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89年,祖逖二十三岁,在司州任主簿。 同事中有位比他小四岁的年轻人,叫做刘琨,跟他意气相投,于是二人结为好友,无话不谈。 后来干脆搬到一块儿住,睡在一张床上。 白天忙公务,晚上二个人抵足而眠,讨论天下大势,经常聊到天亮。 那时候应该是太康十年,晋武帝司马炎御宇的第二十五个年头,天下丰平,家给人足,牛马遍野,余粮委田,史称太康之治。 王朝盛世往往蕴藏着无限的危机,百官淫逸,政事怠惰,繁华奢靡里稍有不慎便会迎来一场雪崩。 平静的水面里暗潮涌动,二位年轻人隐隐也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某日半夜,熟睡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鸡鸣声惊醒。 刘琨感概道,半夜无故鸡鸣,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祖逖却说,此非恶声,乃是上天激励我们,要奋起努力,以后好干一番大事业。 二人干脆起床,在院子里起舞练剑,此后日日如是。 闲聊时,祖逖跟刘琨说,如果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你我最好不要碰到一起。 情同手足的好友,真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只怕二人心底里都无法接受。 二人平静幸福的生活,只维持了三年,一场浩劫爆发,随后席卷了整个中原。 公元290年,武帝司马炎去世,“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 皇后贾南风开始大施手段,庙堂里腥风血雨。 先杀掉了宰相杨骏,接着是辅政宗王司马亮,以及楚王司马玮。 又设计陷害了太子司马遹,将其贬黜为平民,关押进金墉城。 不久后,贾后假传诏令,毒杀了废太子。 赵王司马伦以给太子报仇为由,带着禁卫军闯入皇宫,拘捕贾后,屠尽其党羽。 后自立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又觉得意犹未尽,索性废了惠帝,自立为皇帝。 再往后,大晋朝更是乱成一锅粥。 齐王司马冏拉上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常山王司马乂,一起进京勤王,杀了司马伦,将惠帝再次拉上皇位。 皇帝虽然归位,但他的无能让这些亲王心中起了轻视,“我可以取而代之”的心思蠢蠢欲动。 于是,司马王们开始陆续造反,由此拉开了“八王之乱”的序幕。 到了后期,变成了成都王司马颖和东海王司马越的对峙。 两家难分高下,各自去请了外援。 司马颖这边请的是匈奴人刘渊,前赵的开国皇帝,以及羯人石勒,后赵的开国皇帝。 司马越的帮手则是鲜卑人,拓跋氏和段氏。 八王之乱凡十五年,中原元气大伤。 胡人趁虚而入,先后攻入洛阳和长安,永嘉之乱,衣冠南渡,西晋变成东晋。 天下大乱,二人分道扬镳。 祖逖回到故乡,为母守孝。 而刘琨则一路向北,去了并州。 此后至死,二人只怕是再未相遇。 公元311年,洛阳沦陷,祖逖率宗族数百户南下避乱。 南迁途中,侧身于万千流民,进退有据,应付自如,被琅琊王司马睿赏识,任命为徐州刺史。 后被征为军谘祭酒,率部驻守京口。 祖逖深切地对司马睿说,中原大乱,不是君王无道,而是宗室之间自相残杀,故而被戎狄钻了空子。 晋朝子民如今受了奇耻大辱,个个都想自强奋起,大王您若是发起北伐,命令我这样的将领带兵光复中原,各地的英雄一定闻风响应。 司马睿并没有北伐的意愿,但不能公开反对。 于是,任命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了尽够千人的口粮,再加上三千匹布。 国家有难,能支持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再往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祖逖带着自家部曲一百多户,乘船渡过长江。 船行至江中,祖逖用桨敲击船身,大声说道,祖逖若不能光复中原,便像这大江一般,有去无回! 过江后,驻扎在淮阴,生炉冶铁,铸造兵器,又招募了士兵数千人。 再往后,攻占谯城,站稳豫州,顶在了北伐的最前线。 对面的敌人,则是后赵国主,从奴隶熬成皇帝的石勒。 祖逖治军,与将士同甘苦,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鼓励农耕,安抚流民,地位再低贱的人,祖逖也是保持谦卑,用心结交。 几年的时间,祖逖积累了极高的人望。 黄河两岸的许多坞堡,乱世之间为求自保,游走于东晋与后赵之间。 相比而言,这些人更偏向于祖逖,后赵有什么举动,都会悄悄告诉祖逖。 情报到位,祖逖赢面便大了许多,接连打了不少胜仗。 王师占了上风,黄河以南的士民,纷纷逃离了后赵,转而归附东晋。 祖逖继续训练兵卒,积蓄粮食,为着收复黄河北岸,积极做着准备。 后赵王石勒以为劲敌,战场上没有胜算,决定换一种柔和的方式。 石勒下令让官吏为祖逖修葺父祖陵墓,并安置两户人家看守坟冢。 当初,汉文帝安抚南越王赵佗,用的也是这套招数。 石勒又写信给祖逖,要求互通使节和开放贸易。 祖逖没回信,但也没有阻拦双方的来往贸易,能获取了十倍的利润,何乐不为。 