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奚观纪心中一喜:哈,“绿衣女郎”回来了?那太妙了!只是“微型无线电自动报警讯号器”已经丢了,无法和闻歆华取得联系。 门被推开了,一个二十岁出头儿的姑娘出现在门口。小王指给奚观纪:“喏,她就是裴杭星,浙江杭州人。” 奚观纪一看便觉得不对头:这个“第二勤务”虽然也穿着一件绿色毛线衣,但她个子很小,不会超过1.60米;脸型也不对,闻歆华遇到的那个是长方脸,看上去很粗野,而这姑娘是瓜子脸,而且很漂亮。肯定不是这一位,难道闻歆华遇到的是“红革联”的另一个女将? 奚观纪脸露微笑,喝彩道:“真是飒爽英姿!这姑娘长得漂亮,又会武术,还是头头儿,不简单!” 小王说:“小裴心也挺好的,从来不作弄人。” “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小王,你们‘红革联’其实真可以编一个娘子军班了,清一色的武术班学员……” 小王打断道:“‘红革联’就她一个武术班的女生,怎么编得成娘子军?” 奚观纪心里倒抽一口冷气,嘴上却说:“哦,遗憾!遗憾!否则,现代红灯照、当代娘子军,都诞生在‘红革联’了。”说完这句话,他转头冲着曾大军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这时,葛新城已经做好战备布置,宣布散会。奚观纪扯了曾大军一把,匆匆奔回三楼临时寝室,进门便压低了声音说:“大个子,那姑娘不是闻歆华在公交车上碰到的‘绿衣女郎’;据我了解,这里就她一个武术班的女生。看来,我们弄错了,‘红革联’和鲁迅手稿失窃案没有关系。” 曾大军问:“宋风珠为什么说是华北体专‘红革联’,让他们袭击我们和杀死‘大鼻子’的呢?” 奚观纪沉思道:“这里面有鬼!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横空出世’马上要进攻大楼了,晚了就没法出去了!” “好!” 可是已经晚了。就在奚观纪、曾大军走下二楼楼梯的时候,设在大楼外面的流动哨飞也似的奔进大楼,连声大叫:“‘横空出世’攻过来啦!” “红革联”占领的大楼每个岗位都有专人把守,人人都有武器,还配备有机动力量和突击队,并组织过多次实战演习。 “横空出世”的攻势特别迅疾,他们的先头力量——四个头戴消防钢盔、手执长矛的彪形大汉几乎是紧随着“红革联”流动哨的脚后跟来的,流动哨刚进门口,他们已经冲到门前。“红革联”把守首道关卡的学生仅仅来得及把铁门拉上,还未及上锁,一支长矛已穿过铁栅缝隙扎进来了:“着!” “着”自然是没“着”到,但却把四个守关者赶进了第二道卡子。“横空出世” 首战告捷,顺利破关,冲进大楼。但第二道关卡的铁栅门早已锁上,攻击者正想用锋利的消防斧砍,头顶水泥板上的盖子忽然揭开,“红革联”招呼也不打,“砰” 地掷下一个燃烧瓶…… 华北体育专科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武斗事件开始了!奚观纪、曾大军被迫重返三楼,奚观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现在时间耽搁不得,他们这个侦查小组的全部力量都扑在“红革联”上,满心以为抓牢线索了,谁知情况并非如此,这样就必然迅速改变侦查方向。在这种时刻,情况瞬息万变,谁知道真正的作案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会采取什么行动?一旦把鲁迅手稿毁掉,那将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啊! 32 奚观纪越这样想,就越加意识到自己肩头的分量。他的后面不是一个闻歆华,也不是一个保卫部长在等待消息,而是老将军和周总理,在等待着这个案子的侦破结果啊! 三楼那间临时宿舍里,曾大军站在窗口观战,他在考虑如何冲出去给闻歆华送信。大个子昨晚向奚观纪夸过海口,说自己能冲出去。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出现这么大规模的一个武斗场面。 奚观纪拍拍曾大军的肩膀:“大个子,在想那个讯号器吧?咱们就要看到光明啦!” 