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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 逆而夺取 香教教民崩溃后留下的混乱景象,仍然处处皆是。北京城已差不多毁了一半,到处都是哭声,也到处都是劫后余生庆幸的眼泪。紫禁城几乎烧掉了大半,现在还在冒着缕缕黑烟。 京城百姓已经自发的组织起来收敛尸骨,扑灭残火。城中几处要害的地方,已经有禁卫军的官兵在值守。这些士兵脸上全是骄傲和自豪,跟着大帅,一路艰辛,终于走到了这里! 而楚万里已经迎在了永定门外。 光绪死了,慈禧死了,就连满清中枢官僚体系,现在还能剩下多少都不大乐观。而徐一凡及时赶到,立刻填补了这中枢威权的空缺,再加上他本来就拥有的实力威望,天下已无抗手。 这天下,是他的了。 ……只是,这真的是接手了个烂摊子呢。积弱百年不用说,现在北地又是满目疮痍,香教仍然未平。国库可以跑老鼠,地方督抚只表明归心,可真正要将他们消化到徐一凡的统治体系当中,还需要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说不定还要流血……更有正在一日千里的西方列强们,老大帝国,到底该怎样振作,才能赶上他们?想想都替徐一凡愁,这担子,只有比以前更重了。 ……可这满清,毕竟是完了。 至少这条逆而夺取的道路,已经是走到了尽头。 城外头,两列禁卫军站在门口,立正行礼,更有无数百姓,焚香而立。有的人居然还穿着清朝的朝服,帽子上头有东珠,不用说都是清朝爱新觉罗家的亲贵子弟了。与其等徐一凡找上门,不如现在自己就先来乞活。 数十名骑士,簇拥着徐一凡而来。列队迎接的禁卫军啪的磕响脚跟。迎候的京城诸色人等呼隆隆的跪下了大片,一片善颂善祷的声音。 徐一凡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却微微有点苍白,他也不看四下,直直的就朝楚万里走来。 总算……还是赶上了。不管北京城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可总是保住了大部分的京城生灵,勉强可告无愧。这天下,他取得堂堂正正。现在他脑子里的转动的思绪,几乎和楚万里刚才所想一样。 等走完了这条曲折而又激荡万分的逆而夺取的道路,却只发现,前面的道路却是加倍的艰难。 ……可这满清,毕竟是完了。 回首前程,恍然若梦。对于前面的道路,他无比惶恐,可已经不能后退。 楚万里笑着迎向徐一凡的马前,啪的立正行礼:“大帅,何来之迟?” 徐一凡勒住马,跳下来拍了拍楚万里的肩膀:“你辛苦,我也没轻松到哪里去!从江宁而辽南,由辽南而天津。到了天津,和北京文报已经完全不通。一点都没有停顿,就朝这里赶来……不过我始终相信,你小子能在这里撑住!”在他说话之间,陈德、溥仰也都跳了下马,紧紧的贴在徐一凡身边,警惕四顾。其中溥仰更是强迫着自己不要四下张望。他和那个已经崩塌的朝代,和这座北京城,已经没有关系了…… 楚万里淡淡一笑:“我自己挑的这个活儿嘛,不干如何对得住大帅?” 徐一凡朝左右拜倒的大群百姓招招手示意一下,他们却拜伏得更深,善颂善祷的声更高。最后只好不管,自顾自的和楚万里朝城门内走去。 楚万里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笑道:“大帅,您不是发过誓不进北京城么?” 徐一凡站定,淡淡一笑,用脚跺了跺城门外的条石:“我进的是北京么?都没皇帝了,一个朝代都完了,还叫什么京?从今而后,此城名为北平!” 楚万里终于发现了徐一凡现在心情有点不对,他一转念也就明白,凑过去还没说话,徐一凡就抬抬手制止他朝下说:“我都知道了……项城先来迎我,已经和我说了。五哥的事情,不怪你们……他为了兄弟,向来是不拿这条命当什么的……我们兄弟,负五哥良多!……慈禧、光绪加在一块儿,也抵不上我的五哥!” 徐一凡语调低沉,脸上却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走,去我五哥归天之处……我得看看他!” □□□□□□□□□□□□□□□□□□□□□□□□□□□□□□ 总理衙门周围,在徐一凡到来之前,就已经有禁卫军亲兵营提前赶到。清理干净这里的尸首,肃清周围闲杂人等。原来徐一凡的扈从警戒还算简单,亲兵营也是正常执行保卫任务。但是这个时候,他的手下却自己在心里把弦又加紧一把。已经有了些警陛森严的意思。而京城百姓,在徐一凡过来的一路上,又是拜伏了地。 京城,已经换了主人。 徐一凡却再没有体验这种感觉的心情,他一路只苍白着一张脸,急急的促马而行。 五哥……死了。 当溥仰几个簇拥着徐一凡来到总理衙门阶前,却只能看到上那一滩殷红的血迹。徐一凡缓缓下马,立于那滩血迹之前。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将五哥的尸身收敛走了。至于是不是谭嗣同,徐一凡并不知道,也不想查下去。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想说只要能让王五不死,他愿意豁出一切去换这种矫情的话。可……这是五哥啊!没有他,自己还不知道早就死在蒙古草原上哪里! 自己不是圣人,从来不是。也不想当圣人。徐一凡只觉得恼怒加上无能为力的痛苦感觉混在一起,简直马上要爆发出来!他要早点下定决心,不玩儿那些恶心的权谋,也许五哥不会死。 他猛地掉头,大吼出来:“是谁杀了我五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要是找不到,等大军赶至,把北地大师兄大师姐都他妈的给老子抓起来,打死抵命!” 在他头顶,响起了个冷淡刻板的声音:“王五是我杀的。” 站在徐一凡身后的陈德、溥仰,立刻将徐一凡一拉,挡在身后。哗啦啦的掏出枪来,这巷子里面所有禁卫军官兵,都把枪举了起来! 就看见总理衙门前面的照壁沟口上头,轻悄悄的翻下一个人影,浑身是血。 正是章渝。亲兵营过来,这周围就差翻个底朝天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藏匿下来的! 章渝脸上全是轻松的神色,举起双手,任几十杆步枪一下抵在他前后左右。他只是看着徐一凡:“王五死在我手,武技相差一线,那也是死……我也没留手。香教在北地根深蒂固,你要斩尽杀绝没那么容易,也可能让你新朝遇到更大的麻烦,只能徐徐化解……本来想杀你为韩老掌柜报仇,可是想想,韩老爷子是心愿已了,自己求死。我心愿也了了,想想看,前头也无路可走,能去哪里?我们主仆一场,这个时候就用不着对你下杀手了,干脆下来为王五抵命……怎么处理香教,想你也心中有数,刚才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的。杀我一个,这气差不多出干净了。” 他神色又坦荡又疲倦,视抵着他的几十杆枪如无物,只看着徐一凡侃侃而谈。 徐一凡看看章渝,点点头,举步就朝外面走去。溥仰、陈德紧紧的挡在他的身前,如临大敌一般护着徐一凡从他身边走过。楚万里和袁世凯都站在巷口,看着徐一凡的举动。 徐一凡不发一言,快步走到了巷口,翻身上马,临策马而去的时候,回头下令:“开枪!然后收敛了他!章渝,要我把你葬在哪里?” 章渝脸上露出了放下一切的安心笑容,大声回答:“哪里死了哪里埋!狼拉了狗啃了,都无所谓!干了这些缺德事,反正我也进不了祖坟!”然后就被身后禁卫军官兵一推,推倒了照壁前头,他摊开双手,闭目待死。 徐一凡不再多言,策马而去,枪声在他背后猛然响起,然后就一切归于寂静。 多少人的这条路,都已经走到尽头了。而新的时代,自己又要怎样开创?这已经完全没有自己所熟知的历史可言,完全是条崭的道路! 可现在自己心下,更多的却是茫然。 楚万里策马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问:“大帅,去哪里安顿下来?这么多事情要处理,赶紧得把架子搭起来……对了,大帅,那抓香教大师兄大师姐的命令,要不要执行?现在就抓着不老少呢……” 徐一凡板着脸看看他:“抓个屁!只能用怀柔手段,这场惨祸,也只能往光绪和慈禧头上推……慢慢化解吧……总不能再杀一个尸山血海!” 他回答完这些话,握着马缰绳,一时间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脑海当中突然冒出一个头,断然下令:“走,去煤山!” □□□□□□□□□□□□□□□□□□□□□□□□□□□□□□ 煤山之上,崇祯吊死的那颗歪脖子树依旧。从山上往下看,就能看到已经大半化作废墟灰烬的紫禁城。满清十二帝,有十个在窃据了明成祖建起的宫室,这里操控压制着这个国家和民族。而现在他们存在的痕迹,被一把大火抹去。 徐一凡没心情感慨自己毁坏了多少国宝,也不去想故宫是不是就这样没有了。他只是走到那颗歪脖子树前面,摸摸树干,苦笑道:“算是给你报仇啦……” 跟在他后面的楚万里走得气喘吁吁的,他腿上有伤,比不得徐一凡健步飞,听到徐一凡说话,插嘴道:“……崇祯是给李自成逼死的……” 徐一凡脸一红,回头吼了声:“还不是一样!” 他懒得跟楚万里再多罗嗦,只转头看着脚下的火场废墟:“两百多年前,当这些大辫子呼啸而来,民族气运,从此跌入谷底……我们错过了多少可能,丧失了多少机会!我不想将责任都推到这些大辫子身上,可是我坚信,没有他们,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定会更好!” 他轻轻自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思绪里头:“……现在也不迟啊……甲午打赢了,庚子也不会有了,更是提早了十五年让他们滚蛋……我没做错,我成功了!至少这过去五年,我已经让一切,彻底改变,看到这个庞然大物,在我手中轰然崩塌!” 楚万里又低声嘀咕一句:“……在京城打生打死的是我们好不好……” 徐一凡一笑,没理他,将刚才摘下的军帽合在了头上。这才拍拍楚万里的肩膀:“走吧,一起朝前走吧!” “大帅,前路是什么样的?” “……我怎么知道?一起去闯!” “……还要闯啊……” “……还辞职么?” “……赏我块免死金牌,我就干下去……” 太阳从天空中洒下无限光芒,照在劫后余生的北京城中,崇祯吊死的歪脖子树上,似乎在这一刻,就发出了新芽。 而新的历史,就将在这一片废墟中。 冉冉升起。 |
第七十四章 - 驾临帝都 香教扑城各路人马,已经不断的涌入北京城来。韩中平章渝在内,阎书勤在外,早已为这个时候筹划许久。谭嗣同调去平乱的兵,只能控制很少一点地方。阎书勤还顺便将那些正招架不住谭嗣同麾下正规营头进迫的大师兄们都调了出来。这些大师兄在本乡本土是已经杀红了眼睛的,调出来比那些没见过血的大师兄们还要得力许多。 在约定的这夜,四面八方,或远或近,野地里头,村坊当中,涌进了无数的人。好消息已经通过阎书勤这里,再经过各位大师兄,层层的传了下去。打开北京城,就是人上人,杀绝二毛子,香教坐天下! 阎书勤这些天奔走,以为差不多在今夜能调集个三万来人扑城,没想到各处不断有大师兄过来加入,前前后后,只怕何止五万! 这就是底层变乱残酷性体现了,势头只要一旦起来,就是如火!特别是再加上谭嗣同派出去的并不充足的力量来平乱的刺激,更是让各地燎原而起。 一个白天,大家聚在京城左近,眼巴巴的看着远处那灰黑色的高大城墙。南面有谭嗣同的南苑大营,这些香教大师兄们就离得远一些。其他地方,就逼城近一些。阎书勤带着最为心腹的十几个大师兄,就在城北离城不过十里的地方等候,焦急的看着太阳从头顶上慢慢走过。 南苑枪响,已经让阎书勤心中大喜。老爷子事先的布置已经在如约进行了!他身边的那些骨干,也是喜动颜色。他们这些香教老人,和后来一窝蜂加入的大师兄大师姐们不大一样,图出身的少,和朝廷敌视的多。光绪八年大乱,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头爬出来的。 多半都是被韩中平救出来的。现在居然有了打开北京城,进去血洗这座帝都的机会,当真是心切如焚! 南苑枪声响一阵停一阵,看着太阳慢慢落山,几万人在四下,这寒夜当中坚持不了太久。如果北京城没有如约内乱来打开城门,到不了半夜大多数的热情就要消磨干净。想再聚集起这么多人同时扑城,就知道要到哪年哪月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阎书勤也越来越紧张。底下人有跟他回事情的,多就被他恶狠狠的骂回去。任何时候,他都只是等着并不是太远的北京城墙,看着那高大的箭楼,一颗心越跳越急,似乎都能跳出了腔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北京内第一个火柱升了起来! 阎书勤这一刻简直无法按捺自己,挥手下令,让手下人赶紧将烟花火炮发射起来 一朵朵烟花在他身边冉冉升起,而北京城内回报这里信号的是更多的火头,火光熊熊,照出了高大的箭楼在黑夜中的轮廓。这个时候更能听见枪声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混杂其中的,就是整座城市山呼海啸一般的哭喊惨叫!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再不怀疑。这八百年帝都,已经完全为他们所敝开! 阎书勤几乎用尽了自己几十年的生积攒下来的气力大声呼喊:“洗城!” 几万香教教徒,同声应和,呼啸声层层从远处卷向近处,直拍在北京城古老的城墙上,似乎就要将这坚实高大的城墙,完全摧垮! □□□□□□□□□□□□□□□□□□□□□□□□□□□□□□ 夜色中,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香教教徒涌向了京城四门。北京城在内忧外患之下,已经再无抵抗的能力。这些教徒穿着五花八门,手里的家伙,同样也是五花八门。矛子砍刀,铁尺土枪,菜刀钉耙,偶尔还有一些洋枪夹杂其中。阎书勤带着的那一路,装备尤其精良一些,都是韩中平提供的,几乎有接近一千杆快枪! 人群像潮水一般的涌向了九门,有的地方门已经被从里面打开,教民们蜂涌着灌了进去。而和韩中平手下一起来开门的那些清流帝党,几乎第时间就被红了眼睛进城的教民杀掉! 随着他们人流的前进,就是一条条火龙在向前延伸。无数家房屋被点燃,无数商铺被砸开,街上东跑西钻的难民被转瞬间淹没,躲在家里发抖的居民给拖了出来,当即砍倒。正遇上的旗人聚居的地方命运更惨,往往是整条巷子都遭了火亟,要是有人试图从这里出来,不管老弱妇孺,又被教民们丢进火里。 那些深宅大院,更是这些教民们冲击的重点,只要门被砸开,就是一场惨祸。庭院中,房屋内,花厅里,到处都是走避不及被砍倒的尸体。子女玉帛,箱笼物件,成堆成堆的扔出来丢在街上,任人哄抢。 阎书勤手下那些老香教的骨干,在每处都起着打先锋的作用。每到一处,一阵洋枪子弹泼洒过去,就加剧了所到之地的混乱,再无一人能有抵抗的意志。他们也是对着清廷怀着最深刻骨仇恨的一群人,几乎不去抢东西,烧屋子,只是引着狂教民,在北京城当中左冲右突! 京城里头的闲汉混混,还有已经信了教的教民,这个时候也跟着趁火打劫。只要弄一块红布包头,再打起一面八卦旗,就加入了施暴的队伍当中。 值此时刻,京城当中的狂厉,比刚才更甚百倍! 在北京城左近的郊县,甚至二百余里外的天津,都能看到京城方向通红的天空,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满清二百余年的统治下,体制内一切寻找出路的手段都已经用绝,一切延命的方法都已经宣告无效,这个已然千疮百孔的煌煌大清,已经在末世的熊熊火焰当中轰然崩塌!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结局,来宣告谢幕! □□□□□□□□□□□□□□□□□□□□□□□□□□□□□□ 满城的火光当中,楚万里的布置终于开始起着一些保护的作用了。几路人马分别迎向直涌过来的火龙。枪声在北京城各处以十倍于前的密集响起。天街变成了战场,御道上堆满的尸堆。这些人马竭力的在阻挡着教民们不再前进,至少还要保住北京城南半面的完整。 刘坤一留下的这些兵现在不过千多人,今夜的变故此起彼伏,早就弄得人昏头昏脑。虽然突然冒出一个禁卫军大将楚万里要他们努力自效,并且许诺给他们新的出路,可谁都心中没底,自然不会有多强战斗力。香教卷进来的势头又如此的吓人,不少人更是心惊胆裂,什么不顾了,干脆丢下枪就跑。加强的延庆标也是未经怎么训练的子弟,不少人还是徒手。这样的混乱当中,起到的抵抗力量自然也说不得多强。 不过香教教民都是乌合之众,所恃的就是人多势众,声势惊人。更多在杀戮抢劫上头,朝前冲的意志不是那么强。唯一红了眼睛打先锋的,就是阎书勤那千把人。 互相此消彼长之下,双方差不多打了个旗鼓相当。不过阎书勤带着心腹冲到哪里,哪里的官军就节节后退。阎书勤更是只穿了件单褂子,红布抹额,扎着黄腰带,发疯一样的奔前跑后,鼓动着这些老香教徒向前冲,屠尽了北京城复仇! 半个北京城已经彻底乱了,毁灭的命运可以想见。还有半个北京城,正在竭力苦支撑。颐和园万寿山那里火光早起,这边紫禁城也冒起了火苗。大清所有一切的统治象都在燃烧,香教的呼喊声更加的铺天盖地,而节节抵抗的那些队伍,在这情况下,几次差点就要崩溃! 楚万里带着禁卫军骨干,在这个时候匆匆从颐和园那里杀了回来。他们几乎是从香教教民那一头冲开一条血路杀出来的,人人衣衫带血。楚万里一到,这才算稍稍稳定下来军心,禁卫军骨干分发下去掌握这杂乱的队伍,这些老兵甚或下级军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精锐,身先士卒的带队冲杀两场,就振作了不少士气。 一直到下半夜,双方的阵线这才稳定下来——楚万里这头,是因为手头这些人马今夜拖过来拖过去,遭遇了太多变故,禁卫军骨干又实在太少,实在已经精疲力竭,能不后退就算好的了。而香教这边,虽然士气如虹,可毕竟还是不能和正规营头比,器械上也差着不少,遭遇几次迎头痛击之后,纷纷退后,干脆找地方加入抢劫屠杀焚烧的人群当中去了,阎书勤带着老香教的骨干冲杀几次,死伤百余,不管他再怎么瞋目怒喝,拼命打气,这队伍一时间难得拉上去了。只退下来再说。 紫禁城就在北京的最中心,隐然为两边之界。一边已经成了火城,成了地狱般景象。一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大群大群惊惶到了极处的难民,谁也不知道还能撑持多久,哭喊声惊天动。 立在中间的紫禁城,已经是火光直透云霄,不时有烧穿的宫殿楼宇轰然倒塌,每当这个时候,整个北京城就刮过一阵几乎是所有人同声喊出的惊呼! □□□□□□□□□□□□□□□□□□□□□□□□□□□□□□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又暗了下去。京城的混战仍然在接下来的白天黑夜当中持续着。 香教的人马源源不断的继续入城,他们在北地人力资源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半边北京城被他们摧破殆尽之后,就又盯上了这在楚万里尽力保护之下的另外半边。一天一夜的抢劫杀戮,让哪怕是最老实的香教教徒也红了眼睛。整整一天当中,香教不断的向这边发起冲击,又一次次的被打退。楚万里他们苦苦的又支撑了一天。 聚在这边半城的百姓,几乎将永定门左近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在拜倒念佛,乞求徐一凡徐大帅早点来到北京,解救此方生灵。从昨夜再到今晚的这种折磨,让所有人都不成人形。只沉默而恐惧的聚集在一处,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 人们也不敢出城逃散,仅仅是永定门一墙之隔,如果站在城头,就能看见外头已经是无数的八卦旗朝着这里涌过来。看着城头还有兵把守,这些八卦旗又引导着人流,从另外一个方向入城而来! 北京城在新的一天里,一边像是地狱,一边却又像是坟场。 枪声、喊杀声、人垂死的哭喊挣扎声,虽然没有昨夜那样密集而混乱,可仍然不断的飘过来,提醒着这里所有的人们身处在怎样的环境当中。 万寿山的火已经熄了,在城西面只冒出缕缕残烟,紫禁城的火头在整整一天里仍然在无穷无尽的烧着,似乎要将满清二百余年的统治,彻底焚烧干净! 时间,随着这混乱和杀戮飞快的走过去,已经是公元一八九六年农历的三月初七的凌晨了。 夜正是在最深的时候。 寒气逼人。 楚万里在瓦砾堆里一瘸一拐的走着,葛起泰和袁世凯侍卫在他左右。北京城中,他和袁世凯是唯一穿着禁卫军军服的人。虽然已经又是灰又是血,可在这半城芶延残喘的百姓看过来,就是最大的希望所在。 皇帝已经不在了,朝廷崩塌,公卿大臣,不知道剩下的还有几个。现在能救此城的,只有徐一凡大帅了!而他也的确派了人来,要不然,只怕这半边城现在都保不住了! 楚万里起着的作用,就是到处走动,激励手下杂牌人马坚持到底。让老百姓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能稍稍安心一些。 香教还在源源不断的进来,白天还在不断的发起冲击。虽然对于训练有素的军人来说,这些冲击杂乱无章,虎头蛇尾,根本没什么对付不了了。可是现在楚万里手底下能有多少训练有素的军人?要据守的安全线又是这样的长,北京城太他妈的大了。每个巷口口,摆不了几个兵,子弹也打一发少一发。再加上一天两夜下来,吃没吃的,喝没喝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可香教有的是人,哪怕照着这样不断的冲下去,他们也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了! 走过几条街,抚慰了几百号难民。绕到一个人少一些的地方,楚万里一屁股坐了下来。紫禁城还在燃烧的熊熊火光照在他脸上,看出来,仅仅一天两夜,楚万里瘦了大圈下来,嘴唇也干了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腿上伤口抽痛,他坐在那儿,只龇牙咧嘴。 葛起泰侍立在他身边,迟疑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说,大帅什么时候能到?” 楚万里有气无力的斜了他一眼:“怕了?” 葛起泰一挺胸:“谁怕谁是小娘养的!”接着他又踌躇了下:“……只这香教,真他妈的是蚁多咬死象!” 他又看看楚万里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们是本乡本土的,是不是抽点弟兄回来,一旦有个万一,保着两位大人杀出去?” 楚万里笑笑,摇了摇头:“任务没完成,掉屁股就跑,还算大帅的兵?葛大个子,你还缺练!” 袁世凯也在旁边打破沉默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当初在朝鲜,日本鬼子厉害多了,老子还不是在安州城下杀了个尸山血海,等到大帅赶来?放心吧,大帅绝不会弃我们不顾!” 楚万里笑着摆手,打发葛起泰离开:“去去去,给老子找点水来,要是运气,捞点吃的过来!” 看楚万里和袁世凯两人气定神闲的样子,葛起泰安心了许多,大声答应之后,转身就走。 