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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枰上的中国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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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8 16:07: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李四维


导言

历史是有主线、有逻辑的,并不是一个个散乱的故事。文化是特定人群的行为方式,并不是脱离人而存在的某种知识、思想或者价值观。文化的历史看似千头万绪,实则有迹可循。

而围棋,正是观照中国文化史的一个绝妙的切口。这个古老而常新的游戏,古老到据说源自上古的巫卜,常新得能印证最新的人工智能。纵横十九道,纵向打通了几千年的时光,横向连接了每个时代不同的社会阶层。

中国古代围棋文化有两个高峰,前为魏晋南北朝,后为明清两代。本文拟疏通从魏晋南北朝到明清的历史,以社会的政治、经济、话语权为基础,从主流文化的嬗代中,提取围棋文化的构成和流变。



魏晋风度贵族时代

围棋是当代小说、影视剧中常用的符号性道具,通常用来营造高雅出尘的氛围,或者附会高深莫测的道理。不管这些虚构作品种呈现的围棋有多么不切实际,这一现象都如实地反映出围棋在今天人们心目中的文化含义。

《天龙八部》中的“珍珑棋局”

其实,围棋在两千年前就曾经作为符号性道具,被用在特定的叙事场景中。试看以下例子:

孔融被杀时,他的两个小儿子正在下围棋,听到消息后,他们不为所动,继续下棋。别人问他们怎么还能坐得住,他们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慌忙也没有用。”(孔融被诛,二子棋而不起。左右曰:"尔父见报,不起何也?"二子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者乎?"——《太平御览·工艺部·围棋》引《魏氏春秋》)

魏军攻蜀,军情紧急,三军将士都武装整齐。费祎作为总指挥,出征前却来了个客人要跟他下围棋,费祎立即答应,不慌不忙把棋下完,然后才悠然上阵。结果费祎大军一动,敌人迅速被击退。(延熙七年,魏军次于兴势,假祎节,率众往御之。光禄大夫来敏至祎许别,求共围棋。于时羽檄交驰,人马擐甲,严驾已讫。祎与敏留意对戏,色无厌倦。敏曰:"向聊观试君耳!君信可人,必能办贼者也。"祎至,敌遂退。——《三国志·蜀书·蒋琬费祎姜维传》)

吴国丞相顾雍的长子出任豫章太守,一天顾雍与人下围棋时,突然有豫章来信,但不是儿子的,他就知道一定是儿子出事了。他故作沉稳把棋下完,客人都走了,他才叹息道儿子死了。(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世说新语·雅量》)

阮籍是个大孝子,与朋友下围棋,突然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朋友忙表示我们先不下了,阮籍却坚持要下完,还要与朋友赌胜负。下完棋后,阮籍饮酒三斗,吐血数升。(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晋书·列传第十九》)

阮籍的侄子阮简任开封县令,有强盗来犯,手下急忙通报:“有人打劫!”阮简正在下围棋,回了一句:“别吵,我这也在打劫(围棋术语)呢!”(阮简,字茂弘,为开封令。县有劫贼,外白之甚数。简方围棋长啸,吏云“劫急”,简曰:“局上劫亦甚急!”其高率如此。——《太平御览·工艺部·围棋》引《陈留志》)

淝水之战时,东晋主帅谢安在与人下围棋,这时战果传来,晋军大胜,谢安却无动于衷,继续下棋。别人焦急地问他结果,他淡淡说出一句“小儿辈遂已破贼。”(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兒辈遂已破贼。”……其矫情镇物如此。——《晋书·列传第四十九》)

翻阅三国至两晋时期的史籍,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都是一个模式:某人听说一件特别紧急或者特别惨痛的事,但是他恰好在下围棋,于是他非常淡定或假装非常淡定地继续下棋,天大的事也要下完棋再说。这里面围棋充当了一个重要的道具,用来表现主角们临危不乱、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高迈风度。用这些故事来夸饰围棋“修身养性”的功能,说因为这些人下围棋所以才如此从容淡定,其实是误读了历史。请看这个例子:

魏郡发生兵变,与黑山贼一起攻下袁绍的老窝邺城。此时袁绍正在与客人们投壶,其他人有家属在邺城的都吓哭了,只有袁绍谈笑自若,继续投壶。(袁绍闻魏郡兵反,与黑山贼等数万人共覆邺城,杀郡守。坐中家在邺者,忧怖失色,或起而啼泣。绍观督引满投壶,言笑容旨自若。——《太平御览·工艺部·投壶》引《献帝春秋》)

这个故事与前面几个故事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表现淡定的道具从围棋换成了投壶,大概是围棋的桥段用太多了怕读者审美疲劳。所以说,这种故事是一个特定套路,主角在事情紧急的时候必须玩点什么以显示其高迈的风度,跟围棋本身没太大关系。并不是围棋让这些人变得从容淡定,而是这些人把“从容淡定”的文化符号烙在了围棋上。