曾大军眨眨眼睛:“现在还有什么光明?也许这场武斗是作案者故意搞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他们搞转移手稿一类阴谋。俺真想长一双翅膀,飞出去报信!” 奚观纪眨眨眼睛,轻松地说:“我倒已经长出一双翅膀,正要往外飞呢!” 曾大军闻言大喜:“你有办法?快说给俺听!” 这时,葛新城推门而进:“二位,现在是兵临城下了,你们要一起参加守卫大楼……” 奚观纪打断对方:“葛司令,‘横空出世’攻势很足啊,你的大楼虽然有9道关卡,但都是重复的,三道攻破,其余6道必然迎刃而解。得赶快想办法啊!我们南京碰上这种情况,就立刻发警报、讨救兵。‘红革联’有同盟军吗?” “有是有的,问题是电话线早给剪断了,消息送不出去……” 奚观纪说:“我倒有个办法……” “唔……”葛新城用疑虑的眼光望着他。 “不信吗?”奚观纪微微一笑,嘴巴凑近葛新城的耳朵,低声嘀咕了几句。 葛新城的眉头动了几下:“这行得通吗?” “照我说的办,准定行得通!我们出去给你讨救兵。” 葛新城半信半疑地看着奚观纪,想了好一阵才点头:“那好,去试试吧。” 几分钟后,楼顶上的大喇叭,忽然中断广播“红革联”政宣组为抗议“横空出世”武力进攻大楼而临时拟出的口号,传出了葛新城那瓮声瓮气的声音:“‘横空出世’听着,我是‘红革联’第一勤务葛新城,现在要向你们说几句话……” “横空出世”方面以为“红革联”顶不住他们凌厉的攻势而投降了,便暂停进攻。 “我们两派由于观点不同,可以争议,也可以像今天这样大动干戈。但是,不能殃及他人,我们大楼里昨天来了南京市的两位造反派战友,他们是来华北体专‘横空出世’外调的,误入我‘红革联’大楼,被我们作为客人留下了。你们是否欢迎他们到你们那里去?” 这是火线上的意外新闻,这项新闻使双方休战了十来分钟。“横空出世”在场的头头儿讨论了一番之后,终于通过宣传车通知对方:“‘红革联’听着:把那两个人放出来,交给我们!” 可是,“横空出世”的要求只达到一半:人是放出来了,但并没有“交”给他们,奚观纪、曾大军刚走出大楼门,整整一个班的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已经来到现场,这是一直守候在华北体专后面的“群英旅馆”里的卫戍区警卫连。原来,闻歆华在旅馆听到“红革联”喇叭里播出的“新闻”,知道情况有变,便立刻让白连长前来救应。 “横空出世”见解放军要带走自己的“客人”,自是不允,白连长亮出手枪喝道:“这两个是军委要找的人,你们谁敢阻拦!” 警卫战士大声赶开“横空出世”的人,拥着奚观纪、曾大军两人走了。 33 奚观纪、曾大军被白连长他们从华北体专接应出来之后,立刻上了早已停在马路上的中吉普,闻歆华已在车内等候。当下,曾大军开车,奚观纪向闻歆华汇报了进入“红革联”后的详细经过。闻歆华一听“红革联”与“手稿案”不搭界,眉峰立刻紧蹙起来:那么,那些戴袖章的“深夜推车人”是谁呢?那个在公交车上诬陷他的“绿衣女郎”又是谁呢?他们将时间花费在“红革联”头上,会不会是中了真正作案者的“调虎离山”计?后者正好乘机处理那4箱手稿? 曾大军把汽车一直开进他和奚观纪临时住宿的那个大院里,3人进门时,五斗橱上那架“三五牌”台钟正敲响5点。奚观纪经过这一番折腾,觉得浑身疲惫,往床上一躺:“喝!这两天时间可真难熬,活像孙猴子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我总觉得干这一行没滋味,等复员回上海后,说什么也不能去公安局干。” 曾大军观点不同:“干这一行光荣呀。” 闻歆华从挎包里取出罐头和压缩饼干,让两个战友用晚餐,他自己没吃,这倒不是担心食品不够,而是心里老惦念着那案子,不踏实,肚子就不觉得饿。他在桌边站了一会儿,说:“我在隔壁屋里独自呆一会儿,你们吃完了就休息吧,一会儿我会叫你们的。” 闻歆华的这个“一会儿”时间可真不短,从5点一直呆到8点半,他还不想离开那间小屋。闻歆华的头脑里,始终萦绕着在中吉普上考虑的那几个问题,可是都觉得缺乏依据。军区保卫部长当初在交代任务时,强调过在侦查中一定要注意手稿失窃案的政治背景,这就要求必须慎重而又慎重,稍有不妥便会坏大事。因此,闻歆华觉得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而目前通向迷宫的小路只有一个人知道——宋风珠。 