他才离开,袁世凯就若有所思的看着紫禁城的火头,轻声道:“大帅什么时候才能到?” 楚万里翻翻眼睛:“我怎么知道?照常理来算,怎么还得要个三两天,韩老头子动作太快!等大帅下定决心,已经有点迟了……不过好歹咱们现在还保全了这城里大半的百姓!” 袁世凯沉默着摇摇头:“……香教人太多了,我刚才走了圈,咱们子弹也没多少了。好几次香教扑过来,是咱们的老禁卫军亮了刺刀,才把他们杀退下去……虽然现在咱们伤亡不重,可已经筋疲力尽。那些临时抓着的营头,更是士气低落,已经有丢了枪偷溜进难民堆里头的了……我们孤军保着半个北京城,四面汪洋大海也似的香教教徒,我看……难。” 楚万里不动声色听完,只问道:“你觉得还能撑多久?” 袁世凯摊摊手:“最多再有明天一个白天……说不定等天亮,香教再发起一次冲击,咱们就得全完。一点补充都没有,后方就是半城胆子已经吓破的难民,我们毕竟不是天兵天将来着……大人,还是早做准备,让葛大个子护着你先退出去吧,好接大帅进城。” 楚万里却没有接他的话茬,只笑道:“项城,你觉得,将来由大帅开创的新时代,是个什么样子?” 袁世凯一怔,出神半晌,缓缓摇头:“我想不出来。” 楚万里一笑:“我也想不出来……可是我仔细琢磨了,陪着大帅这一路走来,夺取天下之路,我们走得差不多问心无愧!保侨民,守朝鲜,天下皆降我独不降……现在更是从香教刀下,这么救了几十万人出来!说起来跟梦似的,大帅崛起之速,令人瞠目。可正是因为我们跟着大帅行事,一直堂堂正正,符合了这天理人心!得国之正,莫过于此。只要顺着这条路的方向走下去……未来,总会比现在好吧?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从这条路逃开呢?一条命,又算什么?” 袁世凯一笑:“大人,我没你那么襟怀坦荡。为的就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可既然陪着大帅走这条路了,如果这荣华富贵只能从这条路上取得。我陪着走下去就是了……这条命,我也没看多重,该死多少次了!” 楚万里哈哈大笑:“走!上城墙看看去,看看这正从火焰中重生的北京城,看看大帅的苍龙旗帜,是不是就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底!这一辈子,遭逢此等际遇,过在是痛快!” □□□□□□□□□□□□□□□□□□□□□□□□□□□□□□ 在城的另外一头,阎书勤也正在忙着调集人马。 原来陪他进城的绝大多数大师兄,现在已经找不着人影了。不是继续在什么地方烧杀抢掠,要不就干脆觉得捞饱了,城里头子弹飞,据说还有徐一凡的禁卫军在里头,这条命现在金贵了起来,干脆就带着心腹弟兄离城而去。 现在大清瓦解,趁着姓徐的还没北上,到哪里不能发财? 现在到阎书勤这里讨令要好处的,都是陆续赶来的大师兄们。北京城火光烧了一天两夜,一路过来,也不时看到腰缠累累的香教教民推出城来。背的背扛的扛,有银子有女人。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红了。等死赶活赶到北京城里头,却发现半边城毁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发财的地方,给先进来的人死死守住。为了从紫禁城那里抢火,几路大师兄自己都互相杀了个不亦乐。 要发财,还得指望对面那半个城!要扑下对面半边城,还得指望阎大尊者手下那一千杆硬火! 大师兄大师们纷纷而来,将阎书勤这里挤得水泄不通。阎书勤还是那件又是泥又是血的单褂子披在身上,虚火撑着一直也没休息,嘶哑的嗓门在现在驻节的不知道哪个鸟王爷的王府大厅当中嗡嗡回荡。 “……天一亮!所有小车子都推出!浇上油,烧他妈的!一人发道符,刀枪不入!火一烧起来,对面一乱,咱们就冲过去!我已经算过了,咱们怎么有四五万壮棒汉子,对面子弹差不多没了,守了一天两夜没合眼,我就不信他们是铁打的!走一路放一路火,我就不相信他们不退!老子一千杆硬火给你们撑腰,各自捞着什么都算自己的,老子的子弹算是白打,人算是白死,不要你们一文钱!” “尊者,您就瞧儿吧!” “怎么堆上去!他妈的,咱们腿慢来迟点儿,就能白跑了?姥姥!” “别瞧先到的人眼红,北京城里头全他妈是满狗子二毛子,都过刀也不冤!对面半个城,人更多,都带着细软逃命呢,到时候谁手长算谁的!” “大清说垮就他妈的垮了,姓徐的还在江南搂着娘们儿,现在这北地就是咱们的天下!管将来如何呢,屠尽了北京城,咱们也捧着尊者当几天皇上!到时候,不定这天下是谁的呢!” “就是!” 这些大师兄已经给眼前北京的乱象刺激得血突突的直冲脑门儿,互相之间提气的话一撺掇。个个都是恨不得马上就杀上去。 阎书勤兴奋得满脸通红,用力挥手:“回去准备!人都堆上!老子的硬火在后面顶着,砂锅子捣蒜,一锤子买卖!谁要敢后退,老子不认得师门!” □□□□□□□□□□□□□□□□□□□□□□□□□□□□□□ 公元一八九六年农历三月初七。 天渐渐的亮了起来。晨风卷着烟火的灰烬,纷纷落下。聚集在永定城门左近,沉默坐着的难民头上身上,都已经落了厚厚一层。 楚万里和袁世凯站在永定城高大的城门上,举目四顾。 城墙外头,是到处飘动的八卦旗。不断的有教民在城外经过,飞也似的赶往另外一个方向入城。人流似乎无穷无尽,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朝城内看,现在还算安静的半边,只要入眼处,都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北京城大半的人口,不管当初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不论是旗是汉,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每个人都在恐惧的等候着最后的命运。 城中间那条生与死的分野,用望远镜能看到街口巷口,堆上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组成街垒。不多的士兵在那里驻守,不论是禁卫军,还是延庆标的土著子弟,抑或刘坤一留下的湖南兵,都背靠着街垒,抱着已经没有了子弹的步枪蹲坐在那里。 哭喊喧嚣了天两夜的北京城,这个时候反而奇怪的平静下来。偶尔只有火烧透屋子,轰然垮塌下来的声音打破这片宁静。 在香教据守的北京城那头,已经可以看见街上慢慢涌出了大队大队的人群。每个人都红着眼睛,拿着乱七八糟的兵刃,将每条迎面而来的街巷塞满的,在他们前面是一辆辆的手推车,上面堆满了坛坛罐罐,还有一层层的被褥棉絮。浇透了各色各样的菜油荤油,准备到时候用作火攻。在这些人群最后面,就能看到一排排的快枪,总有千把杆,举枪的人或在街垒上,或爬在屋顶,都瞄准了这边。还有穿红着绿的女人队伍,挎着篮子举着扇子站在高处,给准备扑过来的香教大队加油助威。 楚万里放下望远镜,问身边的袁世凯:“如何?” 袁世凯就简短的回答了句:“够呛!” 接着他又闷声闷气的说了声:“要是子弹够,他们还是不够看的!” 楚万里笑笑,没说话。他们自己满打满算就万把发子弹,出发的时候全部携带上了。倒是也提醒林旭他们带够子弹,可当时林旭他们能抓着千把人的队伍回来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辎重?一天两夜,子弹差不多打光。对香教的战斗力和坚韧性,楚万里和袁世凯都看得很低。可是真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在这街市战,对方要是红了眼睛,还真填得下来!除非他现在手底下全是禁卫军,就算拼刺刀,香教也上不来!可他手里这老禁卫军却只有百把人! 他手下作为主力的那些杂牌军,身处绝境,外援全无,又没了朝廷,现在算是什么还不知道。到现在还没完全崩溃,已经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大帅,你要是还不来,姓楚的小命就交代在这儿啦……孔茨家的小姐,你被我骗动了心,算你命好哦……” 楚万里在心里嘀嘀咕咕。袁世凯在旁边用手一指:“狗日的动了!” 对面啪啪的枪声已经打响,子弹嗖嗖的掠过,打在街垒上烟尘冒。香教那里,个人都扯开嗓子大喊起来,这么多人的喊声混在一块儿,还真是惊人。一下将所有的枪声就全部压下!后头还有人擂起了大锣大鼓助威,种种声混杂在一起,跟大风一样席卷过来! 难民们也被惊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中起了浪头,更多的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祝祷。有的人想起身逃跑,却又能向哪里? 最前面的人已经点着了小推车,挑出的香教选锋都是乡里出名亡命的,举着门板藤牌推着车子就往前冲。后面跟上的一排人则举着火药包,靠近了就投掷——香教的组织能力到此为止。后面满街满巷黑压压的人群嚎叫着就一窝蜂的朝前冲。 这边街垒终于有枪声响起,向冲来的香教回击。可响声零零落落,大家的子弹,实在是差不多打光了。从楚万里这里可以看见,已经有人丢下手中步枪,一边脱号坎一边朝后跑。而也有人站起,给步枪装上了刺刀! 香教教民看到这里还击不力,吼声越发的高昂,火龙一般的小推车越冲越快,已经有车子撞着的街垒,加上后面投过来的火药包,顿时就烧成一片!禁卫军的骨干纷纷起身,冒着火焰举起上刺刀的步枪就迎了上去,在他们的带动下,也有血性汉子抄着各种各样的武器迎上前去。狠狠的和冲过来香教教徒撞在一起! 不多的禁卫军官兵雪亮的刺刀上下翻飞,刺倒了个又一个的教徒,更多的又从后面涌上。阎书勤手下那些洋枪,已经不是在朝对手发射了,而是一枪枪的打在自己人身后,他们后退不得! 每个还坚守在自己站位上的弟兄都在死战,可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楚万里缓缓放下了望远镜,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必要再看下去了。剩下的,无非就是拼了这条命而已。他掏出腰间的手枪,朝袁世凯歪歪头,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走哇?” 袁世凯点点头,突然吼了声:“这两年干在是痛快!他妈的,大丈夫生不能五鼎,就算五鼎烹了是快事!” 葛起泰站在两人身边,一句话也说,只紧了紧身上腰带。 楚万里一笑,最后向东看了眼。大帅,等不到你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哭喊惊惶的声从东面传来。一瞬间,楚万里还以为自己听邪了耳朵,把城里的声当成城外的了。可是这声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响亮。 再向东看去时,就已经看见大队大队红布包头的香教教民跟蚁巢遇水也似,发疯一样向这里逃来。八卦旗帜,刀枪铁尺丢了一路,不少人一边跑一边将头上的红巾拼命扯下来扔掉。 “徐一凡来啦!禁卫军来啦!”这个时候,才能听清楚他们喊的究竟是什么。在逃跑的大队人潮后面,已经可以看见几十匹健马,正风一般疾驰过来。马上骑士半伏在马背上面,这些骑士一身禁卫军的黄呢军装,大背着枪,连开枪都懒得。每人右手牢牢的擎着一面大旗,旗帜迎风猎猎而动,上面就是四个大字“徐一凡到!” 在这几十个连枪都懒得摘下来的禁卫军骑兵面前,香教教民没有一个敢回头试图抵抗一下,只朝前,朝左,朝右三个方向拼命的散开逃跑。 几十匹跑得浑身是汗的健马过去,人群就如波分浪裂一般的散开。 永定门外面原来聚集的大队香教教民,这个时候也丢下了上家伙,加入了逃命的队伍当中。狂呼乱喊的声,比刚才更增加了十倍! 转眼之间,原来在永定门外,望之让人胆寒的那漫山遍野的八卦旗和红头巾,就此完全崩溃! 在那些骑士身后不远处,已经卷起了滚滚烟尘,烟尘下面,就可以看见大队大队的步兵,正成四列纵队,扛着枪急行而来,队伍当中,禁卫军的苍龙旗帜,夺目生辉! 袁世凯已经振臂朝着城下高呼:“徐大帅到!” 这一声激起了更多的呼声,京城难民们跳了起来,看着城头如疯子一般在那里大吼的袁世凯。再听听城外香教教徒崩溃逃命的杂乱呼声,更多的吼声在难民当中响了起来。 “徐大帅到!” 这声浪由南而北,席卷整个北京城,直到将所有一切,笼罩其中! 楚万里却在这片喊声中,找个城垛靠着坐下来:“……累死老子了……自告奋勇个什么劲儿啊……以后要不要辞职呢?伤脑筋……话都放出去了哇……” |
第七十三章 - 血色帝都(六) 一百余人的队伍,在夜色当中直奔颐和园而去。这座皇家园林,在北京城城西,向来是皇家禁地。从文廷式的翰林第出发,差不多有十来里的距离。 越向西走,就越安静起来。老百姓也知道,一旦乱起,皇家地盘是最不保险的地方,宁愿在其他地方东走西撞求活也不要到这个地方来。 一路上面,满是护军逃散时候丢下的号坎、刀枪,还有从库房里头抢出来的细软古董,走一路丢一路。路上偶尔看到几个仓惶逃过来的护军太监,看着他们这支队伍过来,都远远地躲开去。一路行来,竟然顺风顺水。 回头看去,北京城区已经烟火烛天,照得半边夜空通明,而四下香教教徒扑城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在有的地方,城门方向已经燃起更大的火头,表明来得最快的香教教徒,已经扑进了北京城! 文廷式被韩中平手下轮流架着飞跑,一颗心早就跳出了腔子。身边这些壮健汉子安静异常,举止敏捷,可这阴森森的感觉,已经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可是整个身子都已经上了船,难道船到了河心,再往下跳不成? 他被人架着,脚几乎都沾不了地,不住回头看着来路烟火,这个时候文廷式才感到了丝悔意,自己这么为皇上不惜一切,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火光映照之下,前面已经可以隐隐看见万寿山黝黑的影子。往日间总是灯火通明的颐和园,这个时候已经是再无一点光线,只剩下衰败残破甚至腐臭的气息。似乎只有女子的哭声,隐隐约约从不可知处幽幽的飘出来。 前面脚步声响动,已经有三两个人迎了上来,京城闲汉的打扮,可是举止精明强干之处,一如奔向这里的一百来人。队伍停了下来,两条汉子放下文廷式。一路这样过来,是被人架着跑,文廷式也只觉得自己肺里面灌满了冰冷的空气,弯下腰在那里大力咳嗽。一边咳他还不忘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话:“……怎么了?皇上等着咱们……快!……先将老佛爷看住……然后迎皇上去紫禁城……你们这等义军,都有紫禁城陛受天赏的功劳……快,快!” 这个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理文大人说什么了。队伍分开,几条汉子扶着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走出来,不管迎来的人,还是队伍里的人,都一起躬身。文廷式缓缓直起了腰,他不是笨蛋,现在一下就明白了,这队伍里头,做主的人从来不是他,而是这个藏在人群中的身影!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前面迎来的人行礼下去:“回老掌柜……不,王爷。颐和园里头,只有零星护军、太监、宫女逃难,慈禧和光绪的车驾没有出来,各个门口传来的消息都是一般,绝不会有错!” 那斗篷里的人咳嗽了两声,缓缓回答:“好……总算赶上了,天可怜见,这仇人就在眼前了!” 文廷式听出了这个声音,正是那个看起来衰老迟钝,表现出对皇上无限忠心耿耿的北地财神,韩中平韩老爷子!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抬起一只手指着韩中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韩中平在这个时候也将斗篷掀了开来,文廷式饱学宿儒,何认不出韩中平这一身,正是三十多年前那地上神国的重将衣冠? “长……长毛……原来你是长毛余孽……你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为了血洗这北京城!” 一路行来,哪怕在带着队伍冲杀谭嗣同所在的总理大臣衙门,韩中平仍然掌着气度,不急不徐。但是这个时候,他一张老脸,已经满满的都是怨毒神色。似乎自己还处在三十一年前那血火天京当中! “……没错!就是要让这北京城,如天京一样毁灭!三十一年了……你们,就是我韩某人的合谋!” 韩中平无比仇恨地看着眼前所有的一切,远处城中燃烧的火光照亮着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他猛地一挥手:“冲进去,鸡犬不留!光绪和慈禧的脑袋给我留着,如果老头子生出京城,会带到江宁城去祭奠死去的那么多弟兄亲人!” 所有人都暴诺一声,摘下背上洋枪就朝颐和园紧闭的大门冲去。两个上去就要按到文廷式。韩中平本来倒也没有杀他的意思——要不是这些书生辈,他怎么进得了北京城?怎么能将爱新觉罗家逼至绝境?捆好丢在这里就算完了,是死是活,全看他文廷式自己的命硬不硬。 呆在那里的文廷式在两条汉子逼上来的时候,却猛地反应了过来,他掉头就先向颐和园跑去,这个时候,这文弱中年书生的动作,却是敏捷无比! 他使出了全身力气,发足狂奔,拖长了腔调大声哭喊着:“皇上!皇上!文廷式是误国害民的罪人!我害了皇上哇!皇上,快逃!我的皇上,快逃!” 他连跑带喘,又语不成调,天知道这声能不能越过万寿山,传到光绪的耳边!跑了不几步,朝服衣襟裹腿,扑通一声他就摔了下去,再爬起来的时候,已经被后面的人追及,狠狠一刺刀从背心戳了进去。文廷式低头,看着胸口凸出的带血刺刀尖,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颓然的吐了口气,扑通倒地。 韩中平带着他的手下,看也不看一眼文廷式的尸首,直冲向颐和园的正门。重门深锁,这些手下纷纷在矮墙下取下挠钩,抛过去之后攀援而上。人才跳下去,就已经听见了枪响。园内突然爆发出了更大的惊呼哭喊声。韩中平已经给手下下令,只要一进颐和园中,就再没有半分克制可言,他走了三十一年才到今天,已经到了终点,只要是活物,都要过过他手中的刀! 颐和园的正门从里面轰隆一声打开,大队的人顿时就涌了进去。就看见万寿山佛香阁下那条仿江南风物的河边,不少护军和试图从这里溜出去的太监宫就拼命的丢下手中一切,朝桥上挤着退回去,来不及的人,就直挺挺的朝河里跳! 弹雨在那座桥上席卷而过,不断有人翻身载倒,韩中平的手下还冲到河边,对着那些陷在河心淤泥当中举手乞命的人劈头盖脸的开枪射击,打得河水在火光映射下,泛出了层层血光! 扑面而来的弹雨将小桥上逃命的人转眼全部扫倒,血水一直淌进河里。从这里向万寿山上望去,可以看见一个个人影在满山疯跑,直朝上面佛香阁奔去。韩中平握着两杆六轮手枪,大步向前,在心中只有一个声在反复呼喊。 “不够,不够!” □□□□□□□□□□□□□□□□□□□□□□□□□□□□□□ 珍妃终于被推进了井里,而这个时候,站在玉澜堂内放眼四顾,京城当中火头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四面扑城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慈禧为了将心头那腔怨毒发泄干净,真不知道耽搁了多少时间。李莲英只在那里急头满脸都是大汗,不住跑进跑出,好容易才将浑身瘫软的光绪给架出来,塞进二人抬的小轿子里头。光是在玉澜堂耽搁这么阵功夫,外面那支好容易集结起来的队伍又不知道跑了多少。 李莲英竭力的拢着这支队伍,许下无数好处,带着这支队伍就绕着万寿山弯弯曲曲的路准备下山出颐和园门,还指望在正门那里,抓一点没来跑散的护军之类的。慈禧一声不吭的躲在骡车里头,再没有把头探出来,似乎不想再看到以前悠游荣养之所的惨状。而光绪则瘫软在二人抬里头,神情呆滞,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趣。 天黑当中走弯来弯的道路,本来就是难行,太监伺候惯了大车,这又小又破的骡车实在不大摆弄得来。再加上人人都害怕得有些软了,走得就加倍的慢。等爬到佛香阁,已经半个多钟点过去。队伍里头又少了不少人。李莲英从前头跑到后头,累得就差把舌头吐出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影从队伍里头朝着旁边树丛里头溜,不过这个时候也发不了总管大太监的威风,只是慨叹,大清是真的完啦!以后在洋鬼子手底下讨生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成色! 万寿山树林子里头到处都是人影憧憧,全是躲避在这里的宫太监。这些可怜人也实在是没有地方去了。一个个地鼠一般的藏着,看着往日威风富贵无限的慈禧,就坐在一辆破骡车上面逶迤经过万寿山的道路。 等好容易到了山头佛香阁之侧,京城火光,已经尽入眼底。李莲英才想喘一口大气,就看见山下园子门口的墙头上面,翻过了无数人影。这些人影才一落,手中的洋枪,就喷吐出大大小小的火光! 这小小的一队人马呆呆地站在山头,看着火光弹雨席卷着颐和园的正门,看着桥上挤着的人群被子弹纷纷扫落,看着那些汉子冲到河边对着跳进河里的人开火,看着他们对着河边仿江南风物的建筑投掷着火药包,看着大门轰然敝开,更多的人涌进来,直奔万寿山! 这个时候,这支队伍才发出一声喊,又有不少人发疯一样丢下手中的东西,四下乱窜!山上树林里,房子里藏着的人,都跑了出来,加入了混乱的人群。山下那群涌进来的汉子动作好快,已经逼到了万寿山下,直朝上奔来! 慈禧猛地掀开车帘:“莲英,怎么了?” 李莲英手抖抖的指着下面:“老佛爷……老佛爷……完啦!完啦!” 慈禧也看到了眼前一切,脸色顿时苍白!在阴微权术上,在操弄人心上,在以狠辣手段对待政敌上,从来都是走着上风。可是等终于面临这种场面了,抖得比李莲英还要厉害! 火光当中,他们跟见了鬼似的,看到了有穿着太平天国服色的一个人影在几十杆洋枪的簇拥下大步上前,仿佛往日的幽灵重现! 慈禧白着一张脸,只是颤抖着喃喃自语:“快走……快走……”李莲英只是同样颤抖着看着慈禧:“老佛爷,朝哪里走?都是绝路了哇……” 慈禧只失控地大喊:“我不管!只要能逃了我一个,什么我都可以不管!”她突然眼睛一亮,一指还在二人抬上,同样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一切的光绪,光绪穿着明黄的团龙常服,不管谁,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皇帝! “抬着他朝东边跑!我们回去,找地方藏起来,天可怜见,总会有人来救!……要不是这个混帐,怎么会有这么个下场!” 李莲英也反应过来,总算稍稍有点勇气了,冲过去对着抬光绪的两个太监连踢带打。 这个时候还能死死跟着慈禧他们的,多半都是在李莲英的积威之下服服帖帖的了,早就养成了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习惯——稍微滑一些的,早就溜之乎也。