魏晋时期,天下是门阀贵族的天下,文化自然也是门阀贵族的文化。所谓贵族,就是不需要从事任何实际工作,世袭巨大的财富和政治地位的人,他们当然整天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贵族之间最崇尚屁事不干、各种“会玩”的清流,他们饮酒弹琴、吟诗作赋,以不务正业为荣,以操持实事为耻,总之每个人都很风雅,因为供养着风雅世界的下层吏民是不被算作人的。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意思是整天吃饱了没事干的人起码还能下下围棋。于是,围棋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个黄金时代。

这个时代也不是真的人人都喜欢围棋。比如神仙家葛洪,在《抱朴子》中说自己从小到大什么都不会玩,连围棋盘有多少道都不知道。(洪体纯性驽,寡所玩好……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几道。——《抱朴子·外篇·自叙》)再比如名将陶侃,他不仅自己不下棋,还把手下官员的棋具扔进长江。葛洪和陶侃有个共同点,就是出身寒门,自幼家境贫困。

陶侃年轻时,家里来客人没钱招待,陶侃的母亲就剪下头发卖掉,才办置了一桌酒菜。当时的名流杨晫很欣赏陶侃,让他坐自己的车一起去拜见高官,就被人讥笑:“你怎么能让小人坐你的车?”他们口中的“小人”,就是出身贫贱的人。陶侃的勤劳、节俭,在当时人眼里就像个笑话。《晋书》里记载,陶侃闲着没事的时候,唯一的消遣活动是把一百块砖从屋里搬到屋外,再从屋外搬到屋里。这与其他人的“会玩”形成了鲜明对比。其实陶侃并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的人,奇特的只是当时人看陶侃的视角。

在古代,文化具有一元性,一定会有一群人占据话语权,成为“主流”,而其他人都被斥为“非主流”。魏晋的主流是贵族,所以陶侃这样出身寒门的人,纵然成为了国家砥柱,也依然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永嘉之乱后,士族仓皇南迁,多亏陶侃镇守荆州稳如泰山,才让他们有了一个落脚之处。士族们对陶侃是心怀感激的,若非如此,只怕我们从史书中读到的陶侃形象不会这么高大。



寒门出身南朝君臣

大概是由于“会玩”的人太多,陶侃们太少,撑不起残破的江山,东晋终于灭亡。

而到了南朝,人们却更会玩了。相较于魏晋人把围棋作为一种风雅的道具,南朝人则成了一群硬核的棋迷。

宋文帝刘义隆宠爱围棋高手羊玄保,经常召他进宫对弈,以至于每次诏书一到羊玄保家,羊玄保的小儿子就说:“不用看就知道,又要去下围棋了。”羊玄保在外做官,文帝思念他,就派另一个围棋高手褚思庄千里迢迢赶去跟他下了一盘棋,那时又没有网络直播,褚思庄下还得完棋就快马加鞭赶回来把棋谱摆给文帝看。

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亲自撰写棋书,世称《齐高棋图》。梁武帝萧衍下诏,命大臣修编《棋品》,给当时名流们做了一个棋力等级官方认证。《南史》中的列传,常常会煞有介事地记载某人棋在第几品。

齐明帝时有一则趣事,一位叫娄逞的女子,“粗通围棋,解文义”,于是假扮男人与公卿们交游,居然谋到了扬州议曹从事的官职。直到她被发现是女扮男装,才遭到驱逐。围棋已经是与“文义”(文学)一样,成为了混迹上流社会的基本技能。大才子沈约欣赏年轻的朱异,开玩笑说“天下人重视的东西唯有‘文义棋书’,全都被你小子占了!”这也是一个把围棋与书法、文学并举的例子。
南朝人何以如此抬举围棋呢?宋、齐、梁、陈四朝皇室都出身寒门,在军队中起家,通过武力夺取政权。他们特别希望获得世家大族们的承认,于是就在文化上有意无意地呈现出了所谓的“皈依者狂热”。世家大族最引以为傲的经学,由于太过重视传承,无法速成。书法、文学、围棋这些浮华的技艺,就成了南朝新贵们装点门面的不二之选。

齐高帝萧道成说:“我本布衣素族,万万没想到能有今天。”称帝前他家穷到儿子们读书写字连纸笔都缺,就在在手心上练习书法。高帝第五子萧晔小时候没有棋盘棋子,就用木片自制棋具,苦学成为围棋高手,围棋别有“楸枰”的雅称就出自他这里。

南朝皇室可谓是千辛万苦,才活成了他们心目中老牌贵族该有的样子。不过,皇室可以在文化上向贵族靠拢,政治上却必须不断打压贵族,起用寒门。毕竟贵族容易不受控制,而寒门则巴望着抱皇室的大腿。赵翼《廿二史札记》里说:“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寒人”就是出身低微的人,他们的起家,完全依赖于君王的恩宠。

