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是1952年5月初的一天。 此前,炮连二班的“游动冷炮”已经在537.7高地北山首开纪录,先后已毙伤了十多名敌人,《志愿军报》和军里小报呼啦一下子来了好多记者围着炮二班转。这个消息,对炮一班的战士们刺激很大,大家都摩拳擦掌嚷嚷着也要去打一把。特别是一个叫谭兴国的战士,原来是第一三五团一营营部文书,跟营首长们磨了很久,才如愿以偿下到了连队。这一听说有仗可打了,又跟班长死乞白咧套近乎,一定要跟着上去打一打。连里研究后,终于同意炮一班也上去“打一打”…… 这也难怪,他们从三四月间进入五圣山地区阵地防御以来,光修工事挖坑道了,一直就没大仗可打,谁心里都痒痒得慌。“冷枪冷炮对敌斗争”开展以来,一线步兵连队“打活靶”打得是热火朝天,狙击手们屡屡得手,象邹习祥这样的“神枪手”那会儿已经小有名气,更是让搂着炮筒子的炮手们瞅着眼热还干着急…… 唐章洪更着急,象他这样的一炮手,当时是留在二线作“战斗力储备”的。炮二班的一炮手是个老兵,也是个被“储备”的“战斗力”,可人却敢倚老卖老,见天儿跟连首长们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睛,闹着要“上去”。而唐章洪心里虽然也在挠痒痒,但却还算知道自己当时的份量,也很守本份,没象人家那样理直气壮的跟领导吵吵——他也没人家那资格呀…… 现在好了,咱也有机会了。 这是第一次出击。连里和班长商量了,游动炮位就选在537.7高地北山阵地左侧后的448高地以东的一个小山包上,目标则是这个高地东南方向约1800米处的阳地村。这个地方地势低洼,是敌人的一个物资转运地,见天儿都有汽车拉着物资到这里来装卸转运,是个很好的“单炮游动”巡猎目标。 那天天蒙蒙亮,班长带着唐章洪,战士贾志培、谭兴国一行4人,带好干粮和水,悄悄沿交通壕来到了448高地东则小山包的一个拐角处,在一棵大松树下架好了炮。因为是第一次出击,大家都带着一种瞧西洋景儿的心情,想亲眼看看敌人是怎么倒在自已送出去炮弹之下的,所以选用的射击方式是“直接瞄准”。 就是因为这个“直接瞄准”,他们这次行动,一开始就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内。 448高地东侧小山包向左四五百米处,是敌人占领的注字洞南山阵地。在晨曦之下,他们观察448高地方向情况十分清晣,唐章洪他们在一棵大松树下架炮,又恰恰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观察乃至瞄准射击的参照物。这个高地上有敌人的固定坦克和安置在地堡中的无座力炮,正好可以对他们直接瞄准射击…… 这一切,这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毛孩子兵都浑然不觉,就是班长这个老兵也大意了。 ——他们求战求胜心,太切了,忘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训。 班长在大松树下举着望远镜,瞅好了目标,报出诸元。 唐章洪接过贾志培递过来的炮弹送入炮膛,然后侧身蹲下。 就这一瞬间,注字洞南山一个地堡中伸出的一根闪闪发光的无后炮炮筒出现在他的眼帘。 “班长……” 话音未落,就听得“咣”的一声,一发炮弹在大松树边炸响。 大家还没回过神儿来,又一发炮弹打了过来,就听得大松树在嘶咧声中轰然倒下。 几个人全被埋在了交通壕里。 唐章洪挣扎着从土里钻出来时,发现贾志培、谭兴国都负了伤。他和班长两人赶紧把他们拖进防炮洞包扎起来。可敌人的报复炮火打得昏天黑地,白天没法把他们送下阵地,只好在防炮洞里一直熬到夜幕降临,才抬上伤员们送往了阵地后面的营绑扎所…… 后来才知道,贾志培在转移到团卫生队的途中,不幸牺牲。 “炮弹刚送出去,连弹着点都还没瞅着,就被人家打了个正着,窝囊啊!贾志培,我们一起参军的一个四川兵,还到不到二十岁,上了阵地一直都卯足了劲儿要上前沿‘杀敌立功’,结果哩,敌没杀着,第一仗就……” 多年后,唐章洪老人神情黯然地对笔者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炮一班“冷炮游动”首战失利示意图 四 首战失利让大家都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唐章洪也很沮丧。 不过哩,这也把大家“报仇雪恨”的气性儿给挑了起来。 指导员的“政治工作”的确也很“模范”。那天他来到班里,一句责备话没说,先把几个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毛孩子哄着诓着给安抚下来:“这次你们打砸了是吧?那你们还想不想接着再打哩?有没有信心接着再打哩?要没这个念想了哩,你们就跟这儿继续哭鼻子吧!我就不陪你们了。要还有这个念想的话,那就别哭丧着脸,咱好好琢磨琢磨合计合计,以后该怎么打?