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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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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28:12 | 只看该作者
番外三 翠蝉

“……好歹瞧着打小的情分,你帮我跟奶奶说说,我和大哥儿都记着你的情。”一个中年妇人站在廊下,拉着一个打扮大方利索的管事媳妇絮絮私语。

那媳妇子低声道:“我省得,这阵子二奶奶事忙,若不然,便是你不提,她也会记着的。你到是想想,这些年来,读书进学,二奶奶什么时候落下过大哥儿了。”

那中年妇人虽穿戴不俗,周身绫罗绸缎,神情却十分瑟缩,闻言讪讪了几声。

二人分开后,那媳妇子转身踏出庭院,身旁的另一个媳妇子紧赶慢赶跟上来,嘴里嘟囔着:“翠蝉你也忒好心了,这事一个说不好,二奶奶疑你怎么办?”

翠蝉轻叹一口气:“算了,到底是一齐大的,她如今也不容易。”

“哼,她不容易什么,当初别想着冒尖儿,这会儿不比我们体面?”

翠蝉摇摇头,道:“这事不该咱们议论的,你也去办事罢。”那媳妇子笑道:“成,那我托你的事……”翠蝉笑道:“忘不了的。”那媳妇子连声道谢,满脸堆笑地走了。

目送那媳妇子离开,翠蝉才继续往正屋方向走去,一路上遇见的丫鬟婆子,各个都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活计,向她点头弯腰问好。

翠蝉刚踏入正间,就听得里间有人声,细一辨认,便知是自家主母和盛家大房的梧二奶奶在说话,她立刻停住脚步,屏气驻足在门边。

“……表姐帮帮我罢,我那几个孩儿打出娘胎就离过我身边呀。”梧二奶奶断断续续的轻轻哭泣。

“你也别哭天抹泪了,这些年来,我该劝的都劝了,你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我是在吓唬人。好了,如今终惹得大堂伯母发威。这事,往大了说,那是你们大房婆媳关起门来事,别说我只是个出嫁女,便是我兄弟们也不好插嘴;往小了说,做祖母的想亲自教养孙儿孙女,又有哪个能挑理了?!”

梧二奶奶并非浑人,该有的道理都懂,却依旧哭得伤心:“娘是恼了我了,可,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那到底是我的生身母亲呀,表姐……”

“是呀,表妹孝顺,知道惦记自己的生身母亲,我的生身母亲这会儿还在老家家庙里孤零零的呢。”二奶奶忽冷冷插嘴。

梧二奶奶自知失言,赶紧道:“表姐勿怪,我不会说话,是我笨!姨母素来疼我,我娘累得她如此,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赔罪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娘罪孽深重,我如何不知,可那回我去瞧慎戒司瞧她,真是操劳得没人样了,她对着我一直哭,一直哭,为人儿女的,我怎么看得下去……”

“早叫你别去瞧了,你非去。”

梧二奶奶泣道:“自外祖母去世后,舅舅舅母已不想管母亲了,哥哥被嫂嫂拘住了,除了我,还有谁……?”

“原来长梧兄弟升了官职,竟是便宜你去慎戒司探母了!”二奶奶讥嘲出声,话音一转,又道:“说起舅舅舅母,听说最近王家表弟又添了个儿子?要说舅母眼力不错,抬进来的二房奶奶果然旺夫益子。”

梧二奶奶心头一惊,抬头见表姐包含深意的目光,慌张道:“表,表姐……”

“你也该知足了,我大伯父大伯母待你够厚道了,虽心中气恨,但从未迁怒于你,想想元儿,她的公婆还是咱们嫡亲的舅舅舅母呢!你倒好,得寸进尺,一忽儿去探母,一忽儿缠着老太太原宥——老太太难得回京一趟,你大过年跪在寿安堂门口又哭又求,尽招晦气!”

“如今老太太身子安好了,已发话叫姨母回来了。大家都富贵荣华,阖家美满了。何况,何况那是我娘呀……”梧二奶奶刚要说下去,立刻又被打断。

“我知道那是你娘,谁都知道那是你娘!”二奶奶饱含讥讽的声音,“那桩陈年官司我懒得再说,老太太没事,那是她洪福齐天,姨母居心恶毒,却是板上钉钉的。我们盛家大房二房多少年的情分了,比寻常分家的亲兄弟还要好,这份情往后还要接着下去。伯父伯母绝不会为了你,叫两房人生了嫌隙!你放明白些,不论你有多少道理,只能选一边,别想着人人都体谅你,迁就你!你是聪明的,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这一大段,二奶奶似是厌倦了,开口就要送客,梧二奶奶只好收了眼泪,抽泣着出了门,翠蝉迅速退开几步,站在正间门口,一手抬帘,一边屈膝行礼。

送走梧二奶奶后,翠蝉才缓缓进到里屋,见主母坐在炕上,脸色不好,一见到她便道:“你怎么才回来?!害我等半天。”

翠蝉知道主母性子,笑着站到炕前,呦呦道:“哎呦喂,我的二奶奶,主子们在里头说话,我还能冲进来回话不成,可怜我跑了一场长腿,还得在外头干等。”

二奶奶被她唱做俱佳的样子逗乐了,脸色稍霁。

翠蝉察言观色,笑道:“要我说,还是二奶奶性儿太宽厚仁慈了,梧二奶奶才这么一趟趟寻上门来哭诉,若换了旁人,不给个闭门羹吃,也直接下脸子骂了。”

二奶奶是个爽朗性子,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闻言笑叹道:“我只是怜惜允儿表妹,这些年来,她怜老恤弱,施粥舍米,没少做善事。唉…黑乌鸦窝里飞出只白凤凰,这算怎么回事…”

翠蝉小心道:“这回…梧二奶奶又怎么了…?”

二奶奶冷哼道:“康家表嫂叫她缠烦了,就撺掇道‘想从慎戒司放人出来,非顾家侯爷不可为,不如小姑子去求求顾侯夫人’,表妹还当真了,居然刺破手指,写了封血书想送去蜀地。好在大伯母留在京城的管事婆子机灵,给拦了下来,消息传回宥阳老家,倒把伯父吓了个够呛。这信若真送了出去,六妹还罢了,妹夫还当这是长梧兄弟的意思呢!”

翠蝉也是吓了一跳:“梧二奶奶这胆子也太大了。”

“哼!”二奶奶一脸恨其不争,“当初刚出事时,我就劝她,千万放明白些,别拿自己跟整个二房去赌,大房里哪个都不会押她。四年前大伯母拘她在老家关了一整年,回来后我好言相劝,别没完没了地哭了,大伯母已是怒了。去年她去寿安堂门口乱跪,大伯母都气病了,两个月后就抬了个好出身的良妾进门。唉,这屡教不改的,我是懒得废话了。”

翠蝉见主母气得口干舌燥,默默倒了碗温茶递上。

“其实这事我是早知道的。”二奶奶喝过茶水,匀匀气息,才缓缓道,“大伯母原本的意思,是想把表妹叫回老家,再也不放回来了,以后就叫那良妾作了平妻,替梧兄弟出面张罗。总算梧兄弟念情,好说歹说,劝大伯母‘此事不成体统’,才算保住了表妹。”

翠蝉坐到炕上,轻轻替二奶奶捶着腿,温言道:“奶奶别气了,照我说呀,堂房大太太叫把梧二奶奶的儿女叫回去,也不见得全是为了惩处。且别说咱们老太太对大房的恩情,说到底,堂房是商户人家,只一个梧二爷出仕,还是武官。可咱家呢,文的,武的,有多少?这辈上,咱们两房人还亲如一家,可再叫梧二奶奶这么下去,时不时带着孩子去慎戒司见见受苦的康家外祖母,言传身教,以后哥儿姐儿们大了,还不暗暗记恨哪!”

二奶奶拍腿道:“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也忧心这个,好在伯父伯母是明白的,趁孩子们还小,赶紧带回去自己教养。不过也就这回,长梧兄弟已应承了伯母,说若再有下次,就把媳妇赶回老家去,另抬平妻。”

她叹口气,又道:“姨母这样恶毒的人,是断断不能出来的,听说她里头还见天咒骂我们全家呢。唉,说起来,允儿这门亲事还是老太太牵的线,也不知她有否念及老太太的恩情。”

说了半天,二奶奶见翠蝉久久不语,不由得笑道:“你怎么了,忽的哑巴啦。”

翠蝉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听奶奶说良心,我不知该不该替一个人传话了。”

二奶奶略一思索,脸色渐渐沉了:“还是允儿心软呢,你也是个心软的。她又托你来跟我说什么了?”

翠蝉苦笑道:“宋姨娘说,大哥儿一日日大了,眼见不是个读书的料,倒喜欢舞刀弄枪,咱们爷哪有这功夫,能否请奶奶给找个刀棍师傅。”

二奶奶冷哼一声:“她倒胃口不小,什么都敢说。”

翠蝉静静站在一边,一声不吭。

虽说如今她是二奶奶跟前第一得用的人,可原先的话,宋姨娘才是二奶奶自小伴大的贴身丫鬟。旁家奶奶也许乐意将贴身丫头给丈夫做小,可二奶奶是自小看着林姨娘跋扈大的,骨子里就不信什么妻妾和睦,是以当初二奶奶再着急上火,也没把主意打到她们几个身上。

谁知宋姨娘瞧二奶奶生大姑娘时伤了身子,生了别样念头——既不会有嫡子了,那么必是庶长子最贵,主动提出‘要为主母分忧’……那次后,二奶奶虽什么也没说,一切如常,但翠蝉知道,她是伤心的。

二奶奶原先的念头,是找个父母兄弟身契都捏在手里的二三等丫鬟,到底是要给二爷生庶长子的人,总不好太亲近了,若好,那是皆大欢喜,若不好,有个恃子托大什么的,万一要撕破脸,也不致于伤了自小的情分。

翠蝉常想,连她都能瞧出二奶奶的心思,难道宋姨娘会不知道?却依旧满嘴‘旁人不放心,不若我跟奶奶贴心,我生下的哥儿,跟奶奶肚皮里出来的没两样’。

大哥儿刚生出来那会儿,二奶奶固然松了口气,宋姨娘也志得意满什么似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后来二奶奶调理好了身子,接二连三地生下嫡子,夫妻还越来越恩爱。

这样一来,庶长子的存在,反而尴尬了;宋姨娘也愈发惴惴不安。

过了半响,二奶奶才幽幽道:“你说句真心话,这些年来,我可有亏待他们母子?”

翠蝉低声道:“天地良心,是宋姨娘伤了奶奶的心在先,奶奶够对得起她了。都是丫头抬上来的妾,瞧瞧咱家的香姨娘和六少爷的吃穿用度……他们该知足了。”

二奶奶眼中似有泪光一闪,很快消失不见,拉着她的手,哽咽道:“幸亏出嫁前,老太太把你给了我,最艰难的那阵子有你日日给我鼓劲宽慰,才熬了过来。”

翠蝉由衷道:“老太太早说过的,奶奶仁善心热,跟着奶奶定错不了。”

主仆俩说了会儿笑,翠蝉忽想起一事:“对了,奶奶还没问我差事办得如何了呢。”

二奶奶抚额咬唇,笑骂道:“都是你,叫你七扯八缠,都不知绕到哪儿去了。快说,快说,今儿一早不是叫你送人参去的么,四妹妹怎样了,生下来了没。”

翠蝉含笑道:“折腾了一上午,四姨奶奶又生下位姑娘。”

二奶奶惊道:“怎么又是个丫头!这都四个了!”

翠蝉也是暗叹,接连四个,这可真是问天天不语了。

亏得四姨奶奶得了几分生母的真传,尽管婆母不待见,好歹还能勾住丈夫;只盼着林姨娘的本事靠谱,叫四姨奶奶能继续勾着丈夫生孩子。

二奶奶叹了会儿气,无力道,“这叫什么事。六妹妹一个接一个生儿子,四妹妹却是一撇腿一个丫头,一撇腿一个丫头。”

翠蝉轻声道:“听说四姨奶□胎掉了的那个,倒是个哥儿。”

二奶奶撇撇嘴,惋惜道:“不止,两年前她又掉过一回,是个成形的男胎。”墨兰的生育能力其实很强,她的杯具在于,偏偏流掉的全是儿子,生下的都是女儿。

“这么多年了,我如今是一点怨气都没了的,只盼四妹妹懂些事,别再跟妾侍们斗气了,好好保养身子,下一胎生个儿子才是。”二奶奶不住叹息。

翠蝉目含笑意,这些年来二奶奶是愈发心地慈和了,连早年跟林姨娘的恩怨也随风散了,一心向善,想多给儿女们积些福德。

“还是五姨奶奶好,一个姑娘一个哥儿,间错开来,把六姨奶奶羡得。”

“那也是个不省心的,六妹妹羡慕她,她还羡慕六妹妹呢。”

二奶奶轻啐一声:“六妹夫把六妹妹当成眼珠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一时一刻都不肯分开,五妹夫却得时不时敲打着。前阵子五妹夫的上峰赠了个妾,五妹妹好一番闹腾,现下也不知如何了。”

翠蝉听着,也笑了笑:“五姨奶奶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不过文家姑爷纳妾,总要叫她点头才成,前头那两个不就挺好的,又老实,又本分。”

“她是跟六妹别苗头呢!”二奶奶道,“哪能跟六妹夫比呢,他前半辈子吃了那么多苦,性子执拗得很,最见不得外人插手他的家务事。”

记得那年蜀王赠了两个美人,六妹夫转手就送给了底下娶不上媳妇的伍卒;后来又赠了四个舞姬,六妹夫就好吃好喝地养着,家中一有宴饮就叫出来歌舞一番,半个蜀地的达官贵人都见识过了,直夸蜀王府会□人,各个色艺双绝。

想起原先宁远侯府的那个叫什么凤仙的,二奶奶暗笑着摇摇头。

后来蜀王怒了,伸头伸脑地想要使绊子,结果叫抢先顾廷烨参了一本。三弟长枫曾绘声绘色地解释过一番这本折子的大意:

皇帝啊,臣把蜀王塞来的女人送人了,惹怒了蜀王,臣知错了,皇家所赐的,哪怕一个马桶,怎能随便转手呢!所以第二回蜀王送来的女人,臣就留下了,还经常使用,赴宴的客人们看了都说好,可蜀王又不高兴了,表示臣没有领会到他所送女人的正确使用方法。皇上呀,现在蜀王要管臣怎么使家中的女人,以后会不会管臣怎么使麾下的军队呀?