一次宋文帝与羊玄保赌棋,赌注是一方郡守,羊玄保棋胜,获得了宣城太守这个肥差。羊玄保不管在哪里当官,都没什么实际政绩,然而好地方的官总是会轮到他做。宋文帝说:“一个人的仕途不仅要靠当官的才能,也要考虑到命运的安排。比如羊玄保,每次有好官缺,我第一个就想到他。”(羊玄保善弈棋,棋品第三,太祖与赌郡戏,胜,以补宣城太守。……故频授名郡。为政虽无干绩,而去后常见思。不营财利,处家俭薄。太祖尝曰:“人仕宦非唯须才,然亦须运命;每有好官缺,我未尝不先忆羊玄保。”——《宋书·列传第十四》)

宋文帝这句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你们的升沉命运,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情,想上位就学学人家羊玄保。大臣们当然欣然会意,纷纷效仿。

于是南朝的寒门子弟和下层士族们都争相投君王之所好,钻研高雅文化,混迹上流社会,形成了庞大的文人集团。南朝君臣在文化上的狂热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

对比魏晋和南朝历史中的君臣对弈场景,可以发现魏晋的大臣与南朝大臣对待君王的态度有强烈的反差。晋武帝与王济下棋,王济把脚伸到棋盘下面,被一旁的亡国之君孙皓看见,嘲讽他无礼于君;晋惠帝时,贾谧与太子下棋,在数子时产生争论,被成都王痛骂。门阀贵族对皇室的毫无尊重,充分体现在了围棋中。这类事情绝不可能出现在南朝。南朝的画风是这样的:

南朝宋明帝属于我们说的“棋臭瘾大”,按照当时的九品制度,他的棋力连最末一品都入不了,然而名流们一起谎称他达到了三品的水平。他还要跟当时第一品的高手王抗下棋,王抗只好故意放水,还说:“陛下的这个‘飞’(围棋棋形的一种,容易被冲断),小臣我可断不了!”(帝好围棋,甚拙,去格七八道,物议共欺为第三品。与第一品王抗围棋,依品赌戏,抗每饶借之,曰:“皇帝飞棋,臣抗不能断。”——《南齐书·列传第三十四》)

无论这他们是畏惧君权,还是仅仅把皇帝当成傻子哄,总之面子上得让他过得去。

围绕在君王身边的文人集团,虽然确实起到了打压贵族的作用,但是他们更多的是想方设法欺下媚上,勾心斗角,玩弄权术。正所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龚自珍《咏史》)这样的王朝,自然也难以久长。宋、齐、梁、陈匆匆迭代,最后把天下拱手送给了来自关陇的武夫们。


唐诗宋词文人时代

贵族们垄断了财富、政治权利和文化,然而贵族们一代传一代,文化越传越多,财富和政治地位却只会越分越少。于是到了一定阶段,社会上就出现了一大批空有文化却没有财富或者政治地位的“士”。无论是中国古代还是西方,都经历过这个历史阶段。正如培根在《论贵族》中说的:

贵族人数众多则国贫而多艰;因为这是一种过度的消费;并且,贵族中人有许多在经过相当时间后必然变为贫乏,结果在尊荣与财富之间将造成一种不相侔的情形。(A numerous nobility causeth poverty and inconvenience in a state: for itis a surcharge of expense; and besides, it being of necessity, that many of thenobility fall in time to be weak in fortune, it maketh a kind of disproportion,between honour and means.——论贵族,培根随笔第十四)

“士”们觉得自己满怀才能,却因为门第衰落找不到上升渠道。同时皇帝发现,让贵族治国太不划算,他们玩玩打打,还把国家都治成自己家的了,于公不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于私皇帝的地位可能朝不保夕。只有让“士”这个阶层来治国,皇权才能更加巩固。士与皇帝双方的需求恰好对接,一拍即合,于是历史悄然转向,文化格局也发生了变化。

唐代正是这样一个变化的时期,其中扮演“士”的,就是进一步崛起的文人集团。“文人”古已有之,然而前代文人身份与弄臣无异。隋唐以来,随着科举取仕的全面推行,文人获得稳定、体面的上升通道,继而产生了强烈的身份感。文人文化也成为主流文化,垄断了历史的话语权。

魏晋南北朝的史书中频频出现的君臣对弈场景,在新旧唐书中完全绝迹。大唐的文臣们觉得,陪皇上下棋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效仿魏晋的样子,那算非礼;效仿南朝的样子,那算媚上。