闻歆华用手指头轻轻弹着桌面,自言自语道:“宋风珠,看来我们又要较量了,这一回我要让你说真话!” 闻歆华点了一支烟,边抽边开始考虑“较量”方案。一会儿,奚观纪轻轻推开房门,看到闻歆华在静思,便又想往外退,被闻歆华叫住了:“你睡过了?” “闭了会儿眼睛,睁开眼已经8点多了。大个子倒早就醒了,正在灯下学习毛主席语录。”闻歆华站起来,双目熠熠生辉:“准备一下,我们出发!” “去哪里?” “看守所,夜审宋风珠!” 草绿色的中吉普打着雪亮的大光灯,如箭一般地驶过半个北京城区,来到市公安局看守所。 宋风珠已在单人监房中的铺板上躺下,突然被看守员唤醒,心里不免有点恼火。 不过他这几天见警察不来提审,便以为那番“往死人头上推”的花招和当初让他去干的那人的谎言在起作用了,因此这几天一直在做着“释放”的美梦,现在见看守员深夜开门,心里寻思那好时辰是不是真的到了?便匆忙从被窝里钻出来。 照看守所原来的规矩,下午4点钟以后是不释放在押案犯的,但自“文化大革命”以来,这一规矩由于受外界影响而乱了套。宋风珠有一个朋友曾在清晨3点钟获释,早起排队买肉的群众看见一个光头小伙扛着个铺盖卷儿匆匆走过,以为是小偷儿,不由分说揍了一顿送派出所了。宋风珠这样想着,就随看守员走出监区,来到了所长办公室。 34 “哈,机会来了!”宋风珠心头涌上一阵狂喜,以至脸也红了。然而,他刚踏进门口,就觉得好似三九天被劈头泼上一盆冰水,周身发冷不说,大腿根子还打抖哩——办公室里坐着他已见过面的闻歆华、奚观纪和曾大军,三人虽然身穿便服,但个个神色威严、冷峻,简直“杀气腾腾”! “不好!”宋风珠是个几进宫的角色,知道被捕后有二忌:一忌提审频繁;二忌调承办员。提审频繁说明案情复杂,承办员不相信口供;调承办员则表明将由“拘留”升级为“逮捕”,出于手续关系,他们要调人来提审。现在宋风珠遇上了其中一忌,还是夜审,那后果可想而知啊! 曾大军眼神凶狠地望着宋风珠,大嘴一张,硬梆梆地迸出两个字:“坐下!” 宋风珠定定神,在桌前那个临时设置的板凳上坐下。他强迫自己迅速镇定,脸上故意显出满不在乎的神色,转头四顾,打量着办公室的布置:沙发、办公桌,办公桌后面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 闻歆华冷冷地问:“你看什么?” “我……我看这电视机。” “这不是电视机,是录像播放机。”奚观纪脸上露出明显带有嘲讽意味的冷笑,“因为你宋风珠上次坦白交代得好,所以我们特地安排放一次录像让你观看,作为奖赏!” 宋风珠一听话音不对,但他并未丧失抗拒心理,同案犯毕平凉已经自杀身亡,我把事情都往他身上推就是了。奚观纪站起来按了下录像播放机的开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半身形象——毕平凉坐着受审!宋风珠的大个子同案犯穿一件黑色粗条灯芯绒甲克衫,头发蓬松,眼里露出近似于绝望的神色。 “哦?”宋风珠一愣,那微微张开的嘴巴一时竟合不拢,心里不由自主地嘀咕起来:难道大个子没自杀?公安局给老子上了个大当? 奚观纪按下机器的另一个开关,毕平凉开腔了,他的声音含着哭腔,似乎受了极大委屈而又完全无望得到澄清:“……今天下午我呆在家里,正在给我侄子削红缨枪哩,宋风珠突然跑来了。鼻尖上还沁出汗珠呢。他一进门就说:”大个子,跟我出去耍耍吧?‘我说没空儿。他一把夺下我手里的小刀,急急地说:“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过去老是跟我们过不去的叫’闻歆华‘的老便今天栽了,他在公共汽车上耍流氓,当场给人抓住,送进’双打办‘,可又逃了,现在人家正四处抓他呢! 我们快去外面转转,要是正巧碰上那小子,狠揍一顿再往公安局送。’我一听来了劲儿,心想当初就是那‘老便’,使我吃了三年苦头……” 因为这是一起杀人案,所以毕平凉被捕的那天,市公安局技术处用进口摄像机摄下了审讯全过程。闻歆华考虑到宋风珠所说的“红革联”线索尚未得到证实,所以让刑侦处先把宋搁在一边,不去提审他,因此这家伙还完全蒙在鼓里。刚才乍见毕平凉的形象,宋风珠吓了一跳,但后来大个子一开口,他的心便定了:毕平凉说是“今天”,后面的事一定还未招供。 关掉机器后,闻歆华问:“宋风珠,你听了同案犯毕平凉的供词有何感想?” 