皇上啊,臣是真不想纳妾,臣早年受足了家宅不宁的罪,弄得家破人亡,这您都知道;臣不想纳妾蜀王非逼着臣纳,臣纳妾跟蜀王有什么好处呀!臣子尽心替皇上办差,连教小儿子功课的功夫都没有,这样下去又得送京里来了,跟他大哥二哥一样伴在皇子身边,有皇家的老师看着,臣放心,皇上您看……要不再多收一个?

【皇帝给顾廷烨的御批:皇子伴读人员已满,你一家就占了两个名额,很多老同志纷纷表示不满,你剩下的小子就自己留着罢。PS:你家大小子不错,少年老成,办事妥帖,很得朕和大皇子的看重,二小子太不爱说话,搞得老师们很疲劳,等下个月你大舅子盛长柏回朝任京官,就发还给他,值得好好培养。】

皇帝等的就是这个,立刻下旨严厉斥责蜀王——连皇子都不该随便跟官员来往,你一个藩王,几次三番结交封疆大吏,意欲何为?

潜台词是,朕就是藩王上的位,并且刚上位就解决了两个藩王,你想学样么?!

之后数年,皇帝削了蜀王三分之二的卫队人马,夺其辖制藩地的制钱权和采矿权,还顺手给蜀王府御赐了几个‘王府长史’。

每每想起六妹从远方寄来的家信,二奶奶就直想笑,心中又妥帖,又温暖。

翠蝉侧眼细察,见二奶奶嘴角含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全然把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她心中松了口气,每每提起六姨奶奶,总能叫主母高兴些。

见此情形,翠蝉再加把劲,笑道:“适才我回府时,见老葛头正在侧门卸货,说咱们爷从口外捎东西回来了,其中有件野狐狸皮子,花样斑斓的,我瞧着眼都花了,真好看极了。老葛头说,是咱们爷亲自打的,亲手剥的皮,找了口外上好的师傅硝制的,预备今年过年给二奶奶做件新风兜。”

二奶奶心中甜蜜,面颊微红:“都老夫老妻了,闹什么幺蛾子,叫人瞧了笑话。年前得把庄姐儿的婚事商议妥当了,他人赶紧回来才是真的,旁的都不要紧。”

翠蝉见主母开了笑颜,遂放了心。

二奶奶掰着手指,算着日子,边道:“说起来,年前的事儿还真不少。薄府那头先不说,实哥儿也该正经找个先生了,不能跟几个小的镇日混在家学里,回头得去找长柏媳妇说说看,三弟该启蒙了,宋姨娘想请个刀棍师傅,那就把演武场再辟得大些,兴许将来小的几个里头还有爱学武的……”

想了半天,二奶奶忽想到一事,吩咐翠蝉道:“对了,别忘了把那些皮子各送一份给太太和大嫂,要明着送,样子好看就成了。再送一份给张姨娘,别太显眼,东西要实在好用的。咦?今日太太怎么没半点声响了。”

虽说自从老侯爷夺了老妻的管家之权,又叫儿媳不必日日去请安后,婆媳俩的正面交流机会大大减少。但往日口外送东西来,婆母就跟嗅着气味的猎狗似的,明的暗的派人来打听内容,坐卧不宁地要过来查看,生怕儿媳独吞。

事实上,婆母原本哭喊着跳脚,要儿子把东西直接送来给自己,好让自己分配给各房儿媳,被老侯爷指着鼻子大骂一顿后,才打消了主意。

翠蝉抿嘴一笑,附到二奶奶耳边:“昨儿个夜里,太太又和张姨娘吵了一架,扭打中抓破了老爷的脸,被老爷反手打了一个嘴巴,太太现下正气倒在床上呢。”

二奶奶对这婆母毫无感情,闻言小声问道:“这回,会躺几日?”

翠蝉迟疑一下:“要不,我去打听打听那巴掌印有多重?”总得等印子消下去吧。

二奶奶轻轻戳着她的脑门,谑笑道:“当初房妈妈说你淘气,一点都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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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玲儿 · 上

玲儿匆匆穿过抄手游廊,低着头往清冷的西侧一排院落走去。

外头是炎炎八月,她心中却如坠入冰窟般冷得刺骨。人都说皇家的公主里头,庆宁大长公主是头一份的厉害,可在她看来,自家主子的婆母才是不动声色的本事。驸马和公主共有四子,唯自家姑爷能读书,有功名,这回若弄个不好,不知庆昌大长公主会怎么收拾她。

廷灿在屋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庭院中三五个懒洋洋的婆子在打哈欠,众人见玲儿进了院子,顿时讪笑道:“哟,这不是咱们三奶奶的大红人么,这么半天上哪儿去了?三奶奶快把里头地面磨出人影儿来了。”旁人一阵嬉笑。

不等玲儿开口,屋门吱呀开了,廷灿冷冷立在门边,强忍怒气道:“我有话和玲儿说,今儿天热,众位妈妈们都下去歇息罢。”她何曾对奴才说过这么客气的话。

其中一个婆子慢吞吞地站起来,堆着假笑:“瞧三奶奶说的,咱们做奴婢的哪那么金贵了,不论天热天冷,不都该给主子当差么。算啦,不论死活还是熬着罢,不然回头三奶奶又得满府里闹腾‘府里下人都怠慢您’喽!”

廷灿咬了咬唇,恨不能狠狠抽这几个婆子一顿鞭子,想当年母亲在时,自己何曾受过这等欺侮。玲儿一瞧不对,抢在廷灿开口前,赶紧上前几步,从衣袋里逃出一个荷包,也不敢看里头还有多少碎银铜板,直接都给了那说话的婆子,讨好地笑道:“妈妈您说笑了,我们奶奶素来心直,说话多是有口无心,妈妈们拿着这个去打酒吃罢。”

那婆子掂了掂那荷包,满意的笑了笑:“既然玲儿姑娘这么客气,咱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得啦,咱们走罢,回去松松筋骨。”

目送几个婆子走出庭院,玲儿才赶紧跟着主子进了屋门,顺手回身关门。

廷灿恨恨地坐到书桌后头,一拍桌面,骂道:“这群黑心肝的,如今瞧着那**得宠,便不把我放在眼里!哼,把个小**捧得什么似的,那没良心的还敢自称什么读书人,什么皇亲国戚,都是没礼的,公主也……”

眼看主子越说越没分寸,快要说到当家婆母身上去了,玲儿赶紧大声咳嗽,用力瞥着一旁侍立着的小丫鬟,笑道:“奶奶,您又来了,天热气性不好,这说什么呢;严姨奶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听说如今严家公子也中了第,公主和三爷多看重几分也是有的。再说了,严姨娘生的哥儿,不也得叫您一声母亲么?”

廷灿正想骂‘谁稀罕那下贱种子叫我娘’,忽见玲儿眼色有异,转而瞥见屋角那小丫鬟,只好忍着气:“玲儿,跟我进里屋去。”又朝那小丫鬟喝道:“你到门外廊下去看着,谁也不许叫进来,不然仔细你的皮!”

小荷花今年才十二岁,却已十分懂事,闻言连忙道是,多一句话都没有。

临踏出屋门前,玲儿叫住了她,塞给她两枚小小的银棵子:“天儿怪热的,屋里不知还有没有绿豆,回头我和奶奶说完了,你去厨上找妈妈要个冰碗子吃。”

小荷花望着玲儿温和善意的面容,心中感动,接过手赶紧出门。

边走边想着,人都说府里三奶奶最难伺候,果然不错,性子娇气爱拿乔不说,也不体谅人,当初跟三奶奶过来的几个陪嫁大丫鬟如今都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下一个得用的玲儿,为主子做牛做马,到处赔笑脸,说好话,忍气吞声,三奶奶却依旧呼来喝去。眼看玲儿姐姐年近三十,这些年来三奶奶似乎从没想过给她物色亲事,只这么一日日耗着。

听说许多年前,韩管事那在外头做了掌柜的儿子见玲儿好,想求了去做媳妇,却叫三奶奶一口回了,不知有没有这事……

想到这里,小荷花忍不住暗暗叹息,庆幸自己亏得有老娘老子,哥哥们也出息,只等熬过几年,到时去求了恩典,就能出去配人了。

里屋内,廷灿愈发气愤,重重坐到炕上,怔怔了片刻,忽落下泪来:“若母亲尚在,瞧我如今这个地步,连个小丫鬟都要说好话,不知该多心疼呢。”

玲儿倒了碗茶,顾不得给自己擦汗,先端茶来劝主子:“奶奶别气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无论如何,三爷待您还有几分情意在,四季吃穿和月例都不曾少了,咱们得往好处看不是。”

廷灿受了半日哄劝,才怏怏地振起了精神,问道:“……别老说些有的没的,怎么样?出去见着向嫂子了么?”

玲儿拭着额头,低声道:“见着了。向家嫂子说,那姓许的言官虽品级不高,在士林中却风评极好,说话也有分量,当初既受了咱们太夫人的资助,怎么也得报恩。他愿意替咱们把折子递上去,不过……”

“不过什么?”廷灿忙问道。

玲儿面露为难之色:“奶奶您想,既是需要人家资助的,家境便可想而知。这折子不是能一举上达天听的,还得经过几道坎子,其中需要打点……”

廷灿业已明了,一拍炕几,轻哼道:“不就是些阿堵物么!行,只消能替我娘报了大仇,多少银子都行!”

玲儿心中发冷:“……奶奶,这个……您还是要三思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咱们,咱们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廷灿毫不在乎,“她还能杀了我不成?!”

望着自家主子永远任性不懂事的样子,玲儿很想提醒她,这些年下来,原本丰厚的嫁妆早已被秦家的打秋风,还有旁的花销打点弄得没剩多少了,可主子从不在意这种俗事,总觉得她的银子是用不完的。想到这种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玲儿不由得神色黯然。

廷灿见她脸色,笑道:“你不要怕,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娘再怎么,到底是他顾廷烨的继母,他敢罔顾人伦,毒害继母,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玲儿忍不住道:“奶奶,好歹听我一句劝,咱们不能为着报仇,就什么都不顾了呀。您当务之急,是赶紧跟三爷生下嫡子,旁的先搁一搁罢!”

一听这话,廷灿就跺脚骂道:“别提那没良心的!看看当初爹是咱么待大姨母的,快十年才生下大哥呢!他若心里真有我,不论有没有儿子,都该一样待我才是!才几年功夫,他就急着要儿子,不顾我死活地迎了那**进门。我算是瞧出来了,那没良心的,给我爹提鞋都不配!”

每次说到这个,主子总要拿已故的顾老侯爷出来比,玲儿也无话可说。韩家三爷本就成亲晚,能不急着要儿子么。再说主子不懂为人媳妇,三天两头吵闹惹气,庆昌公主是什么人,哪是会顾忌儿媳脸色的寻常婆母?又不是当年的老老太夫人,对大秦氏夫人束手无策。

“再说了。”廷灿轻轻泣道,“如今我娘和哥哥都没了,那边是恨不得我死的,两年前圣上说秦家子孙不肖,也夺了爵,抄了家,我还有什么依仗。不若趁这事,好好振一振威风,叫这府里的人不敢小瞧了我!你别再劝我了,你不是贪生怕死罢!”

见主子这般固执,又言及疑心,玲儿连忙想要辩白两句,却听外头小荷花高声道:“三爷,啊,您来啦!”声音传到屋里,主仆俩一齐惊了惊,玲儿赶紧站到一边去。

韩诚推门而进,大步走入里屋,见妻子脸色如常地坐在炕上,不由得怒道:“好端端的,你这几日怎么又不去给母亲请安了?四弟妹才刚进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你做嫂子的也不拿出个好样儿来,平白叫我挨大哥二哥的训!”

廷灿见几日不见的丈夫,一来就是兴师问罪,不由得泪珠滚滚而下,哀声道:“三郎好狠的心,这么热的天,明知我素来身子弱,还逼我顶着日头去做这做那!你是要我死么!”

三十岁妇人做出这么一副娇花般的柔弱姿态,实在有些刺眼。韩诚青筋暴起,吼道:“又不止你一人热,二嫂还怀着身子呢,也去陪伴母亲。再说,母亲屋里有的是冰盆子,哪里就热死你了!百善孝为先,古有卧冰求鲤,埋儿养母,你也是饱读诗书的,这点道理也不懂?!”

