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小旺儿,发什么呆啊?”
我回头一看,是我对门住的叶奉珏,他又“啪!”的一下拍了我的肩膀:
“人都走光了,你还站这儿干啥?”
我往四下一看,因危英群偷蛋而打架斗殴的场面不见了,只剩下脑子不大好的徐振林还在自家门口转圈、搓手、嘟囔、吐口水……
“哦,叶哥,《参考消息》拿了吗?”
“呶!这不是!”
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腿一瘸一瘸地往家走。
叶奉珏,从小因患小儿麻痺症而落下腿疾,但他人很聪明,七七年恢复高考,成绩过关了,就是因为腿疾硬生生地未被录取。
我们两家门对门地住了几十年,也算是“世交”了!
他是老大,弟弟叶顺,大妹叶小兰,小妹叶小玲兄妹几个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父母因五七反右而离了婚,听说后来他父母复婚了,耄耋之年,终又团圆,也算是人间大幸了!
他外公,头大光亮,大家背地喊他“朱老头”。
朱老头很有来头,曾当过民国时期大法官。解放后曾在大墨子巷邮局对面办过私塾。我和我的发小甘品竹、方自全、詹惠民等人都上过他的私塾。
“朱老头”也算是我们的启蒙老师了。
叶奉珏外婆朱奶奶和我的奶奶汪奶奶差不多岁数,二个古稀老人是倒扒狮街坊有名的“三寸金莲”小脚儿。
有一次,我奶奶洗脚热水不够,叫我问朱奶奶借点,我刚推开朱家房门,谁知朱奶奶大声一叫!
朱奶奶也正在洗脚,因推门突门,惊得朱奶奶脚盆一歪,踩翻半盆热水,小脚被烫!
听到尖叫,他家几个小伢子全跑过来指责我,只有小玲善意跑我身边安慰我:
“旺哥,莫黑!莫黑!(不要害怕的意思)”
而那个叶奉珏腿一拐一拐的藏起J水瓶,还回过头“唬!”我一句:
“滾!”
我吓得连忙回家,碰上我奶奶裸着小脚,鞜趴着布鞋,一颠一颠地跑来给朱奶奶赔礼道歉!
回家后,我跑后屋李妈妈家借了开水帮奶奶洗脚。
我把放在脚盆里的裹脚布一拎,老长老长的有二米,还伴有阵阵怪味……
哎!汪奶奶、朱奶奶,二位老奶奶,难为你们“三寸金莲”从小伴到老。
尤其是朱奶奶比我奶如的小脚还要小,烫的那一刹,我瞥见朱奶奶除大脚指是直的,其余四个脚指齐唰唰地扭在一边!
真难以想象这样的小脚,怎么还能在地上走很长很长的路!
第二天,我奶奶花了七毛五分钱买了一斤猪肉送给了朱奶奶。
过几天,朱奶奶烫伤的小脚也好了,但叶奉珏抛出一句话:
“汪奶奶,以后莫叫小旺儿拿开水瓶了,你就不怕小旺儿烫着?”
算是叶奉珏好心,但我也着实感谢这个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受他影响最深。
象吹笛子、看书、吹牛等,样样都想学,但都没学会。
唯独看书,我看了不少,也受益匪浅!
我囫囵吞枣地读了许多名著,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搞来的书,什么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巴尔扎克的《欧仁妮.葛兰台》,陀思陀也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中国的《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史记 》(残本)等等。
【35号大院台阶处——青砖站砌,陋漏残壁,麻石台阶,堂屋隐见】
许多小说没封面封底,其中有关男女情爱的文字描写,大都被撕掉了,害得我心猿意马,扒着片言只语浮想联翩……
我起初不怎么爱看书,后来看多了,就什么书都看了。
叶奉珏从不拦我,碰到不认得的字,不理解的句子,他也不厌其颇地讲解,被撕掉的情爱缺页处,他往往还煞有其事地皮笑肉不笑地描述给我听……
我上高中时,语文老师李永震经常把我写的作文拿到班上当范文朗诵,我好有面子!甚至还把我写的一篇长长的《冰冰》作文刊登在《九.一六简讯》校刋上,我好自豪!
