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祖达摩一篇中,我们提到达摩用了九年时间得了数位弟子,经过考试,最终确定慧可得其衣钵,故而慧可被后世视之为禅宗第二祖。 按照《续高僧传》上的说法,慧可是“虎牢人”,而《祖堂集》、《五灯会元》等书则说他是“武牢人”。这两个地点听上去读音相近,不知是不是一个地方,为此胡适做了仔细的考证,但似乎他的说法也未得到后世的公认。那就不去管他吧。对于慧可的出身,《五灯会元》有这样的记载:“父寂。未有子时,尝自念言:‘我家崇善,岂令无子?’祷之既久,一夕,感异光照室,其母因而怀妊。及长,遂以照室之瑞,名之曰光。” 善意的提醒 高僧的诞生当然会伴有神异现象,但这个神异现象被其父亲起成了名字,因此,慧可在年轻的时候名叫光。而各个传记中,都说他俗姓姬。看来他当年的名字叫姬光,这两个字合在一起读出来,可真够响亮,如果放在现在,足可以隐喻他像极光一样照亮佛教界。而此传中说他:“自幼志气不群,博涉诗书,尤精玄理,而不事家产,好游山水。后览佛书,超然自得。” 关于这段话中的“尤经玄理”,《续高僧传》中也说慧可“专附玄理”,那什么是玄理?印顺给出了回答:“从魏晋以来,易、老、庄学盛行,称为玄学;而玄理、玄风等名词,也成为一般用语。佛教中也有玄章、玄义、玄论、玄谈等著作。这里的玄理,当然不是老庄之学,而是‘钩玄发微’、直示大义的、简明深奥的玄理,不是经师那样的依文作注,或广辨事相。”印顺认为,慧可所研究的玄理不是魏晋玄学,而是“简明深奥的玄理”。 沿途所见的“农村淘宝” 这种以本名解释本名,颇难让人理解,这就如同解释什么是哲学时,将其说成“哲学就是深奥严密的哲学”相类似。可能印顺法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在文中继续说:“佛法中,如空有,真妄,性相(中国人每称之为‘事理’),迷悟;生死与涅槃,烦恼与菩提,众生与如来;法性、心性等深义,着重这些的,就是玄理。” 读到这句话让我明白了,原来,印顺认为要解释这些佛教的专用名词,或者探求这些名词所涵盖的外延与内涵,这就是玄理。看来,这位姬光在没有出家之前,就开始仔细研究佛教的许多专用名词究竟是怎样的涵义。 研究的结果令使姬光对这些玄义感觉到“超然自得”,于是他:“即抵洛阳龙门香山,依宝静禅师出家受具。于永穆寺浮游讲肆,遍学大小乘义。年三十二,却返香山,终日宴坐。”原来,这位姬光读了许多佛理之书,就到龙门香山出家了。后来又到永穆寺去讲经和学法,他32岁时又返回了香山,但返回来之后,却每天在那里默默地静修,这一修就是八年,但他的这个修行终于有了结果:“又经八载,于寂默中倏见一神人,谓曰:‘将欲受果,何滞此邪?大道匪遥,汝其南矣。’光知神助,因改名神光。” 修整一新的小镇 他的苦修终于感动了神人,神人让他到南边去求法。这样的指示让姬光明白了神在帮助他,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神光,第二天果真发生了神异事件:“翌日觉头痛如刺,其师欲治之,空中有声曰:‘此乃换骨,非常痛也。’光遂以见神事白于师,师视其顶骨,即如五峰秀出矣。乃曰:‘汝相吉祥,当有所证。神令汝南者,斯则少林达磨大士必汝之师也。’” 第二天,神光头疼的很厉害,他的师父看他很痛苦,就想给他治疗,这时空中又传来了神人的话,告诉他这是进行换骨。不知道“脱胎换骨”一词是否来源于此。既然师父也听到了空中所传来的神语,于是神光就把昨天神人对他的教诲告诉了师父。说话之间,他的师父就看到神光的头顶上变成了凹凸不平的五座山峰。师父认为这样的长相很吉祥,他告诉神光说,神让你往南去求法,就是去到少林寺拜达摩为师。 从年龄算起来,神光是从32岁开始静修8年,然后得到神人指示,这样加起来,正好是他40岁,而这个年龄正好符合道宣在《续高僧传》中的记载:“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门菩提达磨游化嵩洛,可怀宝知道,一见悦之,奉以为师,毕命承旨。”果真,他在少林寺遇到了达摩,于是他就向达摩提出,要求拜师,而后就发生了禅宗史上的一大著名公案。 巍峨的司空山 但是,《景德传灯录》上的记载跟上面的记载有些差异,我上面的引文都是出自《五灯会元》,而《景德传灯录》上却说:“时有僧神光者,旷达之士也。久居伊洛,博览群书,善谈玄理。每叹曰:‘孔、老之教,礼术风规。庄、易之书,未尽妙理。近闻达磨大士住止少林,至人不遥,当造玄境。’乃往彼,晨夕参承。” 这段话说,神光住在洛阳时,什么书都看,并且善谈玄理,他感慨说,儒教、道教等各类著作未能让他探得真理,他听说达摩在少林寺弘法,于是他就前往拜师。如果按这段话所说,他前往少林寺拜达摩为师,并没有受神人的指示,而是因为他自己听说达摩来北方弘法。不管怎么样吧,反正他就是前往少林寺准备去拜达摩为师。但我从上面那段话的前后叙述顺序来看,感觉到神光最初“善谈玄理”,应当就是魏晋玄学,而非佛理。