廷灿最听不得大道理,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大声哭道:“敢情天底下只你一个是大孝子,你不单有母亲,还有妻子呢!我爹比你能耐大了去了,也知道疼我大姨母,为着妻子什么都肯。百年修得共枕眠,我才是你最该疼最该惜的人。只知道一味愚孝,也一点不顾惜妻子苦痛,你算什么男人!”

韩诚揉着太阳穴,他实在不明白,要求妻子给母亲请安,孝顺母亲,这么名正言顺的天下之理,任谁都没话可说,偏到了自己妻子这里,就如同鸡同鸭讲。

当初他也是真心喜爱过廷灿的。

他自小畏惧庆昌公主这样厉害的威势女子,又不耐温吞女子的贫乏无趣,那年在簪菊诗会上读到顾府七姑娘的诗作,已是十分动心,又听闻此佳人貌美若西子,便巴巴地求母亲去提亲。可惜,婚后夫妻俩的美满只持续了短短数月,很快,所有甜蜜就被无休无止的争吵取代;妻子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断要求别人哄着,捧着,稍有不如意的,就哭闹不休。

韩诚好羡慕授业恩师,师母既会诗文唱合,又会理家管事,左右点缀两三个知情识趣的美貌侍妾,何等情致风雅的日子,怎么自己就弄成这样?!

廷灿还在哭,越哭越来气:“书上说,勿以妾为妻,你算什么读书人,屋里三妻四妾,还讨二房,把明媒正娶的媳妇撂在一旁,在那儿跟小贱人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要是我爹还活着,定打死你这个无行的女婿……”

韩诚用力顺下气,坐到炕边,平心静气道:“灿娘,你好好听我说,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对你不喜,严氏就是母亲做主抬进来的,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再这么下去……”他想起前几日庆昌公主对自己说的话,心中一惊。

“再这么下去怎样?”廷灿一把甩开韩诚的手,冷笑道,“堂堂公主府还能休妻不成?再怎么样,我也是宁远侯府的嫡出小姐!你们丢得起这个人,顾家还丢不起呢!你也算男人,开口闭口母亲的,连自己妻子也护不住,哼,当年我大姨母七年不开怀,我爹就……”

“够了!”韩诚忍无可忍,这些年来顾着孝道,他从未说过顾老侯爷半句不是,今日天热气燥,他终于忍不住讥讽道,“你爹遇上秦家女,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险些弄得无嗣不说,末了,差点家破人亡,几十年的老宅叫你那好三哥一把火烧了!我虽没出息,却也不敢学岳父!”

“你,你敢非议我爹!”廷灿一下毛了,拾起炕几上的墨砚就砸了过去。

啪嗒一声,砚台摔在地上,溅得墨渍四散,亏得韩诚机灵,迅速一个闪身,否则定要脑袋开花,望着鬓发散乱眉毛倒竖的妻子,满脸的刁蛮戾气,早不复当年的清丽动人,韩诚大怒道:“你,不可理喻!”然后甩袖踢门就走。

廷灿更加愤怒,把屋里目之所及的东西都摔了一个遍,然后伏在案上,呜呜哭个不停,玲儿只默默地吩咐小荷花去打水,小心收拾屋里的狼藉。

过了许久,廷灿才缓缓收住泪水,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都看我如今无父无母没有依靠了,就来欺负我!我不好过,也不让他们好过!”

主仆俩低声商量了几句,玲儿低声哀求道:“奶奶,这笔银子数目不小,咱们可再也拿不出这么多了,你再多想想罢。”

廷灿思索片刻,决绝道:“今晚你叫向嫂子来见我,我当面吩咐。”

玲儿无奈,只好应了。

当日夜里,玲儿买通了门房婆子,央求放人进来,门房婆子见是常来看望三奶奶的向家媳妇,也不疑有它,收了银子就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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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玲儿 · 下

向嫂子其实才四十多岁,可头发却已花白。

廷灿见她苍老憔悴的模样,破天荒地关心起来,平日说来就来的泪水,此时却挤不大出,只要掩袖作泣状:“向嫂子,你这几年受苦了。”

向嫂子跪在地上哭道:“有姑娘的怜恤,日子倒还好过,只是时时想着太夫人的恩慈,想着我那早死的男人和婆婆,我,我…真是…”

廷灿对这话满意极了,微笑道:“母亲素日最信重向妈妈,如今看来,你家都是好的。现在,我只有你和向家兄弟能依靠了,这,这府里的人都欺负我……”

说着,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向嫂子伏在地上大哭:“姑娘别折杀我了!太夫人待咱的恩情,我们母子就是死一万次也报不了。姑娘是多金尊玉贵的人,太夫人当心肝肉一般养大,姓韩的不知好歹,居然不好好待着,叫姑娘受了委屈,真是杀千刀的!”

廷灿心里熨帖舒服,玲儿见主子一直没叫人起来,轻声道:“向嫂子赶紧先起来罢,这青石砖的,跪久了伤身子。”

不等廷灿发话,向嫂子乐呵呵地摆手道:“不伤不伤!能见着姑娘,老婆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在姑娘跟前跪一会儿,比在外头躺着都舒坦!咱们姑娘是什么人呀,姑娘刚落地那会儿,太夫人不是请人批过命么,说咱们姑娘是王母跟前的仙女儿,下凡来报恩的,连老侯爷都信呢,便是稍有折难,也能苦尽甘来。”

廷灿仿若回到了未嫁时光,上有溺爱的老父,下有无所不能的母亲,周围满是恭维的仆妇,她不免飘飘然起来,骄矜地轻轻摆动衣袖,笑得尊贵高傲:“还是起来罢。玲儿,给座。”

玲儿赶紧端了把小杌子过去,向嫂子稍稍坐一个边角,廷灿才道:“向嫂子,那事儿…你可有把握…?”

向嫂子赶紧道:“本来这事我也不敢说。可近日蜀中那边不是屡屡传来消息,说顾侯的种种不妥么?许大人说,不如藉着这股势头,趁热打铁。”

廷灿不懂政事,只依稀听说过蜀王似对顾廷烨十分不满,便笑道:“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哼,顾廷烨逼死继母,毒害我的侄儿侄女,天理不容,只可恨韩家怕事,一点不肯沾手,等到时一纸折子递上去,我看他怎么受天下人唾骂!”

玲儿听得心中连连苦笑——她实在不明白,像太夫人这么精明强干的人,怎么会养出自家主子这么不懂世事的天真女儿来。一个正受皇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怎么会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就‘受天下人唾骂’。‘天下人’哪那么闲。

廷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向嫂子道:“这是我的亲笔信,交给许大人,就说事成之后,我还另有重谢。”

向嫂子诺诺地双手接过,又听了好些吩咐,匆匆出府而去。

这夜里,廷灿睡得格外香甜,梦见自己母亲和兄长的冤屈得以昭雪,皇帝把顾廷烨下了大牢,充军发配,永世不得返京,又把那盛氏罚入教坊,每日需以色相奉承男人。自己又成了当初那样尊贵的顾家七小姐,婆母和丈夫都唯唯不敢得罪自己,当然,那姓严的**也别想好过,被卖入最下贱的窑子里,她生的几个小崽子都卖到外地给人做了奴才……

正做着美梦,忽听外头一阵轰然大响,廷灿猛然惊醒,只见呼啦啦一大群人涌进屋子,她害怕地缩进床里侧,三五个强壮的婆子一拥而上,一把抓住她,或捆手,或绑腿,或塞嘴。

廷灿奋力抬头,不住踢弹双腿,只见一个熟悉的妇人身影站在门口,正是庆昌大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潘妈妈。

潘妈妈冷冷道:“三奶奶犯了癫病,赶紧送到后院静房里去,回头请大夫好好医治。”

廷灿拼命甩头,努力吐掉嘴里的布片,正要叫喊,赫然见到潘妈妈手中捏着一个信封,赫然是几个时辰前自己刚给向嫂子的那封信?!——廷灿愕然。

潘妈妈瞧着她,冷漠道:“以后三奶奶就好好养病,别再弄文写字了。”

廷灿立刻明白了,愣了片刻,立刻疯了似的尖叫道:“你们把向嫂子怎么样了?玲儿,玲儿呢?!你们怎么敢?!我爹是宁远侯爷,我是顾家嫡出小姐!……你们这些下三滥的奴才,怎么敢这么无礼!玲儿,玲儿快来呀!……”

几个婆子才不管这些,七手八脚把她捆结实了,挣扎到后来,廷灿心里怕极了,开始口不择言地哭叫:“…相公,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封信…你去问玲儿…一定是她自作主张,对,是她想替我出气,她也会写字…”

很快,顾府七小姐被堵住了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

正院大屋里门窗紧闭,韩家父母儿子三人或坐或立;庆昌公主手中拿着几张薄薄的信纸,里头正是韩诚素日熟悉的妻子字迹。

“怎样?我早说了,这祸害留不得,你儿子非要怜香惜玉,这下你们爷俩还有什么话说。”庆昌公主悠悠地晃动那几张信纸,“好在我那儿媳是个蠢货,若稍许聪明些,真买通了个把言官,把这事抖搂出去,以后咱们和顾侯要不要来往了?”

韩诚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一句也说不出来。

韩驸马年近六十,依旧声响身挺,一个巴掌甩在儿子脸上,怒喝道:“逆子!你母亲的话,你几次不听,如今险些酿出祸事来!顾廷烨和王善之是奉了圣命入蜀的,一个去收军权,一个去收政权钱粮,所作所为都是皇上的意思,这样的人,咱们能随意得罪么?!”

庆昌公主幽幽道:“有些事,外头人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道?当初宁远侯府那把大火,皇上有意替顾侯出气,本想连你丈母娘一道惩处的。还是太医来报,说你丈母娘活不过几日了,顾侯才向皇帝求情给你丈母娘一个善终……怎么,到了你媳妇嘴里,竟成了顾侯逼死继母,哼哼,真真荒谬可笑!”

说完这些,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奇怪,当初,我怎么没瞧出竟是这么一个蠢货呢?”

韩驸马瞪着那信纸,恨恨道:“还有顾廷炜的一双儿女。这案子不是早结了么,余阁老亲自将弃妇方氏拿送有司衙门,那方氏也都招了,说是为报复秦氏陷害之仇,还险些扯出顾侯头位夫人余氏背夫偷汉的烂事来,倒把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吓得不轻,赶紧结案。这,这…怎么你媳妇也要牵连…”

韩诚慢慢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神色渐渐镇定下来,低声道:“都是儿子的不是。这样的媳妇,儿子是不能要了,以后该怎么办,还请父亲和母亲指点。”

“这种内宅的事,你不要插手。”

公主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十指,捡起信纸往烛火上轻轻一扬,随后扔在地上,火苗迅速吞噬了那几张薄纸,不过须臾,地上只余一团小小的暗色纸灰。

“顾侯那边说了,只要不休妻,不坏了顾家姑娘的名声,旁的他不在意。我和你爹也不是狠心的人,到底是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以后你媳妇就在后院静房里待着,门也别出了。”

韩诚想起那如鬼屋一般阴冷潮湿的屋子,只几个性情怪癖的哑婆看守,不由得心中不忍。此时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忽如深秋般瑟缩了下,鼻端若有若无一股浓郁的菊香,仿佛那年秋日漫山遍野的菊花盛开,诗会上初次读到廷灿的诗句,那样心醉神怡。

公主轻轻拉起儿子,柔声道:“我的儿,委屈你了,你姻缘上不顺,耽误了多少事,过了这次,你就别再想她了,多想想自己个儿的前程。”

菊香陡然消失了,韩诚点点头,冷静道:“就依母亲所言。”

也许,那只是一个幻觉,也许,他娶错了妻子。

……

韩府东侧院落的正屋,严氏温柔地抚着熟睡的幼子,轻轻掖好被角,才转身走出里屋,来到稍间,却见屋角站着一个暗暗的人影。

“你辛苦了。”严氏从桌上拿起一袋银子,递了过去。

那人影往后退了一步,发出低低的女声:“奴婢不敢要,只求姨奶奶大发慈悲,放我出府去。”

严氏笑了笑,放下银袋。她生的娇小妩媚,言语间自有一股甜意,即便她说的跟甜美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

“还真叫你说中了。跟去的几个婆子回来说,你那主子临被堵嘴前,还嚷嚷着把事儿推给你呢。”

晚风徐吹,屋内灯光浮动,忽闪忽现的光映在那人脸上,却见白生生的脸蛋,清秀的眉眼,赫然就是玲儿!

玲儿默不作声。

严氏却似是很有谈性,望着屋顶,幽幽道:“那年奶奶身边的双儿推了我一把,害我掉了个成型的哥儿,我伤心的什么似的,可到底没什么凭证,倘你家奶奶肯替双儿说几句,大约她能保下性命……可三奶奶一句也没说,唉,到底一条性命,生生叫公主杖毙了…还有之前的敏儿,良儿…都没了。”

玲儿还是没说话。

严氏忽转头看她,微笑道:“现在你能说了,这件事,到底是双儿替你们奶奶打抱不平,自作主张,还是你家奶奶授意的?”

玲儿神色冷漠,声音更冷漠:“姨奶奶不是早知道了么?还问我做什么。我倒佩服姨奶奶,当初吃了那么多苦,居然都一一熬了过来。”

严氏微微苦笑,声音却清甜如水:“有什么法子,我没你家奶奶命好,只能自己熬了。唉,三爷对奶奶还是有情的,只消你们奶奶稍微少闹腾些,大约就没我什么事了。”

想起往日苦楚,她不禁心酸,怔了半响,忽抬头看着玲儿:“最后问一句,你这么做,不觉得对不住主子,良心不安么?”