【安庆一中七十年代办的《安庆九一六简讯》校刋】
殊不知,我在人前风光,背后这都要归功于叶奉珏啊!在我文学起步时,是他手把手地教我的……
他应该是我的文学老师!
“来!吃!”突然间,一碗饭伸到我面前,饭头上还架着二块肉。
我口水一淌,喉咙一哽,一看,是那个徐振林端来的。
“哦!振林哥,你吃,我不吃!”
“那你站我家门口,不是来讨饭的吗?”
“不!不!我走!我走!”
“不吃算了!”
“呯!”的一下,徐振林把碗往地上一摔!
只见那二块肉也随饭滾到地上,立马就被他家养的一群鸭子“嘎嘎嘎!”地叼走了!
我呆望着心想:多可惜的肉哇!
听到响声,徐振林的小妹徐翠林出来,把她大哥拉进了屋。
“小旺儿,做么事嗻!还不快去听叶奉珏“水”!”
这是“前屋”张光朝独女张先华,本名张宣华,宣字辈,后来她过继的哥哥改为“先”,她也就改为“先”了。
张先华十七、八岁的样子,她一边拽我,一边贴耳小声问:
“你怎么跟“孬子”搞起来了?”
不等我解释,她已跑远,我也随她进了“三进”东厢叶奉珏家。
“小旺儿,你爸在这,小华,到我这儿来!”
说这话的是后屋宋华安,二十岁出头,人高马大的,象他爸老宋,脸阔,戳簸嘴,好象在追张先华。
看见许多人瞄过来,张先华脸一红,没理会宋华安,也没进屋,拉着我姐姐的手到了堂屋,俩人侧身靠墙说起了悄悄话。
我则猫腰一屁股坐在我爸挪出的板凳上,揉眼四下一看:
只见叶奉珏家里家外来了许多人,坐下的都是自带板凳的,没带板凳的就或站,或蹲,或靠壁根儿,或贴水缸沿儿……
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叶奉珏“水”。
每当此时,坐在椅子上的叶奉珏将报纸一放,干咳二声,就天南海北地“水”了起来:
什么地中海的阿尔巴尼亚,什么尼克松访华打前站的基辛格,什么林彪飞机栽在温都尔汗以及骇人听闻的《571工程纪要》,等等等等,口若悬河……
特别是讲福尔摩斯侦探系列故事时,大家嘴张得老大,听得如醉如痴,忘了钟点……
有时故事都讲完了,叶奉珏已站起走了,宋华顺、杨崇明、危英和、何露玲、殷小秀等一帮子小屁孩们还撵着叶奉珏屁股后追问:
“还有呢?还有呢?”