他们在这个时候脑袋完全空了,在李莲英的连喝带骂之下,下意识的就尊奉着现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最为清晰的指令,抬着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意志的光绪就朝佛香阁东侧而去。 李莲英又踢打着让更多的人跟上去。等那些人走了几步,他才冲过去将骡车里头的慈禧扶出来。而李大姐在骡车里头软了腿,怎么也挣扎不起。她一个乡下姑娘,倚仗着慈禧作威作福,如何见过这种场面!只在车里哀哀哭叫:“老佛爷,老叔,上我!” 李莲英一怔,毕竟是自己的侄女儿。慈禧却狠狠骂道:“管这个丧门星做什么?快走!”李莲英狠下心一跺脚,扶着慈禧就朝山下退去。 而山下的人潮,正不断向上涌来! 李莲英扶着慈禧,一步一个跟头的朝山下逃去。他们不时回头观望,看着光绪的轿子向东而去,看着那些带着洋枪的汉子们追了上去。光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身影一闪,就被人潮淹没,枪声密集的在光绪被追上地方响起,一排接着一排。谁都可以想到,大清帝国的末代皇帝,就这么葬身于乱枪之下! 这一代暗弱之主,既无能力偏偏又自视甚高。操切暴躁,同样在权势争斗上从来不遗余力。这场风潮,是在他的期盼下卷起,也就淹没在其中……和他的大清社稷一起! □□□□□□□□□□□□□□□□□□□□□□□□□□□□□□ 楚万里带着队伍,急匆匆的从另外一个方向赶向颐和园去。每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路上看到难民,还要大声招呼,让他们赶紧避往永定门方向。禁卫军的骨干还好,跑惯了路,队形不散。葛起泰他们为核心的两三百最为可信的新附子弟,越到后来,越是七零八落。多是禁卫军那些骨干,拉一个拽一个,还踢着一个人的屁股,才让他们勉强跟着大队。 葛起泰只死死地跟在楚万里的身边。楚万里腿上有伤,早就支撑不住了,现在几乎就是被这条大汉架着在跑。楚万里无比的想有匹马,可天黑如此,只有火光,这么纷乱的城里头驰马,地形又不熟,那纯粹是找死,还不如抬腿跑的快一些。这个时候也只有忍着,喘着粗气一瘸一拐的在葛起泰拉拽扶持下跟上。 葛起泰在路上忍不住小声问:“姓韩的要进园子杀皇帝,让他杀去就是了,大人,非要赶这么急?” 楚万里狠狠瞪他一眼:“你懂个屁!皇帝生死,关老子屁事!可咱们非得及时赶到不可!”他累得直喘气,腿又疼,神经又紧张,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还好葛起泰这种燕赵之地的直大汉,只要佩服起一个人来,割脑袋送过去都没有问题。楚万里骂他几句,他反而咧着嘴笑。觉得这位在徐大帅手下,位置高到了天上去的楚大人没拿他当外人,加倍卖力的拉着楚万里直朝前面跑。 队伍轰隆隆的直奔到离颐和园不远的地方,就看见万寿山头同样也满是火光,宫阙万间,在烈火熊熊中烛照天际。枪声不断的响着,还越来越密集。哭喊呼号的声同样是越来越高亢。这晚清末世的皇家园林,遭逢了它最后的劫数! 这皇朝崩塌的景象,入眼之处,实在是惊心动魄。 队伍里头,个人身上都像被水洗过一样,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却都一边跑一边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楚万里在队伍前头,却扬手下令:“停步,休息!” 除了禁卫军骨干停步的时候也自然散开,放出警戒。那些新附子弟扛着又笨又沉的俄国洋枪,跑这么大一段路下来,都是恨不得马上瘫在地上。要不是之前狠狠训练了他们一阵,现在这些人又是延庆标当中表现最为杰出的,估计非掉队一大半不可! 袁世凯也跑得脸色惨白,却仍撑着走到楚万里旁边。就看见楚万里喘着气无限感慨的看着眼前末世皇朝的景象。 袁世凯低声问道:“大人,怎么又停步了?” 楚万里摇摇头:“韩老头子在里头开杀,既然他还在里头,我又急什么?替大帅少点麻烦,就是一点。” 袁世凯当然听懂了楚万里话里面的意思,他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楚万里是何等人,别人神色一变,就能把对方心思猜一个八九不离十。他瞪了眼袁凯:“你是不是想说,园子里头的宫女太监是可怜人,为什么到了这儿,却不去救他们?我楚万里不是要活全城百姓么?” 他放低了声音,语调也变冷:“你以为我真的只是滥好人,才和大帅唱反调到底?” 袁世凯立正行礼,“属下岂敢?” 楚万里脸色冰冷,摆手下令:“休息五分钟,散开队形。在各处门口路留下警戒……等园子里头枪声停了,我们慢慢再逼进去,不要让一个人逃出来!” 袁世凯领命而去传令。葛起泰守在楚万里身边,楚袁两人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他听了个稀里糊涂,只是挠自己的脑袋,在那里嘀嘀咕咕:“……跑过来的时候,就差吐血了,现在里头打开了锅,咱们却又不进去,这是怎么个道理?” 楚万里瞅了这大汉一眼,他也累得够呛,实在没心情解释给他听。 他所坚守的底线,就是徐一凡取天下而代之,要流血,也只是爱新觉罗一家一姓,甚或旗人当中部分上层人物。而绝不能利用香教之徒,让百万生灵殉葬!这违背了徐一凡带着他们走上这条道路,大家一直默认遵守,为之不惜献身,保国保民这四个字的信念! 要开前所未有之新局,就必须要有前所未有的新气象。过去历史中的一切,已经不再适合这个全新的时代。 韩中平复仇可以理解,可是将整个北地,最后是整座京城卷入血海,却是必须要加以阻挡!韩中平这个人能量太大,香教在北地又是根深蒂固。如若让他兔脱而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给徐一凡的新朝制造多大的麻烦! 徐一凡将方面重任交给了他楚万里,他就必须将这担子挑起来。急奔颐和园而来,只因为韩中平的最终目标必然是颐和园,抓住这个要点,就能死死的揪住韩中平的形迹! 可现在韩中平既然已经进了颐和园开杀,那就不用急了。他楚万里才不是为了慈禧和光绪而来!这俩家伙死了,也是给徐一凡的新朝减少大麻烦。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控制周围通路,慢慢逼进园子,让韩中平不得脱逃而去。 至于随园而殉的那些宫女太监……他楚万里有原则,绝不是滥好人。随着徐一凡走上这条道路,怎么可能指望自己手上干干净净? 如果他手中这五六百人,全部是老禁卫军出身,那楚万里很有信心将韩中平擒获。可问题是其中老禁卫军只有百余…… 他妈的,干了!楚万里看看眼前已经火光烛天的颐和园,再回头看看同样陷入混乱中的京城。四面八方的呼喊声已经汇聚在了处,此刻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城门已经被打开,多少香教教徒涌进了京城,又有多少人,将在此夜遭受生离死别…… 早点结束吧,这所有的一切! ……而大帅,现在又到了什么方? □□□□□□□□□□□□□□□□□□□□□□□□□□□□□□ 颐和园的枪声渐渐的平息了下来,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火光。乐寿堂燃起来了,千步长廊也燃起来了,玉澜堂也燃起来了。万寿山上的松树,烧得如一束束通明的火把。 那些楠木紫檀的房梁被焚烧散发出的香味,飘得老远。 昆明湖内,靠着湖岸边上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尸体随波轻轻而动。而山上火光照进湖里,红彤彤的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血。 韩中平的手下犹自在四处搜索,不断的从屋子里面拖出人来。光绪已经死在他们手中,韩中平在光绪身上打光了两杆六轮手枪的子弹!现在唯一剩下的心愿,就是将逃掉的慈禧找出来。同样用她的血为三十一年前那场屠城惨祸复仇! 至于杀了光绪和慈禧之后怎么办。韩中平没有说,而他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也没有问。 被拖出来的宫女太监们,被一个个的逼问着慈禧的下落。往往问上两句,就抵着他们脑袋开枪。搜过一间屋子,就朝里头扔火药包。慈禧苦心经营的这个悠游荣养之所,现在到处都在发出噼里啪啦火中爆裂的声音! 而慈禧的下落,最终还是问出来了。 韩中平坐在玉澜堂前面一处石凳上,呆呆地看着几乎将自己完全包裹住的火光。 大仇就要雪了,而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光绪这个鞑子皇帝几乎绝无反抗的被打死,在那一瞬间,似乎还能在他脸上看到解脱的表情,韩中平觉得并没有多少复仇的快意。可是不报仇,自己又能干什么呢?至少走到这一步,他绝不后悔。 他宁愿拖着这个满清皇朝,一起坠入地狱!哪怕有百万人随之殉葬! 外面的呼声一阵阵的飘过来,这个时候,阎书勤带着的香教大队,也该入城了吧……这座城市里的人,自己想法子挣扎活吧…… 韩中平自失的一笑,怎么临了临的,心倒软了起来?底下带队的人快步走近。这些忠心手下也跟他在今夜杀得浑身是血,每个人手上不知道多少无辜的冤魂——他们都是好孩子,是忠心的子弟,他们难道跟着自己一起死掉么? 那手下过来行礼下去,低沉地道:“王爷,慈禧老妖婆的下落问出来了,就躲在昆明湖石舫里头。弟兄们已经将石舫围住,那老妖婆是再也跑不掉了……就请王爷过去亲自料理!” 韩中平一笑,缓缓起身:“别叫我王爷了,还是叫我老掌柜的吧,听了三十多年了,这个习惯些……” 那手下迟疑一下,又回报道:“王……老掌柜的,颐和园外头,又有人逼近,守在万寿山上头的弟兄们回报了过来。他们已经进了园子,慢慢的合拢逼过来……我看见了楚大人和袁大人……是禁卫军!” 韩中平又是一笑:“也该来了……” “是不是料理完老妖婆之后,我们卫护着老掌柜的冲出去?楚大人身边老禁卫军不多,择个空档,怎么保着老掌柜的离开这里!” 韩中平笑着反问:“去哪里?” 他摆摆手:“等会儿你们就先逃吧……绥远柜上,都给你们存了安家的银子。从此隐姓埋名做一个徐一凡治下的良民吧,也许看在你们曾经入过禁卫军,跟着他们一起血战过的份上,徐一凡不会追究得太深……我能去哪里?我的归宿就在这里,我什么心愿都了了,心无挂碍!” 那手下趋前一步:“老掌柜的!” 韩中平哈哈大笑,取出了腰间手枪:“走吧!去石舫,通知孩子们,散吧!这条路,我终于看到尽头了!你们跟我这么些年,还不懂我么?别婆婆妈妈的了!” 他握着手枪,直朝那石舫走过去。岸边上,已经有几十人用长枪对准了石舫,跳板也放好了。看到韩中平过来,顿时就有人抢在前面跳上石舫,将韩中平接了上去。 这个时候,万寿山上乐寿堂方向,终于被火头烧穿了顶,轰隆一声坍塌下来,溅起满天火星。 几只火把引路之下,韩中平直入石舫之中。就看见一个乡下老婆子模样的老女人,蓬头垢面,正拼命的朝角落挤去。在她身边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半老太监,吓得比这老女人还要厉害,只半跪在那里,喃喃自语的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 这就是慈禧?这就是秉政天下垂数十年,一手扑灭了他出身的那个地上神国的慈禧?就是这金尊玉贵,抚有万方,以最为阴微刻毒的心机,统治这个国家的慈禧老佛爷? 自己大好男儿,三十年的呕心沥血,就是为了对付眼前这个毫不起眼,面目浮肿的老女人?这个国家,这三十多年来,又怎么了!如许男儿豪杰,竟然会俯首贴耳,任她驱使,直到徐一凡的出现! 以百万生灵,为这个老女人殉葬。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韩中平在心中无声的大喊,却面沉如水,缓缓地举起枪来。 一声枪响! □□□□□□□□□□□□□□□□□□□□□□□□□□□□□□ 楚万里披烟带火的带着麾下人马直逼了过来。一切都进行得比最好的想象都要顺利。 韩中平的手下没有丝毫地抵抗,在加入过禁卫军的那些子弟的命令声中,一路上这些汉子都丢下枪束手就擒。带给他们麻烦更多的倒是这满万寿山的火头。 入眼之处,尸横遍地。 剩下的韩中平手下子弟缓慢地退向昆明湖边上那座石舫。而楚万里带的队伍也已经合拢,缓缓的向他们逼近。 一枪未响。 等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这些子弟终于停下了脚步。而韩中平已经从石舫里出来,穿着他那已经又是血又是烟火之色的天国重将的朝服,朝楚万里遥遥拱手:“楚大人,多谢你容韩某复此大仇!” 楚万里只冷着脸看着他,缓缓摇头:“老爷子,束手就擒吧。你要复国仇家恨,这是没错,可是不见得非要用这个法子。京城现在还在动荡之中,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平息下来……我知道问是白问,你难道真的就不心中有愧?” 韩中平微微一笑:“楚大人,你和我易而处,就能明白老头子的心情了,这些都不必多说了。你是来杀我为京城此劫填命的么?就请快快动手吧……放下枪!” 他手下子弟默不作声将手中洋枪稀里哗啦的丢了一地,却还是挡在韩中平身前。 “光绪慈禧都死了?”楚万里突然问了句。 韩中平指指万寿山,再指指身后石舫:“光绪大概已经烧成灰了,就在那万寿山上。至于慈禧,尸身就在我身后石舫之中,怎么处置,随楚大人的意……大人,现在就动手么?” 楚万里摇头:“老爷子,你这事情情理太深,我料理不来。到时候我把你交给大帅,由他来发落吧。” 韩中平笑笑:“不用了……这三十年的路,韩某人已经走得太累,现在该去找自己的妻儿了……我只说一句话,这仇,韩某报得痛快!” 老头子闪电举起手枪,对着自己太阳穴就抠响。一声清脆枪声之后,他的尸身仰天便倒。这老头子,不管死前到底是什么念头,却始终嘴硬到底。 剩下的这些在石舫周围他的心腹子弟,都扑通一声跪下,冬冬磕头:“老掌柜!” 楚万里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麾下将士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楚万里猛地转身过去,对着手下用尽平生气力大喊。 “……这二百余年的种族统治,这二百余年压在头顶的乌云,才酿就了这一代代的悲剧!让人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让人只想以暴易暴!可这造成这一切的满清,终于崩塌了!完了!我们在这里就是见证!大帅要带我们走一条新路,和以前绝不相同的道路,不管前路如何艰难,我们已经不能再回头,让这神州大地,不要再如今日般再流淌着许多无辜人的鲜血!我命令你们,保住这座城市,保住这百万生灵,为即将到来的新的时代,而战!” |
第七十二章 - 血色帝都(五) 街道上人群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撞来撞去,这些慌乱的人们已经看不清面目,分不出个数,只能感觉到是一堆堆的人体在绝望当中挣扎。 到处都是哭喊的声:“谭大人已经死啦,香教要进城啦!” 本来京城当中对谭嗣同这个二皇上她感也算不上太多,一则是他是徐一凡的结义兄弟,徐一凡野心勃勃要取皇上而代之。天子脚下的人,对这个有种潜意识的反感。 二则是这谭嗣同将徐一凡的跋扈,在最近一段时间学了个十足十! 可现在满城呼喊,谭嗣同已死的时候,人们才感觉到天塌了下来!特别是看到刚才还在维持秩序,在街上巡查,努力的扑救着四面升起火头的那些京城步军门的绿营兵,顺天府的衙役,还有谭嗣同调来作为骨干的湖南兵,呆若木鸡一阵之后,纷纷脱了号坎跑掉。人们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这天,真的塌了下来! 人们从这里跑向那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子弹嗖嗖的从头顶掠过,更增添了无限恐怖的气氛!街上已经出现乘火打劫的,敲门砸户,打开那些大商家、当铺、钱庄的大门,疯了样的在朝外面抢东西。更多的火头升了起来,烧出的灰烬像黑雪一般纷纷落下,让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灰头土脸。这个夜晚,这座帝都,已经成了狂乱的漩涡! 康有为和文廷式在自己庭院之内,在他们身旁,还有数十名帝党同道,大家都脸色复杂的看着眼前一切。不时有人发出低低地叹息声音。 对身后那些人的软弱,康有为只一直冷笑,而文廷式却回头呵斥道:“国势如此,非经大乱,如何大治?我辈秉胸中信念而行,又有什么地方错了?将来史书上面有什么罪名,我文廷式一身当之!” 回过头来,他却又低声叹息:“复生……可惜啦。” 身旁的人,却仍然脸色难看,一句话都不说。他们多孤身在京的小京官——京官清苦出名,实在也接不起家眷。这等乱事,和他们身家都没什么妨害,可以放手做事。可是不管如何说服自己,当满城哭喊逃难的声音大浪一般席卷而来的时候,站在这庭院当中,几乎让人立脚不住! 文廷式翰林第的家人,却没有主人这么宁定,拿着棍子,个个脸色惨白的守在闸死的大门后面。本来还堆了些大桌子之类的粗笨家伙堵着门,可都在文廷式的厉声呵斥下搬开了。他们站在门后面守着,听着外头脚步声来来去去,全都面无人色。 “怎么还不来?”等了一阵子的文廷式终于也撑不住了,跺脚在那里发急。康有为却冷冷地道:“道希,稍安勿燥!要控制九门,再救出皇上,我们少不得他们,他们也少不得咱们!韩老爷子必然会来找我们!”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外面已经有一两声零星枪响,接着大队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涌来。康有为身后已经有京官开始发抖,在门口守着的家人,不知道是谁先发了声喊:“姥姥,洗宅子的来啦!” 这一声喊出来,门口几乎所有的家人都丢下了棍子,朝后面跑得飞快!康有为、文廷式身后也终于有京官掌不住,胆气小的跟着那些家人一起提着袍子抱头鼠窜,胆气大一点就拉着文康两人的袖子:“道希,南海,咱们避一避,避一避!” 康有为猛地甩开袖子:“要成大事,畏首畏尾的算什么!此处局面,全盘在我掌中!” 脚步声涌到了文廷式翰林第的门口,这个时候后院已经传来了家眷的哭喊声。文廷式和康有为对望一眼,都是脸色铁青! 门蓬蓬被人砸响,外面的人尽力用平稳的声音发问:“文大人,康大人在么?我等奉召而到,协助两位大人救圣君,开城门!” 康有为猛的上前,动手就去下大门杠子,文廷式也迎了上来。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就看见远处火光映照之下,一巷子黑压压的人! 这些壮健汉子青布包头,大背着洋枪,不少人满身是血。只这一瞥,还有胆坚持在院子里头的京官,就有不少人尿了裤子! 那些青布包头的健壮汉子,看见文廷式和康有为站在门口,前面几个人对望一眼,一声令下,齐齐行礼下来。 其实文廷式和康有为别看表面宁定,其实一颗心也到了嗓子眼里头。文廷式是对圣君操权这件师徒相承的事业信奉到了骨子里头,康有为却是在权势道路上屡经挫折羞辱,谭嗣同一时的权倾天下更让他红了眼睛,不管不顾的决定赌这一铺! 这些人行礼下去,他们才在心里长出了口大气,各自觉得,背心都是冰冷的汗水! 文廷式率先开口:“好,我带你等去园子里头救圣君!康大人分派剩下的人手,去开九门!” 康有为猛地转头过去,狠狠地瞪着文廷式。他为的就是将来地位,这种去救光绪露脸的事情,怎么少他?文廷式却诚挚地看向康有为:“南海,经此一事,我还不明白你的心意么?你瞧瞧院子里头的人,谁可以指望?我俩只能一个去颐和园,一个指挥打开九门。要不,我们就换!” 他们在这里暗中角力,站在门口的那些健壮汉子们却耐不住了。现在时间紧迫异常,哪能让这几个酸文人推来让去!人群当中已经有人站出来,将文廷式一架:“文大人,我们去救圣君!剩下的人交由康大人分派!” 底下人轰然应诺,巷子里头本来集合着小二百人,竟然跟着文廷式而去的至少有八成!文廷式被架在他们手上,回头只不住大呼:“南海,我必不负阁下……圣君也必不会负你!” 康有为狠狠一跺脚,老子他妈的怎么就这么倒霉!这条权势之路走得如此的磕磕绊绊!看来这次就算事成,也未免能超过文廷式去,可怜自己却在其中卖力最多,甚至还出卖了谭嗣同这个朋友!到底是哪条路,才是我康南海的青云之路? 在他面前,是二三十条汉子,目光炯炯的等着他下令。似乎他再稍稍迟疑,就要同样架着他跑似的,康有为恨恨地转身,随手点了九个人:“……诸君,和我一起,分赴九门,带着这些义士,去开门迎义军进城吧!门兵如若阻挡,就说奸贼作乱,谭大人殉国,我等奉旨来开城门!” □□□□□□□□□□□□□□□□□□□□□□□□□□□□□□ 京城的恐惧狂也同样传到了颐和园里面。 园子里头变成了个比外头还要可怕的疯人院。乱世之中,如果说那些平头老百还有机会挣扎出一条性命,那么在皇家身边,能活下来的机会渺茫到了十倍! 一切秩序,都已经彻底崩塌。当慈禧他们的小小车队从乐寿堂直奔玉澜堂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哭喊连天的跟上来,打都打不走。远处火光之下,已经能看见树上挂着的,还有昆明湖里面飘着的尸体! 几十个护兵,加上李莲英亲自带的太监,不管会不会使,都发了一杆或长或短的快枪。 哪怕是在园子里头,也是跟着慈禧坐着的那辆小骡车提心吊胆地走着。原因无他,现在的颐和园,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鬼域!一切都在散发着腐臭的味道,一切都在显示着末世的狂乱,似乎就要给这个朝代,一个最为不堪的结局! 慈禧的骡车停在光绪的玉澜堂前面,先前派去的七八个太监有几个站在门口,看见李莲英气喘吁吁的走在慈禧骡车前头,就赶紧迎了上来,哭丧着一张脸打千下来。 李莲英气还没喘匀就大声问话:“皇上呢?不是让你们带着皇上候着么?现在什么时候了,架得住再耽搁?活剐了你们这些混帐才算称了我的心!” 太监跪在地上只是磕头:“皇上和珍主子就是不出来,怎么劝也没用……” 李莲英只是跺脚:“白吃粮食粒子的一帮混帐!我去劝皇上!” 说着就要招手带几个护军和太监进去,这个时候就听见慈禧尖声尖气的嗓门儿:“我去!要看看这个畜生到底混帐到了什么地步儿!瞧见他倒霉,我才开心!” 骡车帘子一掀,就看见抖得跟筛糠也似的李大姐扶着慈禧下车。两个人都是一身平民装束,慈禧少了脸上宫粉遮盖,看起来就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农村老太太。往日金尊玉贵的那个老佛爷形象,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脸上全是怨毒之色,在李莲英他们的簇拥之下,直朝玉澜堂里头走去。 这座皇帝居所,现在也是空空荡荡,乱七八糟,只有几盏破灯笼还在那里挂着,发出凄凉的光芒。