宋风珠摇了摇头,说:“一派胡言!” “究竟是你在胡言还是他胡言?” “自然是这小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是不是可惜你碰不上毕平凉了?”闻歆华听着觉得好笑,以戏谑的口吻问道,他抓起内线电话,“带进来!” 35 其实,毕平凉就在隔壁屋里押着,就像一个等候在后台准备上场的演员一样。看守员接到命令,立刻把他往这屋里押,只听见一阵“哗啦啦” 的铁链声响到门外,毕平凉拖着18斤重的大镣慢慢地跨过门槛。 毕平凉一出现,宋风珠真的目瞪口呆了。他只朝同案犯瞥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一种立时就要上断头台的绝望神情。 奚观纪“嘿嘿”笑道:“宋风珠,这是毕平凉的真身,不是鬼魂,你可以回过神来了。” 看守员把毕平凉押出去了。后来这对伙伴果然又见面了,那是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万人宣判大会上,他们一起上台接受宣判,又乘同一辆囚车去刑场。奚观纪扔给宋风珠一支香烟:“你大概以为毕平凉死了,是吗?可不,‘死人’突然复活,还是熟识的人,那不是要大吃一惊吗?” 宋风珠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色:“闻科长,扼死‘大鼻子’的可不是我,那是毕平凉干的……” “这倒是实话,法医鉴定过了,死者卢明奇脖颈上留下的手指印痕粗大,所以认定那是毕平凉所为。” “那我有可能得到从宽处理吗?我可是三代工人出身啊!” “可你那双手也没闲着呀!你抓住卢明奇的手腕了,那上面也有手指印痕。你希望得到从宽,那是好的,说明你有重新做人的良好愿望。但是从宽要有条件,首先要坦白,其次要争取立功,‘将功赎罪’这也是一条政策。” 宋风珠不是傻瓜,他知道毕平凉没死,而且又经法医鉴定杀人有自己一份,那是绝对逃不脱惩罚了,“后台”救不了他。况且,那是看不见的“后台”,谁知道那家伙说的话能不能兑现哩!他听闻歆华话音里还给自己留着一条“出路”,便决定如实招供:“我坦白!我保证彻彻底底坦白!闻科长,我从头说起吧?” 闻歆华此时对如何杀人的细节不感兴趣,他迫切需要知道的是谁让对方干这事的。于是他说:“这样吧,你现在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是谁让你干这事的?” 奚观纪轻轻按下了录音机的启动键,磁带开始转动,录下了以下对话: “一个大胖子。” “他姓什么、叫什么?工作单位?家庭住址?”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单位工作。只知道这人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因为还在我被送劳动教养前上学时,他就老在我们那条马路上走过;这次劳教回来后,仍旧每天碰到他,他每天早上8点钟一定从我家胡同口走过。那天中午我在胡同口站着,他上来说了这事,给了一沓钱,让我叫人去干,他派汽车来接我们。我说我会开车,他就说把汽车停在小巷外,让我自己开着去……牌照号码?我没看……临走,他还说若是我拿了钱不干,两天之内要我好看;还说若是给公安局逮住,就说是华北体专‘红革联’让干的,他会让人通过关系来营救我……” “你说说那人的模样,尽可能不要遗漏什么。”“他约摸四十来岁,又高又胖,大概有1.78米。” “那人说什么话?” “北京话,也是个‘老北京’。” 闻歆华让看守员把他押回监房。次日,宋风珠被作为重刑犯处理,脚上戴了一副头号大镣。 闻歆华让奚观纪把宋风珠的供词连放了三遍,兴奋地说:“走!连夜让技术处把那个大胖子的形象绘成图画。明天早上布置力量去宋风珠家附近的决胜路一带守伏!” 36 为了抓捕那个大胖子,闻歆华布置了50人的专门力量。其中除了白连长手下的25名战士,还请北京市公安局出动了25名刑警。另外,由公安局和部队组成的追捕车队,在离现场几百米距离的“点”上等候,随时准备行动。 决胜路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不算长,内部地图上所标的距离是678米。