玲儿猛然抬头,目光放出如火焰般的光彩,一字一句道:“我七岁到奶奶身边当差,如今二十七岁,整整二十年,从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主子的事,也从没打算过要做。双儿姐姐临咽气前对我说,姊妹们只剩我一个了,该报主子的恩情都已报了,叫我以后多为自己想想。”

严氏听得发怔。

玲儿声音中没有半分情感,“这些日子,我劝了奶奶无数次悬崖勒马,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好的,都是发自肺腑,若有半字虚假,叫我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经年浊气尽出,玲儿盯着对方道:“……好了,别说这些了,姨奶奶给句话罢,放不放我。”

严氏定定看了玲儿一会儿:“你不会一出去,就立刻反咬我一口罢。”

玲儿苦涩道:“背主之人,说的话还有人信么。”

……

天色微微亮,公主府后门不远处停着一辆灰篷马车,坐在车头架马的一个青年汉子焦急地不住往公主府探头,过了半响,惊喜道:“来了来了,娘,她来了!”

马车里立刻探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是向嫂子,她定神一看:“呀,是她!”

玲儿素衣荆钗,挽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从公主府小后门出来,款款走到马车边上,向嫂子泣泪道:“好孩子,你终于来了,咱们娘俩等了有半宿,就怕…就怕有个万一…”

“好了,别说了,快上车,咱们赶紧走。”那汉子喜气洋洋,连忙跳下车,亲昵殷勤地扶着玲儿上车,然后一扬长鞭,迅速驱车而走。

车厢里,向嫂子抚着玲儿的手背,含泪而笑道:“就怕他们不放你出来,总算老天有眼…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也怕。”玲儿挨在向嫂子怀中,轻轻道:“不过我对严姨娘说,若我死在公主府里,回头京城中就会有谣言四起,说严氏陷害大妇,种种恶行。我一个小小丫鬟,伤不了偌大的公主府,可坏一个姨娘的名声,还是不难的。”

那向嫂子拍掌笑道:“这倒是。眼看大妇要倒了,又逢严家父兄都入了仕,她能不想扶正?正不能出半点差错的时候呢。”

过了片刻,她又叹道:“你说,七姑娘还能活多久?”

玲儿面色惨淡:“依着姑娘的气性,不会很久了。”那种凄楚艰难的日子,绝不是顾廷灿这种温室里的娇花能熬过去的。

向嫂子见玲儿神色不好,安慰道:“你别往心里去。七姑娘的性子我知道,这件事就算我们不帮忙,她也会自己想法子去做的,到时不过是平白害了你做冤死鬼罢了。”

“我没有后悔。”玲儿摇摇头,漠然道,“继续留在奶奶身边,不过一个结局。我,我还记得廷烟姑娘。”

说起那个早早出嫁且不和娘家来往的顾府大小姐,向嫂子立刻起了劲儿,拍腿道:“没错!秦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听老人们说过,当初廷烟姑娘的娘对自家主子也是忠心耿耿,本来都说好了合意的婆家,谁知那病秧子临终了还要害人!为着恶心白氏夫人,也为着廷煜大爷有人照料,就,就…嗨…”

向嫂子想起那早逝的邱姨娘,胆气更足了:“秦家人过河拆桥,当初说的千好万好,结果太夫人一过了门,就开始看廷烟姑娘母女不顺眼了。唉,可怜的廷烟姑娘,叫太夫人哄着老侯爷嫁到那么远,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回京城!”

玲儿点点头,轻轻道:“咱们做奴婢的,在主子眼里都不过是个物件,好用时就用,不好用时就随意丢开。”说到这里,她忽想起一事,伸手去揉向嫂子的膝盖,“我记得您的老寒腿一直没好,昨儿夜里又跪了半天,这会儿疼不?我给您揉揉。”

她的手一触及膝盖,向嫂子就嘶得一声轻响,恨声骂道:“这对母女都是一路货色,从不把奴才当人看!我们家一辈子替她们卖命,我男人还是受了牵连被活活打死的,到我婆婆咽气,太夫人都没给我们母子一个交代,只叫我们继续苦哈哈的当差!呸!”

“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们赶紧离开京城,找个清静地方住下。”玲儿道,“有这些银子在,咱们总不愁过日子的。”

向嫂子笑道:“正是正是。”忽又忧心道:“庆昌公主会放过咱们么?不会又改主意了罢。”

玲儿展颜一笑:“这次的事,若没公主默许,你以为严姨娘能自作主张么。”

向嫂子一惊:“难道,是公主要收拾七姑娘?”

“若奶奶好好的,公主未必不能容她。”玲儿冷冷道,“偏奶奶一个劲儿撺掇三爷忤逆母亲,很早前公主就不想要这个媳妇了。不过后来太夫人死了,因不愿叫外头说公主府见风使舵,畏惧顾家权势,反而不好顷刻动手,才又拖了这许多年。”

“好孩子,你真是个聪明的!”向嫂子大喜,搂着玲儿道,“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玲儿最会做小伏低,满脸感激:“我比青弟还大了两岁,承蒙您不嫌弃,以后我一定好好侍奉…侍奉…”她脸红如赤,羞涩不已。

向嫂子笑眯眯道:“你叫我什么。”

若是以前还在顾府吃香喝辣,她是定瞧不上玲儿做儿媳的,可这几年落魄,做生意被骗,卖苦力被欺侮,过了一段衣食不济的日子,她才惊觉家里非得有个能干的媳妇不可。

像玲儿这样,既聪明本事,又死心塌地喜欢自己儿子,无亲无故,除了自家还能靠谁去,且她年纪又大了,只有怕男人不要她的份儿,更会加倍恭敬自己。

玲儿静静瞧着向嫂子得意的神色,心中微微而笑,脸上却羞如二八少女,温顺道:“我以后一定好好侍奉娘。”

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一个有力气,肯听话的丈夫,一个不算难伺候的婆婆,她就不信,自己会过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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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35:41 | 只看该作者
番外五 二月雪

已介二月初春,莫名一股倒春寒袭来,森森寒气好似一面玻璃罩子生生盖在京城上空,明明日头还在当头,寒意却依旧从脚底往上渗。贺奶奶站在门口望向天际,跺跺脚甩脱寒意,吩咐婆子赶紧去烧地龙,“哥儿姐儿们的屋子里再多烧两个熏笼,叫丫头们都瞧着,仔细着凉了。”想了想,又多吩咐一句,“那边也是,别叫冷着病着,又折腾幺蛾子了。”

那婆子笑着答应,又夸了几句主母仁德云云,方才下去,这时一个比甲束身打扮的媳妇子兴冲冲跑到廊下,笑着朝屋里回道:“回奶奶,马房的老安叔赶早一步回来,说老爷已到城门口了,只等将几车药货卸到铺子里就回。”

贺奶奶面露欣喜:“这回出远门倒回得快,去,跟哥儿姐儿们说爹要回来了,快把往日练的那些字儿画儿呀的拿出来,叫老爷瞧了高兴高兴。”

那媳妇子很是伶俐,笑着应声下去。

远行的男人要回来,贺奶奶自是一阵忙活,先预备几大桶热水,纾困解乏的药草泡浴,干净的里衣和罩袍,将炕铺热热地烧起来,想着这时辰他定还未用午饭,便又叫厨上备几个男人爱吃的菜,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来了,就先叫里屋炕上等着……

团团忙了半天,眼看已至傍晚,门外奔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婆子,脸上又恼怒又鄙夷,嘴里道:“奶奶,老爷回来了,可那不消停的又闹上了!叫个小丫头在门口堵着呢,一见了老爷就又哭又嚎地叫去瞧瞧,说什么曹姨娘快病死了!”

这种把戏那边也不是头一回耍了,贺奶奶本懒得理睬,反正丈夫也不待见那边的,可此时眼见一双儿女都眼巴巴等着父亲回来,她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贺奶奶娘家是行伍人家,她自小跟着父兄耳濡目染,养出一副刀剑般暴烈的脾气,当下不发二话,转身就往门外大步走去,跨出门槛时还大力甩了下,厚厚的夹棉锦缎帘子甩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沉沉的‘砰’。

贺宅小小巧巧的,统共只三进半,不过几步路贺奶奶就走到西厢小院,不待院中仆妇传报,她就大步流星地一脚踏进屋里,刚将里屋的帘子掀开一半,只见一个素色亵衣打扮的女子半靠在床榻上,胸口半敞着,露出半圆粉嫩嫩的胸脯,衬着一抹滟滟的水红肚兜。

曹姨娘形容楚楚,鬓发凌乱,一手抚着自己的胸,一手紧紧拉着床边的男子,哀哀道:“表哥,表哥,你好狠的心,这些日子来竟没来瞧我一眼……”

男子一身风尘仆仆,声音里也带着疲惫:“我外出办货去了,如何来瞧你。”

曹姨娘一双泪眼汪汪盯在男子身上,声音愈发娇柔:“那之前呢,若非我厚着脸皮,表哥怕是连瞧都不愿瞧我一眼罢!便是我死了,怕都没人知道!”

男子一手扣在她脉门上,心不在焉道:“你身子没什么不妥的,有些郁结,开些发散的药就是了。”死不死的,这些年来他也听得多了,早麻木了。

曹姨娘心中暗恨,若是寻常男子也就罢了,偏他是一流高明的大夫,想装病也无从装起,眼见男子要起身离开,她连忙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叫道:“表哥怜惜我!”

然后半个身子挂到了男子身上,戚戚婉转:“……自从年前姨母过世,表哥就不爱见我了,我知道我有错,这些年来我拖累表哥了,不是吃药就是进补,想来也早就厌弃我了。偏我这口气又断不了,只盼着能和表哥长长久久的,姐姐又不许我踏进她处一步……”

贺奶奶再也听不下去,用力一扯帘子,唰地冲了进去,一把把曹姨娘从男子身上拖开,用力掼在地上,骂道:“**!你要脸不要?敞着衣裳,露着胸脯子,婆母过世才几个月?!相公还守着孝呢,你就这般下作地来勾男人了!这么饥荒地厉害,我去外头寻几个长手大脚的壮汉子来,给你去去火!何必累及相公不孝!”

曹姨娘素来怕这位拳脚有力的主母,尤其姨母过世后她已领教过主母亲自操持的一顿板子,她脸涨通红,呜呜趴在地上哭着:“…奶奶说话怎…怎这么难听!我…我不活了…”

贺奶奶可没半分怜香惜玉的心,当即啐了一口在她身上,鄙夷道:“你趁早死了才好呢!只怕不肯死,獐头鼠目地伺机害人!婆母待你多慈厚,可你这死不要脸的,趁着婆母病重干出什么勾当来了?!你还好意思舔着脸哭呢!居然给相公下药,叫个不干净的贱丫头爬炕,想揣个野种进家门来祸害!婆母原还能拖半年的,叫你气得连都没过就没了!”

曹姨娘捂着脸只是哭个不停:“奶奶若厌恶我,打我骂我都依,就是别冤枉我!我也是为贺家着想,表哥至今只一子一女,不若广纳妾侍,开枝散叶!我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便找个好生养的,谁知那丫头居心叵测,我也不知呀……”

贺奶奶大怒,一脚踢过去把曹氏踹了个半翻,骂道:“我呸,我哄哪个呢!若非婆祖母提早防备着,还真叫你得了逞,只为这一样,我活剐了你都没人替你出头!你这种腌臜东西,踩到我的地界上都嫌脏了!”

曹氏被主母掐得生疼,想要扑到男子脚边,却被贺奶奶又一脚踢翻了,曹氏在地上滚着哭道:“表哥,你就看着我这么受打骂么?”

那男子站在门边,依旧神色淡淡的,好似眼前这两个女子的扭打跟他全无关系,“她是主母,你是妾侍,她要教诲于你,你好好受着便是了。……我累了,先回去了。”

说完,便转身出了屋子。

贺奶奶心中得意,高声唤婆子和外面的丫鬟们都进来,曹氏见无人能帮她,心中也一时慌了,跪在主母身边刚想求两句,却见两个婆子叉着一个被掌嘴至两颊肿破流血的小丫鬟进来,她失声道:“翩跹,她们怎么把你打成这样了?!”

这是曹氏目前唯一仅剩的心腹丫鬟了,适才去门口堵男子过来的就是她。

贺奶奶一脚踢开曹氏,走到窗边坐下,对着一屋子的仆妇巡视一圈,缓缓道:“年前我就说过了,我眼里不揉沙子,别打量着有便宜可捡…”她一指地上瘫软的蹁跹,冷声道,“…贪图几个散碎银子,非要跟我作对!来人,既这丫头跟曹姨娘好,就把她的身契送到曹家去!”

翩跹顿时婚生抖动起来,她跟曹姨娘这么久,如何不知曹家情形,破落得连日常烧柴做饭都要曹家媳妇自己动手,吃不饱穿不暖,曹家几个爷儿们又多五毒俱全,自己一个清白的姑娘家过去,岂非羊入虎口?!怕是一朝被玩腻了,就会被卖进窑子里去!