书房那里,传来的女人抽泣的声,更让这里显得阴森。 书房门口站着几个太监,看到李莲英他们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皇上他……皇上他……” 慈禧却冷着一张脸理也不理,直直从书房门口冲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光绪搂着头发散乱的珍妃,躲在书案后面,几个太监在里头围着他俩,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一看到慈禧这个模样进来,光绪脸上露出了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眼神当中满满的都是狂乱,“我不走!朕要等文道希,等康南海来救驾!义军就要进城,朕要重新收拾这山河,看好祖宗家业,和徐一凡斗到底!” 外面传来的混乱,让这些日子被幽闭读书,忐忑的等候着自己将来最可怕命运的光绪没有半点害怕,心里头只有狂喜! 他和慈禧已经算是撕破脸了。慈禧对她的敌人下手如何之辣,在慈禧身边提心吊胆了几十年的光绪如何能不知道? 文廷式他们想方设法捎进来的只言片语,维系着光绪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却又不敢期望太多。每天只是在书房里头如困兽一般转圈。慈禧还没禁止他见嫔妃,珍妃这几天也陪着他,算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安慰。 可如果文道希他们再不发动,那么他连这种日子,今后都不可求! 当枪声响起,当北京城陷入混乱,当人们奔走哭喊,当四处火头升起,当外面山呼海啸一般哭叫着谭大人已死的时候,光绪却对着这已经染上血色的帝都夜空,手舞足蹈的狂笑! 现在要等的,就是文道希他们务必要及时赶到!最好连慈禧一块儿除掉,天地之大,他就再没什么害怕的了,这大清,就是他的大清! 可最先等来的,却是慈禧派来的健壮太监。 一进来,他们就不由分说就要劝皇上移驾。对光绪他们还不敢动粗,对注定要死的珍妃却没那么客气,伸手就拉头发扯衣服的要将珍妃拽走。珍妃死死的想拉住任何可以拉住的东西,指甲在桌腿,在墙上,在门框划出了道道痕迹,哭喊得撕心裂肺。 光绪手足冰冷的看着眼前景象。这些日子的起起落落,种种桩桩,大喜大悲,各色不堪承受却又不得不忍受的东西,汇聚在一块儿,终于让他本来就不甚坚强的神经,发出了碎裂的声。 身子瘦弱的光绪疯虎一样跳了起来,将珍妃硬生生的从太监手中抢了回来!他大吼着让太监滚开,大吼着说文道希过来,会将他们一个个千刀万剐,大吼着诅咒所有一切他曾经遭遇过的东西,搂着只是大哭的珍妃,光绪直吼得声嘶力竭! 当慈禧出现在光绪面前的时候,仍然处在病态亢奋当中的光绪,第一次朝慈禧翻着眼睛,同样不管不顾的喊了出来! 看着光绪这等狂态,本来还先于慈禧一步冲进来的李莲英都吓得忍不住朝后退了小步,求援也似的将目光向慈禧投了回来。 慈禧却冷着一张脸,只无比阴冷的看着光绪。 听了光绪的狂言,并没有发作,只挥挥手:“时间紧得很了……快把这狐媚子拉开,请皇上上车,还愣着干什么?瞧瞧外头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李莲英忙喳的一声答应,招手就吩咐太监护军们去将光绪和珍妃拉开。 光绪眼神狂乱,空出一只右手连挥带舞:“滚开!滚开!我是皇上!朕在这里要等着文大人他们来勤王!谁敢动一下,朕就诛你们九族!”一个太监凑得近了些,光绪就狠狠的一脚踹了过去,这一脚力气奇大,那太监哎哟了声,捂着大腿迎面骨就朝后倒。 光绪一脚踹出去犹自不罢休,辫发散乱,喉咙里头似乎还有隐隐的吠叫滚动的声音,一双眼睛这个时候眼白多,眼黑少,只直愣愣的一个个盯过去。看得那些护军太监们个个心头发毛,站在那里不敢动。 珍妃在这个时候,紧紧抓着已经发了狂的光绪衣袖,哭得越来越大声,近乎接近于在惨叫! 慈禧甩开李大姐,缓缓地走向光绪。光绪就直愣愣地盯着这个压了他一辈子的老太婆。一动不动。慈禧走到光绪面前,哪怕是在疯狂当中,光绪也下意识的不敢直面这长久以来这老太婆带给他的畏惧和压力。 他情不自禁的垂头,接着又很快抬了起来:“朕不怕你!这江山是爱新觉罗家的,不是叶赫那拉家的!文大人正带着勤王之师赶过来!朕就要在这里等着他!朕不怕你!” 慈禧狠狠的一巴掌就抽在了光绪脸上,皮肉交击的声音,竟然大得吓人! 旁边已经有太监腿一软,眼一翻,就被这一巴掌吓得晕了过去! “要不是你们这些帝党混帐王八羔子,能把京城弄到这般田地?文廷式带过来的,不是来勤王的,是来要你脑袋的!这天下,你说是爱新觉罗家的就是了?我守着这天下几十年!要败,也轮不到你来败!就算要把这么大一个国家砸干净了卖出去,最后也是得过我的手!和我斗,你算个什么东西!跟着我老实的去东郊民巷,今后几十年还能有碗安生吃,要不然,你就和这个狐媚子一块儿沉到井里头!” 这一巴掌打得光绪眼睛直翻,脸上红肿一片,什么狂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头,也似乎清醒了些,慢慢的垂头下去。 慈禧厌恶地甩甩手,转身走开。李莲英在后头一摆手,太监护军们一涌而上,将不住哭嚎的珍妃撕扯开去。而光绪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珍妃的手指被硬生生的掰开,扯头发的扯头发,拉腿的拉腿,硬把她拽了出去。珍妃在地上被拖得直翻滚,却再也抓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只哀哀连呼:“皇爸爸,皇爸爸,饶恕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做错事了!” 接着又呼:“皇上,皇上……李安达,李安达,救命,救奴才一命!” 可在屋中哪个人都没有吭声,光绪只深深地垂着头,不言不动。珍妃的求饶声,哭喊声渐渐越去越远,直至不可闻。 光绪惨然抬头,神经质地笑着:“……大清摊着我这么个皇上,该亡!” □□□□□□□□□□□□□□□□□□□□□□□□□□□□□□ 康有为带着七八个韩中平手下,已经换了身朝服,急步向永定门方向快走。他已经尽量加快了脚步,身后跟着的他的那些韩中平手下犹自嫌慢,干脆出了两个人架着他跑。 街市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趁火打劫的人渐渐出现。看着这里七八个执着洋枪壮汉架着一个戴着红顶子的大员急走的样子,大家都纷纷散开。到了后来,竟然还有一些没头苍蝇似的散兵跟在他们后头,也自然成了规模。带队的一个小军官气喘吁吁地赶到前头,操着湖南腔问着前头康有为:“大人,这是朝哪里?可以出得城么?” 康有为气喘吁吁的就回了句:“谭大人已去,皇上有旨意,开城门接南苑驻军进城!城外尚有董福祥的甘军,也开过来了!” “甘军?没听说过,不是说香教扑城么?”小军官嘀咕了句。 “香教在内作乱,现在正是要调兵进城!”康有为板着脸呵斥了句,接着又朝他冷冷道:“反正是要开城,你们想跑,开了城门跑就是,问么多干什么!” 这句话算是说得有道理,那小军官摸摸脑袋,不再说话,带队死死地紧跟着康有为这七八个人。人一多自然就成了气候,看着他们的方向是向南面永定门而去,在街上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奔走呼号的百姓也有人跟上,到了后来,竟然像是一支庞大队伍也似。 人群乱哄哄的涌到了永定门的大城门洞子前面,每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韩中平那几个手下哗的一下就散开去,端起了手中洋枪。只有两个着康有为的汉子推着他向前,手下力量一点都不见得小了。康有为恼怒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迎着他的却是冰冷的目光。那小军官又气喘吁吁的从后头赶过来:“怎么……怎么一回事儿?端枪干什么?” 其实他们的戒备大可不必,城门洞子这里丢下的到处都是破烂号坎、腰牌、器械,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门兵早已星散而去,开门他们不敢,谭嗣同死掉的呼声传到了这里,也没有再坚守自己岗位的胆色,一众门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加入满城到处跑来跑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的难民人群。 康有为酝酿了半天的压服门兵,让他们乖乖听令打开城门的情绪,这个时候才发现完全白费。当真是有点又好气又好笑。他一跺脚:“还等什么!不去开门?”心中却在默默祝祷,愿香教扑城大队已经在门口等候,他带着他们赶去颐和园,说不定还能捞上排名第二的大功! 七八个韩中平手下,飞也似的过去下城门的门杠。京城城门何等高大,拆那几乎有一人合抱粗的门扛,还得用上悬在城门洞里的吊绳。那跟着康有为他们逃过来的小军官也当真热心,手一挥就带着弟兄们赶上去帮忙。 康有为缓步直走到城门洞里,这个时候,才隐约听见厚重的大门外头,似乎有敲打的声,有人呼喊的声音,只是门实在太厚,怎么听不真切。 难道香教扑城大队来么快,已经在门口守候了? 那些忙着吊开门扛的韩中平手下一直沉着的脸也浮现出了喜色,帮忙打下手的那些散兵却一边忙着,脸上神色却也一边犹疑不定。那小军官摸着脑袋:“……难道真的是甘军?皇天,但愿真的是甘军!就是南苑的弟兄们回来也成哇!” 门终于被缓缓从里面拉开,只一道门缝的距离,入眼之处,就是一片火把如林。火把下头,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全是穿着号坎的官弁,当先几个穿着四品章京行装的文官,正是林旭等几人,被大队的士兵簇拥着。每个人都荷枪实弹,不知道在外头已经等候了多久。 门兵星散,城上值守传递消息的人也逃了个干净,在门外怎么也没法和里头联络上,北京城墙又太高,爬城那是根本没门儿。在外面擂这厚重的大门,已经让每个人都是心急如焚! 城门缓缓打开之后,守候许久急得撞墙的大队人马就一涌而入,韩中平的那几个手下连一点反应都来不及,就被淹没在人潮当中。那个逃散的小军官已经被人潮涌得双脚离,只手舞足蹈的大喊:“他妈的,以为你们也跑散了,这时候,进城来干嘛?” 林旭他们冲在头里,第一眼就看见了在那里的康有为,几个人几乎是跑着过去,林旭一把就抓住了康有为的前襟:“南海,你在这里做什么?复生现在如何?” 康有为脑子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是脸上神色仍然丝毫不动。他狠狠一巴掌打掉了林旭抓着他前襟的手:“复生已去!临别托付大事于我,要我开门来调各位进京!要你等听从我的调遣!现在跟我去园子里头,先保住皇上再说!现在要皇上来当这主心骨!” 一句谭嗣同已去,如雷劈一般击中了林旭他们几人。林旭几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的自语:“复生……已经去了?” 跟着康有为而来的那些逃难老百们,前头的也站定了脚步,呆呆的看着这大队大队的军兵涌进永定城门。 后面的人还在朝这里挤过来,放眼过去,只是一片人头涌涌。他们已经差不多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也没想到这些人进来是不是救他们脱于离乱当中,只这么呆呆地看着。 康有为厉声喝道:“复生已去!可我等还要努力前行!快快随我,去控制住京城局势!” 人群当中,突然飞过来一样东西,啪的打在康有为脸上。他一个趔趄,站定了身子,仔细一看,不知道是哪个门兵丢下的臭鞋子,就被人扔了过来,狠狠地打在自己脸上。 队伍当中响起一个笑骂的声音,语气后面满满都是无比的鄙夷:“哄他妈的活鬼吧!谭复生要不是死在你们这帮王八蛋手里,老子的楚字儿倒过来写!” 康有为愕然望去,就看见火光当中,人群分开一条路来。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大步走了出来,黄呢子的军服,苍龙领章,武装带整齐,头上大檐军帽戴得端端正正,过膝盖的马靴反射着火把的光芒。 是禁卫军,是禁卫军!在京城乱起之后,楚万里终于说动林旭等人,带着所有能抓在手里的队伍,赶回来争取能稳住京城局势,直到徐一凡的到来! 楚万里原来和气常带笑的眼神,现在满满的都是惊雷闪电,直逼视着康有为的面庞。 在楚万里身后,那几个韩中平手下都被擒获了,给人抓着膀子推了过来。楚万里和袁世凯隐在林旭他们身后,可袁世凯是何等人,任何时候都是眼到心到,一眼就看见这几个青布包头的壮健汉子,还认出就是韩中平手下,几个人还曾经在禁卫军当中呆过。当即就在混乱当中将他们拿下,连那个糊里糊涂跟着跑过来的小军官都陪着倒霉吃了点头,膀子给拧得青肿。 “若不是你传他妈的什么圣旨,将谭嗣同身边最后一点兵调出来,京城当中,怎会有此惨祸发生?现在又带着这帮家伙来开城门,什么居心,自己明白!” 楚万里讥诮的一笑,摘下头顶军帽看了眼满北京城的火光,再看看那些默默瞧着这里的难民:“好大的场面,居然硬是让你们将这北京城翻转了过来……可是居心太毒,用意太深,只怕没有什么好下场吧?” 康有为铁青着脸振臂高呼:“好啊,你们居然敢跟徐一凡的人勾结!禁卫军给你们带进城了!墩谷,一错不可再错。我知道你们也是想救此京城,和我的用意是一般的!可现在复生已经死了,要稳定京城人心,只有皇上!只有朝廷才有这个威权!我等快去园子里头请出圣君,巡行街巷,将这京城保下来——这也就是复生临故去前的意思,康某人此心可表天日!” 林旭几人面面相觑,康广仁更是康有为弟弟,天然的自然要倾向自己哥哥。不过这个时候可不敢多说话,只是不住的扯着已经完全呆掉的林旭的袖子。 他们身后的那些官,不由自主的已经将枪口转了过来。和禁卫军的人同行,大家本就人心惶惶,生怕进了城结果却是引狼入室。康有为口口声声的皇上和朝廷,不管这些玩意儿这几年破败成什么样子了,毕竟是听了几十年了,下意识里还剩那么一点威权的感觉在里头。 他们枪口转过来,贴身跟着楚万里的那些禁卫军骨干反应极快,也哗啦啦的将手中快枪转过来,双方对峙,枪口几乎都碰着了枪口! 猬集在不远处人头涌涌的京城难民们,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今夜变故太大,刺激太深。什么样的事情都冒了出来,南边徐一凡手下兵马也进了北京城。太多的刺激让他们已经无法思考,甚至无法惊呼避开——到底是谁,才是真想救护他们,且真的能救护他们? 人群深处,一个声音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我谭嗣同没有死!康南海,还要祸害这座京城到什么时候?” 黑压压的难民人群这个时候大哗一声,声音从后面一层层的接口朝前卷来。 “谭大人没有死哇?” “大人还活着!” “咱们有救啦!” 这声浪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一句话:“谭大人没有死!” 人群波分浪裂一般的向两边让开,人们都跌跌撞撞的拼命朝两边退,要给后头让出一条路来。就看见火光当中,一个身影大步走过来,虽然衣衫破碎,这个时候仍然眼神如电,却不是谭嗣同还有谁? 他裹着一件破斗篷,这个时候一边走一边扯下斗篷扔在地上,他只是看着脸色一下突然变白到了极点的康有为,大声喝道:“要不是五哥活我,我谭嗣同再也看不明白你康南海嘴脸,你居然会来开城!……康有为!你到底要祸害这百万生灵到什么时候,你为的到底是什么?” 韩中平他们席卷总理大臣衙门,王五战死。谭嗣同并没有直直朝后门逃去,而是在总理大臣门里头找了处僻静地方藏下。王五豁出命托付他要坚持下去,救此满城生灵。受此重托,他终于振作起来,脑子无比的清晰。袭击他的人马所图甚大,杀他谭嗣同无非是让京城失去最后一个能掌控能力的人物。而他们的最后目标,还是在于要打开城门,将扑城的香教教徒引进城来,最后血洗此座京城!他们的时间紧得很,决没有时间掘地三尺的搜寻他谭嗣同。 等外面人声远去,他才踉踉跄跄的离开藏身之地出门,只在门口扶正了王五的尸身,就冲进了外头混乱的人潮当中,裹上一件斗篷掩藏面目,只朝南面永定门而去。在满城都大声哭谭大人已死的声音当中,他只有一个信念。五哥不会错,他信得过徐一凡,那他就要将徐一凡在永定门外头的兵马引进城来! 康有为他们向南而行,后面裹抰起好大一支队伍。谭嗣同就混在队伍里头,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喊了出来! 林旭等人热泪盈眶,直朝谭嗣同扑过去:“复生,复生!”连康广仁这个时候,对他哥子都不再一顾,只快步迎向谭嗣同。楚万里微微一笑,抱臂站定,朝身边的袁世凯笑道:“咱们没白进来一趟!现在要全此城生灵,我才有了点把握……” 袁世凯只阴阴地一笑:“我先把这姓康的料理了!” 谭嗣同现身,康有为就只下意识的朝边上退。看着林旭他们瞧也不瞧一眼自己,这才算稍稍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头什么头都没有了,就剩下两个字,逃命! 他才举步,袁世凯已经早就带着两个手下抢了过去,在他背上推了把。康有为本来就正发力拔腿,身子前倾,加上这股劲道,一个跟头就栽下去。这一下摔得好重,脸磕在城门口青石道路上面,一下就磕掉两门牙! 当袁世凯他们一把将康有为揪起来的时候,康有为满嘴是血,只惶恐地狂喊乱叫:“复生活我!我知道韩中平这老贼的去向,我可带你们去抓他!禁卫军那位大人……活我,活我!我可为徐大帅效力,我可助徐大帅定此京城,我可将光绪小儿和慈禧老太婆交在徐大帅手中!” 楚万里和谭嗣同他们两堆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连被擒获的那些韩中平手下,本来闭目待死,这个时候也忍不住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谭嗣同只略略的林旭他们点头示意一下,就大步走到了楚万里面前,他自然认得楚万里,两人稍一对视,他就深深一揖下去:“谭某无能为力矣!求楚大人能活此京城百万生灵,但求徐大帅早日抵此京城,平定北方乱象!” 楚万里微笑还礼:“谭大人,死心了?” 谭嗣同起身微微苦笑,转头看看满城的火光,嘴角带起一丝讥嘲的笑意:“大清……完啦!亲眼看着这最后一步此走绝,还能有什么说的?楚大人,这里全局,由你指挥,请下令吧!” 楚万里淡淡一笑,看到旁边有几个破箱子堆叠在一起的略高处,举步就跨了上去:“……徐大帅正星夜北上,平定北地乱局!而我楚某人,正是徐大帅前锋,率先入京,来活此处百万生灵!清失其统,细数近年,此国遭遇多少丧乱!就连爱新觉罗自家,现在都在遭际着灭顶命运!天子帝都,都将沦于血海!取而代之者,舍徐大帅而其谁?诸君努力,这将是你辈在徐大帅面前自效的第一功!” 林旭他们还顾着一点矜持,可是那些跟着进城的军官武弁,已经深深拜下:“我辈敢不从命!” □□□□□□□□□□□□□□□□□□□□□□□□□□□□□□ 转眼之间,楚万里已经将各自任务派定下来。从南苑跟着他们而来的,大概有一千四五百兵马,人心惶惶之际,能抓到这么多已经不错了,更多的已经卷堂而散。连延庆标的新兵千余人,都交给原来谭嗣同手下那些军官分派,立刻去抢那其余八个城门。如果城门未开,就死死守住,如果城门已经被打开,香教大队扑城而入,那么就节节抵抗,掩护着难民朝南城这里退过来。 大家都纷纷领命而去,林旭他们也都自告奋勇。大家去得都很爽快,只有康广仁临行的时候看了自己哥哥一眼,跺跺脚就走了。 剩下的禁卫军骨干和葛起泰等最为心腹可用之人,楚万里将亲自带领他们直奔颐和园而去。毫无疑问,韩中平的最终目标就是那里!若让这个老头子兔脱而去,不知道还将生出多少变数出来!而且慈禧、光绪如果在韩中平手底下居然逃出命来了,也得赶紧掌握在手中,留活的打死了都无所谓,也不能让他们到处乱窜,成为徐一凡将来的变数! 分派完毕,人马纷纷而动。而楚万里带了队伍,准备立刻出发。军情如火,快一步也许就大不相同!他看着谭嗣同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北京城内冲天的火柱,听着周围隐隐传来大队香教教徒扑城而来的呼啸声。有的地方香教大队教徒离城门较近,这个时候已经能听到这些呼喊声进了城了。 楚万里拍拍谭嗣同肩膀:“谭大人,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颐和园?” 谭嗣同转过头来,脸上只剩下平静的神色,他缓缓摇头:“不必了,我也不再是什么大人了……楚大人,祝你马到功成,也祝传清……不,徐大帅大业得成……” “那谭大人你……” “我?我心愿已了,已经将活此城生灵的担子交了出去……现在正要回去,收敛五哥的尸首……” 楚万里眉头一皱,如果徐一凡得知王五在这里身故,还不知道要伤痛成什么样子!他的语调也低了下来:“我派两个人跟着谭先生去……” 谭嗣同微笑摇头:“不必了……请转告徐大帅,请他好自为之。从此他就站在了最巅峰上头,我们这些他当初的兄弟,也该消失了……楚大人,军情紧急,请快点出发吧。” 说着他就朝楚万里抱拳一揖,直挤进难民人群当中,再一回顾,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楚万里默然转身,带队就要出发。他身边袁世凯却一指康有为:“大人,怎么料理他?” 楚万里咬咬牙齿,徐一凡赶来,要是知道康有为参与了害死王五的行动,还不得活剐了这王八蛋!杀人的脏活儿,就让手底下人帮徐一凡担了吧。 “将这混帐,吊死在永定门城门之上,让那些香教扑城教徒,看明白了!” 这一夜,康南海死。 ……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谭嗣同。 |