如果从西往东走进去,到这678米的尽头即宋风珠家的胡同口时,会发现它竟和4条马路连接。那五岔口是一个热闹场所,这为守伏带来了相当的难度,谁也不知道大胖子会从4条马路中的哪一条走出来;对方若发现这边的意图,乘人多车密可以迅速逃脱。因此,闻歆华将守伏力量分成5股15个点,分别埋伏在路边商店、住家和停在那里的几辆汽车里。他自己作为现场总指挥,带着手枪、望远镜和无线电报话机,坐在五岔路口正中那个高高的岗亭里。那里面一共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两个是正常的执勤交警,一个是身负重大使命的卫戍区侦查员。 奚观纪穿着一身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藏在路边一辆解放牌汽车的驾驶室里。他把那特别长的工作帽檐压得低低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垂着脑袋。从外面看去,人们以为这是一个跑夜车的司机,经过这里借停车机会在抓紧时间打个盹。曾大军身系白布围兜,挽着袖子在一家菜场的肉柜里操刀斩肉。他在老家干过宰猪行当,现在玩这一手还是挺利索的。他们两人协助闻歆华指挥现场守伏,兼作机动力量。 每个参加守伏行动的人,手头都有一份市公安局根据绘形专家绘出的大胖子画像拍摄放大的黑白照片。闻歆华坐在岗亭里,不时朝各守伏点观察,看暗哨是否发现了目标。从表面上看去,这个27岁的侦查科长神情轻松,举止从容,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露出十足的信心。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是强迫自己在表现。守伏捉拿大胖子是侦破鲁迅手稿案的关键所在,这次行动倘若失败,这盘棋接下去简直就没法走了。那情形与一条小舟驶进了断头浜无异。 “抽支烟吧。”一个交警递过去一支“大前门”。 “哦,谢谢!”闻歆华微笑着接过来,点燃后悠悠地抽起来。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各路口的守伏点,心脏在快速跳动,每吐一个烟圈都夹着从心里带出的一句内容相同的话:目标赶快出现!岗亭里小桌上的那个小钟时针已经指在12上,按照宋风珠所言,这是大胖子走过胡同口的最后时限了!忽然,闻歆华发现7号点上在发信号:从“红卫理发店”里走出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青年,手拿一条蓝白相间的毛巾朝岗亭方向挥舞着! “好咧!”闻歆华暗自高兴,举起望远镜观察。很快,他的目光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穿黑布褂子的身高体胖的中年汉子,和宋风珠所形容的一模一样! “绿灯!”闻歆华立刻让交警打出绿灯,他想让大胖子顺利通过岔道口,进入决胜路,这样便于捕捉。与此同时,闻歆华抓起手边的报话器,轻声呼叫:“各路口车队注意:目标已经出现!” 奚观纪手头有一个报话器,声音一响,他喜出望外,立刻打开车门跳到地上。 也真是巧,这时那大胖子正好穿过马路,走到这边人行道上。奚观纪突然打开车门,把他吓了一跳。当下便驻步立定,用直愣的目光瞅着这个“外地司机”,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妈拉个巴子的,你这么急着下车干么?是去奔丧还是逃命?老子……” 37 大胖子突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两个青年手持手枪往这边奔过来,料想不好,猝然住口,拔腿就逃。奚观纪反应灵敏,伸腿绊了他一跤。这家伙摔得很快爬得也快,一眨眼便站了起来。奚观纪拔出手枪对准他,低声喝道:“不许动!” 本来已经是束手就擒的事,只待那两个刑警过来给他上铐就是了,谁知情况突生不测,人行道旁边是居民住家,三层楼老式房子,几分钟前,二楼一户人家刚往阳台上挂出湿漉漉的拖把,正居高临下往下滴水,恰巧滴落在奚观纪的额头上,淌下来蒙住了眼睛。大胖子就在奚观纪抬手抹眼睛的一瞬间,迈腿便溜,窜进了旁边一条胡同。 “站住!”