唐太宗时期,有一次公主满月,太宗请群臣喝喜酒。席上,太宗让魏征与自己赌围棋。魏征坚决不答应,说:“我家没什么宝贝可以拿出来赌。”太宗说:“谁说的?你的忠心和正直就是最珍贵的宝贝啊!这样吧,你赢了我就给你财物,你输了的话,今天你就配合一下氛围,不要扫了大家的兴。”魏征这才勉强答应。本来太宗是有名的围棋高手,魏征未必能与之匹敌。然而,太宗才刚下到布局,就投子认负,然后“输”给魏征一匹宝马外加金鞍和大量布帛。(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公围棋赌,公再拜曰:“臣无可赌之物,不敢烦劳圣躬。”太宗曰:“朕知君有物,不须致辞。”公固言无物堪供进者,太宗曰:“朕知君大有忠正,君若胜,朕与君物;君若不如,莫亏今日。”遂与公棋,才下数十子,太宗曰:“君已胜矣!”赐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仍赐绢千匹。——《魏郑公谏录》)

古往今来君臣对弈,只有臣下故意输给君王,这大概是唯一一次君王故意输给臣下的。让魏征陪大家玩乐一下是多么不容易!这不仅是魏征一个人的傲娇,这是大唐文臣们集体的傲娇。

门阀贵族们的核心价值是出身血统,他们随便玩玩就能很风雅,文化上崇尚黄老的清静无为。南朝文人们的核心价值是抱紧皇室的大腿,他们需要努力凹出风雅的造型,紧跟着上之所好。大唐文人们就不同了,他们觉得科举入仕是自己法定的权利、分内的资本,自己的核心价值应该是治理国家,文化上崇尚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贵族可以理直气壮的玩物丧志,越会玩说明血统越高贵。文人如果太会玩,就有不忠、媚上的嫌疑——正如南朝文人留下的历史形象。大唐文人要全方位地与南朝文人划清界限,杜甫诗云:“恐与齐梁作后尘。”南朝文人热衷围棋,大唐文人就抵触围棋。

不过历代皇帝仍然对围棋乐此不疲,于是就需要发掘下围棋的专门人才。好在国力强盛的时候,各种文化都能得到发展,有唐也不乏围棋高手。从唐玄宗开始,围棋高手可以被选为翰林待诏,职业陪玩,后世称为“棋待诏”。唐代围棋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传说故事,都发生在棋待诏身上,比如王积薪遇仙,顾师言镇神头等。不过,棋待诏与其他门类的翰林待诏一样,都是被主流的文人文化所嫌弃的。

中唐著名改革家王叔文,就是因为围棋下得好被选为翰林待诏,然后才结识了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唐顺宗。顺宗登基后,王叔文得到重用。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叫停翰林待诏制度,“罢翰林阴阳、星卜、医相、射覆、棋弈诸待诏三十二人”。韩愈《顺宗实录》中评价这件事时,说王叔文的心理是“恶其与己侪类相乱”,说白了就是自己嫌弃自己的出身。

韩愈这句话其实也能反映唐代文人群体普遍的文化心理。文人群体私心艳慕的是以“五姓七望”为代表的正在没落的贵族,因为贵族是一切优势文化的来源;他们最不齿的则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因为文人在历史上曾经与这些人同列。太史公《报任安书》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文人们在唐代终于脱离了“文史星历卜祝”的阵营,于是转过头来就攻击自己昔日的同侪,这岂不正是“恶其与已侪类相乱”吗?

文人群体不仅在身份认同上拒绝围棋,在实际内容上也无法理解围棋。中国文化自古缺少精密逻辑,文人们对天文、数学这些人类在几千年前就掌握了的技能都无法接受,将其视为占卜一类的神秘不可知的法术——这也是自然科学在中国何以不可能的原因。唐代人们则把围棋也与天文、数学、占卜放在一起说,觉得它们是相通的。唐代文人笔记《云仙杂记》引《止戈集》语云:“人能尽数天星,则遍知棋势。”

唐代天文学家僧一行,用古人的数学知识实现了很多精确的天文测算。僧一行本来出身名门,武则天时期避世为僧,唐玄宗时期被起用,让他主持历法修正工作。唐代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里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故事,比如说他能施法术把天上的北斗七星装进口袋,以此劝皇上大赦天下。其中有一个故事跟围棋有关:

僧一行本来不会围棋,一次做客燕国公府,旁观国手王积薪下棋,他立即凭空学会了围棋,还能与王积薪对弈。他说,“围棋就是争先手呗?记住我的几句乘除口诀,人人都能成为国手。”(一行公本不解弈,因会燕公宅,观王积薪棋一局,遂与之敌,笑谓燕公曰:“此但争先耳,若念贫道四句乘除语,则人人为国手。”——《酉阳杂俎·广知》)

故事的真实性不需要讨论,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完全是天方夜谭。不过,这个故事却能如实反映出唐代主流文化对围棋的态度:围棋不过是雕虫小技,我们不懂是因为不屑,我们要想学的话,比你们只会下棋的专业人士厉害多了。
宋人也照着这个模板,编出了宋代大儒陆九渊下棋的故事:

陆九渊年轻时,在临安集市上的小店里看人下棋,连看好几天。棋工就对他说:“您天天看棋,一定是个高手吧?我想跟您请教一盘。”陆九渊说:“时机还不成熟,三天后我再来跟你下。”陆九渊买了一个棋盘带回家,挂在卧室,连续两天盯着棋盘看,突然就顿悟了,说:“这就是河图之数啊!”第三天他去跟棋工对弈,连胜三局。棋工说:“我是临安第一棋手,您居然能随便虐我,您简直天下无敌了啊!”陆九渊大笑着走了。(陆象山少年时,尝坐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来看,必是髙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却来。”乃买棋局一幅归,悬之室中,卧而仰观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往与棋工对。棋工连负二局,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凡来著者,皆饶一先。今官人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敌手矣!”象山笑而去。——《鹤林玉露·丙卷·卷一》)

把这个故事安在陆九渊身上,多半是因为陆九渊本人说过这样的话:“棋所以长吾之精神,瑟所以养吾之德性。艺即是道,道即是艺,岂惟二物?”(《象山语录》)虽然陆九渊并没有吹嘘自己棋艺高超,但是“道即是艺”的思想,与文人群体对围棋以及其它一切技艺傲慢态度的根源非常契合。

美国汉学家列文森用amateur(业余者)一词来称呼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可谓精准。他本来只是说文人对于公共事务管理的业余,我觉得古代文人们对一切都有种“高贵的业余者”心态——他们坚信自己通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已经掌握了终极的道理,能作为业余者对世间所有东西触类旁通;而那些专业人士都是可鄙的,因为专业人士只懂得某一样具体的技艺,缺少了“格局”“境界”。

中国历史上文人地位最高的时代是宋代。宋人继承了唐代的文人文化,也继承了其对围棋的鄙薄。例如林和靖,说自己什么都会,唯独不会“担粪与着棋”,意在把下棋与挑粪并列来羞辱之。宋代围棋理论著作《棋经十三篇》也记录了当时人对围棋的道德批判,说围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岂非诡道邪?”比唐代更过分的是,宋代文人士大夫把对围棋的鄙薄,直接体现在了对下棋人的歧视中。宋代文官甚至容不得宫中的棋待诏尽自己的职分:

宋太宗赵光义也是个深度棋迷,学习唐朝设置棋待诏。棋待诏贾玄技艺高超,经常进献刚研究出来的“新图妙势”,大概就是死活题之类。文官们就上书要求流放贾玄,理由是他用围棋迷惑明君,会把明君带坏。宋太宗用一句玩笑话来回应:“嗯嗯你们说得都对,我就是让他帮助我免于后宫佳丽的迷惑啊。”(太宗善奕棋,谏臣乞窜待诏贾玄于南州者,言玄每进新图妙势,悦惑明主,恐壅遏万机,上曰:“朕非不知,聊避六宫之惑耳。——《谈苑·卷四》)

古代的历史叙事中,常常把君王昏庸归罪于美色或者玩物,就好像现在的家长,把孩子不学好归罪于电子游戏一样。宋太宗说“聊避六宫之惑耳”,言下之意是,即使没有围棋,也有别的东西可以迷惑我,是明君还是昏君,区别根本不在这里。贾玄有幸遇到见识高超的皇帝,得以免于无妄之灾。然而,另一位棋待诏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宋高宗赵构时,有个叫沈之才的,因为围棋下得好被选为待诏。一天,在宫中跟他的同类下棋,皇上指示:“给我好好下。”沈之才来了句:“念兹在兹!”这是《尚书》中的话,无非就是“微臣谨记”的意思。皇上大怒:“一个‘技艺之徒’,竟然敢在朕面前卖弄经典中的话!”下令太监们把他打了二十竹棍,将他逐出宫去。(沈之才者,以棋得幸思陵,为御前祗应。一日,禁中与其类对弈。上喻曰:“切须子细。”之才遽曰:“念兹在兹。”上怒云:“技艺之徒,乃敢对朕引经邪?”命内侍省打竹篦二十逐出。——《挥麈录》)

在金人面前只会跪舔的宋高宗,教训棋待诏时倒是威武得很,理由是一个低贱的“技艺之徒”,说话时竟然引用了高贵的儒家经典——只有文人士大夫才配这样说话的。文言语感好的朋友,可以品味一下《挥麈录》中的原文,每一个字眼里都充满了对棋人深深的鄙视,我实在翻译不出来那个神韵。

宋代翰林院属下有天文、御书、图画、弈棋、琴阮等各类待诏,被统称为“伎艺官”。翻阅《宋史》会发现朝廷对伎艺官的限制是一代比一代严格,开始是规定不能升为朝官,就像现在很多高校规定艺术生不许转专业一样;然后又禁止他们交结权贵谋求升迁,还禁止他们外任;最后连官员标志性的“鱼袋”也不允许他们佩戴了。