……” 于是就开“诸葛亮会”:这次打砸了,问题究竟出来在哪儿?这些问题怎么个解决? 会上,一条一条地检点,一条一条地落实,形成了这么几条: 一、还是要充分利用曲射火炮可以在反斜面射击的优势,尽量采用间接瞄准。充分发挥迫击炮死角消灭死角的优势。 二、炮位不能设置在明显地标物附近。 三、“单炮游动”不需要那么多人,三个人足矣:班长充当观察哨,炮手观察目标,计算诸元,操作火炮;弹药手一人在防炮洞中备弹供弹。 四、要设置假炮位迷惑注字洞南山的敌人。办法是:故意暴露挖掘工事的鲜土,在假炮位预埋上一颗手榴弹(或一个小火药包),导火索牵上绳索,由防炮洞里的弹药手掌握。炮手装填炮弹10秒后,弹药手就拉绳索引爆手榴弹。这样炮弹发射声与手榴弹爆炸声即可同步炸响,制造出“我们在此打炮”的假象来。 五、炮击结束后,迅速分解炮架炮筒瞄准镜进防炮洞,不用移动炮底盘,那是个笨重家伙什,即或被弹片戳几个洞还可以照用不误。这事儿行前要反复演练,一定要做到行动迅速,绝不拖泥带水。 这些条条,后来被“知识分子”唐章洪自己,在机关作战参谋、战地记者们的帮助下,提练完善成了这样一句“顺口溜”: 深入前沿,假明真暗,流动多变,四打四不打,三快两准,一张一驰。 “三快两准”:确定诸元要快,架炮要快,瞄准要快;两准:距离测定要准,方位标定要准。 “四打四不打”:敌人前沿阵地,一般不打(曲射火炮初速低,前沿敌人听到炮响躲避还能来得及),敌人纵深目标,打——简单地说,就是“抵近前沿打纵深”;单个活动的敌人,不打,多个敌人,打;情况不明,不打,情况清楚,打;没有把握,不打,有了把握,打!…… “一张一驰”:时间、地点灵活多变,有张有驰,不形成规律。 到后来,这些道道还继续发展成了“择时组织多炮协同,火力齐袭,逐步将斗争焦点推向敌前沿,逼敌后撤”,再到后来,在敌人前沿纵深,都很难看到敌人的踪影了。而我方也由步兵与炮兵有组织地选定时间地点,明确“火力协同”的分工:先用直、曲射火炮,充分对敌前阵地火力齐袭,敌人的前哨工事火力点往往在受到突然火力震慑或工事受损时,被逼出工事或洞穴向山后逃命。这时,我前沿步兵再单个狙击敌人。这种方式,也很奏效,不但能消灭敌人,往往还能逼敌放弃前哨阵地,向后收缩。 “那时候,官兵关系很好,部队里‘三大民主’贯彻得非常充分,我有什么想法,直接就可以跟连首长们交流,连首长们也经常来班里和我们一起出点子想办法。你有了功劳,干部们大会小会表扬,谁也不会贪污;你有了挫折,他们也不是光会撸你,更不会幸灾乐祸,而是跟你一起总结、提高。那时我很爱动脑筋,想到什么点子就跟班长说,跟连首长说,大部分都被采纳了。连里有革命军人委员会,我就是革命军人委员会委员,对指挥员的指挥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三五反的时候,军里开大会,连军长都可以指名点姓地批评,唉,那年头的那人那兵那队伍啊……” 多年以后,唐章洪还很感慨。 总结反思完了再次上阵,还是在448高地东侧的小山包上,还是在拂晓前进入阵地——要报仇雪耻。 这次的炮位设在高地反斜面的交通壕一个防炮洞附近,观察哨设在高地山脊阵地上,与炮位有交通壕相连。同时按预案在另一处设置了假炮位,埋好了手榴弹。 天亮了,班长和唐章洪两人在观察哨瞅好目标:阳地村那个洼地里,敌人正在搬运东西。 诸元什么的测算好了,唐章洪跑回炮位,装填上了炮弹。 炮弹象鸽子似的飞了出去。 这边防炮洞里弹药手也把绳索一拉,假炮位的手榴弹也响了。 “打着啦打着啦,唐章洪,再补一发”,班长大喊。 唐章洪将又一发炮弹装填进炮膛,然后跳起来就跑到观察哨,从班长手中抢过望远镜。 哈,敌人乱作一团作鸟兽散。俄倾,又探头探脑跑出来,抬走了两个人。 “跑了的不算,抬走的算,战果:毙敌两名”,班长最后定盘子。 正在高兴,注字洞南山敌人的报复炮火也“咣咣”地砸了过来——全砸在假阵地上…… “快防炮,快防炮”,大家把家伙什一收拾,钻进了防炮洞。 过了一会儿,阳地村那边敌人的报复炮火也砸过来了,假炮位那边一通深耕透犁…… 来晚了,也打错了。 唐章洪们在防炮洞里悠悠闲闲地就着美国罐头嚼压缩饼干,消停到晚上,得胜回营。 “那一次打了,信心就起来了,美国鬼子也不过如此嘛!”多年后,唐章洪如是说。 仔细瞄准精确打击———唐章洪(右)在瞄准 那会儿,他们对面的敌人是美步兵第四十师的“美国鬼子”,上甘岭战役两月前才被换下去。 打那天后,他们的积极性大增,天天都在537.7高地北山和448高地之间游动,屡有斩获。 个把星期后,敌人的汽车白天就不来了,卸货也在晚上。 唐章洪们只好改章程,几天来一回了。 “那‘四打四不打’也不是清规戒律,都是自己根据情况掌握,能打就打!”老人回忆说。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信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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