奚观纪和刚刚赶到的两个刑警大声吆喝着,紧随着追上去。大胖子对这一带地形颇为熟悉,跑得也挺利索,在胡同里七拐八弯乱窜,竟没走上“断头路”。奚观纪三人离他不过十几米距离,但就是赶不上,又不能开枪。 事后看来,这时奚观纪等人如果开枪,往大胖子腿上钻个窟窿,还可以保住性命,可大胖子万万没有想到,他这样拼命狂奔,实际上是在走向地狱——这家伙仗着熟悉地形,竟窜出胡同,冲向和决胜路平行的一条马路,但他刚刚冲到马路上,一辆4吨车急驶而来,尽管司机紧急刹车,但他还是像一个皮球样被弹出五六米开外…… “啊!”大胖子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在柏油路面上滚了两滚便不再动弹,鲜血从他的嘴巴和鼻腔里汩汩流出,眨眼间就在地上淌了一滩。奚观纪疾步奔过去,看了看,转身四下一望,挥手截住一辆轿车,让立刻往医院送。 司机一看大胖子那副惨状,怕血沾脏了座位,摇头拒绝:“不行,我有急事!” 奚观纪听了,二话不说,喝道:“把他拉下来!” 这时,已有几个战士赶到,立刻动手把司机从汽车上拉了下来,然后动手将大胖子抬上去。 奚观纪拍拍司机的肩膀:“老兄,咱们回头公安局见,便宜不了你!”他跳上车,坐在驾驶员位置上,把轿车开走了。 10分钟后,现场总指挥闻歆华驾着摩托车匆匆赶到医院,在外科急诊室门口碰 上正往外走的奚观纪:“情况怎么样?” 奚观纪双手一摊:“内脏受了伤,肝、脾全都破裂,完蛋了!” 闻歆华觉得心脏往下一沉:“讯问过他吗?” “医生给他注射了强心针,我在手术台边上问了一个问题,他起先不吭声,后来微声吐出钱永毅三个字之后就咽气了。我翻了他的口袋,工作证表明,这家伙叫黄健,华北体专的司炉工。” “钱永毅?这不是‘横空出世’的头儿吗?”闻歆华一愣,继而立刻下令,“你马上设法去把钱永毅的档案调来!” 两小时后,当闻歆华打开那个密封的档案袋时,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姑娘的照片:苹果脸、粗眉大眼。哦!这不是在公交车上碰到的那个“绿认女郎” 吗?钱永毅,女,1947年出生,华北体育专科学校武术班学生…… “哦,明白啦!”闻歆华拍了下桌子,“奚观纪、曾大军,那天你们在东风医院碰上她给懵过了!” 奚观纪笑道:“她穿着男式军服,头上戴着无檐帽,谁看得出是个女的?” 曾大军嘟哝道:“早知道这样,那天俺早就抓住她了!” 闻歆华站起来,右手往下一劈:“逮捕!” 38 要逮捕“横空出世”的“第二勤务”钱永毅,可不是一件嘴啃萝卜的容易事,这倒不是她会武功,而是要有机会。“横空出世”是华北体专的群众组织,根据有关规定,这种性质的组织是允许存在的,任何部门、任何个人都不能无故取缔它。 而钱永毅虽然身为头头儿,但究竟是不是躲在“横空出世”总部大楼里,那是无法断定的。倘若肯定她是在里面,那倒好办,闻歆华可以派一支由警卫战士和刑事警察组成的混合行动队,进入大楼执行逮捕任务,但是这必须有十分确凿的情报,否则很有可能被“横空出世”反咬一口,诬为“冲击革命造反派”,酿成一场事端。 闻歆华和奚观纪、曾大军商量了半天,拉出十几个方案,最后决定利用那个大胖子黄健的死来做文章。经过公安局交通处出面,将这起死亡事故定为:“车祸”,出于保密需要,司机被请进公安局专门为他安排的房间吃优待饭,对外称“拘留” ;责成肇事单位签一份《赔偿协议》给死者家属。黄健是“横空出世”一名得力干将,这个组织不能不对他的死做出一点反应——总部发了一份“讣告”,宣布给黄健举行追悼会,这正钻进了闻歆华三人精心设置的圈套。 从发出对钱永毅的逮捕令那一刻起,由白连长的部下化装组成的几个侦查小组,就分别对“横空出世”总部大楼、钱永毅家及东风医院进行昼夜严密监视。每个监视小组都配备了包括红外线夜间望远镜、微型无线电对讲机等先进装备,一旦发现目标,立即向闻歆华报告。 “横空出世”举行追悼会的这天下午,奚观纪、曾大军两人率领一个小组,率先埋伏在八宝山火葬场,随时准备行动。 白连长亲自出马,躲在离“横空出世”总部大楼几百米远的一处正在检修的烟囱脚手架上,手拿望远镜,居高临下对“横空出世”总部大楼作仔细观察。“横空出世”大举进攻“红革联”之后,有些心虚,生怕“红革联”反攻,这几天正积极备战。