他记忆力特好,过目不忘,眼睛扫一遍《参考消息》就能把一至四版讲个遍,还常常掺他自己的观点。
试想想,在那个连空气都革命的年代,能听到《参考消息》上“真亦假来假亦真”的文章消息,就仿佛是进入了“一千零一夜”……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年代啊!……
《参考消息》在那个年代,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我们35号大屋子只有王瘦鹤有这个待遇。
王瘦鹤,市政工程管理处退休老会计,个高清矍,很瘦得脸上只看到眼镜下的二块颧骨,但人很谦逊,说话慢条斯理,是个有学问的人。
他家解放前是个大户人家,到了王瘦鹤这一代已日渐衰落,私房大多“归化”,仅剩下倒扒狮35号“中屋”西这一处私房了。
从35号大门进来走完过道,就是王家。
王家对开大门永远是关的,碰上偶尔打开一下,也是随开随关。
你偷偷瞄上一眼,里面总是静悄悄的,天井、堂屋几乎看不见人。
但是有一年,王家一下子热闹起来,陆陆续续地住进了许多人,男的西装革领,女的贴身旗袍,还带来好几个和我般大的小孩。
后来才知道,来的这些人都是王瘦鹤亲戚,因为文革,才从外地来到安庆。
这批人中,有个王瑢,是王瘦鹤女儿,在市规划处工作。
当年安庆新修龙山路,她在修路的当天晚上,跑几个副市长家,力争将原计划的20米加了5米,才有了今天的龙山路路宽25米。
王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使得35号老屋更加热闹,王家大门也时常打开了。
一来二去,大家混熟了。
其中有个王崇高小男孩,比我小一岁,模样清秀,很讨女孩喜欢,经常带我们和一帮女孩们玩。
有一天晚上,我记得是个夏天,衣服穿得单薄,七、八个小孩就在大门过道里捉迷藏,大门是关的,过道里漆黑一片。
捉着捉着,我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女孩子胸脯,软绵绵的象棉花。
顿时,我浑身象触电马上缩回手,女孩子也好象感觉了什么,也不敢动弹。
我头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黑暗中什么也不知道,只隐约听见我和她之间急促的呼吸声……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孩子……
后来,我从王崇高口中得知,女孩是过道楼上何家的三女儿何露瑛(化名)。
一连几天,何露瑛见到我象老鼠见到猫,低着头,红着脸,即使没人也是更快离开。
我也不知咋办,象做错事似的,不敢告诉任何人。
【2021年5月,我和王崇高(右)在朱训应(中)家中聊天倒扒狮旧事】
有一天,王家的王厚声带我去菱湖公园玩。
也是个死热的夏天,那时进公园是要买门票的,王厚声就带我翻围墙。
我记得菱湖公园西大门周边全是菜洼池塘地,沿公园砌了围墙,但不高。
王厚声动作快,先翻过了墙,我怕翻墙蹭坏鞋就脱下藏在一堆草丛中,并找来几块砖头垫脚,王厚声在墙头拽,“一、二、三!”腾地一下我也翻过来了。
正在一阵狂喜,突然听到一声吆喝:
“干什么的!”
我们被公园值班的发现了。
王厚声比鬼都精,仗着比我大几岁和个头高,很快又翻墙出去了。
我连蹦跳几次都翻不出去,就被值班的逮住了。
值班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个大,但心黑,他为了防止我逃跑,把我裤带抽走,关进一小房间,直到天快黑才放我出来,还不还我裤带。
我出公园赶紧找鞋,但鞋不见了。
我只好光着脚,踩在热乎乎的马路,忍着饥饿,提着裤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走到双井街北头,有一家卖烘山薯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长年在此摆摊。
我有一次买过他家的烘山薯,老板认出了我,知道了原委,赶紧找来一根绳子给我系好裤子,并又给我一块烘山薯吃,老板娘则拿来一双拖鞋递给我:
“这是我穿的,你穿回家吧!”
我哭了!
我谢了!
·肆· “旺儿啊!拖鞋洗干净了,明儿我们一道去还人家拖鞋。”
“哦!奶奶,明天你就不要去了,路那么远,还在双井街那一头,你小脚跑着累,我一个人去还。”
“这种事你家大人不露面是不礼貌的,看你以后还践不践(淘气的意思)!”
奶奶揪了我一下耳朵。
“哎哟!”
我摸着耳朵,苦着脸问:
“奶奶,我穿什么鞋去呀?”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敲门声:
“汪奶奶,小旺儿鞋买来了!”
随着说话声,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身材高挑,体态丰滿,皮肤白晳,尤其是那张噘噘的小嘴,煞是好看!