因为他读的那些玄学感觉到不尽兴,所以才转投到了达摩门下者。 无相寺 神光见到达摩时,达摩只在那里面壁修行,也不跟他说一句话,这让神光开始心里琢磨原因:“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神光觉得,古人为了求法,什么痛苦都能经受得了,他今天也想学得大法,那也应该效仿古人,于是他就在:“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坚立不动,迟明积雪过膝。” 不知道这是不是神光的苦肉计,总之,他把自己冻在大雪里的做法果真逼迫得达摩张了口:“师悯而问曰:‘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达摩问他,你站在雪里这样受冻,到底有怎样的要求?神光听到达摩终于开了口,于是他:“光悲泪曰:‘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师曰:‘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左侧的房看上去真像宾馆 神光要求达摩弘法一事,但达摩却说,佛法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够学的到的。那潜台词就是说,你站在雪里受冻一场,难道就表明了你要学得大法的决心了吗?其实神光早就料到达摩会质疑他的决心:“光闻师诲励,潜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师前。师知是法器,乃曰:‘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 原来,他的身上藏了一把刀,他听到达摩对他的质疑后,掏出刀来,砍断自己的左臂,然后用另一只手拿着断臂放到师父面前。他的这个举措令达摩觉得,这个神光果真有求法的决心,他跟神光说,很多大德为了求法,连生命都不顾,而你为了求法,能够砍断自己的左臂,虽然生命还在,但这也算是有决心了吧。于是“师遂因与易名曰慧可”。 拦住了去路 这段公案虽然极其有名,然而道宣在《续高僧传》中的记载却完全没有这么传奇:“遭贼斫臂,以法御心,不觉痛苦,火烧斫处,血断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道宣说,慧可确实缺一只胳膊,这只胳膊却不是慧可自己砍下来的,而是被某个贼所伤。但道宣还是认为慧可是位自制力极强的人,他被贼断臂后,用意念来制止疼痛,同时慧可可能是担心伤口受感染,于是他就用火来烧灼伤口,然后找布将伤口包裹起来,并且他从不把自己受伤的消息告诉他人。 但是我想,他即使不告诉别人,别人难道看不出他的左臂不见了?关于这一点,在《续高僧传》中也曾谈到过,此传中谈到一位林法师时,有这样一句话:“及周灭法,与可同学。”道宣说,这位林法师跟慧可是同学,那么,他们共同的老师是不是就是达摩呢?道宣没有说,而达摩的弟子中,也没有姓林者。 这种建筑格局颇像度假村 这就不去管他吧,总之,这位林法师跟慧可有着一样的遭遇,但却表现出完全相反的姿态:“后林又被贼斫其臂,叫号通夕,可为治裹,乞食供林。林怪可手不便,怒之,可曰:‘饼食在前,何不可裹?’林曰:‘我无臂也,可不知耶?’可曰:‘我亦无臂,复何可怒?’因相委问,方知有功,故世云‘无臂林’矣。”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北魏时的贼在偷东西或抢东西时,总喜欢砍伤物主的胳膊,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毛病。那个时代,僧人又没什么财产可言,也不太可能为了夺回自己的财产而跟贼人们搏斗,那为什么一定要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要砍掉人家的胳膊呢?也许是那个时代的风俗,这让我真是弄不明白。 但从林法师被砍之后的情况来看,似乎这种又抢又砍胳膊的事情并不是一个常见事态,因为林被砍之后却完全没有慧可的那种自制力,因为林法师疼得昼夜号叫。因为他们两人是同学,所以慧可帮着林包裹,同时慧可出外化缘,所得的食物再拿给林法师吃,然而这位林却不领情,因为慧可拿给他的食物并没有喂到他嘴里,这让他很生气。 山脚下的寺院 慧可向他解释说,食物已经摆在你面前了,你自己吃不就可以了吗?林说自己,我无臂也,你难道不知道吗?其实这句话也让我有些疑惑:难道贼将林法师的双臂都砍掉了?如果是砍掉了一只,那林就不会说自己无臂了,更何况他后来还被人称为“无臂林”,这么说来,他的双臂似乎都被砍掉了。 慧可把自己的实况告诉了林法师,他说自己也无臂,所以你没必要生气。但是慧可是没有了双臂还是仅失去了左臂,《续高僧传》中没有说明,但我觉得,即使是失掉了一只胳膊,那林法师也应该能够看得到吧。