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承认这个题目是有“蹭”的成分。“围棋”和“女性”两个话题都过于宏大,而我既不是围棋女性,也没有做过研究,拿不出科学有力的数据,只能冒着以偏概全的风险,凭印象而谈。在女性主体性日益觉醒,越来越重视妇女就业权利的今天,重新审视女子围棋现状,思考“如何鼓励女性下围棋?”这个问题,也愈发有了必要。
从爱好到职业——卡在菌盖的女性棋手
当前的围棋生态与其说像是一座金字塔,不如说更像一个倒立的蘑菇。——底部庞大的菌盖是围棋爱好者,上部越来越细的菌柄是从事围棋职业的人。在爱好和职业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藩篱。 一方面,围棋在过去作为统治阶级偏好的游艺(现在似乎仍是如此),和“琴”“书”“画”并称,被认为具有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功用,有“文人棋”“卫生棋”的说法。围棋笼罩在这样的光环中,又有自上而下的潜在推动,使得许多家长和慕名者一直青眼相加。 另一方面,基于以上因素,加之围棋作为一项智力运动,被宣传具有益智和助学的作用,可以不受当前“未成年防沉迷”和学科类教培禁令的影响,在教培行业占据一席之地。在整个围棋生态里,面向少儿的商业教培才是主要盈利点。 与方兴未艾的围棋教培相比,以职业棋手为参与主体,围绕职业赛事产业开展的围棋竞技就显得非常小众,且商业化严重不足。这里的原因固然有许多,比如围棋比赛欣赏门槛高、用时较长,在当下追逐短平快的互联网媒介中不具备传播优势,等等。而站在参与者的角度看,爱好与职业之间存在鸿沟,让即使青少年基础还算不错的围棋项目,在职业人才的选拔培养上仍有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 曾经采访过一位资深棋校的创始人,他也提及这种困境:“相较围棋竞技,孩子还有很多更好的道路可以选择。即使发现了具有围棋天分的好苗子,很多家长最后也会放弃走职业围棋的道路。”对女子围棋而言,这种感觉要更加明显。 我在前文曾说申真谞是“七窍成而混沌死”。但哪一位职业棋手,不是经过严苛残酷的职业围棋规训,捶打出来的呢?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需要早早地放弃接受文化教育,离开家乡进行集中训练,日复一日过着做题、打谱、对局的生活,孤独面对瓶颈期的迷茫和输棋的痛苦。棋手不仅需要有围棋本身的天赋,还要有接受规训的天赋——耐于枯燥、专一不二、看轻挫折、坚决要胜。这样的规训本也就是对人的异化。 而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女性被鼓励成为一个温柔谦让的“淑女”。作为爱好的围棋可以提升“女性气质”,尚与淑女价值吻合;但作为职业的围棋,无法避免的争强好胜则与淑女价值冲突。这更加使得大部分女性被卡在了围棋生态的菌盖里。 女子围棋缺乏顶尖棋手,同年龄段情况下,相较男子围棋实力普遍要弱,其原因常常被归为是男女在思维上存在差异。根本原因在我看来,其实是以围棋竞技为职业的女性实在太少了。很多千辛万苦踏入职业门槛的女棋手,最终寄以她们的任务也不是“求道”和“胜负”,而依旧是普及和宣传。 浅谈女子围棋赛事现状 在互联网经常会听到这样的批评:为智力运动区分性别,设置单独的女子比赛,是因为害怕女性变强,是对女性的歧视。但熟悉围棋的人应该知道,这不是事实。 围棋赛事如果要对参赛者进行划分,原则上只看棋力强弱,不区分年龄和性别;之所以会有女子赛、新秀赛或元老赛之类的限制性比赛,有专门的女子、英才定段规则,这完全是基于鼓励和扶持的考量。但从目前来看,扶持的力度仍然有待加强。 纵观短短42年的中国职业围棋历史,女子围棋经历了起始即巅峰,而后急转直下,再慢慢恢复元气的过程。这里引述一段我之前写的文字:
从1989年芮乃伟离队为起点,至2012年中国包揽穹窿山兵圣杯4强为终点,中国女子围棋足足遭罹了20多年的人才流失和断层。回看“女六超”孔祥明、华学明、杨晖、芮乃伟、丰云、张璇,以及后来徐莹、叶桂、黎春华“三朵金花”的生涯(之后的鲁佳、曹又尹等等更是“自生自灭”的一代),这些年来女子顶尖棋手的经历虽然各不相同,但普遍可以用四个字总结:无棋可下。
辟邪剑,公众号:剑的可以 《2023年度人物 | 芮乃伟 人间一甲子 枰中日月长》