祖逖的牙门童建犯了命案,投降了后赵,石勒将他斩首,首级送回给祖逖,还说,我最痛恨叛臣,将军憎恶的人,也是我所憎恶的。 祖逖大为感动,此后后赵叛降的大臣,祖逖都不接纳。 两国边境之间,如同当年的羊牯和陆抗,互不侵扰,休养生息。 公元321年,东晋发布了一个人事变动。 朝廷任命尚书仆射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镇守合肥。 祖逖其时为豫州刺史,正好归他辖制。 朝廷做如此变动,倒不是针对祖逖,而是为了防备大将军王敦。 晋元帝上位,王敦和堂弟王导功不可没,王与马共天下。 王敦自恃有功,越来越膨胀,骄恣拔扈,元帝又惧又恶,暗中提拔亲信,来抑制和削弱王氏职权。 这次派戴渊来合肥,便是皇帝钳制王敦的举措之一。 戴渊虽有些才能和名望,但并无格局和见识,平淡无奇的一个人。 自己这么多年辛苦经营,收复了河南失地,正准备高歌猛进,突然空降一个领导,坐享其成,祖逖觉得非常郁闷。 又听说这场变动,是皇帝和大将军猜忌倾轧,内斗的结果,心中更是不爽。 国家内乱,自己北伐大业只怕是要功败垂成,急火攻心下生了一场重病。 一个月后,郁郁而终。 豫州百姓听闻,如同自己亲生父母过世,哭声数日不息。 祖逖去世后,军队交给了弟弟祖约。祖约与祖逖才能相去极远,完全得不到士卒们的拥戴。 后赵趁机侵袭河南,祖约不得不退守寿春。 北伐之事,大势已去。 公元306年,三十六岁的刘琨被任命为并州刺史。 刘琨带领千余人一路辗转,在次年春天到达了晋阳,此时的晋阳房舍焚毁,城乡凋敝,已然是一座空城。 刘琨在抵御四周强敌的同时,安抚流民,鼓励耕织,一年的时间,晋阳便恢复了生气,成为一处稳定的根据地。 其时的晋阳,南面是刘渊的汉赵,北面是鲜卑代国,东面是和段部鲜卑结盟的幽州刺史王浚,刘琨周旋其中,夹缝里顽强生长。 流落北地的故晋士人,不愿意委身于胡人,纷纷前来投奔刘琨,他年迈的父母也历经千辛万苦,从洛阳来到了并州。 一家人在孤悬敌境里重聚,无疑是乱世里的一抹温情。 当初,石勒被人卖去做了奴隶,与母亲王氏失去了联系。 刘琨想尽办法,找到了王氏,把老太太和石勒的侄子石虎,一起送到石勒那里。 还给石勒写了一封信,说,将军用兵如神,所向无敌,但奋斗了这么多,却没有立足之地,完全是因为没有跟对明主。 我现在代表晋朝,授予你侍中、车骑大将军,兼护匈奴中郎将等职务,封为襄城郡公,希望将军接受! 其时,石勒还是刘渊的部将,刘琨此举的用意,是想离间对手。 石勒回复道,建功立业的大事,道路从来都是不同的,不是您这样的儒生所能了解的。 您应当为自己的朝廷保持气节,而我这个夷人,就很难为你效劳。 送给刘琨名马、珍宝等物,用以答谢其救母之情。 在与各胡的对峙里,刘琨成为敌人不可忽视的巨大威胁。 刘聪或是石勒被劝谏时,下属说得最多的都是,“刘琨窥伺着我们的肘腋之处”,“刘琨是您的主要敌人”,“刘琨虎视眈眈近在咫尺”,之类的话语。 有时为了刺激主公,还会说,军队戒严一整天还不出发,莫非是害怕刘琨了么? 刘琨又有着致命的缺陷,长于使远方的人归附,却没有能力安抚和驾御他们。 一天之内,晋阳城有大量流民到来,也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离开。 在处理内部关系时,他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 刘琨生于富室,平素喜欢音乐,宠幸一位叫徐润的乐工,还把他提拔为晋阳令。 徐润骄横放纵,常干预政事,护军令狐盛劝谏刘琨,刘琨不听。 徐润反过来向刘琨说令狐盛坏话,刘琨便杀了令狐盛。 令狐盛的儿子令狐泥逃到了汉赵,向汉主刘聪尽诉刘琨的情报,城防布置,兵力虚实。 在令狐泥向导之下,汉赵军攻下晋阳,刘琨带领随从几十人逃离,留在城中的父母被诛。 再往后,东晋朝廷给刘琨的封赏越来越大了。 公元314年,任刘琨为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 公元315年,任刘琨为司空、都督并、幽、冀三州诸军事。 公元317年,任命刘琨为侍中、太尉。 偏安的朝廷,希望能树立起一种心理印象,有人还在敌境里努力战斗,国家并没有放弃北方。 刘琨成为一个图腾,但现实里,刘琨的地盘越来越小了,他只能去依附鲜卑人段匹磾。 段匹磾非常敬重刘琨,与他联姻,结拜为兄弟,相约共同拥戴和辅佐晋王室。 次年,段部鲜卑内斗,段末杯击败段匹磾自任单于,并俘虏了刘琨的儿子刘群。 刘群归附了段末杯,还给父亲写信,邀请他一起攻打段匹磾,谁料密信被段匹磾截获。 寄人篱下,儿子还陷入鲜卑内乱,做父亲的自然脱不离干系。 段匹磾虽然相信刘琨,但还是将他下狱。王敦听说这事,派人密告段匹磾,让他杀掉刘琨。 东晋权臣的这封来信,成为压死刘琨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年五月初八,段匹磾自称奉皇帝诏旨,将刘琨缢杀,时年四十八岁。 东晋忌惮段匹磾势大,还想着依靠他讨伐石勒,因此没有吊祭刘琨。 祖逖数次北伐,中流击楫,声望不亚于后世的岳武穆。 刘琨坚守晋阳,苦心经营,孤独而倔强地挺立在胡人重围里,长达九年。 最后,一个郁郁而终,另一个惨遭杀害。 当年二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双双成为乱世里的逆行者。 闻鸡起舞的初心,从未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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