道,当天可到达萨嘎县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正值219国道修路,常常有关卡限行,所以有时候只能等上半个白天之后在夜里拼命赶路。前进不得的时候,行路人便在草原上坐下来休息。从拉孜到仲巴县有较完整的沙土公路,虽说路面颠簸不平,总算还有路可走。

然而,一过仲巴就几乎没有路了,只能盯着地面上最新的车辙走。此地沙化严重,而阿里全年的雨水中的八成,都在此时落下。扎东是萨嘎和帕羊之间的小村落,在地图上几乎都找不到,但因为修路,它特别的位置使其成为司机们的一个重要停靠站。但由于过多的人在这儿休息,啤酒瓶、玻璃瓶、塑料袋和很多其他垃圾,扔得到处都是。
一群印度香客显得颇为显眼,他们的全部给养都装在一辆挂着“印度朝圣团”的红色条幅的大卡车上。数十人分乘十几辆越野车组成长长的车队。印度团通常从尼泊尔樟木口岸入境,由专门的香客服务中心接待安排车辆和一路上的食宿。我们在四川人的开的小饭馆里解决餐食,他们则由专门的厨师烹制的咖喱味食物。香客们排成长长的队列,手里拿着饭盒,站在一个有雨廊的旧房子前领餐。他们围着围巾、带着呢质礼帽,带着墨镜、在沙丽外面套上羽绒服、脚上穿着新买的高帮徒步鞋。有人胸前挂着相机,还有位老妇人还提着都市女性常拎着的皮质手袋。


印度朝圣团的卡车

冈仁波齐也同样是印度人的圣地。在印度教里,这座金字塔型方正的雪山是他们精神世界的中心,达娃抽着烟说,他们如果死在这条朝圣之路上都被视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结局。

试想一位来自印度果阿的老年先生或者女士,经印度对外事务部批准后,加入朝圣旅行团,从零海拔炎热的海滨辗转到达尼泊尔加德满都,再乘车数小时到达中尼边境的樟木口岸,之后数天便来到青藏高原之上去往他们心目中的湿婆圣地,吉罗娑山,也就是冈仁波齐神山,当人们终于来到神山脚下,通常这已经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


朝圣途中的印度人

稀薄的氧气和无常的天气之外,舟车劳顿的数日之后便是骑马转山的艰苦旅程。当肉体终于不堪重负,告别了尘世,幸福的灵魂是可以升上天堂的。但是留在尘世肉身,自然需要根据经济条件,来决定返乡的速度:如果出得起价钱,她的遗体可以被车送去距离塔尔钦最近的普兰口岸,再从尼泊尔由飞机送回印度家乡;如果出不起这样昂贵的运输费用,则要由越野车一路送回中尼樟木口岸,再辗转运回印度,或者干脆在西藏当地火化。但无论如何,这些结局都被认为是“好”的,因为,她是走在了朝圣之路上。

塔尔钦

在离开拉萨马不停蹄地赶路三天之后,我们到了塔尔钦。

神山冈仁波齐脚下的塔尔钦,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算是个地理意义上的转山起点与终点。这个小镇在二十年前只是个有十几栋房子的所在,当地牧民会在这里过冬,躲避冬日的严寒。此前它甚至都没有个正式的汉语名字:大金、塔青、塔尔钦,还见过一些早期的旅行攻略上更是用英文标注。塔尔钦面朝广阔的巴噶平原,草原尽头就是白雪皑皑的纳木那尼峰。两排新建的平房里有内地人开设的小买卖,出售方便面、饼干和一些日用百货,也有几家简陋的餐馆。


转山客的中转站塔尔钦

在我们所住下的那家川北宾馆里,房间有些阴冷。朝阳的一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阳光从走廊里那些很大的玻璃窗子透进来。很多房间敞开着大门,这样更暖和。走廊里就像个酒店大堂,大家互相打听着山上的情况和前方的路况,交流着旅行的信息,似乎除此之外在塔尔钦也几乎无事可做。一位穿着鲜艳冲锋衣驴友打扮的女子宣称自己来塔尔钦半个月之久了。她像转述户外教科书一般描述着转山的种种危险和心得:失温、海拔、骨折、迷路及山上种种绘声绘色的故事,听众们目瞪口呆,心生畏惧。

有人问她转过几次山了,她扔下一句:没去过呢!便翩然离去。走廊一旁有两个用于洗漱的大水池,两个水龙头正哗哗地流淌着山上接下来的自来水,两个女孩正拼命地冲洗着她们那防水冲锋衣,仿佛这高原腹地的大地与天空,风和雨水还不够纯净。

我在塔尔钦街头的台球桌边,找到了次仁群培和他的同伴。群培是个眉眼秀气、身材修长的小伙子,他的伙伴是个身材不高,长辫子用红绳盘在头上的汉子。二人十分羞涩,说起普通话略显吃力。只知道他们来自日喀则地区,来这里做转山的向导和背夫。我们约好次日八点在旅馆见面出发去转山。由于我们只需要一个人便足够了,群培的朋友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们的向导群培