她是朱老头儿媳妇,全家七、八口人都住在阁楼上。
【江锡生(左),江学庄弟弟。 七十年代,他和她母亲、姐姐江学庄、姐夫朱荣桂、妹妹王海荣及三个外甥一家七、八口人,同住我家对面的阁楼上,不足二十平米,劏房蜗居!】
“哦,学庄,快进来!”说完,奶奶双手接过鞋。
我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激动得忙不迭迭地从奶奶手上拿过。
这是一双蓝色浅帮回力鞋,我早就想了!
“旺儿,你穿着试试看合不合脚,不行,我再给你换!”被叫学庄的美人儿姓江,她在百货大楼当营业员。
她一边指鞋,一边接过我奶奶递给他买鞋的三元钱对我说。
我穿上鞋,正合脚!
我一蹦三尺高!乐不可支地在奶奶那瘪瘪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下:
“奶奶,你真好!”
第二天早上,奶奶用昨晚炒菜的油锅,给我炒了一碗油炒饭,惹得对门的朱奶奶笑话我:
“旺儿呢!你奶奶炒的油炒饭好吃吧!”
当然好吃!那个年头都少有整碗的饭吃,何况是油炒饭!
我几口扒完饭,嘴一抹,拿上奶奶的拐杖,挽上奶奶的胳膊:
“奶奶,走!”
“走!”奶奶迈着小脚,一步一歪地跟着我来到了双井街北口。
但,烤烘山薯的夫妻俩不在!
第二天,我又去了。
这次是我一个人去的,人还是不在。
一连几天,始终不见烤烘山薯的人影。
终于有一天,听到有个过路的人说,烤烘山薯的夫妻俩被抓了,罪名是用刊登毛主席像的报纸包着烘山薯,被人发现揭发了。
我拎着洗净的拖鞋,站在双井街,感到无比沮丧。
两侧孤山头,脚下野草丛,弃物烤薯炉,我心头发怵!连忙上前把拖鞋塞进炉膛,抓了几把茅草盖上。
我赶紧逃之夭夭!
我有气无力地回到倒扒狮,刚跨进35号门槛,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喊我:
“小旺儿!小旺儿!”
连续二声,我四下一看却无人。
正疑惑,突然肩头被人一拍,面前闪现一人,拽我进了对面28号大门洞里。
“你是谁呀?干嘛拽我?”
“噓!——”那人从头上取下草帽。
“啊!二姑爷!”
只见我的二姑爷:手拿草帽,头发杂乱,衣服褴褛,脚穿草鞋,左手挎破篮,右手拄根棍。
“二姑爷,您这?”
没等我说完,二姑爷连忙捂住我的嘴,低声对我说
“旺儿,你问奶奶帮我要点吃的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在老地方等你!”
没等我接话,二姑爷出了28号,回过头又补了一句:
“你一定要来啊!”
一说完,二姑爷把草帽压低,顺牌坊望东,戳戳拐拐地走远了。
象这样情景,以前也有过,但没拿棍子。
我记得在那个口粮定量,买米搭山芋干的年代,大家都没有什么吃的。
我跟奶奶过,奶奶唯一的生活来源就靠我重庆的小姑每月寄十元钱(后增补到十五元)当生活费。
我回到家,奶奶听我说完后,叹了口气:
“哎!造孽啊!”
很快,奶奶象变戏法一样,抓了几把米和十几块生山芋干,用一块老布包好,另外还盛了一碗刚煮熟的山芋干和拿了五角钱、一斤粮票让我送给二姑爷。
我心别样!象临危受命的战士,铮铮铮地跑到约定的老地方——新光电影院西边水泥滑坡侧拐角。
“咦!怎么不见二姑爷?”
正纳闷,二姑爷闪间从树后出。
我忙把奶奶交付的东西递给二姑爷。
二姑爷很感动,从树后拿出破篮子装上,又用破衣服一盖,看四下无人,慌里慌张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人书递给我:
“旺儿,这本《小兵张嘎》连环画给你,快收好回家再看,我走了!”