政治不允许伎艺官插足,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是所有的“政治正确”最终都会成为流氓的武器。无论多么卑劣渺小的人,只要站在主流文化的高地上,都能踩一脚伎艺官,安全可靠地树立自己光辉的道德形象。

唐宋以来的这种文人文化,有其两面性。科举入仕从制度上保障了文人的社会地位,也就保障了文人的尊严,有尊严的人不容易做下三滥的事情,这使得唐宋的政治体面而充满情怀。从这个角度看,文人文化是美好的。但是文人文化以“载道”“致用”的标准衡量一切,凡是不能纳入圣贤诗书话语体系的东西,都被斥为“雕虫小技”“奇技淫巧”,连围棋都能拿来进行一番道德批判。从这个角度看,文人文化是狭隘的。

可能有人无法接受我对文人的评价,因为这与我们平时对古代文人才子的印象反差太大。在平时的印象中,那些人才高八斗,心怀天下,是各种文明成果的创造者。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李白,杜甫,王安石,苏轼,辛弃疾,陆游,文天祥……他们何其伟大,何其可爱!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把他们说得那么不美好呢?

这种反差是有原因的,我们平时看古代的文人才子们,看的都是个体。然而,文化的本质,是特定群体的意识形态、生活方式、行为习惯。所以讨论文化,讨论的一定是群体。个体可以有广博的知识、卓越的见解、高尚的情操,群体却不讲究这些,群体只看社会地位、利益关系和集体潜意识。

例如前面提到的陆九渊,本是个妙人。从书信、文集来看,他未尝没有对围棋的躬行体悟。他的哲学思考放在他个人身上,幽微深邃,令人向往。然而他的话语一旦变成了群体的声口,就显得十分可鄙了。

同样,如果有人反驳我说:“谁说唐宋文人都鄙视围棋啊,我知道某某某就很喜欢围棋。”也是一个道理:个人的趣味跟群体的声口是两码事,这个就叫“量子社会学”。

市井之间别样风流

唐宋两代是文人文化的黄金时代,如今人们言传统文化必称唐诗宋词,这正是文人文化为我们留下的瑰宝。不过,美好的秩序中,却隐藏不住两点隐患:一是在造纸术、印刷术普及后,知识获取的门槛越来越低,文人群体越来越庞大,最终会庞大到制度无法再提供承诺给他们的政治地位;二是这群“业余者“所修习的东西,本身跟行政、经济都没什么关系,更不能推动社会进步,“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文献通考》载赵匡《举选议》)。

于是,随着时代发展,一方面大量读书人找不到上进的门路,另一方面官场上得意的将不再是文人学者,而变为技术官僚。文人文化处于崩溃的倒计时中。
而与此同时,在历史的另一面,默默形成了一种画风完全不同却同样生机勃勃的文化大观。

庙堂之上,是历史的阳面。市井之间,则构成了历史的阴面。在历史的阳面,帝王、贵族、文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历史的阴面,没有政治权利的老百姓们也见证着社会的发展变化。

“市井”是个抽象概念,意味着城市中的公共生活空间、娱乐场所。文化的主体是人,市井文化的主体是在城市里生活的商人、手工业者、仆役走卒、僧道、艺人、倡伎等——浩瀚的史册中很难发现这类普罗大众的身影,他们一直是历史上“沉默的大多数”。在这些人之间,围棋非常流行。

温庭筠的《杨柳枝》因为后两句用双关巧妙地表达相思,在网络上一度很火:“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首诗模仿民歌的手法,写一位女子送别即将远行的丈夫,嘱咐丈夫的同伴“你们要玩就玩长行棋,不要玩围棋(谐音‘违期’)”。这个丈夫即将远行,有固定旅伴,而且有计划好的归期。在唐代的社会背景下,他最有可能是外出做生意的商人。长行、围棋是远行的商贾在旅途中打发无聊时光的常用玩具。

唐代何延之《兰亭始末记》中记载的传奇书法作品《兰亭序》的故事,从中也能窥见这种文化现象:
唐初有位高僧法号辩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传言说他收藏着王羲之《兰亭序》真迹。唐太宗对这篇书法渴慕已久,派人求取,辩才却坚称自己没有。于是唐太宗派萧翼前去骗取。萧翼假扮成从北方来买蚕种的商人,到辩才的所在寺院中游赏,与辩才搭上话后,一起“围棋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最后还分韵作诗。谈到书画,萧翼拿出梁元帝真迹《职贡图》,辩才有了攀比之心,告诉他自己有《兰亭序》。萧翼故意激他,说:“《兰亭序》早就在战乱中遗失了,怎么可能在你这儿?”辩才不知是计,拿出真迹给他看,暴露了自己藏宝之处。萧翼在寺中留宿许久,取得了寺中僧众的信任,终于有一天,趁辩才外出的机会,盗取了这副稀世珍宝。(文繁不录,见何延之《兰亭始末记》,《全唐文·〇四部·卷三百一》)
这篇文章内容的真伪历来有争议,但是它千真万确出自唐人之手,因此即使只是杜撰或者传闻,也一定是符合唐代的社会状况的。萧翼假扮成商人,与辩才下棋、抚琴、投壶、握槊(游戏工具,常用于的赌博),而辩才对此不起疑心。这正说明了商人与僧人间进行这些文化娱乐活动,在唐代非常普遍。