内部如何看不清楚,门口已用装满沙子的麻袋堆起了环形工事,洞眼里露出数支高压水枪的黄铜枪嘴,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金光。工事前面的水泥坪上停着两辆4吨卡车,驾驶室门上用油漆喷着“七机部714工厂”的字样,这是“横空出世” 专门借来运载参加追悼会的人员的。那些年轻人都腰系宽皮带,上面挂着土制燃烧瓶、毒气弹、气手枪、匕首,有的手执长矛、铁棍,有的背挎大刀或三节棍。他们胸前都佩一朵小黄花,左臂套一个4寸宽的红布袖章。 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站在卡车旁边,挥着手臂喊叫着什么,估计是催部下快上车。那些部下正往车上爬的时候,从大楼里走出一个身穿绿色绒线衣的年轻姑娘,她的胸前也佩着一朵黄花,左臂用别针戴着一块黑纱;头发剪得很短,从侧面望去,几乎和小伙子无异,从其身形判断,极像目标“绿衣女郎”。白连长迅速调整焦距,将镜头定定地套住对方,仔细打量她的脸:圆圆的,胖胖的,浓眉大眼,微翘的鼻子。对!正是要逮捕的那个钱永毅! 白连长这一喜非同小可,马上对着报话机呼叫:“1号!1号!我是4号!我是4号!我发现目标了,她现在正站在总部大楼前,准备登上去火葬场的卡车。” 话筒里传来闻歆华冷静的声音:“这里是1号。4号,请报出目标的衣着、所乘车辆的特征和乘车人数。” 39 在听到白连长的汇报之后,闻歆华看了看摊在桌上的地图,扭动了一下对讲机的调频旋钮,让红色箭头指在“02”上,呼叫道:“这里是1号!这里是1号!” 对讲机里马上传出奚观纪的声音:“1号!1号!我是2号!我是2号!” “2号,目标已经出现,现正乘坐七机部714厂的卡车往你处驶去。你小组准备行动,注意:一定要活的!随目标一起参加追悼会的有”横空出世“的54名成员,都有武器,你们行动时务必要谨慎!目标的特征是……” “2号明白!” 八宝山火葬场的停车坪右侧出口处,停着一辆公共汽车,这就是奚观纪小组的临时据点。汽车的每扇玻璃窗都被枣红色的厚布窗帘蒙遮着,车厢里坐着曾大军等15个军警人员,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佩着手枪,有几个的车座上还挂着硬胶木柄的折叠式冲锋枪。 奚观纪放下对讲机,眼睛滴溜溜地朝众人一扫,开腔道:“大家都听见啦,头儿让我们务必抓活的。这儿的头儿是我,现在请诸位听我的安排:等那两辆卡车停下以后,且慢动手!常言道:心急吃不着热豆腐。咱先得看看清楚!这个目标是条大泥鳅,滑得很哩,不那么好抓。这姑娘还是个化装专家,女扮男装是她的拿手好戏,我前几天已经领教过一次了。所以,谨防她在车上玩那手把戏。一定要看清楚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哪怕是白胡子老头也要留心。目标出现以后,听我的命令行动,分工如下:曾大军领三人逮捕钱永毅。大个子,给你三个人够吗?” 曾大军点着头瓮声瓮气道:“中!” “好样的!”奚观纪夸了一声,又说,“坐在这边的五位分别守住停车场的进出口;坐在那边的六位作为机动力量,相机而行。注意,以‘神速’为原则,行动越快越好!” 有人问:“可以开枪吗?” 奚观纪对最高指示不那么熟悉,但对中央军委有关文件却理解得十分透彻,马上不假思索地回答:“参照中央军委关于保卫特殊单位和个人的规定精神办,若这班小将胆敢阻挠逮捕公务,或者抢夺枪支,殴打人员,则‘先鸣枪警告;若无效,可以开枪’,但最好别打要害部位。” 约摸过了半小时,坐在车尾担任观察的那个战士小声道:“来了!” 两辆大卡车先后驶入停车场,拐了个弯儿,在离奚观纪所呆的那辆汽车十来米处停了下来。打头那辆的车门先打开,跳下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横空出世”成员,四下一看,叫道:“下来吧!”停车场上停着十几辆汽车,他对这辆静悄悄地停在一旁的公交车未曾多加留意。 白连长先前用望远镜观察时看到的那个头目——他是“横空出世”“第一勤务”张卫彪,从另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招呼正乱哄哄往下跳的部下道:“别乱!排好队!这也是对老黄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这时,人已下完,奚观纪趴在座位旁边从车窗里望出去,心里一动:怎么没见钱永毅呢? 