欣喜的是,在2023年中国女子棋手对局在数量上已有相当可观的恢复。查阅一线女棋手的年度对局数可以看到:李小溪弈出高达130局;唐嘉雯129局;於之莹116局;吴依铭119局;方若曦106局……这是2022年完全不敢奢想的场景,既得益于疫情结束后各项棋战的陆续恢复;也和换届后的中国围棋协会致力为中、低段位棋手创造参赛机会实施的各项举措密不可分。 对于现今的女子围棋界,在保证比赛数量后,仍存在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女棋手主要参与的仍然是女子赛事,男女混合赛事比重偏低,与男棋手的对局机会较少;高规格赛事难见女子棋手,她们缺少和高手过招的机会。这两个问题现实中又常常是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提升女棋手参与混合比赛的比重?因为围棋竞技只有强弱之分,没有性别之分。设置女子棋战是帮助女棋手变强的扶持和鼓励手段,而女棋手的星辰大海应该在男女共同参与的非限制比赛,这才是所有努力的最终方向。 2023年以来,中国主办的许多国际或国内的个人比赛,都已开设或即将开设公开选拔赛。很多低段位女棋手参赛意愿仍然不高,因为这些选拔往往需要自费参赛,未出线选手也拿不到对局费。 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刚刚结束的应氏杯国内选拔赛中,唐嘉雯五段取得8轮3胜的好成绩,击败了童梦成、连笑、陶欣然三位高手。既证明了国内女子顶尖和一线男棋手完全有一战之力,也说明了公开预选赛确实为她们提供了创造奇迹的舞台。 让女棋手参与高规格赛事,为她们创造更多和高手交流的机会是必要的。在中国围棋职业化的初期,孔祥明、杨晖、芮迺伟、华学明等棋手都在国家队与高水平男棋手同训同赛,她们取得的成绩,女子棋界至今仍难以超越。而韩国女子棋界在24年前吸纳芮迺伟九段后,也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但是在联赛方面,围甲、围乙赛场仍难见女棋手身影,她们大都被局限在了丙级团体赛。作为比较,我想先介绍韩国女棋手参加KB联赛的情况。 韩国KB联赛还包括名为“未来联赛”的次级联赛(现在变更为challenge联赛)——每一支联赛队都要组建规模3人的“未来队”参赛。女棋手更多出现在未来队中,但每个赛季初都有机会通过选拔赛成为联赛正赛队员。吴侑珍、金恩持、金彩瑛等棋手,都曾在正赛出战过,比如金彩瑛刚刚本届KB联赛负于外援党毅飞。 KB联赛成绩最好的自然是崔精,虽然她今年为调整状态放弃参赛,但在她参加的过往7届联赛里,包括季后赛共91局,取得了43胜48负的成绩,对韩国顶尖男棋手的胜局不胜枚举。 2018年,我国也曾经为女棋手进入围甲、围乙联赛做出了尝试性的改革:
为进一步增强围棋市场活力,满足职业棋手的发展需求与围棋爱好者的观赏需求,对男子联赛、女子团体赛作出规定:2018年中国男子围棋甲级联赛,乙级、丙级团体赛全面向国内女棋手开放,允许各队报名1位女子棋手,女子棋手不受所在注册队限制,不占商借名额。男子甲级联赛中,女子棋手不占报名名额,不参与摘牌。报名男子甲级、乙级、丙级的女棋手可兼报女子围棋甲级联赛。
中国围棋协会《关于男子联赛向女棋手开放、女子团体赛增加台次的通知》
再截取两段2018年的相关报道:
允许女棋手报名参加男子围甲是今年联赛的一大亮点,此举旨在让女棋手有更多参与强对抗竞争的机会。在新政下,中国女子围棋“第一人”於之莹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了江苏男、女队中,她也成为首位“两栖”棋手。江苏队教练丁波告诉记者,给於之莹报名男子围甲绝非仅是挂名,在男队保级无忧的情况下,会优先让於之莹上场。
2018-03-07 中国新闻网《於之莹成围甲“两栖”棋手 摘牌制一年来收效几何?》
虽然於之莹在女子围甲联赛中创造了不可思议的32连胜,但是江苏队教练丁波认为,上赛季於之莹在大赛中的战绩并不太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国内长期处于女子第一人的位置,比较缺少与强有力对手的对决机会。丁波说,中国围棋协会与时俱进对围甲联赛进行改革,给女棋手创造了机会,“我们抓住机会给於之莹报名,肯定不是做做样子,只要队伍保级没问题,於之莹肯定优先上场。”
2018-03-08 中国体育报《“登陆”男子围甲 於之莹成“两栖棋手” 》