她吓得惊恐至极,欲想求饶,发觉自己抖得厉害,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随即被两个婆子拖了出去。

四周仆妇们静悄悄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给我提溜上来!”贺奶奶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两个媳妇子把曹氏制住手臂拖到跟前。

贺奶奶三两下撩起袖子,高高扬起厚实的手掌,只听啪啪啪啪的皮肉击打声,曹氏被正正反反扇了十几个嘴巴,直打得脸破唇裂,含糊不清地连连告饶。

“…当初我还当你是个好的,大家小姐遭灾受贬,到那穷乡僻壤受足了罪,我还想好好待你,好吃好喝,客客气气的…”贺奶奶打痛快了,缓缓放下袖子,冷声讥讽道,“谁知你贪心不足,根本就是个臭不要脸,给脸不要脸!那贱丫头七八日前才爬的炕,怎么就诊出两个月身孕啦?”

贺姨娘有意在众人面前折辱曹家,说话愈发不客气:“哼,你别装傻充愣,相公和我早查清了,那贱丫头三天两头去曹家给你递消息传东西,和你几个兄弟勾勾搭搭的,肚里的野种不计是谁的,总之都姓曹罢。哈哈,你们曹家打量的好主意,竟想这样来谋算贺家家产!我告诉你,做梦!婆祖母早就察觉了,只等着你自寻死路呢!”

贺家老夫人自打儿媳显出油尽灯枯之态来,就知道曹家等不及要闹出些事来了,便叫孙媳妇冷眼等着瞧,来个人赃并获,顺带防备儿媳临终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结果贺太太咽气前只够力气替外甥女求情,旁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念及精明通透的婆祖母,贺奶奶心中既感激又敬佩。

计策被拆穿后,曹氏很是消停了一阵子,躲着不敢见人,没想才过了几个月又故态复萌,贺奶奶憋着这口气就等今日这个由头来收拾她!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婆母临终前嘱咐要好好照顾你!我和相公都记着呢,不会短你吃穿的,可你若再敢弄歪脑筋,城外庵堂多了去了,厉害的主持也多了去了,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一阵威吓痛骂,贺奶奶心中舒坦多了。把哭哭啼啼的曹氏丢到床上之后,又给她重新指派了两个‘得用’的丫鬟,另几个‘懂规矩’的婆子。

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屋里,只见丈夫已沐浴毕,正坐在炕上和儿女们说笑,稚子淘气,举着一张大字非要父亲说好,还嘻嘻哈哈地爬到父亲肩膀嬉闹,长女文静,坐在炕边与父亲一问一答刚读完的《黄帝内经》,父亲一边抱着乱扭的儿子,望向女儿的目中满是骄傲。

贺奶奶心中一阵温暖喜悦。

“好了,你们两个猴儿还不下来!”贺奶奶嗔笑道,“你们父亲还没用饭呢!”

她才一靠近炕边,幼子已顺藤蔓攀到自己身上,奶声奶气道:“娘,我和姐姐陪爹爹吃罢,我给爹爹布菜倒酒。”

“呸,有你在,你老子还能安生吃饭?……好了,淑姐儿,领你的小泼猴儿兄弟回去罢!”

淑姐儿转身捂嘴轻笑,然后捏住弟弟的耳朵,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夫妻俩笑吟吟地望着一双儿女出门,然后贺奶奶赶紧张罗婆子在炕上架桌上菜,自己则亲自拎着烫好的黄酒给丈夫斟上一杯。

“相公这回外行可顺当?”贺奶奶适才已吃了些点心,是以并不用食,只在对面坐着相陪,“保安堂的黄大夫来过两回了,说有个方子要和相公一道斟酌;严国公府来人了,说上回吃相公开的那味丸药很好,老太太和老太爷很是受用,叫再开几丸,若相公得便,以后要常请相公过府诊脉;哦,还有双花胡同的林太医,他已经决心告老了,叫相公再想想,真不用他举荐相公入太医院么?虽说太医院里头弯弯绕绕的多,可也有好些失传古早的方子医书,相公若不愿进去,可先挂个牌子……”

贺奶奶理事是一把好手,不论对内管家,还是对外应酬,几乎能当半个家。

贺大夫浅浅抿了口酒放下,由衷感激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你自己也要保重身子,这回我给家里进了些阿胶和燕窝,是给你自己吃的,别再送人了。”

贺奶奶笑了起来:“自己夫妻说什么谢的,我身子好的很。”

贺大夫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低头用饭。

贺大夫如今才三十多,生得眉眼清俊,又兼素日淡泊,岁月在他脸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只那一双眼睛却已苍老了,无论何时都带着一种疲惫和木然。

贺奶奶望了丈夫一会儿,忽记许多年前的事来。自己和丈夫成婚时都已岁数不小了。

贺奶奶的父亲本是低品阶的驻京武官,待她及笄后,就给贺奶奶定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那家既是多年邻舍,又是同僚,真正的通家之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不知算好还是坏。

由先帝仁宗皇帝晚年开始,几个王爷藩王先后谋逆,当今天子登基,然后是平乱,几年后再有谋逆,然后再平乱,京畿内外一片混乱。

贺奶奶的父兄在这一连串的变乱中屡建功勋,既办对了事,也站对了队,几年内飞速升迁,她也从不起眼的小小低阶武官之女,成了有头有脸的五城兵马司南门副指挥使的千金,几位兄长也都有了不错的前程——可是,她的未婚夫却死在战乱中了。

这一耽搁,她就拖到了二十多岁,直到贺家来提亲。

夫婿人品不错,年纪轻轻就习得一手好医术,贺家也堪称名门。虽早风闻贺大夫身边有个表妹为贵妾(曹家闹过好几回),可贺奶奶早过了能挑挑拣拣的年纪,于是父母就答应了。

嫁人后的日子并不难过,那曹姨娘并不难应付,尤其重要的是,贺家的第一把手贺老夫人还精神矍铄,嗓门洪亮,早早定下一个铁的规矩——儿媳贺三太太和曹氏中,必得有一个陪她住到老家白石潭去。

没有婆母在旁撑腰,彪悍的贺奶奶收拾妾侍曹氏绰绰有余,而没有曹氏在身边,婆母贺三太太再长吁短叹也没用。只每年回白石潭过年,曹氏和婆母同时存在讨厌了些,不过好在夫婿是个明白人,对母亲也多是敷衍,对这位曹表妹也不如传闻中的那么怜惜,不过瞧在母亲的面上,时不时去曹氏屋里坐坐。

日子久了,贺奶奶甚至觉得丈夫内心深处其实有些厌恶曹家——为着挑拨他们夫妻,曹氏还若有若无地透露过,夫婿最初曾有过一门极好的亲事云云。

曹氏错了,贺奶奶压根不在乎,她自己就定过亲;而且知道这事更好,她愈发确定夫婿心中其实是很厌恶曹氏的,于是动手收拾起曹氏来愈发不留情面。

该骂骂,该打打,她自小在市井长大,家中只两个粗使下人,有时还得跟着母亲上街买这买那,多少难听话她张嘴就能骂出来,曹氏哪是对手。

何况只要自己师出有名,无论如何收拾妾侍,贺老夫人全部赞成,贺三太太只能在一旁抹抹泪,什么都不敢说。

贺奶奶这时才明白贺老夫人为何要聘自己做孙媳妇,面对这样死皮赖脸的表妹兼贵妾,这样牛皮糖一般见天来打秋风的曹家,这样不着调不靠谱的婆母——若是那种端着身段,或斯文或怯弱或端庄的小姐进门,怕家中不但鸡飞狗跳,夫妻也早闹翻了。

也只有自家这样,既门第过得去,岳家能给女婿一定的依仗,自己又性子粗糙强悍,前头收拾完妾侍,后头挤兑好婆母,转身还能跟丈夫作出恩爱夫妻的模样。

到了年前,贺奶奶那总说快要死了却总也不死的婆母终于死了。

在洋葱的帮助下,她在人前狠狠做了一把孝妇,哭得那叫一个感人至深——实则,鬼才伤心,若非这种糊涂的母亲,以贺大夫的人品和才干,早早能娶上名门贵女,振兴自己的小家门了,还轮得到自己么?

而夫婿对寡母的过世,似乎也没多么伤心。

贺奶奶能理解,这么多年耗下来,伤感情绪早用完了。至于那曹氏……以后就在她掌心里扣着了,若是曹氏老实,她也不会为难,若是敢闹腾,哼哼……

想到这里,贺奶奶心情大好,一边笑着帮丈夫布菜,间或说两句最近的京城见闻。

“……下个月开春了,京城又有数妆喜事。其中最要紧的,自是宁远侯府的大姑娘出阁……”她话还没说完,贺大夫忽插嘴道,“顾家大姑娘不是前两年刚出阁么,怎么又一个大姑娘?”

贺奶奶心中略奇,丈夫素性悠缓,说难听点就是磨磨唧唧,居然也会打断别人说话。

她笑道:“相公不知,前两年出阁的是顾侯的亲生闺女,现下要出阁的是顾侯过世的兄长的姑娘,说起来,也是侯爷的嫡出姑娘。这位顾大小姐许婚的是永昌侯府的世子爷,当真是门当户对,富贵双全!”

贺大夫拄箸片刻,才点点头。

贺奶奶接着笑道:“咱家不是一直供着梁家的医药么,这回可得好好送份礼才是。哎呀,要说还是梁老夫人本事,亲自跟那位孀居的顾家大夫人求来这门亲事。梁侯爷是老实人,不会来事儿,梁家大房这些年却混得愈发红火。梁侯夫人多斯文和善呀,几次跟我道难处都快哭了,呵呵,这下可好了,攀上了顾家……”

她说得高兴,未曾发觉对面的贺大夫微微不悦,只听他道:“若是梁家存着这样的心思,顾家岂非叫拖下水了?”

贺奶奶一愣,又笑道:“相公说什么呢?若非是门好亲事,顾侯岂肯。是那梁世子好,全不似父母老实,是个出息的。不过呀……”

她顿了顿,放低声音道,“照我说,还是两年前顾大小姐的亲事好。”

贺大夫抬起头来,迟疑道:“一个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世子,一个是新科进士,虽说新贵,可到底单薄了些。”顿了顿,又道,“不过顾大小姐是庶出,也差不多了。”

贺奶奶笑道:“相公这就不懂了。梁家虽有爵位,可这些年内囊早空了大半,家里人口多,五房六妯娌的,且兄弟不睦,有嫡庶之争,三天两头不太平,梁侯夫人熬得头发都快白了。瞧着吧,顾家姑娘进门,且有的忙了。常家就不同了,常太太早逝,家中只一个祖母和出嫁了的姐姐,顾大小姐进门就是当家奶奶。这些年来常大人官运亨通,女眷们应酬起来,哪个又敢小瞧了顾侯的大姑娘了?!……啧啧啧,都说顾侯夫人极疼这位庶女,开始我还不信,眼下瞧来倒不假,难得,难得。”

贺大夫沉默片刻,再次拿起筷子,缓缓拨弄碗中菜肴。

“顾侯在外戍边,顾大夫人是个寡妇人家,这回亲事该怎么办?……两年前,顾侯夫人从南边赶回来,亲自操办的婚事。”

见素来寡言的丈夫对此事有兴趣,贺奶奶也来了劲儿,絮叨着把所知的说了个遍。

“这回顾侯夫人不来,由顾小世子兄弟俩代父发嫁堂姐。啧啧,相公没瞧见,顾小世子倒还罢了,小小年纪已是满身气派,那顾二公子,真是貌比潘安,跟画里的一样。那日他没坐车,驱马从得胜门过,大姑娘小媳妇疯了似的招呼香囊帕子和旁的物件!都说顾侯夫人当年是一等一的美人儿,顾二公子肖母,才长得这般俊美。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配为夫婿,怕是睡在枕头边上,半夜都能笑醒过来。听说沈国舅和英国公翁婿俩就对顾家兄弟俩喜欢得很,想一边一个分了招婿……”

……

晚饭后,用过清茶,贺奶奶坐在炕几边做针线,贺大夫静静站在窗前,过了片刻,他忽道:“下雪了。”然后推门出去,

庭院中有棵老梅,枝头上朵朵黄梅柔柔而颤,纷纷扬扬的雪花细细碎碎地自天空飘下,贺大夫背朝门口地站在树下,仰头看那梅瓣积雪。

贺奶奶推开针线笼子,缓缓站到门边赏雪,只见淡淡柔柔的月光下,细细的雪瓣在空中反射出银色的荧光,朦朦胧胧好似一面薄纱。

她怔怔站了一会儿,恍惚间,想起那年,也是这样一个细雪飘飞月色皎洁的夜里,俊朗豪迈的少年趴在墙头,痴痴望着自己,她也是这样站在自家的老梅树下,仰头对望。

少年的眉毛那样浓黑挺拔,眼神那样炽烈,明亮漆黑的眸子里只有自己的倒影,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也浑然不觉,她的心已被少年炽热的目光熨得火烫火烫,觉得可以把全世界的雪花融化。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终得两家父母许以鸳定三生,多么幸福的日子呀……

“……明儿一早,我就跟爹爹和哥哥们出发,待我回来,咱们就办喜事,以后,咱们…咱们…永远不分开,哪怕掉光了牙齿,白了头发,也一直一直在一起!”

