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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清明节过后,天气逐渐转暖,山上的环境开始好转,食物也丰富起来。那段时间,我父亲的收发报技术巳有不小的长进。在李安本的指导下,已经能够上机作业。我父亲心里十分高兴,可老李却泼冷水说你还早着哩,对我父亲的训练要求更加严了。他告诉我父亲,会发报和发好报这是两回事。后者不仅要用手,更要用脑。他还说,要提高发报速度必须增加乐感。“节奏!”他每每强调说,“你明白吗?”为了弄明这个问题,他常常带我父亲去山间的溪水旁,闭上眼睛静听潺潺的流水声。“听出来了吗?”他说,“这就是节奏。”他还在电键上演示给我父亲看。他的发报如同行云流水,让人叹为观止。“这都是因为有了节奏。”他说,“你必须找到你的节奏。”他还对我父亲说,这个太重要了,节奏对了,速度就上去了,节奏一乱就会出错。“这都是经验之谈。”我父亲对我说,不过,当时他并不完全理解,只是到了后来随着经验增多,才有切肤之感。
五月间,青城地下党组织与山上取得了联系。一天,常与第三团来往的猎户带来了一个陌生人。此人三十来岁,穿着十分破旧,看打扮像个采药的。他自称是青城地下党的交通员,叫小林,个头不高,操着当地口音。杜参谋担心他是奸细,对他严加盘问,可他什么也不肯说,非要见顾团长不可。杜参谋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团长姓顾?那人说,我不仅知道他姓顾,还知道他叫顾少宾。杜参谋一听更感到意外了,知道这人有些来历。这时,顾团长和参谋长正在窝棚外边听着,于是便掀开草帘子走了过去。
“你是什么人?”顾团长说,“我就是顾少宾。”
那人抬眼打量了一下顾团长,然后点点头说:“看来没错,你就是顾团长。”据他后来说,上山前组织向他描述过顾团长的长相,因此他一下就认出来了。之后,他从身上掏出一个木制的烟斗,材质是核桃木的。“我一看,就激动起来。”许多年后,顾伯对我说,“这东西我太熟悉了!”那是他亲手刻的,有一次去师部开会,让师长瞧见了,说小顾子,你手艺不错嘛,给我了。团长当时还有些舍不得,说这个没刻好,烟斗咬口崩了一块,以后再给你刻个好的。“不用了,”师长说,“就它了!”
如今一见这烟斗,顾团长便叫起来:“师长!是他派你来的!”那人说,他是受青城地下党负责人老汤委派前来与他们联络的。原来,青城地下党遭到破坏了,于一九四一年底恢复。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中共青城地区特工委书记,名叫汤维卓。我曾查过有关史料,汤维卓,在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三年间,一直领导青城地下党工作,代号鱼鹰,公开身份是文昌纸墨店老板。
据小林说,第三团发给江北的电报全都收到了,由于上级在突围后一直没有联系上第三团,以为他们已遭不测,按规定毁掉了全部密码。可第三团用的还是老密码,因此江北收到了电报却无法译出。但从电报的方位和密码看,这应该是第三团发出的。至于第三团怎么到了白马山区,现状如何,上级并不清楚。直到青城地下党恢复后,他们通过地下组织前来与第三团联系。
“太好了!”团长激动地握住小林的手说,“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当天晚上,他和参谋长、杜参谋一起来到通讯班,召集大家开会。会上,他表扬了大家,宣布要向师部报告,给
通讯班集体请功。他还特别表扬了李安本,认为他做出了重要贡献。“我要奖励你十条烟!”他说。李安本一听,金鱼眼一下子鼓起来。他已好久没烟抽了,只能用山上的干树叶揉碎了解馋。“不过,”团长接着又说,“现在没有,等我有了,再给你。”李安本一听顿时泄了气,鼓起的金鱼眼又趴了下去。众人哈哈大笑。李安本吧唧着嘴说,团长你现在给我一支,那十条我都不要了。团长说,你想得美,别说十条了,就是一百条也换不来啊!大家又是一阵笑。
“我们真是高兴极了!”我父亲对我说,“你无法想象我们当时的感觉,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突然大人找来了!”