如果不是这样,那慧可很可能自己装了条异肢,并且做的很是仿真,让他人都辨不出真假,否则的话,他跟林法师是同学,两人常在一起学习,林怎么就没有看出慧可缺一只胳膊呢?当然,我是假定他缺一只,如果是两只的话,那慧可也就无法化缘了。 大雄宝殿已经修整完毕 关于慧可断臂的原因,《楞伽师资记》中记录有慧可自己的说法:“吾本发心时,截一臂。从初夜雪中立,不觉雪过于膝,以求无上道。”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慧可说自己先断臂,而后来又立在了雪中,这跟《景德传灯录》中所记录的顺序倒了过来。但慧可明确表明,那只断臂是自己砍下来的,《传法宝记》中也说:“余《传》云‘被贼斫臂’,盖是一时谬传耳!” 即此否认了《续高僧传》中所记该事的准确性。这两者究竟哪个是事实,我当然给不出答案。虽然慧可的胳膊有自砍和贼砍两种说法,但这两种说法都能表现他的伟大,前者是表现他求法的决心,而后者则能显现出他超强的自制力以及对同学的友善。为了将这个故事讲下去,那么我还是相信他是自断其臂而求法者。总之,达摩就收他作为了弟子。 群山环抱之中 而后,慧可跟达摩学法六年,然后有了达摩一文中所讲的那段公案,就是达摩要回国了,他让几位弟子各说出学法所得,最终他认可了慧可才是真正学得了自己的佛学思想。《祖堂集》上记录了达摩离开时跟慧可之间的对话,达摩跟慧可说:“真之法,尽可有矣,汝善守护,勿令断绝。汝传信衣,各有所表。” 师父让慧可把自己的法传下去,并且说了“各有所表”这么一句话,慧可没能明白“所表”指的是什么,于是达摩跟他说了一番话:“内传心印,以契证心;外受袈裟,而定宗旨,不错谬故。吾灭度后二百年中,此袈裟不传。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说理者多,通理者少,于后得道还近千万。汝所行道,勿轻未学:此人逥志,便获菩提;初心菩萨,与佛功等。”达摩在此说出了他所传法的内与外,并且预测出,他圆寂后二百年,这件袈裟就不再流传下去,同时,他预测出了那个时代佛法的流传情形。 建设中的工地 我们在达摩一文中提到,师父在离去时还送给慧可一部四卷本的《楞伽经》。此事《续高僧传》中有明确记载:“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关于这件事的真伪,后世相关学者有不同的认定,而印顺法师却明确地表明:“而当时有四卷《楞伽》的传授,是不容怀疑的事实。” 达摩所修禅法是以“不立文字”为其要义之一,而今这里又出了传经之事。对于这说法的不一,赵朴初先生在《佛教常识问答》中予以了如下的解释:“初祖达摩以四卷《楞伽经》传于二祖慧可作为印心的准绳,弘忍、慧能又教人诵持《金刚般若》,这样,《楞伽》、《般若》便是此宗的经典依据。以后更有《六祖坛经》和许多‘语录’的出现,不能说禅宗没有经典依据。”看来,在修行方式上,达摩强调“不立文字”,但在实际传法过程中,还是需要有一部经典依据。 找到了二祖殿,然而却不开放 即此可知,达摩所传从慧可开始变为了两个系统,一种是“不立文字”,而另一种则是《楞伽经》的传承,而修行《楞伽经》者,则被后世称为楞伽师,而慧可的禅法,应当属兼而有之,因为他在出家前就开始研究义理。即此可知,他有这样的基础和能力。 《续高僧传》中记载一位向居士给他写了封信跟慧可探讨此事,慧可看完这封信后,表示他赞同向居士所得的修行心得,慧可的回信则是写了一篇偈颂: 说此真法皆如实,与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愍此二见之徒辈,申词措笔作斯书。 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 这段偈颂表明了慧可的禅观,但慧可的传法过程并不顺利,在《续高僧传·法冲传》中有这样一段话:“其经本,是宋求那跋陀罗三藏翻,慧观法师笔受。故其文理克谐,行质相贯,专唯念慧,不在话言。于后达摩禅师传之南北,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后行中原,慧可禅师创得纲纽。魏境文学,多不齿之。领宗得意者,时能启悟。” 旁边的六和堂 这段话中的“本经”,指的就是四卷本的《楞伽经》,而此经为求那跋陀罗所翻。然而在达摩将此经传给慧可的时候,菩提流支又翻译出了十卷本的《楞伽经》,此经的全称是《入楞伽经》。从内容的角度,当然比四卷本增加了许多,但达摩舍全本而用简本来传法,这其中的原因,除了内容上的差异,而《中国禅宗通史》更将其视之为:“从社会背景上看,显然带有同当权僧团不合流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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