第七十一章 - 血色帝都(四) 烟花升起在北京城四面,远的相距京城三四十里地,近的不过十余里。这距离的差距,就是谭嗣同那点兵在北京城四面放的哨戒远近的差距, 而这个时候,楚万里已经拍桌子打板凳的和林旭他们争论了快一个钟点。 战场上面,时间过得飞快,上午八九点的时候枪声开始在南军营响起,等到京城那里混乱当中最后将林旭等几人带着最后两营援兵赶过来的时候儿,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等林旭他们大体控制住局势,又是一两个钟点过去,楚万里最后冒着零星子弹,打着白旗和他们接上头的时候儿,天色已经差不多擦黑! 楚万里真的是心急如焚。眼看着韩中平的打算是一步步在进行下去,自己这里先当了一回靶子,接着是谭嗣同他们那里不知道犯了什么混,居然将最后控制京城局势的两营兵抽调了出来——现在已经万事俱备,韩中平他们随时都可以发动! 他同样也想到了,韩中平在城外定然还有接应的人。香教变乱,唯一忌惮的就是谭嗣同现在这些兵马,还有死死不开的北京城门。直隶这么广大,谭嗣同派出去平乱的兵马能控制的点线是非常之有限,他们在北京城外,想集结多少大师兄大师姐都成,只要谭嗣同被干掉,只要这支兵马因为群龙无首而丧失动作的能力,只要北京城门从里往外打开! 他甚至可以完全推演接下来的局势。谭嗣同身边无人,被干掉,这支军队本来在勉强支撑,再加上这里头还不知被韩老头买通了几个营头,只要城内传出谭嗣同被干掉,香教已经进城的消息,一交相鼓噪,就是顿时卷堂大散的局面!外面集结等待的香教大队人马,趁势扑城,里应外合,北京城就是沦为血海的局面! 他和徐一凡唱反调底,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么? 天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给他! 和来人一接上头,他就马上亮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要他们马上和谭嗣同取得联络,告诉城里的谭嗣同,禁卫军这支兵和香教没什么瓜葛,是为了保护北京城的百万生灵而来!也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他们这个朝廷已经完蛋了,徐一凡正在星夜兼程赶往这里,三四天内必到,现在你们要是稍有人心,就应该配合他楚万里,立刻控制局势,马上调兵回城,保住谭嗣同,稳住城内局势在徐一凡赶来之不要溃决! 可是对方的回应却让他更加的一头恼火。 在这里掌握局势的是三个人,都是谭嗣同的心腹下。 林旭、康广仁和刘光第,姓康的、姓刘的有点唯唯诺诺,倒是最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林旭拿大主意。看林旭他们倒不反对徐一凡尽快来接管北地局势——反正朝廷都烂成这个样子,北地都烂成这个样子,长眼睛的人都看的明白, 可是现在局势纷乱,香教和禁卫军之间的确分不大清楚,他再三要楚万里出示徐一凡颁发关防印信,证明他们的身份,不然不敢轻易回报这里消息,误报军情,那是要害城内百万生灵!更别说让他们进城掌控局势——万一他们真的是香教一党,那又如何是好? 说到这个要楚万里自证身份上头,林旭旁边的康广仁和刘光第就开始附和了,从一个人说话变成三个人说话,那就是加倍的夹缠不清。楚万里拿这个还真没法子,他不是早已成名,根基深厚的大臣,认识的人多,再加上徐一凡当初派他们过来做的就是秘密工作,还有点不安好心,哪里有正式关防印信?——就算拿出来了,这三个家伙,估计得怀疑半天是不是假的! 那些旁听的军官更是大眼瞪小眼。他们这些刘坤一留下来的兵,绝大部分都感念故刘大帅恩典,已经表现的远远超出人们对大清经制之军的预期,在这么一个乱象纷纷的北地苦苦支撑到了现在。现在又是香教又是禁卫军,他们这几千单薄之兵要监视香教,又要护住这么大一座北京城,已经是捉衿见肘,再加上内外局面混乱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早就毫无主意了。要不是谭嗣同还清晰有效的发布着条条命令,让他们下意识的听令行事,说不定这几千人,早就散了个精光! 这一争论,就是一个多钟点,楚万里还注意到了,就是这一个多钟点,这里三个人就没有一个想起先将里已经停火的消息回报给谭嗣同! 夜色已经笼罩了下来。 “各位,你们以为现在还有时间么?现在南苑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兵,你们大概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身在安全的地方了,你们却不想想,谭嗣同现在差不多等于孤身一人守在北京城里头!你们可以出去看看,也许你们就能闻到,成千上万的人也许就埋伏在左近,等待着北京城门轰然敞开!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现在我就回去,带着我自己的弟兄,直奔城门而去,也许等城门从里头被打开的时候,还来及冲进去救了谭嗣同,尽量的多保护一些人!你们要是敢开枪阻挡,我会毫不犹豫的带队打出去!” 说到最后,楚万里猛地一拍桌子,几乎是冲着他们大吼出声! 林旭浑身一震,他来就是年少气盛的人,这也算第一次从谭嗣同麾下出来独掌方面,康广仁和刘光第这两个同伴面临这种局面都有点垂头丧气,不过在勉力做事,不和林旭这个小伙子抢出头露脸的事情,他却仍然兴致勃勃的,楚万里这样吼来,神色当中满满的都是对他们轻视的味道,让他份外的忍受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敢!现在敌我未分,你敢动一下试试?” 楚万里轻蔑的一笑,举步就朝外走,小腿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痛让他的火也冒上了:“你瞧着吧……谭嗣同带着你们就想北上挽此末世,真不知道让人哭好还是笑好……老子没时间和你们多废话了!” 林旭身子直抖,大声下令:“将他拿下了!” 一直紧紧跟着楚万身边的葛起泰一下横在楚万里身后,大声吼了回去:“老子看你们谁敢?”他这么一条长大汉子,中气又足,吼出来震得每个人耳朵都嗡嗡作响,当真有燕赵前辈张翼德喝的河水倒流之势!吼得正对着他的林旭腿一抖,一屁股就坐回了椅子上头! 几个站在门口的戈什哈和领兵军官都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楚万里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没人想着听令去拦一下,现下他们这些人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大家就这样默不作声的看着楚万里走到门外,才到这临时谈判用的简陋哨棚外头,满天烟花,就在四下冉冉升起…… 楚万里抬头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在一直举枪趴在射击胸墙土垒上头,监视着延庆标那动静的士兵们,也纷纷站了起来,也同样的呆呆抬头,看着在北京城面此起彼伏升起的烟花信号。 似乎只是短短一瞬,能听见隐约的人潮呼喊的声音从京城四面八方传来!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能汇聚出让这里听到的声浪,正不知道有多少人聚集在一处! “香教,要扑城了……谭嗣同,只怕来不及救啦,”楚万里站在那里冷冷一笑,又被那姓韩的老狐狸抢先一步…… 哨棚里头,林旭他们和几个军官也赶了出来,神色惨白地看着眼前一切,听着周围的一切。 楚万里转头看着他们:“……我们要进城了,能救多少就是多少,幕后渠魁,也要将他擒获!你们跟不跟着?如果不跟,也不要挡在老子的面前!大帅几日内必到,你们这些带兵的,如果稍有人心,想将来在大帅面前有个出身,就跟着老子!这才叫真正的扶危定难!……大清朝已经完了!” □□□□□□□□□□□□□□□□□□□□□□□□□□□□□□ 枪口闪光,骤然在一片黑暗当中闪现,站在那里亲眼看见了不远处一个大宅子墙上闪动着一排排枪口焰的谭嗣同竟然有一种错觉,在他感觉中,似乎那震耳欲聋的枪声,是跟着闪光之后很久才随着响起的! 他同样没留意到王五已经猛的将他扑倒在地上,只是在地上竭力的抬着头,看着血花在夜色当中飞溅出,看着人们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抽搐着倒地,在街口警戒的几十名士兵,在这一排枪当中,几乎同时被打倒! 眼前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已经放了速度,他趴在那里可以看见一条条人影从院墙上跳下来,从那大宅子的门中涌出来,当先的人手中拿着点燃了的火药包朝前猛掷,落的就炸出了似乎是黑白色的火光,穿着棉衣的京城难民,浑身被点燃,跌跌撞撞的到处乱跑,又引起更大的火头,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人群已经炸了窝,惊呼哭喊着四下跑,在街道里头人挤着人,人撞着人,人踩着人,爬墙撞门,就是要避开沿着街道冲进来的那些凶神! 昏头昏脑跑错方向,迎着他们而去的难民们,就一排排的在弹雨当中倒地。人动脉中弹喷出来的血几乎喷射的有半天高,尸体一层叠着一层的铺在街道上头,而那些一身黑衣,青布包头的凶神毫不停顿的朝着这里逼过来,有的人已经将长枪背在了身上,左右一手一把短枪,不断的喷吐着火舌! 他还似乎看到,火光之中,一个穿着红色团花马褂,披着黄色披风,带着角帽的老者,在这队伍簇拥下,大步朝前,似乎还有一帜在他身后飘动,隐隐约约,能看见仇王韩这三个大字! 他又猛的被拉了起,一只大手抓着他,十几个戈什哈挡在他的面前,隔断了他一切的视线,他甚至都没留意到自己在连踢带打,大喊着:“我不走!我殉了这些百姓便罢!” 那只大手死死的抓住他,一直拖着他直冲进总理大臣衙门之内,子弹嗖嗖的在头顶呼啸而过,挡在他身前的那些戈什哈不住的软倒在地,到了最后,只有三四个浑身是血的跟着退了回来,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拼命的合上大门。 那抓着他逃进来大手的主人,又将脸凑了过来,大声的喊着什么,用力摇晃着他,可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眼前晃动的,还是刚才那突如其来噩梦一般的景象。 啪的又一记巴掌,重重的打在他的脸上,接着就是一声怒喝入耳而来:“兄弟!兄弟!你要撑住!要调城外的兵回来平乱!要撑到徐兄弟过来!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儿都指望着你呢!” 正常的视觉听觉,思考能力,这个时候才回到了谭嗣同的身上, 外面的哭喊声,枪声,还有想逃进这总理大臣衙门难民撞门的声音,在他恢复意识的第一刻起,似乎就要将他全部吞没! “谭某人愧对京城百姓!”谭嗣同站在那里捶胸顿足,这个时候已经有难民人叠人的想翻墙进来,可追击的子弹打的墙头扑扑作响,最先爬上墙头的那些百姓几乎都被打了下来!王五满脸大汗,死死地抓着谭嗣同:“兄弟,五哥保护着你出城,去调兵进来!” 谭嗣同凄然一笑:“五哥,兄弟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好悔没有听传清兄的话,这个大清,早已无可挽救!只可怜百万京城生灵,要陪着这爱新觉罗家殉葬!” 王五急切地摇着他肩膀,几乎在大吼:“有办法的兄弟,你是读书人,一定有办法的!” 谭嗣同脸色惨白,指着四周:“城中枪声响起,更有火头。刘大人留给我的兵,一直是在勉强支撑维持,现在我这主心骨存没不知,京城当中已经大乱,说不定还有大批香教应约扑城,马上就是兵将解体的局面!到哪里去调兵进城,怎么救此百万生灵?” 仿佛要应和着他的似的,外面已经响起了狂乱的呼声:“谭嗣同已去!谭嗣同已去!香教进城啦!香教进城啦!” 四下望去,北京城各处也已经有更多的火头冒起——行事谨慎,又策划此次复仇垂三十年的韩中平,手中可以打的牌,绝不只是这二百主力骨干子弟,京城各处,都有小股人马潜藏下来。他们虽然没有这二百子弟披坚执锐的本事,可也能在京城四下纵火,制造骚乱! 哭喊呼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最后混杂在一起,就像刮起了狂暴的台风,将整个北京城席卷! 真真切切,这里已经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谭嗣同闭目不言不动,只是待死,外面混乱声音已经越逼越近,眼看已经扑到了总理大臣衙门的门口,王五却一咬牙,猛的一推谭嗣同,大喝一声:“走!不是说禁卫军在南门外头么?去找禁卫军!” 谭嗣同睁开眼睛:“五哥,你还不明白么?说不定就是徐一凡勾结香教的!这一切,都是徐一凡所乐见!他的字不是传清,而是篡清!” 王五狠狠地推着他:“从后门走!我相信我那徐兄弟,就如相信你一般!告诉我那徐兄弟,王五求他救救这京城百万生灵!你快去,快去!”王五敦实的身形如山,将谭嗣同推远之后,就站在那里,缓缓拔出了背上大刀,对着总理衙门的大门,谭嗣同踉跄着被推出去老远,回头看了一眼王五。 五哥还没有弃,自己为什么就放弃了呢?五哥啊五哥!我们这些读书人,在你面前,就如蝼蚁一般! 男子汉大丈夫,到这个时候,已不用做小儿女状了,谭嗣同深深地看了王五背影一眼,掉头急奔而去。 “五哥……五哥!我们两个弟兄,负你良多!” 总理大臣衙门的门口被轰然撞开,十几个人抢了进来就是一阵乱枪,几个戈什哈哼也不哼的就已经倒地。 这一阵乱枪,噗噗噗噗打的的砖屑乱飞,扬起一阵灰尘,灰尘里面裹着一个身在弹雨之间翻滚,只一眨眼就翻到闯进来的十数个青布包头的汉子跟前。 原本缩成一团的身影,一沾到前,顿时就长身而起,高大的身影把院子门前罩了一半,阴影中刀光一闪,瞬间就劈倒了两个,鲜血洒了一地。 这一刀是王五蓄势所发,一下子杀了冲进来的一个措手不及!这些韩中平手下全是长枪,王五这一下就滚进了他们中间,长枪顿时就施展不开。他们的反应好快,嗡的一声就朝门外退,有的人已经丢下长枪要拔腰间的六轮手枪,可王五已豁出去要给谭嗣同争取一点时间,哪能让他们穿总理大臣衙门而过?当即死死的贴着他们,又是一刀挥了出去! 当的一声金属撞着属的敲击声音,却是一杆洋枪伸出来,死死的架住了王五这一刀,握着快枪当冷兵器使,站在王五前的,正是章渝! 几十条汉子哗的一下散了开去,无数把快枪端了起来,枪栓纷纷拉响,眼见就要开火! 章渝猛的一声大喊:“不许开枪!” 王五一笑,收回了手中的大刀,横在胸前,敦实健壮的身影死死地挡在总理大臣衙门的大门口,外面哭喊声音仍然翻江倒海一般,却盖不住他的吼声:“开枪就是了!我王五生在京城,死在京城,一生行事,对的起天地,死后进得了祖坟!要过去,就从我王五尸体上头跨过去!什么事情,能让你们居然对这百万生灵下得了手?不是人的东西!” 章渝嘿的一声,丢下了手中哪杆洋枪,王五那一刀砍断了枪管,枪身都劈开了一半!章渝挥挥手,身上再也不见那种郁郁困顿的阴沉神色,举手投足之间,全然宗师风范, “给五爷面子,你们分开绕着墙去追谭先生……这里交给我了。” 那些汉子愕然:“大护法……” 章挑眉大喝一声:“去!” 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韩中平苍老的声音:“听章护法的令,绕墙去追谭先生!”他下了命令,所有人再不犹疑,贴着墙就飞也似的跑开。黑暗当中,韩中平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来,远远看见守在门口的王五就是一, 王五愕然的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老爷子暗中操弄一切!徐兄弟看明白了你,我这谭兄弟却是糊涂!……老爷子原来你是太平天国的……三十多年了,这仇恨就算化解不开,难道非要这百万生灵殉葬么?我想不明白!” 韩中平微微苦笑,摇头道:“五爷,你是实诚人,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相交一场,这个时候也只能还你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了……你救不了谭先生的,就算谭先生活下来,又何尝救的了这北京城?能阻止老头子我的人,现在远在江宁!五爷,什么也不用说,我就在这里观战就是……送五爷这最后一程!” 王五嘿嘿一笑:“爷子,用不着你假惺惺!” 韩中平只是微笑摇头,并不答话,王五也神色一肃,刀一指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章渝:“章大护法……要是我没看错,你就是二十年前形意第一家宋家那个不世出的天才,二十来岁就把形意练到神变境界的宋飞茅?真是可惜了你这身功夫!还好你也知道丢人,不敢用爹妈给你的名字!” 章渝淡淡地道:“过了今夜,我就能复原来的姓名了……五爷,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刚才五爷那一刀,贴着子弹钻进来,实在俊,我敬重您,不服洋枪,您也就丢了刀子,就让我这形意,会会五爷的八卦掌吧!” 他说到这里,身形缓下沉,摆了一个“三尖相照”的姿势,正是正宗的不能再正宗的“形意三尖照”,睥睨开合一派大宗师气度,身形有如渊停岳峙,站在那里,仿佛一座山也似! 王五也沉下脸来。眼前此人,实在是惊人的武学大宗师,自己虽然一生都在打磨武艺,可毕竟在镖局事务上,朋友的事情上耽搁功夫太多,比起心无旁骛的章渝,实在是有些距离……死在这样的武学宗师手下,也不枉了…… 反正徐兄弟是不会负自己的,这一去心安的很,自己这个小小镖师,才真正有脸和自己那两个顶天立地的兄弟相提并论! 王五在这个时候儿,突然想起了以前和徐一凡认识的时候,徐一凡那时候还没捐着官儿,兄弟俩闲聊的开心,徐一凡就送了他一副字儿,上面是“去留肝胆两昆仑”七个大字儿。王五一直收着,也一直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也问过不少读书人,别人都说徐大帅这句话里头含义太深,他们没本事解释。 现在他恍然大悟,去留肝胆两昆仑,不就是说他这一生,为了这两个顶天立地的兄弟,不惜抛肝沥胆么?徐兄弟不用说了,炮震南洋,朝鲜打小鬼子,现在一定也在赶来的路上……谭兄虽然迂阔一点儿,可是一颗心意拳拳,也是为的这个国家,为的这个国家的百姓。 为这两个兄舍了性命,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生,足矣! 他洒然一笑,丢开手中陪了他大半辈子的那口大刀,接着深吸了一口气,身上密排扣大隐约出布料紧绷之声,他缩胯合膝,十趾抓地,双掌摒指如刀竖在胸,走下台阶,缓缓迈开了趟泥步。而章渝架势不动,只是遥遥的照着他。 王五越走越快,到后来,就跟一阵风一般。 章渝纹丝不动,鼻息却是炉火一般,越来越粗,前掌掌心向下,后掌掌心向上,十指却缓缓变掌如钩。 这八卦掌的转圈,就好似小孩拿绳子拴一块石头在头顶抛圈,转的圈数越多,速度越快,王五转了十数圈,吐气开声,一股子丹田气从鼻孔中喷了出来,身形一长,劲斜着生出来,两掌就直奔章渝而去! 章渝却只是一晃,换了个斜肩靠上去的架子,迎向王五的双掌。 要是有懂行的人在场,就该叫了出来。王五走了这么多圈,章渝也让他把劲道蓄足了出手,自己却只用了形意拳里头最笨最朴实的五膀七靠当中的“熊膀”,就这么硬生生的迎了上去! 蓬的一声,王五就如击败革,自己本来无论劈绷钻炮横哪种拳架子,只要沾着了对手身子就能化力的功夫,然在这章渝一靠之下,完全抓不着章渝的劲,自己的力不知道朝哪里去! 章渝在这个时候,嘿了一声,一跺脚,贴着王五前手肘一翻,趁着王五这劲一时发不整的这么一点功夫,就已经将自己架子变成了五膀七靠当中的“竜背靠”,横着手肘贴着王五身子滑过去,撞向王五的太阳穴!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无比,哪怕徐一凡这种废柴在边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其实真正的速度快的难以想象! 不亲眼见到,只怕让人很难相信,在这么快到让人动念都来不及的时间里头,他竟然能将拳架如此舒展的打开,甚至让人觉的是不是别人在他面前,每一个举动,都是在放映着慢动作一般! 神变,形意拳的神变境界! 武学大家决斗,一就见胜负, 噗的一声闷响,章渝手肘在王五太阳穴边上一划而过,稍沾即收,接着就退了开去,王五却跟喝醉酒一样,转了一个圈子,跌跌撞撞的直走向总理大臣衙门的门口,还没到台阶上,他就腿一软跪了下来。鲜血,从他鼻子里,嘴巴,甚至眼角耳朵流了出来,殷红一片,接着又缓缓爬起来,挣扎到了门口,硬撑起身子,转身靠在门框上头,就再也没有了气力,整个身子缓缓的滑了下来。 从他眼里,最后望出去的景象已是一片血红。 两位兄弟,五哥已经尽力了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兄弟三人可以再在五哥那个破镖局里头,听着谭兄弟谈诗论文,而徐兄弟却在一旁胡说八道,而五哥却只是在一边上呵呵的傻笑着呢?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四夜,京城大侠王五,战死。 □□□□□□□□□□□□□□□□□□□□□□□□□□□□□□ 章渝和韩中平,默不作声的朝着王五虎虎仍有生气的尸身行了一礼,带着几个手下,直过总理大臣衙门而追出去。等到了后门,却现百多名手下聚集在那里,却并没有谭嗣同的影子。 百姓们人头涌涌仍然在哭喊着,推挤着要离开他们曾经以为是避风港的地方远一些,自相践踏而死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就连谭嗣同最后留下来的那几百兵,也没有一个敢回头过来的。枪声已经响彻了四周,谭大人已经死了,城已经没救了! 这小二百的汉子都端着枪,对百姓们拥挤逃跑的背影没有发射,看见韩中平和章渝他们从院子里头穿出来,带队的人就上前回禀:“……小人们惭愧,没有发现谭嗣同的踪影,正准备从后面进衙门里搜索……” 韩中平冷着脸一摆手:“谭嗣同的生死不要紧……我们也没时间搜了……反正他已经失去掌控局势,稳定人心的能力了,让京城内外所有人,相信他死了就是!他就算活着,也无力回天!……开枪,再赶他们一程,让他们将谭嗣同的死讯,带到整个京城四处!” 枪声猛的又再度响起,逃难的人群又丢下了一地的尸体,每个人都疯一般的想抢到前面,好离这个修罗场更远一些,不知道谁在后面先喊了起来:“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一人出声,在场每个在逃命的人都哀嚎了起来,仿佛要靠着喊出声音,才能发泄心中的恐惧一般。 “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 杨锐这个时候,仍然带着麾下杂凑起来的人马,在东奔西走,苦苦地支撑局势。火头起处,他调人扑灭,人群逃难自相践踏,他疏导秩序,引导大家要避的话也去隆宗门那里,也许还稍微安全一点,有人趁机乱打劫,他要不就命令拿下,要不就干脆就地格杀. 从上午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奔走了多少地方,下了多少命令,向百姓们解释过多少次谭嗣同没有准备迎香教和徐一凡进城。他脸上全是黑灰,嗓子也完全嘶哑,虽然还坚持在奔走,可是肺里却跟在拉风箱一般,呼呼的喘息个不停。 他不能倒下,因为复生还没倒下,还支撑着京城最后的局面! 隆宗门那里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正指挥着手下将十几个才抓到的趁乱起坛的香教教徒拎在街边蹲好,准备就手派衙役将他们塞到顺天府牢里头。 所有人都是一震,听着那里枪声,一时间杨锐完全呆住了,站在那讷讷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当中不住盘旋, “复生,复生……你不能出事!” 枪声短暂而又密集,隆宗门那也冒出了火头,惊呼哭喊的声音随着枪声一起飘了过来。杨锐身边的那些衙役和绿营兵们,已经有人开始脱下身上号坎,放下手中扑火用的挠钩水桶,悄没声儿的溜走,在他身边,还有几十个谭嗣同调给他的士兵,只是惨白着一张脸陪着杨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呆的听着, 火头越来越大,枪声停一阵又接着响起,紧接着响起的还有隐隐约约地喊声:“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这呼喊的声音由小变大,清清楚楚的直传到杨锐耳朵里面。 带着这几十个士兵的小军官默然听着,朝脸色惨淡的杨锐深深打了一个千:“杨大人,对不住了,谭大人已去,我们得自己求活了……不能帮着杨大人再安定京城局势了……杨大人,对不住!” 说着他就默不作声一挥手,几十个士兵抓着洋枪,跟着他就朝外跑去,每个人都是脸色茫然,谁也不道到哪里才能到一条活路! 杨锐呆呆地站在那,心下冰冷:“复生……你这就去了?” 在他身后,那十几个香教教徒无人拘管,对望一眼,一个人影窜起,从腿带上拔出一把小插子,从背后勒在杨锐颈子上面用力一划! “……这是咱们兄弟的投名状!打开京城,大家伙儿从此吃香的喝辣的,一人捞个王府住住!” □□□□□□□□□□□□□□□□□□□□□□□□□□□□□□ 在总理大臣衙门这里,韩中平已经整理好手下子弟,有人已经给他递上一件青布斗篷,服侍着他套上。 章渝站在那里,神情复杂。 “章大护法,此间事情已了,我们就此分手吧……你有你的仇要报,我有我的。” 章渝神情淡淡的,说不出是喜是怒,甚而还有一种深重的疲倦,他朝穿好斗篷的韩中平一拱手:“……老爷子,真的非要那帮书生帮忙么?直接杀进颐和园里头,比什么都干脆。” 韩中平一笑:“……我算了三十年了……只有那帮书生,才能带着我在颐和园里头找到满人的皇帝,才能找到慈禧那老太婆,只有那帮书生,才能带着我们的人去开|,全城土崩瓦解,门兵要是还守着那里,我没那么多人去打开九门,这些书生,可是官儿啊,在这个时候,假传圣旨比什么都有用……谭嗣同已经不在了!” 他又看看章渝,轻声道:“章大护法,我再给你十个人吧。独闯王府,他们有枪,你也还枪,最后再由你亲自下杀手……一路你这样陪着老头子过来,这情分只有下辈子再报了,万一老头子死在哪里,得空帮我收个尸,和我三十一年前死去的妻女葬在一起……我带你去过,就在绥远。” 章渝拱拱手:“老爷子,就此别过……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没有复仇的那一天,你要死了,我帮你报仇……我这条命,不值什么,哪里死了哪里埋。” 韩中平呵呵大笑,眼里却全是老泪,脸上满满的都是病态的潮红。他将斗篷一掀,裹在头上,隐在了人群当中,只在章渝身边留下了十个人。脚步声响动,他们这一队人马,已经踏过满地的尸首,在火光下越去越远。 |