我望着远去的二姑爷,突然感觉二姑爷特象《列宁在十月》电影中,一个化了装的布尔什维克战士,在和一个小布尔什维克秘密地接头……
我二姑爷是解放前的大学生,曾担任过小学校长,因五七年反右说了一些率真的话,就被打成右派,逼迫夫妻离婚,二个孩子改跟母姓,自己蹲监狱、劳改农场十几年。
这二年,可能刑期快要结束,改为了监外执行,看管松了点,二姑爷可能因为太饿,才偷偷地跑出来找点吃的。
听说二姑爷在这次和我见面没几个月,就因饥饿孤独离世。
唯一欣慰的是,我二姑后来去世,他们的子女将父母俩合葬在一起,并重新铭刻了碑文。
2019年清明节,我来到二姑、二姑爷合墓前,跪拜在地,嘴里咕噜咕噜地说了许多话,一旁站的表弟表妹们诧异地看着我,听不清我在说些啥。
但我相信二姑、二姑爷是听得清的,也听得懂我所说的话的!……
我是在叙述那个可怕的岁月,也是在诅咒那个憎恶的年代,同时也是在祁祷我们今天的社会不要再发生这些可怕的事情!
倒扒狮35号的故事说到这里已说了一大半。
再说说“中屋”的罗妈妈、徐妈妈、王瘦鹤、朱光头、汪奶奶等五家。
但“中屋”的王氏家族有许多人,借住的、定居的、短住的、长住的,来来往往的,进进出出的,有些人记得清楚,但有的事情已不甚了了了……
王家在文化大革命中,来一左妈妈带着三儿一女来投奔,我印象深刻!
左家的左佩实娶了王厚果的小姑,因而他俩家是姑妈侄儿亲,三个儿子王丰生、左幸生、左皖生,女儿王仪。
【王氏家族“二妈”方伯景的小女儿王环(右)、长子(王厚果)(中) 2021年5月摄于二中教师宿舍】
左家就住在我家紧隔壁,中间一道封死的木板门,已破旧暂用报纸七糊八糊着,隔音效果差。
三个儿子睡在堂屋,经常半夜在被窝里吵闹,还互相学着抽烟。
因为买不起纸烟,三个儿就在街头捡香烟头儿,扯下烟丝,集中在一起,用报纸搓成烟卷,叼在嘴里,比赛吐圈,看谁吐得又多又圆又远。
有天晚上又在比赛,一下子把被褥烧着了,幸亏三兄弟齐上阵,胡乱一阵拍打,才没酿成火灾!
嗬嗬!“中屋”里,家长里短的故事已说得挺多的了。
莫急!请允许我还说一个人,那就是我家对门朱老头的亲家——江奶奶。
江奶奶五十多岁,中等个,肥胖,大脚丫,皮肤白白的。
江奶奶爱人解放前是个国民党高官,大陆快解放时,带着大房家眷逃到台湾,后又去了美国定居,丢下了江奶奶一家人在安庆。
江奶奶人虽胖,但动作不迟缓,待人也和善,唯一让人可怕的是睡觉打呼噜。
她家有七、八口人,儿子江锡生,女儿江学庄跟了朱老头儿子朱荣桂,还有三个外孙子——小敏、小斌和小红。
这么多人都窝在朱家阁楼上,冬天挤在一起还湊合,到了夏天那就作死了。
阁楼又小又闷热,江奶奶又胖占地方,她就干脆自己一个人驮个凉床挤在大院子里睡。
大院子,“中屋”南,“后屋”东,毗邻红太阳街委、邮电局、大墨子巷小学。
大院子有二十多个平方,方方正正的。
春秋冬季,大院子空荡荡的,只有我种的那棵泡桐树,很波皮长得快,没几年就二米多高了,但很孤零,就盼着快来夏天这一季,看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七月流火,大院子里渐渐热闹了。
上午,家里有臭虫的,都将床板、凉床拿到院子里暴晒:
或靠墙,或骑地,或仰床,或垛凳,横七竖八的摆满了院子一片片。
下午,各家来人,将自家暴晒的床板、凉床先浇开水,再将木板、凉床抱紧使劲地往地上跺!跺了几分钟后就会跺出一个个的臭虫爬出来。
这时候,跺出的臭虫四处溃逃,但渍逃的臭虫刚一露头,就立即被这些“跺臭虫”的高手,追逐,手捏,脚踩,开水烫……
不一会,这些找死的臭虫变成了坨坨血坨躺在地上,“跺臭虫”的高手们则人人甩着血丝丝的红手,笑!高兴!胜利!晚上能睡个好觉了!……
好一副夏之最《追杀臭虫图》!