同行的朋友依然每日头疼。从拉萨至此海拔逐渐升高到4560米,除了止疼药片和不停的抽烟,她似乎别无选择,便放弃了与我同行的计划。清晨弥漫在一片雨中,雨不算大,但乌云遮盖了曾经广阔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晴好的希望。我们还是如约见到群培。拉萨得司机达娃开车送我们到塔尔钦西边5公里处的山口,一路上叮嘱我们要小心,还故意板起面孔、瞪起眼睛呵斥群培:他指着我的妻子说,你要跟紧她,不许超过三步远!小伙子有点惊恐地点点头默不作声。

法宝加持

下车后,达娃说当地有种说法,防高原反应有绝招儿,他从地上拾起两块小小的白色石子递给我们:“含在嘴里走,就不会有高反了”。

把石子放在嘴里,作别达娃,我们在雨中顺着山坡小路缓缓地前行。爬到一个小山坡顶,玛尼堆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四周烟雨迷蒙,什么都看不见。从这里下坡,小道折向北进入拉曲峡谷,如果在晴好的时候,右手边的冈仁波齐早就该现出真身。这里海拔为4750米,湿冷天气让人颤抖。雨水汇聚成的小小溪流在鹅卵石坡上倾泻而下,群培背着我们的大背包,紧紧地跟着我的妻子,还不时飞快地抓起大石块扔进小溪中为她搭桥铺路。


烟雨中的转经路

顺着山坡继续前行,便到了被称为“冈底斯神山之门”的两腿佛塔。佛塔下的一个门形通道,据说只有无罪的人才能从它的两腿之间穿过、并得到神的眷顾,有罪的人是穿不过佛塔的。对亲临此地的人,这传说堪称精神上的小小奖励:我们都一低头便钻过了佛塔,非常顺利。

继续沿小路下到谷底,两侧是耸立的红色峭壁。西侧中部的峭壁上,有初建于13世纪的曲故寺。峭壁下是拉曲河,虽是雨季,也波澜不惊。中午时分,雨停,乌云密布,偶尔会露出蓝蓝的一块天空。

我们坐下吃东西休息。冈仁波齐不失时机露出惊艳的轮廓,这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峰形齐整如金字塔,由峰顶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与横向岩层构成了代表佛法永存的万字图案。也许正是它庄严的“法相”,海拔6656米的冈仁波齐峰即便不是这一山系的最高峰,却占据了多种信仰的“世界中心”。

群培趴在地上朝神山磕了头,又从怀里掏出了他的法宝,这比达娃的办法看起来更符合藏地的仪轨。那是一些稻米和不知名的小小红色果实,被仔细地包在塑料袋里。他说佛爷开过光了,吃下去便有佛爷保佑,当然不用担心高原反应。入乡随俗,这才是旅行中最管用的不二法门,我们毫不犹豫地吃了几粒群培的果实和自带的食物,便打听起次仁群培的故事来。


群培的高反“法宝”:一些稻米和不知名的小小红色果实

次仁群培是家里的最小的孩子,他和两个哥哥一起娶了一位姑娘做妻子。这个家庭的分工如下:大哥持家、二哥务农,作为老三的他则出门打工赚钱,所以便来到塔尔钦做着转山向导和背夫的营生。他的老家是日喀则农区,古老的一妻多夫婚姻仍然存在。一妻多夫家庭基本是兄弟共妻,因为几兄弟娶一个妻子,不但家庭财产不分散,而且家里男人多,分工越是明确,家里就会越来越兴旺富裕。群培显然认为这是个公平的办法,这样的分工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兄弟们也绝无怨言和分歧。

西夏邦玛宾馆

下午四点过后,我们终于看到一块让人充满美好幻想的招牌:西夏邦玛宾馆。

除了寺庙,西夏邦玛宾馆是转山路上最壮观的建筑了,但它也仅仅只是个二层的建筑而已,除了建筑本身和房间内的床铺,整个宾馆可以说是空无一物。但这好歹对于我们来说是不二之选,其原因也许也仅仅是因为“宾馆”二字。由那块好看的招牌带来的美好幻象荡然无存。


让人产生美好幻想的旅馆招牌

拉曲河的北侧是止热寺,正对着冈仁波齐北壁。西夏邦马宾馆在河南侧,也就是神山脚下的一块高地上。高地上有朝圣的藏民的帐篷和桑烟袅袅,几个孩子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嬉闹。印度香客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子,欣赏着傍晚的冈仁波齐。

我们房间里有三张床和一个关不上的木门。我们掏出睡袋的时候,群培在一旁点燃了桑枝,冒出一股股清香的白烟,他用手拿着燃着的桑枝走到我们的床边,上下左右地环绕移动着,解释说这是一种清洁的仪式,这样,今晚我们将不受任何“不洁之物”的侵害。

几颗脑袋突然出现在门口,那是几个西藏的孩子。我们招呼她们进来,想问问她们到底从那里来,可惜双方没人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们不懂普通话,我们也听不懂她们说什么。高海拔和一天的徒步,让妻子躺在睡袋里不想动弹,几个孩子就围着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其中,一个漂亮的女孩儿额头点着印度式的水滴形“吉祥痣”,带着绿松石的耳环,裹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大围巾,漂亮极了,可能是看我妻子缩在睡袋里,便主动地搂了一下我的妻子。