估计那个已去阎王殿报到的司炉工生前还颇有一点人缘,“第一勤务”此言一出,全场立刻寂静,那些红卫兵自动排成三列横队。他们毕竟是体育专科学校的学生,虽然已“停课闹革命”将近两年,但队伍之整齐速度之快,比起卫戍区的部队毫不逊色。这倒正好给奚观纪一个观察的好机会,可是他把队伍从头看到尾也未发现早已在照片上看熟了的那张苹果脸。 40 “他妈的!这鬼娘儿们人呢?”奚观纪心里嘀咕着,提醒自己千万要细心,别让她耍什么花招! 这时,那些“横空出世”成员开始朝外面走,一张张脸就在车窗前通过。奚观纪再次观察,并默数人数,结果是总共来了54人,内中没有“第二勤务”钱永毅! 那些等着行动的军警人员,见奚观纪还不下命令,不禁大为惊异,一起投以询问的目光。曾大军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奚,还不下行动命令?” 奚观纪用实际行动回答询问——他对着对讲机呼叫:“这里是2号!我是2号!对方的两辆卡车已经来了,共有54人,内中没有钱永毅!” “啊?——”即使隔着十来公里,也能从这声音里分辨得出闻歆华的惊奇和失望。稍一停顿,他便下令道:“那么,你们往回撤吧。” 然而,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距奚观纪小组撤离不过七八分钟,钱永毅便乘着一辆三轮卡车赶来了。原来,她刚才顺道下车去了正在家养病的学校党委书记家,逼他签发了一道准许死者黄健那16岁的儿子入校工作的文件。可惜闻歆华、奚观纪没有料到这一情况,错过了首次逮捕钱永毅的机会。 当天,闻歆华制订了第二方案,并连夜付诸实施。傍晚,华灯初上时分,一辆已显陈旧的二轮摩托车“突突”地驶到钱永毅家门口。驾车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瘦高个子——市公安局刑警,他停下车子,走上台阶,轻轻叩门。 “谁啊?”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他是钱永毅的哥哥钱永平。此人是北京体育学院的一个铁杆造反派,因为在批斗会上打死过一男一女两个老干部,公安局已经把他的材料悄悄放在一边,只待“运动后期”算账了。钱永平前几天骑摩托车时摔断了一条腿,现在只能拄着拐杖走路。 刑警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病危通知单》:“这里是谢丽莉家吗?你是她家属?哦,儿子。你妈妈病危,请家属立刻去医院……” 东风医院里,闻歆华、奚观纪、曾大军和另外几个行动人员,已经各就各位做好捕捉准备。半小时后,首先赶来的是病人谢丽莉的丈夫和大女儿。医院方面根据闻歆华的布置,告诉他们病人正在手术室里“抢救”,让他们在手术室外面等候。 一会儿,那个把别人父母痛殴致死的铁杆造反派,拄着拐杖也来了,同样让“稍微等候”。这“稍微等候”实在厉害,三人一直等到午夜11点半,手术室里还未见动静。铁杆造反派忍不住了,叫住一个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护士:“喂!里面怎么样?” 女护士看着他,道:“差不多了。” “什么?”体院造反派差点跳起来。 女护士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我是说手术差不多快好了。” 其实,钱永毅的母亲谢丽莉并不是病危,而是在脑溢血之外突然又遭一难:胃穿孔,这个手术其实不需要在手术室里呆那么长时间。但为了等她那个宝贝小女儿上钩,手术后便在手术室里休息。外面三人等得心焦如焚时,谢丽莉正在舒适的软床上酣睡。这一觉一直睡到午夜十一点半才悠悠地醒过来,这时,护士过来告诉她,观察情况良好,可以回原先的病房休息了。 这是闻歆华下的命令,他见《病危通知书》已经发了这么长时间,钱永毅还不来,认为计划又失败了,便准备结束这场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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