“妹子,我,我…心里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你放心,我一定平平安安的回来,为了你,我也要平安回来。”

——言犹在耳,春闺梦里人已成冢中冰凉的尸首,再也没有那样火热的眼神,再也没有那样爽朗的笑声,火热强健的臂膀……

眼眶忽涌上一阵湿热,贺奶奶赶紧低头去拭。

她花了很多很多年,才慢慢走出悲伤,父兄寻来的婚事不知被她推掉多少,错过了标梅之龄,错过了更好的亲事,可她从不后悔。

忽有一日,她望着庭院中玩耍的侄儿侄女们,惊觉自己还是想要一个家的,想要儿女绕膝的幸福,也为着不再给父母兄嫂添麻烦,于是她答应了出嫁。

丈夫是个好人,尽管并不爱她——这她很清楚,但待自己和孩子体贴温柔,夫妻俩相敬如宾,互相敬重,日子过得富裕平静而忙碌,她已经很满足了。

一个女子,这辈子曾有过那样真挚的情意,她值了,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贺奶奶微微凝神,望向庭院中树下站立的丈夫,心中忽起了一丝愧疚和好奇——

这个平静淡泊的男人,是否在心上,也曾有过一个人,一个让他铭记终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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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37:20 | 只看该作者
番外六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车三娘小跟着老父、老母到处跑生活,有个算命瞎子在吃了她的半个馒头后,决意馈赠一次卜卦,得曰:车氏你是一辈子的劳碌命,哪怕将来富贵双全了,还得接着劳碌。

车三娘不屑一顾。

谁哄谁呀,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她卖花拳绣腿,瞎子卖嘴皮子,都是靠糊弄人挣饭吃的,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呀,鬼才信他胡说八道,哪个富贵了的还会接着劳碌。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这事,来,忍不住嘴角抽搐——还真被这死瞎子说中了。

幼时贫寒也就算了。小小年纪就要做饭洗衣、照顾病母,有时还得跟着父亲一道吆喝买卖、招揽看客,倒练出了泼辣干练的性子。不少人喜欢她这样利落能干,当时来说亲的人家不少。

十九岁那年,老父过世,做下九流行当的,哪敢有什么礼数讲究,犹在热孝中,她就带着病弱的老母,嫁了一个漕帮不起眼的小喽啰,叫石铿。她管丈夫叫大石头。

大石头身边还有个流着鼻涕的小石头。

兄弟俩自幼丧父丧母,相依为命,可大石头到底是男人,顾着挣钱养家,就顾不上照顾孩子了,小小的男孩又瘦又黄,穿着不合身的衣裳,踩着过大的鞋子,小手上长满了冻疮,还呵呵傻笑,叫她姊姊。

车三娘一阵心疼,以后便当自己儿子悉心抚养。

丈夫为人稳重练达,大事上很拿得住,小事上得她推一把,时不时得叮嘱着些。

帮里兄弟有事,丈夫找人商量,她是首当其冲,兄弟们闯荡在外时家有急难,她做大嫂的自不能推托。夫妻俩胼手胝足,一起打拚,什么都得她操心,什么都要反复思量,生怕大石头在外行差踏错,家里家外的,一年到头她竟比丈夫还忙碌些。

不少人笑话,说她虽管大石头叫当家的,实则她可以当他大半个家。

拚死拚活的,终于闯出了一份基业,又该操心幼弟的婚事了。

小石头自小跟着兄嫂耳濡目染,不喜欢那种养在深闺的优柔女子,也瞧不上市井中的小家子姑娘;真等车三娘发了狠,照着自己的泼辣老练性子找了一个,小石头看了后,又苦着脸说”有一种对着娘的感觉,怕是连洞房都不敢入”——气得车三娘直拍巴掌!

眼看小石头年岁也大了,想到自己两口子膝下只有两个丫头,将来继承香火还得靠这小兄弟,可未来的弟妹还不知在哪儿,车三娘急得嘴上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泡。

总算老天有眼,那年小石头自己扭扭捏捏的来说了,言道看上了个姑娘,车三娘欣喜过望,细细一问,才知是顾爷新夫人的贴身侍婢。

丈夫还在那里犹豫,觉着如今自家好歹也算有头有脸了,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便是给小弟娶个正经书香人家的小姐,也不是难事,讨个奴婢……?

车三娘却比丈夫精明得多。

自己是什么出身,卖酒的丫头,自小抛头露面,丈夫又是什么出身,好听些叫”英雄豪杰”,不好听的,不过是漕运码头上出来的小混混,若真讨个好门第的弟媳妇,别说秉性不同、能否吃到一个碗里去,将来两房若是有个意气之争,若弟媳仗着出身好,不肯服气,该怎么收场。

还不如讨个丫头,一来妯娌间彼此出身差不多,她这大嫂也做得踏实,二来,能圈住跟顾侯府的关系,一举多得,岂不甚妙。石铿本就听妻子的话,又兼疼爱幼弟,三两下说道下,便被说服了,答应下回上京时带上妻子和弟弟,到时好向顾府提亲。

※※※※※

一年半后,新娘子进门,石家狠狠风光大办了一回,婚后小两口和和美美,待兄嫂恭敬孝顺更甚从前,叫车三娘也心里暖洋洋的。至于弟媳妇的为人…..该怎么说呢?

刚进门那会儿,车三娘还担心弟媳虽是丫头,但是高门大户主母身边出来的,也理过事、管过人,到时想要管家权该怎么办?

不是她不松手,但刚来的新人,她怎么放心?

事实证明,她非但杞人忧天,而且还想左了。

弟媳为人敦厚老实,近乎缺心眼。

叫她打瓶酱油,她绝不会自己昧下两文钱买糖吃;叫她看着两个侄女不许胡闹,她就睁大眼睛盯着,嫂子不叫完,她绝不挪开一步;叫她给仆役发月钱,那真是一个铜板都不会错。

三娘看帐,弟媳就磨墨铺纸;三娘召管事媳妇理事,她就倒茶打扇;三娘闲了,找帮里兄弟的婆娘来说话,她就笑呵呵在旁嗑瓜子。

不管什么时候都开开心心,又听话,又乖顺,大事小事都要来问自己拿主意,一点自己的小算盘都不会有。

某次石氏兄弟都不在,三娘又想出门,叫她管家半个月,弟媳当即两眼泪汪汪的,抓着她的袖子哭成只小花猫,”嫂子不在,我该怎么办?嫂子捎上我罢,我一定听话,别叫我一人留着,别叫我拿主意…..我笨,叫人卖了怎么办?”

三娘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怎么这么傻!”

弟媳呆呆道:”出来时,夫人教我以后听嫂子的话就成。”

三娘不死心,”总得自己学着拿主意呀!都成家了!”

弟媳笑得傻傻的,”有嫂子在,干么自己拿主意?”

三娘怒道:”将来分家了呢?你找谁拿主意!”

“嫂子不要我啦?”弟媳大惊失色,立即泪奔。

三娘被滂沱的泪水吓得不轻,只得卖力哄劝,道自己绝无此意,好说歹说才算完。事后,她长叹一口气,深觉自己多生了一个女儿,可女儿到底是能嫁出去的,这弟媳却颢然是打定主意黏一辈子的。

除了爱找自己拿主意外,这弟媳旁的倒也还好,会缝衣做饭、煲汤整顿,两个女儿都喜欢这傻傻的婶婶,跟她学规矩、学女红,常窝在一起,叽叽喳喳,活像三姊妹。

弟媳进门第二年,便生下个大胖哥儿,此后便是一串丫头、小子,素来人丁稀少的石家立刻兴旺起来。

三娘怕小夫妻俩养不好孩子,常来搭把手,谁知弟媳竟是个属牛皮糖的,甩手就把孩子交给她照看,只在一旁打下手,半点不操心。

“将来孩儿们都跟我亲,不理你这亲娘了!”三娘恶狠狠的吓唬。

弟媳立刻伏到她肩上,撒娇道:”我也跟嫂子亲,我们都跟嫂子亲,嫂子最最好了。”

三娘只好仰天长叹。

※※※※※

待两个女儿出阁后,三娘决意跟弟媳好好谈谈。

“你总不能这么事事靠着我呀,也该自己顶起主意来了。”她苦口婆心道:”我总有老的一日,若我和你大哥哪天没了,那时你靠谁去?”

弟媳依旧憨傻天真,红润的胖脸上没有一点操心的皱纹,笑呵呵道:”那时?那时呀,大约老大、老二他们几个的媳妇就进门了吧?让她们管呀。”

三娘气噎,”若媳妇们欺负你,怎么办?”

弟媳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要紧,我早想好了。将来待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我就回夫人身边伺候去,跟夫人老在一处。有夫人在,不怕谁欺负我。”

三娘瞪眼如铜铃,”你、你、你说什么…….?”

弟媳一脸神往道:”我自小就敬佩房嬷嬷,从很小时就想着,若能像房嬷嬷那样,在夫人身边伺候到老,那该多么好。”

“等、等、等一下。”犀利了一辈子的三娘终于傻眼了,”我记得那位房嬷嬷,是中年丧夫后,才回去伺候盛家老太太的罢。”

弟媳眨了眨眼睛,歪头道:”也许、也许……那会儿我守了寡,也说不定呀……”

不待车三娘开口,身后传来一声暴吼——”你咒我早死呀!”

只见石小弟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口。随即小两口又开始了例行每月一吵。

车三娘无力地看了看屋顶——得了,她又得劝架了。

许多年前,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生育,本以为女儿出嫁后,她和丈夫不免老来寂寥,唉,瞧这日子过的,寂寥他奶奶个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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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39:11 | 只看该作者
番外七 锁香檀 · 上

我家是名满金陵的宥阳盛氏,自我高祖父幸中探花却惜英年早逝,曾祖父盛紘公致仕之时已官至从二品,三子皆为两榜进士,入仕为官,其中我的祖父盛长柏公,更是已入封名臣阁的两朝元老,四次入阁,三度拜相,履及六部十三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而我,只是这个清贵之家中的一个小小庶女,还是不受宠的儿子生的。

祖父治家极严,膝下四子皆要求先修身齐家,再论治国平天下,但有行止不检立刻家法处置,前三子皆如意,唯我的父亲例外。

我爹年幼之时,恰逢祖父调任至西北为封疆大吏,祖母照例随行,只得将体弱的幼子交由曾祖母王氏夫人抚养,老人家未免疼溺了些,待祖父母回京,她父亲已养得骄纵耽嬉。

后来祖父几次想管教,曾祖母无不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祖父到底朝务繁忙,不能日日跟老母幼子斗法,我爹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活到娶妻生子。

何为不上不下?说他争气,在号称满门簪缨的盛家却只混了个廪生,但若说他败类,却也不敢真跟京城纨绔厮混,闹出什么外室粉头小戏子来。

到我能走会跳时,还常能看见曾祖母把老大不小的父亲搂在怀里,对手持家法的祖父嚎啕着:“…谁说我家阿欢不好,寻常人家能出一个进士也难,偏老盛家祖宗烧了高香,个顶个儿孙会读书,衬得阿欢处处不如,多纳几个丫头算什么错!我知道你是瞧我不顺眼,见我多疼阿欢了些,你就想折腾死他,哎哟喂呀,不如我先一头撞死了干净…”

对着哭成一团的祖孙俩,饶祖父无所不能也只得作罢;尴尬的祖母则转头安慰儿媳几句,事情就算完了。

嫡母和爹没什么感情,生完一儿一女后,夫妻俩就基本井水不犯河水了,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用艺术形式讽刺我爹,有时做打油诗,有时画画,更常拿我爹为反面例子教育兄长好好读书,修身自省。

爹惹不起嫡母,只好敬而远之,除了家规所限的每个月应卯那几日,平日都混在小星处,我姨娘每个月能轮到三四日。

以我爹的胆量和智慧,既不敢去结识什么‘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奇女子,又没人给他纳良妾,是以他的妾室成分清一色为府中丫鬟。

我姨娘在爹的大部队中也属于不上不下,既不如后来的李姨娘那么受宠,也不致于跟人未老色先衰的赵姨娘那么冷清。她的最大竞争对手是住在对门的邱姨娘。

她俩前后脚被卖进盛府,前后脚进内宅做了少爷丫鬟,开脸被邱姨娘抢先两句,抬姨娘却是我姨娘早了三天,连生女儿都只隔了半个月,真可谓不死不休,棋逢对手。

两边的丫鬟婆子乃至养的猫儿都绝不往来,弄得连邱姨娘生的七妹妹看着我也跟乌眼鸡似的——目前她们的最大竞争项目为,看谁先生下儿子。

何苦来哉。

我不是说两个姨娘何苦来哉,生儿子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命题和追求,当然应该努力,我是说七妹妹何苦来哉。

庶出的大堂姐业已出嫁,当时大伯父是正六品堂官,外加祖父的威风,她许配的是一位富家举子;那么如此推算,我爹只是一个廪生,且不得祖父喜欢,大约我和七妹妹将来,不是做个秀才娘子,就是当了缙绅老婆,搞不好还可能是商户人家的老板娘。

半斤对八两而已,端看七妹妹更喜欢学问地位,还是银子元宝,反正我是没差;以我们这样的门第和家风,不致于拿女儿去攀附权贵,不会由着嫡母折腾庶女故意许嫁太次,但条件所限,爹基本可算是白身,一切差不多都注定好了,有什么好争的。

偏七妹妹想不开,从容貌打扮到学问教养,处处跟我别苗头,并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姨娘恨铁不成钢,日日追着我念叨,我被缠烦了,忍不住反过来教育她:做庶女的要那么出挑做什么,跟嫡女争风岂不找抽,就好比你们做姨娘的,要是表现的比正房太太还贤惠,还能干,还多才多艺闻名遐迩,还跟老爷情深意重生死相许——那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姨娘说不过我,只能捶胸顿足地骂我不上进:“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死心眼地不上进。”