这还没完,追杀臭虫后,大家就势纷纷占地盘,放好晚上睡觉的家什,准备晚上纳凉睡个好觉。
“呼噜噜噜——呜!呼噜噜噜——呜!”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你不要以为是马季在学说相声,这是江奶奶在打呼噜!
“哎哟!我的妈呀!”
江奶奶被自己的呼噜一声惊醒!一声惊叫!一声惊爬!
却看见院子里十几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她:
“江奶奶,你醒了?”
“江奶奶,你还要不要人睡啊?”
“江奶奶,你这不是个事吔!把人吵死了!”
众人在你一言我一浯地数落江奶奶。
“江奶奶,你白天太累了吧?做几多恶梦啊?”
说这话的是“后屋”的李妈妈,她似真似假地拿起毛巾递给了江奶奶。
“你们怎么都不睡啊?”江奶奶拿过毛巾擦着嘴角上流淌的口水傻傻地问大家。
“你那个呼噜吓都把人吓死了,还睡么子告哦!”
“你这要想办法喂!”
“你那个堂屋不是有空地方吗,你干脆搬那去睡吧!”
“求您了!我的好江奶奶!”
大家都在劝着江奶奶,希望她离开大院子。
江奶奶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第二天晚上真的搬到我家堂屋来睡了。
算我家倒霉了!
但江奶奶依旧我行我素——照打!
而且呼噜声被堂屋内壁回音一反弹,其呼噜声更响!连平时不爱说话的“踏叭鞋”也都讨厌地对大家说:
“你看看,怎么搞喔,吵死着!真想拿个毛巾把她嘴堵住!”。
“你不要说人家吵,你那个‘踏叭鞋‘也不把人吵死着!走起路来象放鞭炮,叭哒叭哒的!”
“后屋”李妈妈家的大闺女李冬奇则用手指着“踏叭鞋”笑着说。
“踏叭鞋”是“后屋”殷妈妈儿子殷连平。
他俩住在“后屋”。
“后屋”,35号四进,大院子西,四正房二偏房二堂屋。
那个殷连平住“后屋”楼上东,中间隔一堂屋与宋家门对门。
殷连平大不了我几岁,他人仗义,到哪里去玩都喜欢叫上我。
他夏天竹板鞋踏叭,象李冬奇所说的;春秋冬天老布鞋踏叭,一年四季鞋都不拔,挂在脚指头那一块,正所谓“人未到,鞋先到!”
——叭哒!叭哒!叭哒的!
“踏叭鞋”也好本事,那年月家家户户都没有自来水,包括倒扒狮在内的好几条街都要到龙门口一家私营自来水龙头排队买水,“踏叭鞋”能踏叭着踏鞋把一担水挑回家。
还有那个年代,买煤到棋盘山、四眼井,买米到龙门口,买豆腐到杨家拐,凡是买东西排队的地方,“踏叭鞋”都能搞定,不用排队。
有一天,我家要买经济煤。
“起来,旺儿,今天家里要买煤了,快起来排队去!”
“哎呀,妈!现在才三点,你让我多睡一会儿吧,好妈妈!”
那时,姐姐和弟弟都下放了,家里就我一个准男子汉!