唐诗里出现的棋僧特别多,姚合诗“古寺觅棋僧”“留僧竹里棋”,张祜诗“邀僧长路棋”“棋路老僧谙”,许浑诗“公退只棋僧”“棋僧入汉多”“僧舍覆棋消白日”,白居易诗“山僧对棋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在唐代,下围棋简直是僧人的必备技能。信口开河的话,大可以说围棋中蕴含着高深的佛理,这样很符合当代人的想象。然而事实上,僧人除了围棋外,往往还掌握各种市井娱乐技能,跟“佛理”什么的完全扯不到一块去。

韩愈有首写僧人的的古诗《送灵师》:
围棋斗白黑,生死随机权。
六博在一掷,枭卢叱回旋。
战诗谁与敌,浩汗横戈鋋。
饮酒尽百盏,嘲谐思逾鲜。
有时醉花月,高唱清且绵。
……
这位大师,不仅下围棋,还玩六博,还能斗诗、饮酒、谐谑、高歌,俨然是那个时代最会玩的人。

僧人们之所以这么会玩,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僧人们继承了南朝的文化传统。南朝时,由于皇室支持,佛教大炽,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入唐以后,主流社会转变了风尚,僧人们却有着相对独立的文化环境,因此一直带着浓厚南朝味儿。《兰亭序》故事中的辩才大师,是梁代名臣袁昂的玄孙;骗了辩才大师的萧翼,是梁元帝的曾孙,同为南方士族,当然能谈到一块去——这也是为何萧翼要费心假装成北方人。韩愈诗中僧人姓皇甫,“灵师皇甫姓,胤胄本蝉联”,也是南朝的高门大姓。

第二个原因,则是唐代的寺院道观,承担了整个社会的公共娱乐功能。僧人们要迎合这种社会功能,所以才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

唐代的城市实行里坊制度,用高墙把市区分割成一个个封闭的小区,大大限制了公共空间,也使得“市井”成为集中的、具体的地方。以长安城为例,市井实际上在三处:一是东西两市,这里是当时大唐乃至全世界的商业中心;二是北里狭斜,这里是小姐姐们为文人才子和公卿贵人们搭建的温柔乡;三是寺院道观,这里是真正的公众娱乐场所,无论高低贵贱,烦恼时可以来散心,无聊时可以来听故事,寂寞时可以来交友——以健康或不健康的方式。

僧人会讲很多因果报应的故事来吸引人,称为“俗讲”。俗讲并不是为了讲什么佛理,只是取悦大众,让他们多为寺院捐献财物。“释氏讲说,类谈空有,而俗讲者又不能演空有之义,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己。”(《资治通鉴·唐纪·敬宗纪》胡三省注)这句话并不是文人对佛教的污蔑,因为佛教徒自己也是这么承认的:“即年三月就缘修之,只会男女,劝之输物,充造寺资,故言俗讲。”(《佛说观普贤菩萨行法经记》)俗讲的目的很直接,就是劝善男信女们捐财物给他们。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我,和尚,打钱!

道士也不遑多让,为了争夺用户,与僧人展开了激烈的斗法。韩愈《华山女》一诗细腻地描绘了僧道争夺用户的场景:先是僧人们开讲,听众人山人海,而道士开讲听众却寥若晨星;这时候美貌的女道士——华山女出马了,立马所有的人都来看她直播,院子里站满了只好站在院子外面,给她打赏的钱堆都堆不下,最后名动整个长安城,还上达天听。原诗不难读懂: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
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和尚讲座,听众爆满)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道士讲座,无人问津)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女主角出场)
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女主角美貌非常)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讲座开始,神神秘秘)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突然就上了热搜)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輧。(和尚的用户都被抢来了)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里里外外听众爆满)
抽簪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听众打赏各种金银珠宝)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上达天听,皇帝召见)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富二代们跟风来巴结)
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名花有主,不可描述)
这样的讲座掠夺了大量民间财富,朝廷不满,于是对开展俗讲的时间和次数给出了严格的限制。不过,没有讲座的日子,寺院道观也是市民们首选的休闲场所——因为并没有多少其他选择。长安有个道观叫玄都观,种有桃花千树,每到花开时节就有“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刘禹锡《游玄都观》)的盛况。不难理解,这种情况下寺院道观肯定会想方设法为市民提供更多的娱乐活动,其中就包括围棋。