第七十章 - 血色帝都(三) 日头渐渐西移,可周围的枪声,还没有个停顿的时候儿。 楚万里他们早就挂出了大大小小七八面白旗。可每当白旗挂出来,其他三面枪声缓和一阵,南面那个营头,仍然在不管不顾的倾泻着弹雨。他们不停火,另外三面过了会儿又接茬打了起来。 打了这么久,延庆标周围已经满满的都是火药烟气,连风都轻易吹不散。 楚万里和袁世凯靠在壕沟里头,相对苦笑。 韩老爷子就买通了个营头,就逼得他们动弹不得。这老狐狸相当之有一套,太了解现在困守北地这些刘坤一留下的湖南兵的心态了。 以万余孤军置身北京城,外面是遍地烽烟的直隶香教之内,里面又围着上万辛辛苦苦招募过来,现在成了火药桶的香教新军,精神早就绷得死紧。枪声一响,再看到他们这延庆标手里居然有了洋枪,那更是不得了啦。只要枪声不停,就不断地放枪壮胆。反正只要子弹不见底,就不见得有停的时候儿。 现在就是这么一通乱打,将他们完全隔绝,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连向天津江宁通报这里的消息都做不到! 袁世凯趴在壕沟上头,难得的在楚万里面前笑出了声:“大人,这怎么是好?你看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合计知道这个朝廷没几天了,发的子弹不心疼,打完拉倒?” 楚万里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但凡袁世凯有法子,他绝对是野心勃勃的朝前冲。现在笑着说风凉话,说明这个一向积极的老袁也一时束手。 “要不就是子弹打完,要不就是能做主的人过来。能压服诸营停止开火,和咱们取得联络,拿出一个说法出来……这些家伙,不见得有和咱们打进攻野战的胆子。” “谭嗣同?”袁世凯说出了个人名。 楚万里摇摇头:“我倒是宁愿他们这样打下去,也不愿意谭嗣同过来。两害相较取其轻啊……最怕的就是,兵调过来了,谭嗣同却没过来,守在城里……他妈的,姓韩的动作太快了!算计了三十年,不是白算计的!什么都考虑到了!” 葛起泰从壕沟那头跑了过来。他倒是胆气壮,一开始还对子弹掠空之声有点害怕,现在几乎是在壕沟里头直着腰跑,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儿。 隔着远远儿的,就听见他扯开嗓门儿大喊:“大人,弟兄们给闷在那里吃土,泥人也有火性子出来了,要不咱们打过去?” 楚万里哼了声,懒得理他,自顾自的又翻身爬在壕沟上头,举起望远镜朝外看。和老狐狸之间的争斗,一开始就吃了个瘪,让他现在心情不爽到了极点。 风大了起来,将浓重的火药硝烟吹散了些。透过望远镜似乎可以看见远远的旗帜缭乱,人影往来,几十匹马冲在最前面,骑士们伏在马上拼命的抽着马屁股。在这些骑士后头,是更大的烟尘,似乎有队伍朝这里开过来。 楚万里的心先是朝下一沉,咬着牙齿没有说话,仔细再观察一阵,缩回了身子。 他看着袁世凯:“城里头调兵出来了……” “谭嗣同怎么这么傻?别人一个口令,他就一个动作?”袁世凯也变了脸色。既然决定了配合徐一凡北上,全北地局面,那么谭嗣同撑不住,他袁世凯将来的功绩也要打折扣。他实在很难明白,谭嗣同不是笨人,怎么就看不出这兵调不得? 楚万里却不动声色,深深地皱着眉头:“这也许是咱们的机会来了……不管来人是谁,总要从全局考虑。总能看出老子他妈的在这里挂出来的白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我们要和姓韩的老头子争取这时间!” 袁世凯一下明白了楚万里的意思,在壕沟里头一挺身:“大人,我去!” 楚万里朝着他淡淡一笑:“项城,自从你归于大帅麾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现在我们进行的事情,是我坚持的选择,而不是你的意见——我不是说你的提议不是为了大帅,只是大帅最后选择了我这一方面,让我觉得大帅有的时候和我一样傻而已……既然是我的选择,我不去的话,大帅估计就得骂我姓楚的王八蛋未免偷懒得太过分了……上次他说我什么来着?薪水小偷?好啦,就这么定了!项城,你将来前途无量!最后一句话,有的时候不要太热切了!” 楚万里能对人说出这么掏心窝子的话,那是极其罕见。更何况是袁世凯这么一个半途来奔,还在努力的朝最嫡系的圈子里头挤的人! 袁世凯也微微有点动容,靠在壕沟边上轻轻点头。 两人遥遥相对,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葛起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这两位大人物在说的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太阳渐渐向西偏下去。楚万里只静静地看着天空,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不过再怎么算,他也知道很多事情最后还是要靠运气。特别是现在这个局面,香教势力深不可测,他手头力量却只有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延庆标,而徐一凡还在千里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来! 枪声已经不知不觉的停歇了下来。只有南面军营,偶尔还有一两声枪响,有气无力的划破太阳西斜的天空。 楚万里和袁世凯对望一眼,他们俩几乎同时翻身又趴在壕沟上头。周围浓重的烟气,这个时候已经散不多了。可以看见在正北面的那个军营里头,已经有人爬在了栅栏上头,同样举着各色各样的望远镜朝这里看,有的还是一身文官朝服,指着这里飘动的白旗指指点点。 楚万里嘿嘿地笑了声,拍拍身边袁世凯肩膀:“看楚老子的吧!” 袁世凯身子一动,想说什么却最后没动。楚万里跃而起,伸手就去拔插在背后的一面白旗。壕沟里头伏着的禁卫军子弟看见这边动向,都直起身子涌过来:“大人!” 楚万里瞪了他们一眼:“都给老子老实呆着!趴在这里就有用了?楚老子带你们出去!” 士兵们似乎明白了楚万里要干什么,顿时就有几个人挺身而起:“大人,我去!” 楚万里冷着脸摆手:“你们去?谁认得你们?你们能做主?来回传话,我们能有多少时间浪费?都给老子滚开!” 说话间他已经将那面白旗拔在手中,苦笑一声:“老子也有打白旗的这一天!” 葛起泰已经从旁边直跳上来,一把抢过那面白旗:“请大人让标下执旗!” 楚万里先是一怔,接着一笑:“那就走吧!” 壕沟里头所有人都直起了身子,看着楚万里大步跨过壕沟,直朝外面走去。到了外面那道宽壕,葛起泰先跳下去,接楚万里下来。爬上去的时候,也是一马当先。袁世凯只抓着望远镜死死的盯住对面。 对面的人同样也一动不动,所有枪都举了起来。 啪的又是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从南面响起。两发子弹打得挺准,楚万里才在葛起泰的扶持下在外面站定,脚边就溅起了两道土烟! 壕沟里头所有人都是身子一跳,几十支俄国步枪都转向南面,枪栓拉得稀里哗啦,眼看就要开火! 袁世凯猛地跳出了壕沟,谁也没想到,他这么一个胖的身子,居然有这么强的爆发力!他额头上青筋根根绽起,张开双臂用尽平生气力大声呼喊:“不许开枪!” 在那一头,楚万里转身过来,瞠目大呼:“不许开枪!” 所有人都从来没有看见过,楚万里那一向懒洋洋的脸,居然能够扭曲得如此狰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抓着手中步枪,看见楚万里掉头过去,一步步的向对面走去。葛起泰的高大身子挡在楚万里朝着南面的方向,紧紧的跟着他。 对面的军营里头,几面旗帜都在拼命的摇着,似乎是在传达命令,让那里不许开枪。可总有一些枪声零零落落的响起,子弹扑簌扑簌的落在楚万里他们两人的脚边。 可楚万里和葛起泰,连腰都没有弯下。 对面似乎是看傻了,除了摇旗帜传令,其他一点动作都没有。到了最后才反应过来,推开了两道栅栏,迎出了一队如临大敌的人马。 看到那里的人出来了,南面军营零星响起的枪声才渐渐沉寂下来。 楚万里仍然在一步步地走着,一发子弹打在石头上反弹起来进了他的小腿肚子,血顿时就流了一靴子的。葛起泰看了他流血的腿一眼,也说什么,只跟着他。 什么时候枪声才停歇下来的,楚万里已经没注意了。他只看着对面迎来的那队队伍里头保护着的几名文官模样的人。 没有谭嗣同。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对面的几个文官已经开始扬声发话,也许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声微微的有点颤抖。 “来人是何人?你们作乱的意图为何?” 楚万里深深吸了口气,大喊出来:“老子禁卫军参谋本部总参谋长楚万里!大帅麾下重将!老子做个屁的乱,要有什么打算,也是打算救你们这些人,救这座城!你们这些糊涂混蛋,怎么就把这最后一点兵他妈的给带了出来!” □□□□□□□□□□□□□□□□□□□□□□□□□□□□□□ 颐和园。 园子里头,自从枪声响起,满城大乱之后,也就成了遭水的马蜂窝一般。这次的动荡,比上次谭嗣同带兵进京来要厉害! 谭嗣同毕竟是大臣,就算真的要当曹操,多少还有个底线。至少底下人他不会为难过份。可是一旦香教伙着徐一凡打进城来,谁知道结果是什么! 颐和园护军编制是一千二百多,大清唯有这支所谓军队是没人吃空额的。旗人子弟实在太多,皇上给钱的差使,多塞一个人进来是一个,实数可能差不多到了小两千。京城一乱,现在剩下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八百! 太监宫女们又上演了同样的悲情戏,园子里头各处,先挂好的绳子不知道有多少。再没一个人有当差的心事了,只是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 底下还有流言传起,说当初谭嗣同进京,老佛爷还算掌的住,现在连老佛爷都慌了脚,听到这个消息坐在榻上半天说出话来,李莲英李大总管到处抓健壮的太监护军,要准备轿子车马,准备护送着老佛爷逃难!这个谣言传出来,再加上多少人亲眼看着李莲英李大总管在园子里头气急败坏的东奔西走,找这个找那个,岂能不让人更加的魂飞魄散! 颐和园里头,到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在路上,破烂衣衫,宫女头面,仪仗鼓吹,甚至还有护军丢下的老旧洋枪。有的库房被硬生生砸开了,可以看见护军还有太监们在进进出出,搬着东西就跑。几个还算忠心的内务府司员跳着脚在那里哭骂,又有谁去理他? 乐寿堂里头,也跟死一般的沉寂着。 从枪声响起,京城大乱开始,慈禧就坐在自己榻上,送膳过来不吃,回报什么消息过来不听,只是在那儿呆呆的坐着。还在这里伺候的太监宫们,虽说还没逃跑,可是也再没有了一向在慈禧身边肃静森严的法度,坐的坐,站的站,扎堆聚拢的在一块儿脸色惊惶的窃窃私语。慈禧只是脸色惨白的靠在榻上,一句话也不说。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李莲英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这位总管太监已经跑丢了帽子,灰头土脸,辫子差不多都散了,也顾不得收拾一下,尖着嗓门儿就朝着慈禧回话:“老佛爷,车马都收拾好了!抓不着大的,也凑不齐那么多驾车的使唤人儿,就一辆骡子拉的小车——好在不起眼!还准备了两人抬的滑竿,护军拣选了没家室忠心的,总有百来个,还有些精壮的太监……老佛爷,要不就赶紧起步吧!谁也不知道,再等一会儿,抓着的这些人,还能剩下几个!” 慈禧看着李莲英,没有答这个茬,只问道:“北京城门,开了没有?” 李莲英只流汗:“派出去探消息的人回报,城门闭紧呢!这谭嗣同,没安好心,想把咱们一勺烩了!不过老佛爷车驾一到,他们敢不开城?走西门,那里还安生点儿……老佛爷,城里头已经大乱了啊!传言是徐一凡跟着香教一块儿进京,南苑那里打成一锅粥了!奴才护着老佛爷朝西走,至少甘肃、陕西的巡抚总督还是咱们旗人,董福祥的甘军说定也指望!要不是姓谭的说没饷,早把甘军调来,能有这个事情?” 慈禧脸上居然露出了点宽慰的神色,软了身子,喃喃念佛:“阿弥陀佛,城门还没开就好……只要谭嗣同不出城,这一关总撑得过去……” 老太婆又猛的一挺腰板儿,死死地看着李莲英:“派去联络谭大人的人,有消息回来没有?” 李莲英急是跺脚:“老佛爷,还顾着那个白脸奸臣干嘛使呢?老佛爷的安危要紧,这次可不比以往,徐一凡打上门来了!” 慈禧一拍坐榻扶手,怒道:“回话!” 慈禧积威之下,李莲英下意识的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老佛爷,派去的人回来了,隆宗门外头总理大臣衙门已经人山人海,怎么也挤不拢,就掉头了……临回头的时候儿,倒是看见了那个康有为带着几个护军太监,捧着黄匣子就进去了,说是传什么旨……” 慈禧听到这句话一怔,等想明白过来,老太婆最后强撑的一点威严就烟消云散:“完了!这个混帐皇帝!这个,就是他们那帮人闹出来了!” 她的情绪再也难以遏制,发疯一般站起来挥舞着长长的假指甲:“当初怎么不掐死这个混帐就算完了?准是他手底下那帮什么帝党混帐起子,要联络香教进城来取代谭嗣同,再逼我这个老太婆的宫!那些人就干得了事情么?要联络香教,要把谭嗣同弄下去,拿着权位,一点点的让他们分化了,也不能闹得这么急,说起来就起来。让谭嗣同先没了戒心,自己出城办自己的事情,然后一下子让他们进来,才能把事情办了!那个时候,他们自己里头也不对付,要更高的官,更大的权,还不是要来求着咱们?呼啦抄的一下子搞成这样,香教还没有切实的抓在手里头,打进来就真的是什么都完了!” 慈禧越说越快,越说越急,一张老脸上头宫粉扑簌簌的直朝下面掉,露出脸上的千沟万壑。样子是如此的怕人,让那些还在乐寿堂内强撑着伺候差使的宫太监们,悄悄的直朝外头溜,一旦出了这跟疯人院一般的乐寿堂,就再不回顾,也不管方向,拔足就逃! 不知道过了多久,慈禧才算安静下来,死一般沉寂的乐寿堂内,只能听见这老太婆呼哧呼哧喘气的声,李莲英已经是通身冷汗,跪在那里只觉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摇摇欲坠。 “……没法子了,现在就指望天保佑,谭嗣同能多撑一阵子……莲英,车马你要抓好了,不过咱们不朝西走,咱们奔东郊民巷!” 慈禧声平缓了些,冷冷的吩咐着自己的决定。李莲英猛的抬头:“去洋人那儿?” 慈禧瞪他一眼:“还能去哪儿?直隶已经这样,咱们就能抓到百把人队伍,一个顶用的兵都没有,一个来勤王的大臣都没有!要是没有徐一凡在,多半还能过来不少,护着咱们逃跑,这么大一个天下,总得有能收拾局势的人在哇!可是现在有徐一凡这个指望了,谁还管着咱们?现在这些家伙多半儿一边发抖,一边儿还在窜门儿,想着怎么去电报迎徐一凡的驾,让他早点儿北上呢!就咱们孤家寡人的朝西边儿跑,狼拉了还是狗啃了,没人会管!莲英哪,咱们完啦!” 说到最后一句话,慈禧的身影也是摇摇欲坠,显出了无比颓丧的老态,低声的又重复了句。 “莲英哪,咱们完啦……大清完啦!” 李英已经完全没了主意。他一向在慈禧身边作威作福,以为慈禧掌控这整个天下,整个朝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光绪,还是李鸿章,都不是慈禧的对手。现在虽然南边有了徐一凡这个大患,谭嗣同又在之前带兵逼宫了下子。可他潜意识里总觉得慈禧缓过手来,总能应付。反正自己五十大几了,这完蛋日子只要在自个儿闭眼之后就成…… 谁也没想到,这日子来么快!而慈禧一直强撑着的虎皮,竟然就这么轻易的被戳穿! 这个天气,日头还很短,太阳已经渐渐的沾了山嘴,无边的黑暗,就要笼罩这座狂乱北京城。乐寿堂内,已经暗了下来。 只剩下这失魂落魄的一主一仆。园子里头各种各样的声都传进堂内,混杂在一起,就像一个垂死的人拖长了声音的哭喊。 一切,都完了。 李英缓缓抬起头来,失魂落魄地问道:“老佛爷,那咱们是不是马上去东郊民巷?” 慈禧死灰一般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又冒出了怨毒了光芒:“没有皇帝,我们去东郊民巷能有多大本钱?给洋鬼子送一个皇帝过去,他们才有利用的本钱,将来才能给徐一凡添恶心!走,带上人,我们先去把那个不成器的皇帝身边料理了,带上他一块儿走!谁让我不痛快,我让他也一辈子不痛快!不管那个皇帝,还是徐一凡!……皇帝最喜欢的是不是珍妃那个狐媚子?是不是这些日子闭门读书皇帝还守着那小狐狸精不放?我这就把他最心爱的人沉了井,让他知道,他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李英身上已经跟水洗过的一般,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深深地磕头下去。 □□□□□□□□□□□□□□□□□□□□□□□□□□□□□□ 天已经暗了下来,太阳已经落在了西山后面。京城当中的混乱,虽然有杨锐他们极力的维持,却有越演越烈的架势。 火头已经在四下零星地冒了出来,在京城各处闪着不详的血光。越来越多的人在朝着隆宗门外总理衙门这里聚集,似乎这里就是京城最为安全的地方。人们在街边屋下或躺或靠,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所有一切。 南苑那头的枪声,已经渐渐止歇。可是京城东西北三面,又开始有零星的枪声响起,哪个方向,也都不再太平了。 谭嗣同手头还有最后几百兵,连上他身边的戈什哈,最多不超过四百人。这些兵大多都被他派出去,在聚集在这里的难民外圈警戒,防止人进来趁火打劫。 他就只带着寥寥十几个戈什哈,再加上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王五,在难民当中踟蹰而行,帮着分发不多的一点熟食和御寒的衣物。 偶尔抬头四望,只看见四下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一堆一堆的聚坐着,惶恐的等待着黑暗的降临。 他不时的抬头向南望去,到了最后更是越来越频繁。在他身后的王五走近过来,低声问道:“兄弟,你在想什么?” 谭嗣同摇摇头,神色有点茫然:“南苑那头枪声停了,可消息还没回报过来,在想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要是真是传清兄的队伍在那里,按照他雷厉风行的行事,不管对京城如何处置,现在也该报过来了吧?” 王五笑笑:“要是真是我徐兄弟的队伍在那儿,你就放宽心吧,这座城就算保下来了……背后把这北地弄成这样的王八蛋,一个都跑不了!” 谭嗣同勉强一笑,看着一脸坦荡的王五:“五哥,您倒是深信传清兄啊……” 王五嗨的一声:“你们都是我兄弟么!我不信你们信谁去?” 谭嗣同不说话了,闭目默默祝祷。 如果真的是你徐一凡过来了,那就快点进城吧!我谭嗣同一身不足惜,可这局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溃决!我真的再也撑不下去了! □□□□□□□□□□□□□□□□□□□□□□□□□□□□□□ 在离总理大臣衙门不远的那个韩中平藏身的宅子里头,韩中平和章渝借着夜色站在高处,默默的四下看着。难民的圈子,已经逼近了他们这个宅子,还有人不断的朝这里涌过来。虽然谭嗣同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兵了,可难民越多,动起手来麻烦更多。南苑那边的枪声已经平息了恐怕有一个钟点了,延庆标毕竟只是利用对象,居中指挥的又是楚万里这等智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 两人都是面无表情,可是心中却在翻江倒海。 这等机会,是花了多少心血,三十年准备惨淡经营而成,一旦错过,也许将不复重来! 韩中平的呼吸渐渐变重了起来了,过去几十年,他比任何人都能忍耐。但是现在,他已经再也忍不下去了! 京城北面天空,突然远远的,有几处小小的流星扶摇而上,在天空中炸出满天的花火。韩中平不由自主的一下抓住了身边章渝的胳膊,颤着声问道:“你看见了没有?我没有看吧?是信号不是?” 这个时候,在京城的四面,由远及近,也次第有小小流星升空,炸开出五颜六色的烟花。这烟花的每一次明灭,都能隐隐映出头顶低垂的云层。 章渝眼睛里全是锐利的光芒,在这一刻,那个阴沉低调的下人管家形象,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半点踪影,仿佛还是二十年前被认许之为宋家不世出的年轻内家拳天才!打遍北无敌手的绝世高手! “阎尊者他们应约发动了!现在就看我们的了!” 正在由乐寿堂,坐着两人抬肩舆,带着护兵和粗壮太监赶往玉澜堂的慈禧也看见了这天上炸开的烟花。 被林旭等人迎进了自己军营,和他们拍桌子大声争论的楚万里看见了这天上烟花。 还在壕沟里头等待着楚万里那里消息的袁世凯和延庆标麾下的禁卫军子弟看见了天上烟花。 在总理大臣衙门前面的谭嗣同抬头痴痴地看着这四面次第升起的烟花。 整座北京城百万生灵,也看见了这天上烟花。 韩中平猛地转身,站在高处对着阶下背负着洋枪,披满子弹,腰里还分别插着两支左轮手枪,一直在静静等候的两百子弟,用力挥手下去。 “杀!” |