“不行不行!今天去四眼井排队买,昨晚妈妈已丢了一块砖头在那排队了,我们快点!去迟了人家要把砖头给丟掉了的!”
等我们赶到四眼井时,才四点多一点。
望着一绺绺的碎砖、破篮子间或几十公分高的小屁孩排起的长队,妈妈说她做有记号的砖头不见了!
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从最后一个排起。
六点多时,“踏叭鞋”来了。
他在队伍里磨蹭了一会儿,就朝我夹夹眼睛,我心领神会地跟着他挪着脚步,慢慢“加塞”到了队伍前头。
这就快了,没多久,我们就买好了经济煤,我把板车绳子往肩上一套,妈妈在后面一推:
“好勒!走耶!”
别人是又恨又羡!
煤拉到家门口时,“踏叭鞋”也前后脚地到了,他家姐殷莲平、妹殷小秀和他爸妈齐上阵,所以搬得很快。
这时“踏叭鞋”的母亲殷妈妈,嘴叼着半截香烟,两肩头一歪一歪地快步来到大院子台阶上,扯着嗓子喊:
“夏老头,你家煤买好了,三十斤,快到大门口搬啊!”
老屋大门头有台阶,板车进不来,只得人力一点一点地往家搬。
“哦!殷妈妈,我来着!谢谢你!”
被叫的夏老头放下手中的簸箕,簸箕里摊着一点米。
夏老头五十多岁,住在“后屋”楼下东头,他老伴我们始终没见过,一个儿子夏安生因犯事还蹲在监狱里,他一人鳏居,怪可怜的。
我家煤也很快搬完了,我就帮忙夏老头搬。
谁知,第一趟煤还没搬到大院子,突然听见夏老头在家门口大叫。
等我赶来时,从他家门里”扑腾腾!、扑腾腾!”地飞出来几只鸡。
“不得了哦!我家米吃完了哦!我这中午吃么吊哦!你这个要死的鸡吔!
——“哦哧!——哦哧!”
我进屋一看,只见夏老头坐在地上扯着喉咙哭!
本来簸箕里米就不多,这下米更少,而且其中还夹杂着鸡屙的稀屎!
我又好气又好笑,夏老头看我进来,一把拽住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
“小旺儿勒!我好糊涂哦!我搬煤怎么就不晓得关门啊!该死的鸡擂(钻)进来了哦!杀千刀的鸡喂!”
哭时还用手捶地!
夏老头也着实可怜,他要省上好多天才能吃上一次米。
夏老头每到有米鮺饭的时侯,会很神气!
清早端来一只小板凳,坐在朝东的家门口,并连声大咳几声以引起人们注意,然后低头专注地数米。
一粒!二粒!三粒!十粒!一百粒地数!
至于数到多少粒才能煮到多少饭,他心里是有哈数的!
在那个有米吃饭显富贵的年代,夏老头这些米不是自己买的。
他经常偷偷跑到高井头粮食仓库,这里当时经常有八县运粮车经过,一旦有米泼撒,夏老头就赶紧上前抢!在地上捡!
“夏老头!我家鸡偷吃了你家的米,对不起!那,赔你米!”
一听说有米了,夏老头从地上往起一爬:
“李妈妈,谢谢!我也糊涂了!门没随手关!”
说着,夏老头象一个小孩子似的,双手在身上揩了揩,接过了李妈妈赔的半碗米。
被叫的李妈妈,和夏老头门对门,都住在“后屋”一楼,中间隔个堂屋。
李妈妈家也很困难,老伴在果品公司上班,常年咳嗽,怀疑肺部有问题,又没钱上医院,就这么扛着。
四个孩子(冬海、冬奇、冬萍、冬青)又小,还常有亲戚过来借宿,全都挤在祖辈租传下来的这间屋子里住。
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李妈妈就上医院卖点血换一点钱。
我奶奶带我上医院看胃病的时候,就碰到过李妈妈和余妈妈,问她们干什么?她们吱吱唔唔的。待她们离开后,奶奶才低声对我说:
“她们在卖血!”