又过了几天,小林送来了新的密码和呼号。我们很快与上级取得了联系。第一次给师部发报时,团长、参谋长都站在边上看着。李安本亲自上机,他的发报速度飞快,师部的报务员应接不暇,几次中断。李安本火了,不停地要求换手。直到师部那边换了一个老手才勉强跟上。“我是压了键的,”李安本事后得意地说,“就他们那水平,根本不行啊。”半个小时后,师部电台终于给了收据。在这份电报中,第三团详细报告了他们突围之后,坚守白马山的情况。很快,师部回电了,对第三团的战斗精神高度赞扬,并传达了总部首长的指示,要求该团休整待命,待时机成熟,即行归建。当天晚上,团长向全团官兵传达了这一精神。立时,群情振奋’最后团长亲自指挥大家高唱军歌: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斗罗霄山上继承了先烈的殊勋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歌声在山谷中回荡,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李安本也站在队列中,跟着大家一起唱,虽然他不知道歌词,旋律也不熟悉,但同样情绪激动,高声唱着,仿佛他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自从与上级电台取得联系后,通讯班的任务繁忙起来。除了与师部联系外,还与青城地下党电台定期联络。为了随时了解国际国内形势,团长还把我父亲找去,要求我们抄收新闻台的电讯。我父亲有畏难情绪,因为电台报务员少(就我父亲和李安本两人),新闻报一般较长,拍发速度快,抄收起来有难度。那时,我父亲已经能够上机,但毕竟还是新手,收发报都还不熟练。而对新闻抄收,李安本认为没啥意思,不大爱抄,大多推给我父亲。这下,我父亲可苦了。一上机,有时连上厕所都来不及。“其实,苦一点不算啥,”我父亲对我说,“问题是常常出错,漏抄、错抄,层出不穷,经常是收不完整。特别是山区雷雨多,每当信号不好,还有整段都收不下来。团长看了我父亲抄的新闻,便直皱眉头,说这样可不行,新闻台和联络台一样重要,马虎不得。“这是思想问题,”他不听我父亲解释,指着脑袋说,“你们首先要提高认识。”我父亲挨了批评,便找李安本谈话,敦促他上机,与此同时苦练收报技术。那段时间,我父亲的收发报技术都提髙很快。“老李还教了我一手,”我父亲说,“那就是压码抄收。”所谓压码抄收,就是对方发第一个数码时,并不急于抄收,而是用心记忆,等对方发出第二个数码时才抄第一个码子,如此类推。优秀的报务员可压一组(四个数码),甚至更多。压码越多,水平越髙。李安本收报时,有时可压三四组数码。“真是太厉害了!”我父亲说,“这样的水平,除了他,我再也没见过。”
压码最大的好处是提高抄报速度,提升抗干扰能力。在李安本的悉心指导下,我父亲的收报速度提高很快。离开白马山前,他的抄报速度已能达到了每分钟一百四十码,这已是相当高的水平。
由于与组织取得了联系,第三团的生存状态有了很大改善。尤其是青城地下党组织给了我军很大的支持。在后勤供应上,他们不仅帮着秘密筹粮,还雪中送炭,送来山上紧缺的食盐、药品,包括无线电配件以及铅笔、纸张(这些都是收发报急需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耳目变得灵通了。山下敌伪军的动向可以随时掌握。地下党的同志还通过电台和交通员给我们送来大量的情报。利用这些情报,第三团趁敌人不备,发动突袭,敲掉了敌人的几个据点,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当地百姓深受鼓舞,一些青壮年纷纷上山投奔第三团,使部队进一步壮大,人数达到五百余人。
八月份,进人了炎热的夏季,这时第三团在白马山巳坚持一年多了。终于,有一天,师部来了电报,通知第三团时机成熟,总部巳决定他们择机北上,与大部队会合,并附有详细的计划和行动路线。李安本收完电报后,立即0K,给了收条。杜参谋译完后,感到情况重大。“要不要再确认一下?”他对我父亲说。老李在一边,马上不高兴了,他说你不相信我,我老李收的报还要确认?他感到受到侮辱。杜参谋说,不是不相信,是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行动计划和路线,不能有丝毫差错。“错不了,我敢保证,”李安本坚持说,“错一个字,你们杀我的头。”
这时,团长接到报告,走了过来。他看完电文,然后说杜参谋说得对,马上确认。李安本有些抹不下面子了,他说:“谁爱确认谁确认,我可没这个闲工夫。”说着,双手往胸前一抱,靠在了边上的石头上。
“李安本!”团长这时突然叫了一声。李安本吓了一跳,因为团长从没把他当作自己的兵,对他说话向来客客气气,也从没用过这个口气。他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
“马上确认,我命令!”
“是。”李安本又应了一声,连忙上机呼叫。确认结果,准确无误。事后,参谋长说,这个老李像个兵了。团长一听便笑了,嗬,你瞧我,一急倒把这巷给忘了,还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兵了。老李也挺高兴,他说本来嘛,我早已是你们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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