第六十九章 - 血色帝都(二) 汽笛呜呜响动,几十条商轮,排成一字纵队缓缓驶进旅顺曲折的水道。 这个船队是匆忙拼凑起来的,一路上从上海、从天津紧急生火起锚的招商局轮船不断的加入。 徐一凡所全盘掌握的这个时代中国的近代化力量,在这个时候又展现出了巨大的能量。 旅顺港去年那场战争留下的痕迹,犹未完全消除。港口当初为了堵塞道用的破船炸掉了大半,还有少许,在海面上露出了枝桠嶙峋的残肢。几座小岛上面的炮台,残砖断垒,尚未完全收拾完毕,仿佛还能在上面透出一些血色。 渤海苍黑,波涛拍岸。 徐一凡站在江顺轮的船头,远望黄金山。他早已下过命令,从去年那场战事结束开始,直到世界的末日。黄金山上的为英灵招魂的祠社,将永远留存下去。哪怕几十年后,他徐一凡不在了,他相信到了那个时候,不管后来是谁,也会将其永远供奉保存。 黄金山头,白茫茫的一片,旗幡舞动。似乎就是英灵盘旋其上,向徐一凡示意。 “正卿兄,我总算没做太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英灵不远,应该赞同我的这个抉择吧?这已经是逆而夺取道路上面的最后一步了,我有绝对的信心……在这以后,新的道路会更加的艰难,诸君有灵,在天庇佑!我总不能让大家白死一场!” 徐一凡在心目当中默默祝祷。 等他抬起头来,陈德已经凑了上来:“大帅,两位宪太太是不是安置在旅顺?” “他妈的,正卿兄……我还是对不住大家伙儿,这么严肃的事情,我还带着女人上战场……” 徐一凡在心中默默的泪流满面。 颦儿乐儿两个小丫头,他并没有将她们在上海放下去,而是又一路带到了旅顺这里。抓紧时间,任意需索,将这些年背负着双胞箩控这虚名所受到的委屈全部讨回来。 这对绝世明珠美玉,也实在让难以放手。虽然处子初破,可在床上的柔媚婉转全然天生,让一个正常男人面对着小姐俩怎么都没有一个够的时候,害徐一凡偶尔出舱门的时候儿都助听臊眉搭眼的。堂堂一个名震天下的徐大帅,整天在床上压着两个小萝莉嘿哟嘿哟,实在也太丢人了一些。 无论如何,也将她们俩放在这了,双胞小美女虽然好,却不是整个男儿事业啊……… 船抵港口到下锚估摸着还要半个钟点,是不是进去再来一发? 溥仰站在离徐一不远的地方。徐一凡和这对双胞小姐妹还有她们背后自家老姐姐的事情溥仰自从回来当差以后,就当没这一回事儿,也绝足不进徐一凡的舱。不过在这江顺轮上,这几天最为勤力的就属他了。不管什么时候出房舱,总能看到溥仰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站得笔直默默守候着徐一凡的安全。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不用睡觉,就在徐一凡脑子里头转着这等没出息念头的时候儿,溥仰一指前头:“大帅,张大人他们过来了!” 徐一凡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条小引水火轮,突突的犁开波浪开了过来。船头张旭州和李星小舅子站得直挺挺的朝这里开来。等看到江顺轮上人影的时候儿,船头啪的一声就打起了立正。徐一凡忍不住笑骂:“这俩小子性子倒急!” 那引水小火轮转眼之间就开到了江顺轮边上靠帮,江顺轮也放慢了速度,放下绳网,将张旭州、李星还有引水员接了上来 这小半年驻守,辽南的高梁米大渣子将这两员战将养似乎更壮健剽悍了。张旭州不用说,素来号称禁卫军猛张飞,李星那个膀大腰圆的样子,原来南洋那白面书生的形象早就踪影不见。才跳上船甲板两人又是打了个立正,马靴几乎要将甲板戳通! 徐一凡笑着上前回礼:“急什么?在这儿憋坏了?” 张旭州笑道:“大帅放着咱们万多人离北京城不过一怍远,就是不用咱们,还能不急?让着那些家伙在北京城闹,瞧着都堵心!还以为大帅信不过咱们老禁卫军了呢,现在才算等到大帅的虎驾!前些日子,可把人急的白爪挠心的!” 李星拱了他一下:“大人,电报!” 张旭州嗨的一声:“瞧见大帅,欢喜坏了,差点忘记了这个茬!”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抄报纸,上面用封条封严实了,双手递过来:“江宁紧急密电!张大人电告我们,事态紧急,必须转报大人,由我们这头转,已经属破例……大帅,标下敢誓,绝没偷看一眼!” 徐一凡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张佩纶掌握着他最机要,前段时间也最见不的人的一些东西,从来都是入了他手,再亲自交给自己,现在居然追到旅顺,让张旭州转交,一定是什么紧急万分的事情! 他劈手就将那厚厚一叠抄报纸夺了过来,瞪了张旭州他们一眼,转头就进了自己的房舱,将这些人都丢在外头。 李星伸伸舌头,转过去拍拍陈德肩膀:“江宁怎样?我妹子好么?没闹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吧?二德子你那妹子,是不是整天还是被阿璇带着到处乱转?” 陈德憋着笑:“好得很,宪太太好得很……什么事情也没闹……给你引荐一个咱俩的同僚,大帅身边亲兵营统领溥仰溥老四!”咱俩这两个字,给陈德咬的特别的重, 李星讶然,瞧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溥仰:“溥老四嘛,谁还不认的?要你引荐了?” 陈德只是憋着笑不说话,李星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朝溥仰打了个招呼:“老四,这陪着大帅进北京城,心里过意的去么?”大家一块儿从死人堆里头滚出来的,情分不一样,说话自然就可以随便多,一些别人问不出口的话,战友却能随口说出来, 溥仰脸色很难看的瞟了他一眼:“老子跟着大帅来了,你说说看老子是什么打算?” 张旭州只是听着他们说话,他毕竟身份高一些,禁卫军起家第一镇的现在的统制, 底下军官闲聊不好随便说一些,只是在栏杆边上看着海景,听到溥仰这句话,才扭过头来:“那个什么大清,在对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早该亡了!溥老四,这身禁卫军的皮,你要好好穿着!” 溥仰脖子一梗:“老子生是禁卫军的人,死是禁卫军的鬼!爱新觉罗家,现在跟老子有鸡巴相干!” 几个人正在闲话,就听见靴声响动,徐一凡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几个人赶紧立正,瞧见徐一凡脸色不好,不要触霉头! 徐一凡心情的确不好。 紧赶慢赶,不要最后迟了一步! 离楚万里他们最近的那个黑报房,在今天上午发现延庆标那头枪声大作,沸反盈天。但是和楚万里他们的联系全部中断,北京城九门紧闭,一切都乱了套路。他们赶紧第一时间报给天津,盛宣怀如何敢怠慢,又转发张佩纶那头。张佩纶是深知内情,一看到电报就知道北京城那头已经发动了最后一击!他的电报立刻追到了旅顺,中间层层转发,不过中午就已经到了张旭州那里,可居间每个知道内情的人,已经急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间是不是自己以前犹疑不决所耽搁的,徐一凡已经懒得去想,男子汉大丈夫,只有朝前看,纠缠过去的事情那叫没出息, 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加快速度!带兵直扑北京城! 他出来劈头就问张旭州:“先遣支队集中完毕了没有?” 张旭州啪的立正:“回大帅,先遣支队以第一协为骨干,总计四千五百人,附克虏伯五七过山快炮一连,已经全部集中完毕!只是军马车辆还需要半天时间集中,携行的弹药物资也才在码头左近集中了一半……再有一天功夫,准能全部完备,不会误了大帅军令的期限!” 徐一凡哼了一声:“老子不下船了!炮不要了,其他的弹药物资也不等了,船抵码头,立即编组登船!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出发,天亮以后,在天津上陆!今天是……三月初四,七号那天,先遣支队要抵达北京城!” 半天时间装船,一夜时间过海湾,然后从天津下船,再赶二百几十里地到北京,徐一凡就给他们留了两天时间! “大帅……” “大帅……” 张旭州和李星不约而同的开口,徐一凡却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们:“当初飞兵定汉城的本事跑哪儿去了?老子让你们讨价还价了么?这次是去鼎革一个朝代,是救一个城的人!三月初七,老子的马靴要踩在紫禁城里头!” 他的面前,没有一个人话了,都肃然行礼,每个人的神经,都在这一刻完全紧! 徐一凡冷着一张脸回头招手,房舱里头,一对一模一样的小美女挎着她们的小包包可怜巴巴的站在那儿。 李星一下垮下脸来。这对双胞胎小萝莉他可是认得,当初徐一凡在北京城纳妾的时候她们来贺过,李璇带着她俩还特意在他面前炫耀过。后来李星也自然就知道了这对双胎小美女就是徐一凡才入京城还是-白丁的时候就看中的那对,当时还暗叹大帅的眼光的确是高的吓人,自然他也会知道,这对双胞胎小女背后的主子谁,似乎还和大帅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传言……她不是溥老四的姐姐么? 李星顿时转头看向溥仰,溥仰脸色黑的跟铁一样,将头扭了开去,陈德却低着头,肩膀似乎还在抖着。 果然是咱俩的同僚啊…… 徐一凡朝张旭州低声道:“将她们俩安顿在旅顺,老子亲自带着人马奔北京城…………” 张旭州看着徐一凡,“大帅,让标下带队吧……您是万金之躯,不要犯险……” “天下就在老子面前,老子怎么能不亲手去取?” 徐一凡一下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朝后招手。颦儿乐儿怯生生地走了过来:“老爷……小姐让咱俩跟着伺候您……” “女人能上战场么?”徐一凡脸如寒霜,虽然这对小美女是他一路带过来的,可是现在谁有胆子朝着浑身似乎都闪现着寒光杀气的徐一凡指出这一点来! 双胞胎小美女抽着鼻子,几乎要哭了出来,可是又不敢,眼前的徐一凡,已经绝不是那个随和清秀,一笑露出六颗白牙,在床上什么羞人招数都使出来的和气老爷了,她们也只有低着头不吭声。 徐一凡也不再说话,冷着一张脸看着远处白幡飘动的黄金山头:“正卿兄,保佑我及时赶到!但愿复生和楚万里那王八蛋能够撑的到我来!” □□□□□□□□□□□□□□□□□□□□□□□□□□□□□□ 杨锐和杨深秀已经领命而去,院子当中,林旭等人却仍然围着谭嗣同。大家面面相觑,脑海当中就是同样的想法。 难道复生真的如传言所说,是徐一凡在北地的内应,他们兄弟早就为今日局面所暗中约好?那么为什么要让香教卷进来? 大家心头有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愤懑,也未尝没有一点只要是人就有的私心庆幸。如果谭嗣同真的和徐一凡有所约定,那么这局面大概就能保住不溃裂,他们大也不至于淹没在京城血火一片这最为可怕的前景当中! 大家都不说话,只看着谭嗣同负手走来走去,林旭在当中岁数最小,也是最为年轻气盛,终于忍不住开口:“复生……” 谭嗣同一下站定,回头定定的看着他,眼神当中的阴郁,让林旭将嘴里的话全部咽了回, “……我没有和徐一有所约定,现在南苑乱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徐一凡真的和香教合谋以图京城,想利用他们来走这鼎革天下最后一步,我谭嗣同有一口气在也将和他不死不休!” 谭复生低沉的说完,所有人都已经黯然垂首,连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王五吸口气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扭过脸去。 如果真的如谭嗣同所说,那么京城血火,就已经无可避免了…… 他们怀着热血北上,试图经纬天下,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走到这山穷水尽之处?还是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错了。这个大清,已经丝毫没有可挽救处? 正在相对无言的时候,外面突然又传来了更大的响动。喊声先是杂乱的升高,接着越来越响。更不知道有多少人,现在正在朝这里聚集。这些喊声到了后来越来越整齐,就变成了句话:“谭大人活我,谭大人活我!” 院子里头所有人都是一惊,接着就看见几个戈什哈飞奔而进,打千下来:“大人,京城百姓,不论满汉,都在朝这里集中,求大人保护他们……请大人的令,是不是将他们赶开?” 谭嗣同浑身一震,喝道:“赶开什么!”说罢就举步直朝总理衙门门外走去。 一到门口,就看见人头涌涌。最里面的就是他现在手头仅剩的最后三营可以调动的官弁。一千余官兵,排得密密麻麻的将总理大臣衙门围住,面朝着外头。人人都是全副武装,军官也不骑马了,提着马鞭在涌动的人潮当中走来走去,大声的维持着秩序。 在这些官兵外头,是数不清的老百姓。京城外头枪声现在仍然潮水一般的响着,京城已经跟乱成一锅粥一样了。街上到处丢着的都是京城步军衙门绿营兵脱下来的号坎。谣言已经传出来了,香教入营的万余人作乱,马上要扑北京城,人人过刀,家家过火!人心已经乱到了极处,谁也不知道北京城的命运到底将是怎样! 纷乱当中,有人突然想到还有重兵保卫的隆宗门外总理大臣衙门,就开始扶老携幼的向这里涌去,似乎这里最后可以保身保家的地方。人流转眼就越涌越多,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朝着这里集中,指望着这些天来一直勉力维持着京城秩序的谭嗣同,能给大家一点指望! 看到谭嗣同出来,如林一般的手臂顿时都伸了出来,呼声更加的高亢:“谭大人活我,谭大人活我!”人群朝前拼命的拥挤着,士兵们拼命的站定脚步,挡着他们上前。有的军官已经按捺不住,用马鞭劈头盖脸的乱抽,到处都是哭喊声一片,体弱已经被踩在底下,挣扎不起,总理大臣衙门之外,变成了狂流的中心! 谭嗣同站在门口,只是热泪盈眶。自己直道而行,不管功业成就与否,从来以为自己是俯仰无愧。可是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北上而来,也许从一开始就走在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上面! 这条路,已经真真切切的走到了绝处! 他含着眼泪,用尽平生气力大喊:“我会护着大家伙儿!护着北京城!求各位安静下来!” 可人声鼎沸混乱如此,谁又能听见他说什么?王五站在谭嗣同身边,看着自己兄弟这个模样,看着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北京城变成眼前这个模样,同样热泪盈眶。他无声的拍拍谭嗣同的肩头,提足中气,大声喊了出来:“谭大人会护着大家伙儿!会护着北京城!求各位父老,静下来!” 他习武之人,这一声喝,何止峰回谷应?谭嗣同身边的戈什哈也反应了过来,通省扯开嗓门大喊:“谭大人会护着大家!各位静下来!” 人群终于渐渐宁定下来,不再朝前挤,双双眼睛都投向站在门口的谭嗣同等人。不知道谁喊了声:“是谭大人!是京门大侠王五爷!” 不知道是谁,先拜了下来:“谭大人活我!五爷活我!” 更多的人都拜倒在地,不论旗汉,黑压压的一片。大家都喊着同样的话,隆宗门总理大臣衙门周围,一片整齐的呼声! 王五高高举起双手抱拳,向四下团团作揖。谭嗣同眼里着热泪,同样抱拳深深作揖下来。人群终于宁定下来,稍稍散开了些,纷纷席地坐下。被踩到的人也拉了起来,人群自然形成了个窄窄的胡同,让人将被踩死的尸首抬了出去。 围着总理大臣衙门的士兵们也放下了中的洋枪,人人都是满脸大汗,沉默不语的看着眼前一切,他们也不住回头,看着站在那里深深作揖的谭嗣同。 秩序,终于稍稍平复了下来。 林旭等几人,跟在谭嗣同身边,这个时候似乎才吐出一口气来。每个人都是心潮激荡,难以自己。就听见谭嗣同招数几个营官过来下令:“去将们你营房里头军毯席垫拿出来,老弱之家,给他们分散一点……还有多少存粮?不论多少,让火头做成熟食,能散多少是多少……千万要维持住秩序了!若不够,我再找杨大人调去……这里百姓,都是你们的干系!” 几个营官默然命而去,林旭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扯谭嗣同衣袖,低声道:“复生!如果真是徐一凡和香教作乱扑城,趁着现在南苑驻军还能支撑,快快再调兵马去增援!将他们击退了,才能保住这一城百平安!” 谭嗣同回头,满眼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林旭一眼:“糊涂昏话!现在还能调兵出去么?……如果真的是禁卫军和香教合流,再调兵过去,就能取胜平乱?如果不是禁卫军和香教合流,就是有人放此风声,用此动作,调北京城这最后一点兵出去!现在我谭嗣同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无论如何,这兵不能出去。万一真是徐一凡打进来了,我就在这里眼看着,他这个举国仰望的英雄,到底会对百姓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出来!” 士兵们已经拿来了少许军毯和熟食,开始在人群当中散。这个时候,百姓们的秩序也出奇的好。大乱临头,正是同共济求活的时候儿,都将这些东西退让给最为需要的逃难之家。人们在地上,靠着墙默默的坐着,眼睛一瞬也不离开谭嗣同站在那儿的身影,似乎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依靠。城外的枪声,城内混乱喧嚣的声音还在一阵阵的传来,不知道哪里,已经有一处烟柱升起,可这里却是安静了下来,大家闭着嘴,只在等待最后的命运。 这个时候谭嗣同的一句承诺,就是大家最后的希望。 就在谭嗣同他们稍稍觉得喘了口气的时候儿,最外面猬集的人潮又开始有点骚动。接着就开始朝内蔓延,里面的人纷纷站起,向外张望。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传着什么话。原来安静的场面,变得又有一点哄的了。 一些军官士兵,不等命令就向外挤出去,看到底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是一头恼火,有人敢趁乱闹事,一枪毙了他妈的再说。这些军官士兵挤出去之后,不一会儿就退了回来。还在大声吆喝着帮忙维持着秩序,叫百们让出一条道路来。谭嗣同停下了动作,只是站在台阶上向来路望去。 又来了什么人? 护卫着来人走进来的那些军官士兵,都是一脸困惑的样子。隐隐还有点不忿,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谭嗣同终于看清楚了来人,七八个穿着护军服色的官弁,再加上三两个还算精壮的太监,紧紧夹着一个人走在当中。每个人都脸色仓惶,护军手里还握着各色各样生了锈的长枪短铙。估计一路过来,北京城这末世景象,吓得他们够呛。 当中一人,黑黑瘦瘦,一脸刚愎,捧着一个黄匣子。 正是康有为。 这个架势,京城中人都看熟了。基本就是一个简化版的传旨队伍。在场中人,无不奇怪,谭嗣同带兵入京以来,颐和园装聋作哑忍气吞声。现在谁都知道园子里头干脆管不着谭嗣同,就不找这个麻烦。现在什么时候了,园子里头又派人出来传旨? 谭嗣同摆摆手,一个戈什哈下去传令。挡在总理大臣门前面的队伍散开了条路,谭嗣同站在台阶上头朝康有为抱抱拳:“南海,难道有旨意?现在什么时候儿了!园子里头还安静否?” 康有为走到离谭嗣同十来步的地方也停下脚步,冷笑道:“复生,还不是你怕担着逼宫的名义,不敢朝园子那里派兵。现在园子那头就剩下些老弱病残的护军,外面乱起,顿时就散了几百!剩下的把枪赶紧找出来,井台上面蘸水一擦,全是红的锈得不成样子了!皇上急得没法儿,就让兄弟来问问,谭大人能不能赏点兵,去护卫一下园子?” 谭嗣同一笑:“皇上为这特特下个旨意?南海……请回禀皇上和太后,臣在,京城就有如泰山之安,现在九门全在掌握之中……南海,兄弟再调二百兵交您带回,去护卫皇上。现在事情太多太急,臣就不行全礼接旨了,圣旨恭留,南海兄也早点回园子吧,省得皇上和太后垂念!” 康有为大声冷笑:“皇上岂会为这点小事特意下旨?这旨意是皇上让兄弟来问谭大人,现在在南苑叛乱的那些徐一凡的队伍,打到哪里了?你谭大人什么时候将他们迎进门?皇上掐准时间,死此社稷!” 他猛地扯开黄匣子,取出圣旨单手一抖,哗的一下展开,让周围的人看清楚了那鲜艳夺目的玉玺用宝。 “……你谭复生敢说现在南苑作乱的,不是徐一凡所部?京城业已传遍!徐一凡所部与香教勾结,欲行大逆不道之事。你谭嗣同为什么将兵将留在自己身边,绝不调出去平乱?是何居心?还是要等香教和徐一凡打进来,将京城帝都,化为灰烬?朝代兴亡,等闲事耳,而若你谭嗣同居心让满城玉石皆焚,用心何其毒也!你为什么不调兵出去平乱?就算你复生无力平乱,京城大乱在即,为什么又紧闭城门,不让皇上的子民自己逃难,自己去求一条生路?” 人群沉默一下,时间仿佛就一下定格。接着就是哄的一声爆炸开来,周围密密涌动的人头,顿时大哗! “谭大人,你为什么不调兵出去平乱?” “听别人说的还不信,什么禁卫军和香教共同作乱,谭大人在京城为内应……现在难道都是真的?” “咱们瞎了眼睛,来求他!” “关了城门,想让咱们逃不掉,大家都死哇……你拿百万人性命买自己富贵。你祖宗八代都要戳骨扬灰,子孙万代男盗女娼!” “逃命吧,逃命吧!” “开城!开城!不开城大家撕碎了这个王八蛋!” 才静下来的人群又疯狂了起来,全部跳起,伸出无数双手朝谭嗣同这里逼过来。更多的人却大声哭喊着,要从这里夺路逃出去。刚才还感激涕零接受着士兵散发的军毯熟食,现在又雨点一般的掷了回来。士兵们再度将洋枪举了起来,比刚才更要狼狈万分的抵挡着百们的进迫。这混乱喧嚣,比刚才更甚十倍! 谭嗣同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深入骨髓的,那是绝望。 这一年以来,不管他怎么努力,但是总有无数双手从大清这个垂死的身躯当中伸出来,将他的全部努力抹得一干二净。