我表示不敢不敢,我不过是善于观察而已。

祖父那辈上出过两位极有名的庶出姑祖母,其中一位不但嫁得风光显赫,且把夫婿吃得死脱,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的老顾侯对她死心塌地了一辈子,据说从姑祖母进门那日起,他连只母马都不肯再骑了。那年姑祖母染病不起,眼看不好,据说几十年沙场铁骨的老顾侯哭地好像死了爹——当然,他爹早死了。

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至于么。

这样专宠,原不免惹京城权爵人家非议,偏姑祖母为人很好,从英国公府的内眷,威北侯府,到郑家,薄家,伏家,段家……许多高门贵眷都跟她要好,人皆随众,又有哪个嘴皮子生痒的妇人敢多嘴什么,况且事实证明,我这位姑祖母旺夫又旺子,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都很出息,成材率比我祖父还高。

顾府最小的四舅舅既不学文也不习武,还不肯成婚,走遍大江南北,于三十六岁那年完成的《江山全舆志》,进献圣上,轰动天下。将两京一十三省的风土人情,旖旎山河绘录成册,文字清雅生动,栩栩如生,使读者仿若生临其境,一时洛阳纸贵;其绘图着色迤逦梦幻,尺度精确,站在四五人宽高的图前,大好山河仿佛扑面而来,观图之人连气都喘不过来——其中风土篇已挂在乾清宫正堂内壁上,而军事篇则秘藏于兵部。

因被喜好驾船出海东游的三舅舅抢了先,四舅舅只好西行,沿着当年汉使张骞踏过的古道,一路黄沙关山,震撼人心的荒漠夕阳,埋着白骨的贫瘠沙土上,却能长出动人的花朵,骄傲倔强地昂首挺立,千年不改——素来没心没肺的我读到这段时,也抑制不住流泪不止。

四舅舅最近的消息是,貌似他以不惑之龄迷住了遥远西域某国王的独女,打算留在当地老牛吃嫩草了,招驸马顺带继承王位。

因受了三舅舅四舅舅的激励,天下有志儿郎无不以效仿为荣,纷纷东渡西游,闯荡寰宇。

对盛家女孩们来说,这位姑祖母是的偶像,是榜样,是前进的方向,无论庶女嫡女都恨能不沿袭她的传说。可惜,至今没有。

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位姑祖母的闺阁生涯既平凡又低调,才名,贤名,仁名……从未什么特别出色的,只听说极孝顺,跟高祖母情意甚笃,几次跟祖父抢夺奉养高祖母,却被祖父数次击退,忿忿惜败。到了她自己做祖母时还贼心不死,所幸祖父也老当益壮,左挡右劈,成功留住高祖母终老斯处。

——从传闻来看,这位姑祖母在闺阁中似乎全然默默无闻,这又该如何学习起呢。

女孩子家能有什么出头露脸的机会,只能在学问上下功夫了,最受宠爱的五堂姐那回费了一整年做了六十行的‘咏梅’长诗给祖父贺六十大寿,谁知却只得了祖父半句简短的闺阁女子治学应以修身养性为要’,五堂姐当时就红了眼眶。

其实诗词最好的还要算四堂姐,那年在福阳长公主府开的赏菊宴中以一首五言绝句得了不少夸赞,回来后却叫祖母训了一通,被罚抄了三个月佛经和女戒。

‘人家公主摆明了是想叫自己闺女出风头,特意请那书呆子的三皇子来听,好叫表哥表妹好做饭,她去捣什么乱’——素与四堂姐不和的三堂姐得意洋洋地说。

祖父最不喜女孩子吟诗弄画,而祖母最不喜女孩子在外招摇出风头,缘因我家那位同样有名的另一位姑祖母——当年她因不满曾祖父给定下的亲事,居然自己出门去找郎君,众目睽睽下不知检点,虽最后成就了婚事,却至今还偶有人拿出来磨嘴皮子。

最后她也没落好,一气生了五朵金花,朵朵都低嫁。之所以我会这么清楚,全因当年梁家姑祖母满天下找女婿而不得好人选,便想把女儿嫁回娘家,我爹和三个伯父,四祖父家的三位叔父,闹得阖府皆知,还是全被婉拒。

只这位姑祖母的嫡亲兄嫂勉为其难接收了一个,还是个庶子,不过听说夫妻感情倒蛮好,如今跟着老家的大房堂伯父学做生意去了。

盛家女儿既已如此多彩多姿,热闹非凡,就不用我凑热闹了,每日吃吃睡睡,女红寥寥,学问也不甚用心,知道李白和李太白是同一个人,李广和李广利是两个人,就算差不多了。

到了九岁时,对门的七妹妹越长越窈窕修长,小小年纪已十分俊俏,腰是腰腿是腿,而我却越长越圆,因骨架子小浑身又都是肉,胖嘟嘟的活似只小猪。

姨娘对着我欲哭无泪,认为我辜负了她的一番美貌,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取灭亡——姨娘统共就会那么几个成语,还是当初在书房服侍爹时边调情边胡学的,全用在我身上了。

我耐心的继续反教育:女子十几岁出嫁,然后服侍公婆,讨好小姑小叔,相夫教子,处理后宅妾侍通房,别人吃饭她看着,别人坐着她站着,心里再苦,脸上要笑……这样熬上几十年,直到自己做了婆婆,终于可以欺负别人家的女儿来出气了——可若是头上婆婆还没死,那就还不算完,继续熬。

女子这一生真正舒坦的也不过就是做闺女时这么些年,我虽为庶出,但有幸祖母严明,大伯母也治家有道,仆妇们不敢看人端菜碟,便是庶出的也无需为吃穿用度而费劲争宠,既如此,我为何不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日子呢。

像七妹妹,明明喜欢吃酥油糕喜欢得要死,却死死忍着不敢吃,任凭伤心的口水倒流回肚肠,眼睁睁看着我一口一口抿下去,她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脸色发青,鼻孔一张一翳,好像一只饿着肚子的大青蛙。

还是那句话,何苦来哉,以后嫁人了,搞不好想吃都没的吃了。

姨娘辩我不过,就说我是歪理,我依旧我行我素。姨娘见我不受教,只好把一腔热情全部投入巴结我爹生儿子的大业上。

十岁那年,祖父的故交好友齐国公终于结束十几年的外放生涯,奉旨返京入六部为阁臣,他和祖父是自小的朋友,同窗,同年,外加同僚,情同兄弟。

那年元宵,因齐家的儿孙和媳妇们都还未从外地回来,老公爷就到府与我家一起过节,祖父便叫阖府的儿孙来给老公爷磕头行礼。

我照例穿着喜庆的大红袄子,裹得跟个肉粽子般,胸前是所有姊妹都有的金锁,头上梳着两个圆圆胖胖的鬏鬏,用红珊瑚珠串简单地缠着——姨娘不是不想给我梳髻戴钗,可一张肉团团的小脸怎么看也不搭,只得放弃。

看着七妹妹一身精致的洒金绣折枝花的桃红束腰长袄,鬓边婉转地垂着一支小小珠钗,秀丽的好像一只百灵鸟,姨娘再看看我,懊恼地几乎想哭了。

挤在兄弟姊妹中给齐国公行过礼,上头祖父和老公爷正拎着几个堂兄说学问,我开始犯困,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往不起眼的角落处挪。

“那大红衣裳的胖丫头,过来我瞧瞧。”

声音苍老清朗,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满屋的浊气,众人的目光齐齐向我看来。我猛打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被人推着搡着来到前面。

我怯怯的抬起头,先看看祖父——祖父的神色很复杂,皱眉看了看身侧的好友,若有所思。齐老国公却很慈祥,拍着我的肥猪蹄,一句句问我多大了,读什么书,爱吃什么,待知道我行六时,老国公尤其高兴,连声道:“好好,六六大顺,好!”

好什么好,家中女孩多,是以没有正经起名,不过按着齿序叫‘五娘,七娘’云云,爱玩笑的二堂姐见我和气,很少生气,就叫我‘小六子’来打趣。

我是典型的窝里横,除了教育姨娘时,在外头我其实不大会说话,老国公问一句我答一句,又呆又木,偏老公爷待我极耐心,笑眯眯地听我磕磕巴巴的说着傻话,一旁的五堂姐眼珠子都快爆出眼眶了——明明她才是阖府最伶俐最会说话最能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老国公临走前,还掏了块巴掌大的羊脂玉牌给我,玉牌通体剔透,洁净温润,我虽不识货,但从身旁三伯母的倒抽气声来判断,应该相当值钱。

那日后,三堂姐很是尖酸刻薄地说了我几句,什么‘丑人偏作怪’,什么‘这样肥蠢,简直丢尽了盛氏的脸’,连还算和气的四堂姐都不理我了,至于五堂姐,故意去和七妹妹好,时不时指桑骂槐。我心里很难过,我明明没做坏事,准确的说,我什么都没做,却得受欺负。

姨娘很高兴,连连说齐老国公是慧眼识珠,半天前她还觉得我是‘猪’,这会儿就成‘珠’了,权势和财富真好呀,什么都能改变。

姨娘问我老公爷长什么样儿,我答不上来,当时我只顾着怕了,怕不得体没礼数受责备,后来回想起来——齐老国公和祖父岁数相仿,也是白面长须,清癯中带着一股威严。

可也不全一样,祖父素来不苟言笑,眼神严肃凌厉,可老国公却多了几分飘逸,微笑起来,含笑的眸子轻轻一扬,宛若河岸边上流动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又清爽又舒服。

我从不知道,一个老人家也能这么漂亮。

顾家二舅舅也很俊美,可性子全随了祖父,要么不说话,一张口必没好话,实在暴殄天物,年纪越大行事越厉害,多少三四品的大官见了都膝盖发软,更没人敢注意他的长相了。

后来我听偶回娘家的二堂姐说,齐老国公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至今无人能出其右——那口气好生怅然,似是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没能得见当年这位绝世美男子的风度。

屋里众姊妹吃吃轻笑,引得二堂姐夫十分不悦,大步穿过屏风,捉着老婆连夜提溜回家去了。

此后同在京城为官,齐老国公时不时会来府中寻祖父下棋评诗,每回来必要见我,每见我必要给见面礼——岭南的红犀角笔管,拇指大的海南珍珠,范大成制的紫云石砚台,关外雪岭的大东珠……连我爹都少见这样的好东西。

姨娘的眼睛直了,对门的邱姨娘母女眼睛绿了,最受宠的李姨娘眼睛眯了起来。

“都说齐家富庶难言,果然是真的。”爹这样道,“老国公没有女儿,也没孙女,大约拿六丫头当孙女了罢。”

木秀于林,人必欺负之。

好好地跳百索,我就会重重绊倒跌跤,三堂姐来扶我时胳膊上就会被狠狠拧一把,我若喊疼,她就会故作惊讶道‘哎哟摔这么重呀’。

好好走在塘边,就会‘一不小心’跌进池子里,好在池子不深,不过弄湿了半幅衣裙,外加着凉卧病六七日,七妹妹倚在对门,笑的很娇俏。

好好在亭中乘凉,草丛里就会冒出一把眼熟的弹弓,半湿的泥丸子打在身上也蛮疼的,九堂弟和五堂姐是嫡亲姐弟,素来要好。

四堂姐在闺学里的座位就在我身旁,有好几次我看见五堂姐跟她使眼色,四堂姐咬着嘴唇,看看五堂姐,又看看我,端着墨砚的手抬起,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自顾自的对仗新作的诗。

二伯父醉心学问,官儿做的没三伯父大,我很感激四堂姐。

我偷偷把那方紫云石砚台包好送过去,谁知第二日小包裹原封不动地又被送了回来,一起包着送来的,还有一小瓶治瘀伤的膏药。

很久很久以后,四堂姐被聘给了三皇子为侧妃,又过了几年,三皇子那病弱的正妃过世,便把已生育不少儿女的四堂姐给扶了正。

真好。

揉好淤青,我把老国公送来的那些珍宝一件件收了起来,用大锁锁好,认真地对姨娘说:“将来我若嫁得不好,照拂不到姨娘,姨娘就拿这些东西换银子养老罢。”

姨娘眼眶红了,抱着我哭了半日。

谁都不喜欢忍气吞声,可该忍的还得忍,把事情闹开又能如何,五堂姐是嫡出,有的是嫡亲兄弟,三伯父又得祖父看重,姊妹们闹意气争执是可小可大的事,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只那一次,池水清可鉴人,我看见自己的脸上被弹弓打出了一块好大的淤青,我捂着脸躲在假山里,蹲着呜呜哭了半天,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泥土里,形成一块小小的濡湿——小九是故意的,他的弹弓一直准的狠。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瞒不过去了,不能让姨娘看见,姨娘会去找爹诉苦,可爹哪敢跟三伯父争辩,这半年曾祖母已病得神志不清了,没人会给我和姨娘撑腰的,哪怕五堂姐和九堂弟受了责罚,姨娘和我也落不着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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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41:32 | 只看该作者
番外七 锁香檀 · 下

我忍着疼痛拼命揉脸,想把淤青揉掉,酸涩的眼眶却不听话,心里委屈极了,只能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最后我只想出一个笨主意,故意在山石再摔一跤,把额头磕破,才在姨娘面前糊弄过去。