后来的事我们也都清楚,2018年围甲联赛到了第26轮收官战,於之莹才有出场对阵时越的机会。这盘棋居然是2018年至今,女棋手在围甲赛场的唯一对局。围乙联赛对抗强度不如围甲,可是在2020年以后也见不到女棋手的身影。显然,“让女棋手有更多参与强对抗竞争的机会”这一目标未能实现。
我们能否参考韩国联赛模式,做出更进一步的尝试呢?比如,给予女棋手更自主的商借转会空间,让她们能自由流动到较弱队伍,从而增加上场的可能。另外,联赛或许可以考虑开放一些名额用以选拔,未必没有女性“黑马”从中杀出。 总而言之,已有的改革不应该半途而废。不过鉴于2017年施行的“摘牌制”后来不了了之,可见联赛内部的参赛资格分配模式已经根深蒂固,改变的路上阻力重重。
房间里的大象——不平等的生育和家庭责任 曾经在网上见过对张栩的指责,因为曾经的日本女子第一人小林泉美结婚后为了照顾家庭,选择在巅峰期隐退。但是了解围棋界的人都知道,张栩、小林夫妇非常恩爱,尽管小林牺牲个人事业令人惋惜,这件事似乎却很难找到具体的加害者和受害者。 当剥削穿上名为“自愿”的外衣,结构性不平等以“家务事”的面目出现时,一切道理就都讲不清,由外及内的变革也显得无能为力。生育和家庭责任不平等的现象普遍存在,但又如此暧昧难解,以至于成为“房间里的大象”,大家默许其存在,不再讨论。 所有男棋手成绩下滑的理由里,我听过有因为玩物丧志的;因为上学的;因为做直播的;种种原因都有。唯独没有听说过有哪位男棋手因为照顾月子、带娃或者回归家庭之类的理由影响了他的职业生涯。 可是生育和家庭责任,是每一位女棋手都必须要面对和及早考虑的事。我知道有为了照料家庭而逐渐淡出竞技事业的女棋手;也知道有为了围棋终身不打算生育的女棋手;见过怀孕期间仍坚持参加重要比赛的女棋手;还听说有的女棋手为了减轻生育带来的负面影响,选择尽可能早或尽可能晚地结婚生子……但也知道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个话题的敏感之处在于牵涉到许多具体的人和事,而我不能也不愿在叙述群体现象时,审判某个个体的选择,这是他/她们的自由。社会观念的转变将发生在生产力提升、生产关系变革之后,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个人的觉醒与进步。希望赛场上的每一位女棋手都能卸掉来自家庭的重负,没有后顾之忧地尽情对局。 女性为什么要下围棋? 围棋界经常引用吴清源的那句名言:教会一个女性下棋,等于同时教会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在这句话里,女性的身份被定位为妻子和母亲,仍然只是一个用以传播围棋的工具。只能说明围棋需要女性来参与。 围棋的确非常需要女性参与,许多优秀的女棋手凭借她们的表达能力在围棋普及推广上做出了卓越贡献;而在围棋教学一线,一个能够安抚情绪,和孩子们有效沟通的女老师,也远胜那些棋艺高超但缺乏教学素养的围棋高手。 但女性为什么要下围棋呢?以下是某届“吴清源杯”期间我的随记。
在来长乐的路上,我默默坐在中巴车最后一排。车前面被一群老男人早早占了位置,高谈阔论着,反而坐在车尾清净。
不一会,身边就被一群大姐姐包围,她们是福州市淑女围棋沙龙的成员。这些“淑女”大多是主办公司的职员,学棋时间从3个月到半年不等,最强的大约有业余1段。
“老师跟我说,你学围棋也是为了你儿子,他以后要学棋你就可以辅导他。”一位姐姐说起培训班的事滔滔不绝。
滨海黄昏的日光搅拌进车内冷气,竟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在酒店洗澡的时候这种感觉又出现了,可能是海水倒灌,自来水也有些咸咸的。
而我奔波一天心情还算不错的缘故,只是因为身旁另一位姐姐的话,“我学围棋只是为了我自己。”她淡淡说完,就闭上眼不再参与讨论。
把围棋当作爱好,可以收获好友、人和、教训、心悟、天寿的五得;而从事围棋职业,不论教学还是竞技,可以给人一份糊口的收入,社会上的声望与尊严,或是对棋道理想追求带来的自我成就感。 围棋的益处本来就不分性别,女性一样拥有通过围棋而有所得的权利。我们不曾问为什么男性要下围棋,同样地,这个问题不需要再问女性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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