这个时候,更要将他这个人,钉在耻辱柱上面! 一时间,他什么不想辩驳,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周围林旭他们用力摇撼着他,呼喊着他,可是这些声音都变得极其的遥远,根本进不了他的心里。 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 因为自己还痴心妄想,想为这个朝廷延一口气!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的打在谭嗣同脸上。他鼻孔一热,两道鲜血缓缓留下。热热的鲜血,这才让他神智清醒过来。王五正抓着他肩膀,满脸怒气地站在他面前。 “男子汉大丈夫,坚持到现在了,就这样认怂,没出息!死就死好了,怕什么?你要救救这全城百姓!你倒下了,就全完了!守住这里,稳住局势,会有人来!” 谭嗣同转头茫然的看向眼前的一片混乱,看着竭力支撑着,不住后退的那些士兵军官。他们也在不住的回头看着他,眼神当中不乏混乱和疑惑。 还有站在他不远处一直微微冷笑的康有为…… 他猛地吸了口气,扬起双臂,大声呼喝:“大家不要乱!城出不得!我马上奉旨,派兵出城平乱!” 王五跟着用尽平生气力,帮着谭嗣同将他话大声吼了出去。林旭他们也扯开嗓门儿,他身边的戈什哈也扯开嗓门儿,他手下军官也扯开嗓门儿,到了最后,连顶在最前面的士兵都在大声喊:“大人这就派咱们出城平乱!不要再朝大人那里冲撞了!” 人群渐渐的再度平静了下来,无数双目光投向了身子微微颤抖的谭嗣同。谭嗣同缓缓抱拳,向着人群一揖,再揖,三揖。最后一次弯腰下去,良久良久没有起来。 场中鸦雀无声。 谭嗣同直起身来,叫过来几个营官,淡淡下令:“现在有三营兵。调两营去南苑,一营抽二百人跟着康大人去园子……剩下的人,留在这里,照顾好这里的百。这两营兵,我来……” 林旭一下打断了他的话:“我来带!万一要是真的徐一凡和香教合流,南苑凶险,复生兄,你还是留在这里。毕竟安全一些!” 康广仁脸上红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哥哥而觉得惭愧,也插嘴道:“我们几个都去!虽然不如大人您,可是三个臭皮匠,也顶一个诸葛亮,有什么事情,及时回报就是……复生,你现在是全城中流柱,要走了,百姓们怎么看?到时候全城骚乱,别人没进城,就已经是惨祸当场!” 他背后的话没有说出来,要是他谭嗣同带着两营兵出城,而不留在城里,更是坐实了他和徐一凡还有香教勾结的罪名!失去这最后一点人心的凭借,到时候,什么秩序都维持不住了。 谭嗣同缓缓点头,朝他们一抱拳:“各位,拜托了。” 他转头看向康有为,淡淡一笑:“南海,满意了?”接着又朝王五笑道:“五哥,借您大刀一用。” 王五不作声的将大刀递给谭嗣同,康有为也只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谭嗣同撩起朝服前襟,狠狠一刀割下一片来,掷在康有为面前。 “康大人,从此我们不再是朋友了!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说罢,转身入内。 康有为只站在那里微微冷笑,毫不退缩的迎着林旭等人仇恨的目光,他叹息着:“也罢,我一直视你复生为平生知己,你不视康某人为友,于康某人又有何加焉?复生啊复生,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心!” |
第六十八章 - 血色帝都(一) 啪的一声枪响,在远处忽然响起。 屋子里头正在议事的人都下意识的一顿,侧耳听听。这些日子北京城周围在谭嗣同的极力维持下,虽然算不上完全的乱世景象,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大队大队流民经过的哭喊声,来去兵队匆匆调动的喧嚣嘈杂,都能隐隐传来。偶尔还会有一声枪响响起,不过也是土枪沉闷的声音居多,快枪清脆的响声很少。 楚万里和袁世凯站在上首,都在凝神静气的听着。葛起泰和禁卫军的骨干围在他们周围,也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吭声。 自从接枪回来,原来懒洋洋的楚万里,还有沉默不言绝不抢在上司面前表现的袁世凯,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催得大家不眠不休的拼命的干活儿!枪要发下去,但是不足数,就得挑选最为可靠的人出来集中成一个相对精锐的支队。 原来完全是平时编组,现在要进行战时编组,各个禁卫军骨干从分散到各标要集中起来……其他人也不是光看着,开始在营的里头进行土工作业。挖壕沟树栅栏,还不能动静太大,积土都小心翼翼的运进营房里面藏起来——这么说吧,就是一副准备打仗的模样儿!禁卫军出来的人自然是意气高昂,本地募集的那些士兵,也未必没有自效之心,被圈起来严密监视着的这个延庆标,在禁卫军那些身经数战的骨干带领下,高速的运转起来。 看着楚万里和袁世凯他们井井有条的布置着所有事情,而禁卫军出身的骨干们也做到了令行禁止,只要布置下来就进行得雷厉风行。以葛起泰为的土著对这些南来诸人的敬畏佩服又上了一个台阶儿——这些人,的确是做大事的人物!跟着他们,不冤了! 所以当楚万里他们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气儿的。 枪声一响就停了一阵,一直没有后续的声音传来。看楚万里始终凝重着脸色,葛起泰挠挠脑袋:“大人,只怕没什么的……最近到处都不大太平……咱们这队到时候儿的任务是什么?刚才好像听得还有点糊涂……没经过大阵仗,还望大人见谅。” 一个禁卫军出身的老兵却突然道:“不对,枪声就在外头那些湖南兵的军营里头响起的!” 楚万里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望远镜,喊了一声:“不对!姓韩的出手了!”说着就当先大步走出了营房。 袁世凯也脸色一变,动作比楚万里还快,一下就抢在了他的前面! 屋子头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两位上官。楚万里和袁世凯布置下来的计划,首先要和谭嗣同取得联络。楚万里断定谭嗣同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维持住北京的甚而北地的基本秩序,直等到徐一凡北上而来。但是他又不能明目张胆的和徐一凡联络。一则是怕风声走漏,失去现在掌权带兵的道义基础。一旦被认为是作为徐一凡夺取天下的内应,京城必然动荡,现在勉力维持住的脆弱平衡就会破坏无遗!毕竟他现在能掌握的就是内城那四营兵! 二则呢,按照楚万里诛心的推断,未尝没有在徐一凡面前维持最后一点自尊的意思。 船不来就岸,岸未尝不能去就船。要是能和谭嗣同取得联系那是上上大吉。只要能和谭嗣同取得谅解配合,不管韩老掌柜采用什么样的法子作乱,总能控制住局势。说不定还能将计就计,让韩老爷子吃一个大亏,一举擒住这暗中播乱北地的渠魁! 可是人力有时而穷。谭嗣同现在是谁也不信,自己牢牢的封闭在四营官兵牢牢围住的小圈子里。现在他一身系于京城安危,绝不能出半点岔子!楚万里要盛宣怀在京城里头找到传话人,但是这么一点功夫,哪里能联系得上!而韩老头子送枪之举是表明他的大举动在即,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慢慢联系谭嗣同了! 时间这么紧迫,也只有自力更生了。对谭嗣同的命运,楚万里不看好得很。一切靠自己的话有靠自己的说法。楚万里已经仔细寻思过韩中平的心态打算。送枪给他们,并不代表韩老狐狸真的拿他们当成一伙儿。无非就是想利用他们作为吸引谭嗣同注意力的好靶子,他们才可以趁乱行事——而韩老头子隐忍三十年的仇恨,绝不只是屠了北京城就拉倒。颐和园的满清皇室两个大头目,光绪和慈禧,他怎么可能放过? 尤其慈禧还是血洗当初天京城的清廷最高决策者! 三十年的仇恨,只有这样报,才算干净彻底。 慈禧光绪死不死楚万里毫不关心。但是这个时候,要吸引香教骨干集团的注意力,将他们牢牢牵制住,就只有将慈禧和光绪控制在自己手中。吸引着韩中平带领香教主力直扑过来,只要能牵制上一两天,也许大帅就能到了!这样一则可以减弱香教对北京城的破坏烈度,二则也是让韩中平他们这些作乱北地的香教骨干在徐一凡到来之后不会星散而去,到时候在北地留下无穷的隐患…… 至于那两个奴首,楚万里倒也不在乎,看见徐一凡来了,随便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了。难道还留着?这个往香教头上一推,他楚万里心安理得很……放着他们不处理掉,将来也是麻烦,朝代更迭,再怎么随着时代开化而采取的手段不同,可是有些罪恶,还是要进行清算!也不能再留着这两个人,让前朝余孽,还有兴风作浪的余地! 大的策略方向定下来,楚万里和袁世凯就抓紧这很少的时间,力图让这支所谓延庆标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具体行事的方略很简单,就是趁着乱起,香教和谭嗣同斗得不死不休的时候儿,趁乱直扑颐和园,将那里全部控制在手中! 现在,香教发动,能晚一分就是一分,就多一点准备的功夫,更不用说徐一凡还在赶来的路上!楚万里已经让全标比往常更要老实十倍,没有要紧的事情,所有人都蹲在营房不许出来,一切作业都在晚上进行,香教要利用延庆标当靶子,他就要尽力将这个时间推迟! 他楚万里聪明,可韩中平也不傻啊…… 当楚万里他们冲到门外,才站在门口眼望去,又听见一声枪声响起,接着就是十枪百枪。在延庆标的南面,就是他们接枪的那个营头,枪声嘈杂而起,四下乱放,混合着呐喊声,冲天而起,将周围所有一切全部搅动……不用说面那个营头,只怕从上到下已经被韩中平买通了!那里的枪声爆豆也似的响起,周围营头也同时被惊动了,可以看见人影在远处跟着了火也似的到处乱窜,人喊马嘶,枪声也开始凌乱的响起,只是朝延庆标这里打过来。 子弹嗖嗖的划空而过,却没什么准头,几乎高高的都从头顶掠过去。偶尔有一两发落在左近,在地上激起几小道土烟。楚万里他们站在门口,就已经被身后的卫兵用力朝里头拉。楚万里猛的一挥手:“拉个屁!赶紧四下传令队伍进入战壕!一枪不许还,一枪不许还,听到没有?找白旗,挂起来!” 在他大声下令的同时,延标的营房里头,以禁卫军骨干为首的不少人,已经提枪冲了出来,不少延庆标的士兵跟着,但是更多的人还是躲在营房里头,被这突然而起的变故吓傻了。 楚万里冷着脸下完命令,身后的人一呆,有个禁卫军老兵喃喃道:“咱们禁卫军不挂白旗的……” 楚万里踢了说话的人一脚:“你懂个屁!现在咱们是禁卫军么?快去!” 身后人轰的一声,四下飞奔传令而去,在枪声当中大声下令:“不许开枪!进入阵地!不许开枪,进入阵地!” 禁卫军出的骨干领命很快,连推带的带着手下就跳入在营地之内挖好的连成四方型的壕沟之内,葛起泰他们这些本地人也都冲着营房大喊:“谁也不许乱!谁也不许乱!听令行事!弟兄们,这是咱们露脸的时候,可别装怂!” 外头包围监视延庆标的营头,自然也看到了延庆标这里的景象。当看到延庆标营房里头涌出了大队大队带着长长洋枪的人的时候儿,外面的纷乱,又上了一个台阶。更多的子弹朝这里飞了过来,准头也上来一些,打得四下土烟乱冒,空气中满是子弹掠过的尖利啸声。 本地的延庆标士兵几乎要将头埋进土里,一个个蜷成一团。只有禁卫军出身的骨干还伏在壕沟上头,紧握步枪,观察着四下,等候着进一步的命令。 楚万里已经被袁世凯按在了地上,才趴下就有两子弹打在了门框上面,碎砖灰土扑簌簌的落了他们一身。楚万里翻身过来晃晃脑袋,呸呸两声,笑骂道:“韩老狐狸还真是有一手,一出手就是大场面!他妈的南面恐怕一个整营都给他买通了!这得多少银子?” 袁世凯趴在他身边,眼神里头也全是跃跃欲试的神态:“大人,现在如何处置?” 楚万里哼了一声:“走!去换咱们禁卫军的军服,现在该咱们光明正大的行事了!” □□□□□□□□□□□□□□□□□□□□□□□□□□□□□□ 北京城内,在几乎贴着谭嗣同嫡系四营兵警戒圈子的外面不远处的一个大宅子里头,韩中平和章渝两人在庭院中翘而望。 远处的枪声,清晰的传了过来,混杂在一起,已经听不出个数来了。外头已经起了浪头,不远处可以听见警戒隆宗门总理衙门湖南兵杂杳的脚步声乱响,人人都在呼喝乱骂。各种各样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了纷乱至极的声响。到了最后,只有一个声音清晰可辨,不知道是多少嗓门同时吼出的:“回报大人!南苑乱起!” 外头街道上头也起了哭喊的浪头,北京城内勉强维持着的秩序,在这一刻响起的连片枪声,顿时被摧毁。街上不知道多少人在哭叫奔走——这枪声,就贴着北京城在轰然作响!各种各样想也想不到的声音同时在发作,不知道多少人在扯着嗓门儿哭喊,不用出门去看可以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 韩中平身子微微颤抖着,转头朝着沉默不语的章渝苦涩的一笑,眼睛里头老泪闪动。 他拍拍章渝肩膀,颤巍巍的就转身朝里头走去。 这个宅子本来是一个户部书吏的。满清户部的书吏,往往富甲一方,比当户部的堂官都有钱,这宅子很是阔大,上千人都容得下。捞饱的人自然不愿意身处险地,香教变乱才起,就举家迁往天津租界,这宅子也就手变卖了——谁知道兵火起来,这房子还能不能留着!不如变成点儿现的。 韩中平手下最为心腹的子弟,就分成每天几起,每起十来人的规模,潜入这里安顿下来。只是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而他和章渝,在城外最后布置好一切的以后潜入了这里。 现在,是时候了。 两百子弟,正在花厅小院当中静静等候。都是精壮汉子,多半三十来岁上下,也多半都在禁卫军当中参与了朝鲜战事。平日里在大盛魁,他们都是和气的伙计,精干的年轻掌柜,毫不起眼的栈房小工……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是一身短打,赭布包头,眼神当中闪动的,都是复仇的光芒! 韩中平走进,所人的目光都看着他垂老的身形缓缓走到花厅的台阶上头,转身面对着他们。老头子嘴唇嗫嚅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都是我天国子弟!三十一年前,天国沦陷,世上没有不灭之朝,这个也不用说了。可是我们却有被屠城灭族的血海深仇!你们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死在这场屠城当中,更有当时才三四岁的,全馆被屠,你们藏在尸体堆里头才活下来的……这景象,一辈子我们也忘记不了!你们死去的父母,都是我韩中平的骨肉兄弟姐妹!我韩中平三十一年前立誓,上天入地,也要誓复此仇!” 韩中平缓缓抬手,一粒一粒的解着身上狐裘皮祅的纽扣。老泪在沟渠纵横的脸上,慢慢地落了下来。 “……真漫长啊……可咱们终于到了这一天!我救了你们这些天国遗孤,教养你们二三十年,为的就是今天!朝代更替兴亡,我们不管,可这仇,却是非报不可!我们要撕开这座北京城,诛杀清妖酋首,让百万香教子弟进城,让这个清妖帝都,同样沦亡在血海当中!鸡犬不留!你们——愿意跟着我老头子报此血仇否?” 底下沉默一阵。正如韩中平所言,他们都是被救下来的。有的岁数小点的,那是天京屠城之后几年,被韩中平救出的父母生下。但是打小认识的第一个词,就是仇恨!韩中平教养他们,照顾他们,对这些天国遗孤倾注了全部心血。 能站在这的,都是对韩中平绝对服从,而且也深信必复此仇的人。看着打小敬若天神的韩老掌柜如此动情,大家除以死报之以外,还有什么说的? “血洗京城,鸡犬不留!”底下低低的整齐应和,映衬着外面混乱哭喊的声音,更显得寒气逼人。 韩中平已经解下了身上狐裘,穿在里面的,却是黄布战祅,拦门红色战裙,团花红马褂。正是太平天国大将的正式朝服!布质已经泛出了陈旧的颜色,却全无霉烂变质的斑点。真不知道过去三十年里头,韩中平有多少次秘密将其翻出来保养整理,等待着有朝一日,再穿在身上! 血迹的颜色,似乎已经渗入了这身朝服的里头,三十一年前的血色,到现在仍然未曾消褪干净! 韩中平苦笑一声,伸手向后捞着自己花白的辫子,章渝已经伸手递过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韩中平接刀在手,毫不犹豫的就一刀割下,狠狠的将手中辫子扔在地上。花白稀疏的头,一下披散开来。底下已经有两个子弟,快步上阶。一个捧着杏黄红边的头巾,一个捧着天国式样的角帽。 韩中平站在那里,脑袋微微扬起,一动不动。等着那两个子弟先为他缠上头巾,接着再小心翼翼的戴上角帽。 他脸上的老泪,无法停歇的不断朝下滑落。 “将我的旗帜拿上来!” 又是两个子弟上了一面黄色的旗帜,已经陈旧得很了。韩中平迎着那旗帜,接在手中,轻轻抚摸着那陈旧的旗面。接着就咬牙一抖,这面竖式镶红牙火焰的战旗,顿时就在手中展开,这是一面前导出行的仪仗旗,上面十个大字。 “天国后军统左翼仇王韩”! 展开这面旗帜,韩中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颤抖着大恸。一直默然不语站在他身后的章渝昂然向前一步,眼神当中,也满是复仇的火焰。 “……南苑已乱,谭嗣同的最后一点兵力,转眼之间就要被抽空。我等先诛杀谭嗣同!谭嗣同既去,鞑子朝廷在京城最后一点可恃之兵将群龙无首,再无控制局面的能力!而我香教阎尊已经带着心腹万余,离此不远,可趁乱打开城门,一举涌入!我等将让此京城,彻底毁灭!” □□□□□□□□□□□□□□□□□□□□□□□□□□□□□□ 枪声也同样惊动了在隆宗门总理大臣衙门里头的谭嗣同。 外面的消息流水一般的报了上来,口口声声的都是南苑乱起! 谭嗣同的第一反应就是招募的那万余香教子弟作乱,在南苑有三四千兵马监视着这些香教子弟,现在终于闹起来了! 他竭力的稳住自己的情绪,一道道命令下去,城门立即封闭,门兵加倍。立即派探马去南苑,探明情形回报。 召杨锐过来,立即要先稳定下京城人心再说! 只要他谭嗣同不死,城门关紧,万余无枪无械的香教子弟扑不了北京城! 人都派了出去之后,谭嗣同就在总理衙门院子里头负手团团转圈,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这个时候,他麾下这些兵马同样惊惶,所有人在看着他,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他自己不能乱! 王五寸步不离的跟在谭嗣同的身边,他没什么多想的。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护住自己这个兄弟! 外面的混乱哭喊声音不住的传进来,侍卫在各处的戈什哈们一个个脸色惨白,紧紧握住手中快枪。而谭嗣同到了最后,只是抿紧嘴唇倔强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杨大人到!” 一个戈什哈飞也似的跑来,大声通传着消息。谭嗣同一下转头,大步就迎了出去。还没等出庭院,就看见杨锐、林旭、杨深秀、刘广仁、康广仁等几个自己最为心腹的手下,都急急奔了过来,每人都是满头大汗。 这些日子总衙门已经没有政务可办,林旭他们这几个章京都派去协助杨锐,维持着这么大一座北京城的基本秩序。这个时候大乱忽起,所有人都同时赶了过来。他们原来也是没有实务的书生,被时代潮流一下涌到了这个高位,虽然一直在陪着谭嗣同苦苦支撑,可这贴着北京城的大乱一起,终于有点慌了手脚! 杨锐离着谭嗣同老远开始大喊:“复生!复生!这怎么办?乱起的是延庆标,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手里还有洋枪,双方正在交火……有了洋枪器械,这乱事就收拾不了了哇!” 谭嗣走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的探马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你不要乱说!” 其实他内心也是大震,手脚不由自主的冰冷。如果那万余香教子弟,都有了洋枪,这怎么收拾得了?他们怎么在这严密监视下得到洋枪的? 几个人将谭嗣同团团围定,七嘴八舌的大声问:“复生,怎么办?怎么办?” 谭嗣同努力稳住心中情绪,挥手大声道:“等消息传回来!现在城门最要紧,死死看住!书乔,你赶紧回衙门,派出人手,无论如何要稳住京城局势!如果有香教趁机结坛作乱,准你就的格杀!” 杨锐跺脚:“早就乱成一锅粥了!顺天府的衙役,步军衙门的绿营兵,现在不知道跑散了多少,我哪来的人维持京城秩序?” 谭嗣同断然道:“我给你一营兵!有这几百人当骨干,总能纠集一些绿营兵和衙役,他们家也在这城里头,说明白覆巢之下的道理,总能听令的!我不管你怎么做,要让这乱象先平息下来,走一路鸣锣一路,告诉城中百姓,我谭嗣同还在!北京城就安若泰山!” 杨锐长叹一声,谭嗣同也不多说,挥手让一个戈什哈跟着杨锐去传令调兵。 就在这个时候,谭嗣同派出去的探马已经赶了回来,飞也似的冲了进来,先是两三个,接着七八个。看见谭嗣同在这里就打千下来:“大人!延庆标是禁卫军!是徐一凡的禁卫军!他们先向驻扎在他们南面的左军前营开枪,围定他们的营头枪还击,现在还能困着他们。可是谁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要是其他香教营头也是禁卫军改扮,那就大事不妙了!南苑驻军,求大人派兵增援!” 一听到禁卫军三个字,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震。连举步要走向门外的杨锐也停了下来。禁卫军的威名已经是天下闻名,自度度人,谭嗣同带领的这些刘坤一留下的兵也绝无可能是他们对手。要是真的是禁卫军和香教合流,大事就去矣! 在场中人脑海当中不由自主电闪般的掠过同样的念头,这场北地乱事,最大利益获得就是徐一凡。他借着香教名义入城将大清的统治中枢摧毁,是再便宜也不过的事情。事后有一万种理由将这里的事情撇清楚——等他以救世主的模样驾临已经成为废墟的北京城,北地再无抗手,也少了许多大清留下余孽的麻烦,可以方便的打造他徐一凡的新朝——至于要死多少人,在改朝换代的鼎革之际,有谁在乎?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投射在脸色铁青的谭嗣同那里。 复生,你该怎么办? 谭嗣同脸上神色变幻,最后却猛的一挥手:“书乔,你去干你的事情!漪邨,你拿着我的令箭,去九门巡视,城门不开!不许出城!我们暂时不动!等南苑那里进一步消息传来,再做决定!” 杨锐深深地看了谭嗣同一眼,拱手抱拳而去。被叫到名字的杨深秀也怔了一下:“复生,难道……” 谭嗣同烦躁地挥手:“现在还不能确定禁卫军是与香教合流!我还要看看!” 他心中一个声音却在不断的反复追问:“传清兄,难道你真的为了大业,不惜以京城百万生灵殉葬?传清兄啊传清兄,你真的会这么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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