“你这不省心的孩子,把脸弄破了将来怎么嫁人呀!”姨娘的尖叫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不过恶有恶报,没过几日,祖父大约看小九镇日顽劣不是办法,决心把他送去松山书院托好友代为教养,三伯母看着最心爱的幼子远行,哭得眼眶红肿,却一句都没敢多说。

五堂姐大概是太伤心了,幼弟出门后大病一场,连闺学都没法上,祖母心疼她,便把她搬到自己屋里亲自照看,足足养了大半年,五堂姐才病愈出来。

大病后的五堂姐再没欺负过我;凭七妹妹怎么讨好撺掇,都冷冷地不理不睬。

没多久,曾祖母过世,祖父开始丁忧,和齐老公爷来往的更密了,九个月后我满十三岁,我爹作为孙子服孝结束,齐府忽来提亲,老国公要为他的次孙聘我为妇。

祖父很平静地答应了。

不过府里的其他人却不平静。

这件事便如平地一记惊雷,惊倒了除祖父母外的所有人,大家都用惊异的目光的看着我。

比家世,老国公虽不如祖父在朝堂上强势,却也所差不多,而且人家到底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在,综合来看尤有胜之。

比家财,老国公的母亲平宁郡主几乎把大半个襄阳侯的财帛给了儿子,老国公的父亲做了十几年的盐道,老国公自己又放了十几年的外任,这还没算国公府几代的积累。

盛家固然也算富庶,却怎么也比不上;且盛家子嗣旺盛,而老国公统共两个儿子另三个孙子,怎么分都富富有余。

姨娘瑟瑟抖了半日,对我道:“太太果然不是吃素的。”

“你还想生儿子么?”我问。

姨娘叹道:“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不过嫡母不算坏人,到七妹妹快满二十岁的那年,嫡母果然给她准备了三个婚配人选,一个家境贫寒的有为秀才,一个出身大族的丧偶缙绅,一个十分富裕的江南布商。

据说,最后七妹妹靠摇色子决定了江南布商。

我及笄后的第二年,彻底抽条长个,浑身肥肉消失无踪,成了个娇媚可爱的少女——姨娘大松了口气。没过几个月,祖父起复,齐盛两家很低调地办了婚事。

挑开大红盖头,我看见了新婚夫婿,是个清俊严肃的少年,喝过合卺酒,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我想,他可能是嫌弃我配不上他。

看着龙凤烛泣血般地滴泪,我委屈地想哭。这桩婚事又不是我求来的,人家早准备好要当有钱人家的老板娘或秀才娘子的,你既不喜欢我,干嘛还要乖乖成婚呢。

我低声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夫婿僵硬地扭转脖子,习惯性地点点头,我顿时泪成滂沱,他立刻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摇头又点头:“不不不,我是说我喜欢你,不是不喜欢……”

我破涕而笑。

后来夫婿才告诉我,成婚前老国公曾威胁过孙子,一定要好好待我,不然要收拾他;夫婿坐在床边是太紧张了,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让老国公满意。

是夜,他十分努力地‘好好’待我。

夫婿是端庄稳重的人,不知如何才算闺房之乐,更不知怎样讨女孩高兴,我偏偏喜欢顽皮地逗他,两人倒也相得益彰,日子久了,他越来越爱在人前严肃,人后和我嬉闹。

公爹可能也不很满意这桩婚事,但还是能以礼待我,婆祖母是早就没了的,唯一的麻烦是我婆婆,她明显不喜欢我,可统共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除了我,她也没别的儿媳可喜欢,并且除了站规矩,也没别的法子可收拾我。

进了齐府后,我才知道老国公立过一条奇怪的规矩,婆母不许插手儿媳的事,具体表现为不许给儿子房里塞人,纳妾开脸是人家小夫妻自己的事。

当年齐大太太曾想给刚进门的大儿媳一个下马威,结果被老国公当着满府人的面弄了个灰头土脸;我的婆婆出身还不如长嫂呢,更不敢造次。

在这条神奇的家规下,我很顺利地生下了长子,次子,长女和三子。

眼看儿孙绕膝,家里一日日热闹起来,婆婆再不喜欢我,也只能渐渐软化,左边抱一个,右边搂一个,怀里坐着一个,脖子上还吊着一个,对着我也绷不住冷脸了。

尤其是在大房子嗣凄凉的情况下,我一个人生的孩子就抵过大嫂和三弟妹两个加起来了,婆母站在长嫂齐大太太面前,底气愈发足,天天满面红光。

那年,婆母染了风寒,久病不起,我直接睡在她的榻前,日日侍奉汤药,给她洗澡,换衣,喂饭,梳头,甚至伺候出恭——如此,足足两个月,婆母病愈了,我却足足瘦了一大圈,亏得自小身板壮,不曾累倒。

纵使人心是顽石,捂久了也会热的,婆母终于放下冰冷的面孔,拉我手道:“你是好孩子,以前…是我委屈了你,我总觉得,觉得你配不上我儿…”

她红着眼眶继续道,“现在瞧来,是我鲁莽了,到底老公爷有眼力,你这孙媳挑得极好。”

一经卸下心防,婆母便真心真意地待起我来,直把我当亲生女儿待着,连夫婿瞧了都假作醋意。

听说齐家两个儿媳都是老国公亲自挑来的,想想也是,老公爷这样精明厉害的人,怎会挑那种真正心肠歹毒的妇人为媳呢?

“公爹这辈子,也算是坎坷了。”婆母叹气道,拉着我开聊。

都是美男子克妻,这句话在老公爷身上应了个十成十。

老公爷一生总共娶过三个妻子,头一位是嘉成县主,新婚不久即死于‘申辰之乱’,据说死法极不光彩;第二位是晋南申氏大族的嫡女,家中屡出大员,曾生有一对龙凤胎,可惜那年随老公爷赴任闽南,恰逢时疫爆发,母子三人一齐殒命;第三位是庆宁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婚后不久即夫妻俩即承袭国公府爵位,新夫人生下二子后过世,时年不满三十。

第二年,平宁郡主夫妇也过世了,此后老公爷便不再续弦,只留两个老姨娘服侍日常起居,亲自抚养两个儿子长大。

“是以大伯和老爷都对公爹敬重极了,也孝顺极了,从不敢有半分违背,实在公爹是真不容易呀,又要顾里头,又要顾外头,又当爹又当娘。”婆母喟叹着。

“其实我在娘家时曾听人说过,公爹那年赴任闽南时,所有人都叫申氏夫人不要随行,且别说那儿瘴气湿热,北方人水土不服,两个孩子也都还小呢…唉,谁知那位申夫人死活非要跟着去,一时一刻也不肯离开公爹,后来酿成惨事,申家人也无甚可埋怨…”

“哦,大约是和祖父太过情深意重了罢。”我对八卦不感兴趣,但婆母明显很感兴趣,所以很热情地迎合着。

婆母神秘地摇摇头:“我看不见得。”

我心里很感激老公爷,若无他的慈爱厚意,我怎有如今的幸福日子,我决意全心地孝顺他,可偏又不知如何孝顺起。

老公爷的日常生活极简单清淡,常爱在池塘边垂钓,一坐就是大半天,钓不钓的上鱼却全不在意,闲来无事不是看书,就是听我那小丫头朗声读书。

他让小曾孙女读《诗经》中的小雅,读《桃花源记》,读我顾家四舅舅写的游记,小小女孩盘腿在炕上摇头晃脑,童音稚然,朗朗清脆,回响在明亮清雅的书房内。

老人家远远坐在窗边,侧头撑手望过来,微微而笑,神态慈祥和蔼,目中却有一抹很淡很淡的清郁,淡得像一层薄纱蒙在雾霭中,很远,又很近。

他仿佛永远是这样的神情,和气温柔,待人如春风拂面,连我祖父都有好几个政敌,老公爷却似是人人都赞好的。

只有一次,我见过他变过脸色。

那年,生得最肖似老公爷的三弟该婚配了,却闹出事端来。

大伯母为三弟定了一门韩家姑娘,三弟不喜欢,他喜欢的是一位裘家姑娘,可惜裘家家世平凡,于三弟没有半分助力。

事情闹到老公爷跟前。“叫他自己定吧。”老人家只这么轻描淡写了一句。

那几日,大伯母不住地跟三弟哭诉恳求,她说什么,我基本也猜得到。

大伯父身子孱弱,连同大哥也身子不大好,且至今无子,大房只有三弟一人可依靠。

而我们二房的父子俩不但年富力强不说,还官运亨通,仕途顺遂,膝下更是子孙繁茂,将来若有个万一……当初老公爷也是二房之子呀。

最后,三弟被说服了,神色萎靡的到老公爷跟前,亲口说‘我愿娶韩家姑娘’。

老公爷面上没有半分波动,微笑道:“好,祖父请人给你去提亲。”

众人鱼贯离开,我落在最后一个,想把在隔壁熟睡的小丫头抱走,临出门前,我清楚的听见一声低低的苦笑,极轻极轻的叹息——“又是这样…还是这样呀…”

我连忙转头去看,只见老公爷一手执卷于窗前,眼睛却看着窗外景致,素来平静的面上忽现出一份悲伤,好像失去了什么再也追不回来的美好。

又过了许多年,连我的长子都能议亲了,连四位姑祖母,两位叔祖父,还有祖母也纷纷离世,祖父终于过世了。

盛家的擎天梁柱倒塌了,老公爷在灵堂中站了很久很久,神情寂寥,却不见如何悲伤,仿佛悼念的不是一位好友,而是他最初的青春年少。

因祖父功勋卓著,圣上命两位皇子扶棺送丧,真可谓荣宠一时。

隆重的丧礼耗尽了全家人的力气,我回娘家去探望卧病的嫡母,我俩照例无甚可说。

正当我想告辞时,嫡母忽然开口:“你知道么?其实那年元宵节,齐老公爷一见你就想聘你做孙媳妇的,是老太爷不肯,说若女孩子不好误了挚友一家怎办。后来那几年,老太爷一直暗中瞧你,觉着你秉性敦厚,才最终允了婚事。”

我心中一惊。

在回家路上,我头一回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当初,老公爷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呢?有些隐隐明白,又有些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算了,那就别想了,想太多,容易吃不下饭。

好友去世后,老公爷也渐渐老去,到次年年底,太医直言相告:“可准备后事了。”

大伯和公爹都十分难过,忍不住哽咽出声,无论他们兄弟间曾如何龃龉,对老父却是实实在在无比敬爱。

“我和大哥说好了,待父亲…过去后…”公爹艰难地说下去,对着婆母道,“咱们就分家。儿子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我给他寻了一任外放,叫儿媳跟着一道去。咱们就在京城养养孙儿孙女。”

婆母也老了,日渐和善,闻言无半分不满,温柔的笑道:“这样很好。我跟大嫂说,以后咱们住的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我明白。公爹和婆母是彻底放弃了,放弃公府爵位,换一个阖家安乐,兄弟和睦。

夫婿拉着我缓缓回屋,柔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家里规矩多,事情又繁。等到了外头,咱们可以出门踏青,游湖泛舟……”

他把嘴唇压着我耳边,热乎乎道,“还可再添一只小猴儿。”

我脸上发热,低声笑骂:“坏蛋。”

在老公爷的病床前,大伯和公爹一齐把决定告诉了老父。

老公爷明白此中含义,虚弱的微笑点头,“…好…你们兄弟俩能自己想开…很好…”

床边慢慢垂下了老人的手臂,曾经修长秀美,如今却软弱衰老。

除了国公府的祖产,功勋田,和祭田,其余家产一分为二,两位老姨娘也各有奉养,全程无人有异议。

丧事完毕后,丁老姨娘捧着一个小匣交到我手中,哀戚的微笑:“这是老公爷吩咐我给二奶奶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权当是个念想。”

她顿了顿,忍不住加了一句,含泪道:“老公爷当初送出去的,可惜被退了回来。”说完这话,她自知多言,连忙告退了。

这是一个木雕的小匣子,古旧的铜片小锁,精致的螺钿,寸木寸金的紫檀香木,即使隔了以一个甲子多的岁月,依旧散发着明亮的光彩,还有淡淡的香气。

我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对泥娃娃。

这东西我并不陌生,无锡的大阿福泥娃娃,幼时我也有过几个,不过制作没这两个精致,穿戴模样都像是特意定做的。

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穿着喜庆的大红衣裳,胖嘟嘟的憨厚可掬,可惜年代已久,当初鲜丽的釉色已脱落大半,又似常被握在掌心轻轻摩挲,面目体态都模糊了。把玩间,我翻过两个娃娃,在底部发现隐隐的字迹,女娃娃底部写着‘小六’,男娃娃底部写着‘小二’。

墨迹灰淡,应是几十年前写的,依稀可见字迹清隽秀丽。

我心中隐隐发痛,想着,当初收到这两个泥娃娃的人,是否曾看见过这四个字?

我把泥娃娃放回匣子,然后静静走到书房,从背后抱住夫婿,用脸颊轻蹭他的后颈;夫婿放下手中的卷宗,反手抱我坐在怀里,含笑道:“怎么了,又想要小猴儿了。”

我怔怔看了他许久,忽道:“喂,齐小二。”

夫婿愣了愣,失笑道:“你又来胡闹。”

这是他们夫妻新婚时玩笑的昵称,他顽心顿起,点着妻子的翘鼻子,“喂,盛小六。”

我忽觉一阵悲伤,泪水涌上眼眶,我紧紧抱住丈夫,轻轻应了一声嗯。

齐小二和盛小六,这辈子,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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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8 19:51:49 | 只看该作者
电视快播完了,比电视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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