她的眼神汇聚了高原之上最神奇的魔力,和狂野无边的高原大地形成了奇妙的反差,妻子只能掏出了所有的巧克力和毫无缘由的泪水。很可能,这才是去阿里的最原初的动力,不是雪山,不是碧湖,不是美丽的寺庙,甚至都不是冈仁波齐。


我在这个女孩子眼中看到了高原最神奇的魔力

卓玛拉山口

次日,由于前方横亘着海拔近5700米的卓玛拉山口,所有那些想在第二天完成转山,回到塔尔钦的朝圣者都会早早起床。毕竟,这是最考验意志和体力的一天。我们在凌晨三点多就起床了,而此时此地,早起完全不具挑战,因为稀薄的空气让人整夜难以入眠,只能半躺着,在朦朦胧胧中挨过高原寂静的长夜。

在一片漆黑中,拧亮头上戴的头灯,照亮一小片脚下的山路,慢慢底爬上一个陡峭的石头坡,这里便是海拔5330米的天葬台。这可能是转山路上最诡异、最困难的时刻:双脚灌了铅,肺部随时都会爆裂,走上三、四步便要停一下喘几口气儿。群培背着我们的大背包,亦步亦趋。暗夜的微光下,周围好似挤满了半截儿高的人形,霎时吓人。其实,那是路过的信徒留下的衣物、帽子、首饰和照片,覆盖在玛尼堆上。据说,这代表着一次象征性的死亡。


前往卓玛拉山口的天葬台一带
小路两旁的大石头形成了一个狭窄的通道,信徒说,这是检验罪恶之石。如果前世作孽太多,则无法通过。又是一个与“两腿佛塔”一样的思辨。来的人都无罪:因为即使走得很费力,但朝圣者都一一顺利通过。

继续前行,不远处便是印在石头上的圣者米拉日巴的脚印。在佛苯之争时期,米拉日巴和苯教的大法师纳若本琼在此斗法。这些信仰和传奇并没有让通向山口的路程变得轻松。但我们一步一喘息地慢慢接近了卓玛拉山口。此时天已大亮,厚重的云覆盖了更高处的神山峰顶,山口下的来路和希夏邦马宾馆也完全淹没在雾霭之中,只有一只秃鹫振翅飞翔在白色雾霭中的经幡之上。

沿陡峭的碎石小道下山,午后天空突然放晴。走在拉姆曲克河谷中真让人心情舒畅。河的两岸都有路,一个帐篷茶馆出售方便面,并提供热水。转山的人聚在这里歇脚,一个独自一人的西方人默不作声。一位藏族老太太说自己是早上才从塔尔钦出发,现在竟然也到了这里,显然她的转山之旅只需一天。一个四川的向导大声发着牢骚,他那位十八岁的雇主走到这里后,灵机一动为了节省半天的工钱,便终止了原本两天的口头雇佣协议。


天气晴好,河谷中风光宜人

傍晚前,我们终于到了距离塔尔钦还有大约11公里的仲哲普寺。这里有个帐篷旅馆,也就是一顶绿色的军用帐篷,里面用木板和石块搭出两排铺位。我们被告知说这几天连续阴雨,不远处的路被山洪冲段,无法通过。只好在这里过夜了,内心反到松了口气,因为我们实在走不动了。

过河

次日一早,又是阴雨绵绵,人们都被那一条冲断路的小溪流阻挡了去路。小溪水量不算大,但水流很急。马匹、牦牛、朝圣者们挤在河边,都在揣摩着过河的危险而裹足不前。雨时断时续,这时候,两个黝黑肤色、身材高大的印度青年率先跳下溪水试探,随后便背着一位藏族老阿妈过了河。之后,两个小伙子便将开始将老弱妇孺一个个地背过河去,大家纷纷扶老携幼,一起帮着将马匹和牦牛连拖带拽地拉过河。后面陆续到达的朝圣者和旅人们便也不再迟疑,过河的路,就这样被开辟出来了。


人们彼此帮助通过急流

之后的路变得很轻松。在距离塔尔钦大约4公里的宗堆,达娃开着他的越野车来接我们。他一直念叨着,昨晚没见我们回来,担心得不得了,对群培也是满脸笑容。快到中午时分,我们再次回到了塔尔钦的旅馆,朋友的头疼终于有所缓解,群培那位盘着头发的好伙计也等在旅馆里。旅馆走廊里的水龙头前还有人在使劲地洗着衣服。天终于开始放晴,我摘下手腕上一条尼泊尔手链送给群培,以感谢转山之旅上有一位忠实尽责的朋友陪伴。

达娃发动越野车,我们收拾好东西继续西行。至此,我的转山之旅便告一段落,这也是我那头疼欲裂的同伴的痛苦终点。从这里继续西行前往扎打县,海拔将逐渐降低。

但信徒们的信仰之路还长着呢,日喀则青年背夫、做生意的四川人的生活之路还长着呢。那个整天待在在塔尔钦小旅店里高谈阔论的内地姑娘不见了,很可能,她也终于向神山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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