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封神》火爆公映,有朋友问我,明清笔记中可否有什么《封神演义》的“周边”,我回忆了一番,还真不多。古典文学名著中,为古代笔记援引、延展和考据最多的,似乎应该是《三国演义》,其次是《水浒传》和《西游记》。至于《封神演义》,真的是寥寥无几,硬要攀扯,那就是只要提及昏君和酷刑,多半会拿纣王出来搞个并列词组什么的。当然妲己也逃不掉,比如明代《五杂俎》里说的“妹喜迁夏,妲己倾殷,褒姒覆周,丽姬倾晋”什么的,还是“红颜祸水”那一套。 但是经笔者一番翻查,还真的在一些志怪笔记中找到了几个与之相关的故事。 商纣王与苏妲己,清代孙家鼐的《钦定书经图说》插图 一、狐变妲己:另一部书的说法 在这些笔记中,与《封神演义》关系最为密切的当属在《狐媚笔记》中的“狐变妲己”一则。《狐媚笔记》是冯虚子从历代笔记小说中以“狐狸精”为专题,摘编出来的一部书。“狐变妲己”就是根据明代作家余绍鱼撰写的《春秋列国志传》卷一到卷十有关妲己的内容摘录缩写出来的。 “冀侯苏护有才女,名妲己,年十七岁,姿色绝世,绣工音乐,无不通晓。”纣王听说后,勒令苏护将女儿进献。苏护护送女儿赶赴朝歌,到达恩州馆驿的时候,驿站的人提醒他说:“此驿幽僻,淫邪所聚之低,往来游宦被魅者多,贤侯不宜安于庭内。”苏护叱责他说:“吾送后妃入朝,天子有诏在此,何魅之有!”然后让妲己在正堂休息,命令数十个婢女,点燃蜡烛,各持短剑,在卧榻之侧守护,又把正堂的大门锁上,门外让武士披坚执锐,轮番巡逻。 “将及夜半,忽有一阵怪风,从户隙而入中堂,婢妾有不卧者,见一九尾狐狸,金毛粉面,游近榻前。”一个婢女挥剑砍去,忽然灯烛俱灭,那婢女倒地而亡,“狐狸尽吸妲己精血,绝其魂魄,脱其躯壳,而卧于帐中”。天亮之后,苏护让人打开中堂,来问夜间动静,众婢女告诉他说,一夜寒风灭烛,邪气袭人,但门窗并没有打开过。苏护觉得奇怪,让手下在馆驿巡视,在后院的草地上发现一个死去的婢女,苏护大惊,立刻催动车马离开馆驿,“然不知妲己早已被狐狸所魅耳”。 到达朝歌以后,纣王宣苏护带女上殿,“见其仪容妖艳,花貌绝群”,十分喜爱,“遂宠幸异常,恣意淫乐,略无忌惮,或杀谏臣,或戮宫女,或斮人胫,或剖孕妇”。而妲己白天陪着纣王在宫里游玩,晚上则“露其本相,吸取死人精血,其貌益妍”。 有一次纣王在琼林苑大宴群臣,忽然看见一只狐狸藏在牡丹丛中,“急令飞廉射之”。飞廉说只要放出金笼雕鸟,就可以活捉它,纣王马上下令放出金笼雕鸟,“狐被爪破面,遁匿沉香果架,不见踪影”。武士们一番搜索,只发现一个大土窟,堆满了骸骨。纣王宴罢入宫,见到妲己,发现她两腮俱破,敷着花药,问她怎么回事,妲己笑着说是早晨被白莺鸟抓破。纣王信之,“不知其在牡丹花下为雕兄所搏也”。从此以后,妲己经常在夜间出入宫廷,官宦和嫔御多有所见,朝歌城中谣言汹汹。司空商容劝谏纣王,被废为庶人。 “后武王伐纣,纣自焚而死”,妲己在摘星楼想化形远遁,被殷郊保住,绑到姜子牙帐前。姜子牙数说她的罪行,命令将她斩首,但行刑者悦其美貌,不忍下手,连换三人,都没能行刑,姜子牙大怒,“乃以照魔镜照之,现其本形,殷郊手起斧落,斩为两段”。 所有熟悉封神故事的读者,读到这则笔记,恐怕都觉得眼熟,这是由于《春秋列国志传》现存最早刊本为万历丙午年三台馆余象斗从刊本,而《封神演义》的成书亦在万历年间,所以学界认为二者很可能存在着“借鉴”,才造成了这一现象。 二、刳剖孕妇:纣王尚不可为 在《封神演义》里,体现纣王残暴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刳剖孕妇,一是炮烙之刑,而明清笔记中,只要涉及类似行径者,往往都会拿纣王出来说事儿。 《夜谭随录》中写京山一个小偷杨三,潜入某富翁家行窃,藏在他家儿媳妇的床底下,准备深夜动手。那儿媳妇有身孕,睡得早,杨三听她鼾声,知已睡熟,正欲钻出,忽见房门打开,一人进来,“深目耸鼻,黑须绕颊,背负黄布囊,狞恶殊可怖”。只见他走到孕妇床前,戟指闭目,口中喃喃似有所诅,随后以手指着孕妇后背,孕妇忽然从床上爬起,面向那人下跪。那人打开黄色布囊,取出一把刀,“剖腹取胎,破胎取子,复剖子腹取其心肝,贮小磁罐内,纳裹囊中,背负之径出房去”。妇人的尸体则仆倒在床下。 《夜谭随录》 杨三虽然是小偷,但天良未泯,见到这等残忍的事情,十分愤怒,悄悄跟在那人身后。等到天亮,在一家客店里将他抓住,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他的行囊,“则累累然磁罐数枚”,打开一看,“见鲜血满中,腥气触鼻,取器倾视,尽小儿心肝”。