“卖血干什么?”
“换钱啊!”
“啊!”
另一个卖血的余妈妈也住在“后屋”。
这个“后屋”,其实从结构上看,和“前屋”一样,不连“中屋”。
后屋西还有一长长的巷道,北高南低,中连四级台阶。
出巷道往右扮是陈家大院,可通韦家巷、四中、老西门。
六十年代,“后屋”年久破旧,生出白蚁,房产公司维修过一次,同时把“后屋”原王家的二间偏房(柴伙房)租给了余家。
余家也很穷困,余老爷子常年在韦家巷摆摊给人修鞋,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但也怪,余家四个儿子,喝的是一个娘的奶,但长得却不一样。
底下的几个儿子是人高马大,而上头的大儿子却长得猥琐,快三十岁的人了,老气横秋的,大家忘记他叫“余飞”,都叫他“老余。
这个老余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常常驮老娘的骂,他蔫蔫猥猥的,也不回嘴。
这一天,太阳升得老高了,余妈妈又在骂还睡在被窝里的老余。
突然有人敲门:
“剃头哦!剃头哦!”
余妈把门打开,一个中年高个男子闪了进来:
“老人家,剃头吗?”
正在气头上的余妈妈厉声一喝:
“没有!快滚!”
中年男子吓得两眼一愣,赶紧一跑!
其实,他原来来过,熟练地向北上台阶进“后屋”,跨“中屋”,到“前屋”,手拎布袋,肩搭毛巾,一路走一路吆喝:
“剃头哦!剃头哦!”
一旦有人剃,他立马应声:
“来啰!”
顿时——
“我剃头!我剃头!”
“高邮佬,算我一个!”
“我出门有个事啊!高邮佬,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一声“剃头哦!”哦得35号老屋前后剃头一片。
那个年月,人们去不起理发店剃头,就等着这个“高邮佬”。
这个“高邮佬”,自称是江苏高邮人,因家乡常年发大水,他索性不回家了,跟着老乡们一道逃荒,并学了一门手艺—— 剃头!
一来二去,大家彼此混熟了,就直接称他为“高邮佬!”
他也挺有规律,个把多月准来一次倒扒狮。
收费也不高,男的一毛,女的一毛五,想剃好点的,就再加钱。
“′高邮佬′,今天给我理二毛的!”
“前屋”张光朝女儿张先华排队排到时,她坐在剃头凳子上,低声对“高邮佬”小声吩咐。
老屋的人闲嘴嚼牙,说前屋的张先华和后屋的宋华安在谈恋爱,所以大家理解张先华每次多花钱理好看的头,是给宋华安看的。
哦!怪不得近日张先华爱打扮了,象35号里的一朵花!
但还有比张先华更象花儿似的美人儿,那就是“后屋”宋家的闺女,张先华未来的小姑子,宋华安的妹妹——宋美华。
那个年月,我们生长在一片红色的中国,很是孤陋寡闻的,但都晓得蒋介石的老婆叫宋美玲,都说宋美玲长得如何如何地漂亮。
几多漂亮?我们没见过,但透过宋美华花儿似的美貌,我在想,宋美玲也莫过如此!
我这种想法,是由二人姓名仅一字之差之缘?还是于宋美华长得确实漂亮之故? 我至今都无法明白个中三味!
宋美华,我十几年前在街头上碰到过一次,但她——
变了!
变得我至今还后悔不该碰到这一回!
宋美华还有个弟弟宋华顺,长得虽没有他哥哥宋华安高,也没有他姐姐宋美华美。
但宋华顺长得很英俊也很成熟,是一个好男儿!
我们虽几十年没照面,但从他发给我的微信看,我分明见到了一个重情重义,知书达理,谦逊好学的好兄弟,好邻居。
【字见兄弟,文如其人!】
【帅哥宋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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