众人大怒,说:“纣以天下之尊,刳剖孕妇,尚为不可,汝何等人,破卵伤胎!”就是说纣王解剖孕妇,天理尚不能容,何况是你!一顿暴揍之后送到官府。县令一番审讯,方知此人乃是邪教的党羽,“取小儿心肝者,亦行持邪术必需之物也,时湘汉一带胎妇被剖者甚多,至此始得其故,并得其党名姓面貌数十人,陆续捕获”。 还有炮烙,《史记·殷本纪》中写“纣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司马贞在索引中说此刑乃是纣王“见蚁布铜斗,足废而死”,于是发明出来的,本来只是“烧炭其下,使罪人步其上”,后来就演变成了“膏涂铜柱,加之火上”,于是炮格就变成了“炮烙”。清人许奉恩在《里乘》中描写一人在梦中见到地狱里的炮烙之刑,甚是惊心:“即见鬼役舁铜柱一具,高约八尺许,置堂西隅,柱中燃炭,烈焰飞腾,上下俱赤。上坐厉声喝令将予炮烙,左右两鬼役,青面赤须,状貌狰狞,应声曰:‘诺。’一撩予发,一褫予衣,予觳媟觫股栗,心胆俱碎……” 影视剧中的炮烙之刑 现实中的炮烙之刑,无需这样复杂。清人汪道鼎在《坐花志果》中回忆,他的故乡杭州有个富户,其妻暴虐成性,对待家中的婢女尤其酷虐,“小不如意,即榜掠无完肤,尝毙一婢于杖下”。她的婆婆知道后十分生气,狠狠将她斥责了一番,她变本加厉,索性将杖刑改为“纣作炮烙之刑”。 “一日,有一婢忤意,怒甚,以烙铁置炽炭中烧红,脱婢衣而遍烙之,竟体焦灼,叫嚎而死。”没过几天,这个恶毒的女人突然发了狂,“先后二婢同附其体,称欲索命,或自拔其发,或自批其颊,针刺刀截,一如当日待婢之法”。她的婆婆听说儿媳妇犯了疯病,前来探望,那女人则扑通跪地,以婢女的口吻说:“蒙老太太恩,虽死不敢忘。”婆婆劝她们不要索命,承诺延请高僧为她们做法事,但两个婢女的复仇意志十分坚定:“当时少奶奶若肯听老太太话,婢等何至死于非命?老太太前,婢等断不敢无礼,然欲缓其死,弗能也。”从此,只要婆婆在,病人的神智还稍微清醒一些,婆婆一离开,疯病发作如故,最终还是一命呜呼。 三、妲己非人:南宫女官的统称 在明清笔记中,也存在着少量纠正史书和演义之误的“独见”,最有名者,大概要算是袁枚在《子不语》中所写的“纣之值殿将军”。 《子不语》 天台僧人智果喜欢旅行,有一次在山上迷了路,“忽望崖上坐一巨人,长丈余,遍体绿毛如翠锦”,吓得他撒腿就跑,遇到一位道士,告诉他说,这个巨人乃是商纣王时代的值殿将军,被奸臣飞廉、恶来所谮,避居到这座山里,平时喝山泉吃野兽,所以状貌远比一般人高伟。“子往拜祈,兼可问商代事。”智果于是回到崖边,对着那巨人行礼拜,然后问他可否知道纣王宠爱妲己之事。巨人说你错了,妲己并不是指具体的一个人,“妲者,南宫女官之称;己戊者,女官之行次。女官非止一人也”,然后问智果到底想了解哪一位妃子。智果瞠目结舌,只好转变话题,问他知不知道周文王之事?巨人说我不知道什么周文王,你说的莫非是西方诸侯姬昌?“其人事纣甚恭,并无称王之事,汝所问者,何人告汝?”智果说是书上看的,巨人一脸茫然,问书是什么?智果便比比划划地描述了一番,巨人笑着说:“我那时尚无此物。”智果无话可说,只能拱手告别了。 这则笔记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说以周代商很可能只是一场政治阴谋,而纣王并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无道——甚至“书”这一事物本身,就意味着对历史的篡改和伪造。 巨人说“妲”字的意思是对南宫女官的统一称谓,而民国学者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中亦别有所见,他考据指出,在旧本字书中,“妲己”写作“䵣己”,注曰“黑而又艳曰䵣”,《说文·黑部》上说:“䵣,白而有黑也。”《塞上新记》上说:“今呼满洲北部人曰鞑靼,‘靼’,一作‘䵣’,状其黑也”,旧说妲己貌黑,所以才写成“䵣己”。柴小梵认为:“予尝谓史传所传美人,未必真皆国色。”总之说来说去,对妲己的各种妖艳魅人的描写,只是把一个沦为帝王玩物的女孩污名化而已。那么,历朝历代将亡国之祸归因于女人的谬见,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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