从唐人零星的笔墨中,可以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当时的市井文化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二是无论市井文化多么发达,话语权都依然牢牢掌握在文人手里——没有他们的记录,这一切我们根本无从得知;而他们的记录,又无可避免地带着他们的价值取向和偏见。想了解真实的唐宋市井文化,非得反向过滤掉文人的有色眼镜不可。

比如我们回头再看前面讲的陆九渊下棋的故事:陆九渊在“市肆”看人下棋,下棋的“棋工”注意到陆九渊连看了几天的棋,就主动邀请他下一盘。滤除叙事者傲慢的态度和荒唐的想象,我们还是能够从这个故事中得到有用的信息的:南宋临安城的市集摊铺中,有了专门以下棋为生的“棋工”,棋工的收入当然来自对局的赌金。棋工主动邀人下棋,先称对方“一看就是高手”,这正是招揽生意的江湖手段。

《武林旧事》中记载了临安城的几位棋待诏,每位都有江湖诨号,郑日新诨号“越童”,吴俊臣诨号“安吉吴”,施茂诨号“施猢狲”。可能这些棋待诏已经不是宫中供养的御用陪玩,而是混迹市肆靠下棋为生的民间高手。宋代的伎艺官待遇很低,御医都要在民间挂牌卖假药骗钱。宫中的棋待诏,跑到市井之间下棋捞外快,也不难理解。

宋代的城市,推倒了唐代隔开里坊的高墙,开放的空间,让商业和文化娱乐得以蓬勃发展。宋代城市里出现了分散的小型临时市场,俗称“勾栏瓦肆”,这里成了市井文化的天堂:“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评书,笑话,说唱艺术……”(请自行脑补BGM)这些通通都是在两宋的市肆里生长起来的。还有现代人已经不太能见到的技击、相扑、沙画、分茶等等,很多你以为是外国传来的洋气玩意儿,其实都是宋朝人在那里玩剩下的。

在一般印象里,唐代开放,宋代保守。之所以有这种印象,纯粹是人们只看到了占据主流话语权的文人文化。而正因为宋代普通人的社会生活变得更加开放、更加丰富多彩,所以宋代文人士大夫们才用更加保守的标准要求自己。说白了,还是“身份感”三字在作怪。唐代文人的身份感,让他们刻意与南朝划清界限;宋代文人的身份感,让他们刻意与市井划清界限。

唐代文人对市井文化只是冷眼旁观而已,偶尔还能参与并记录;宋代的文人们,对市井文化的嫌恶却已经溢于言表。宋代袁采写了一本治家格言,后称《袁氏世范》,书中说:
市井街巷,茶坊酒肆,皆小人杂处之地。吾辈或有经由,须当严重其辞貌,则远轻侮之患。或有狂醉之人,宜即回避,不必与之较可也。
——“吾辈”文人士大夫们偶尔经过街坊、集市,都必须小心翼翼,以免有损自己的身份。


文人梦断市井魂销

文人们就是这么高高在上,直到繁华梦碎,才回想起市井文化的可爱之处。

靖康之难后,宋廷南渡,于是有了追忆汴梁风物的散文笔记《东京梦华录》;南宋灭亡后,又有了追忆临安风物的《梦粱录》《武林旧事》等。书中以温情脉脉的口吻讲述着逝去的都市生活,谁能想到他们曾经对那种生活多么鄙夷呢?

南宋的灭亡,突然加速了文人文化的崩溃。蒙元建立后,长期不开科举,文人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据说元人有个社会等级划分: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农七医八娼九儒十丐,总共十等,文人(儒)位列第九。南宋遗民谢枋得说:“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不过,失势的“臭老九”们流落到底层,终于跟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打成一片,用他们的才学使市井文化野蛮生长,在元、明、清三朝蔚为大观,这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所以,我们在唐诗宋词之后,又有了元曲、明清小说。当然,在唐宋被主流文化嫌弃的围棋,也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从一个很“野”的角度可以看到文化的发展变化,那就是历朝风尘名媛们的才艺。除了唱歌跳舞这种基本技能外,她们额外的卖点,最能反映消费者的文化风尚。唐代娼妓的卖点是诗,宋代是词。今天人们耳熟能详的“琴棋书画”四艺,要到元代以后才流行。

唐代有本记载娼妓的书,叫《北里志》。我仔细研究了全书,书里的小姐姐们琴棋书画一样都不沾,拿来说的只有清谈谐谑和作诗、背诗。唐代有军官想娶一位娼妓,娼妓夸口说:“我会背白居易的《长恨歌》,可不同于她们一般的。”要加钱。(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旧唐书·白居易传》)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北里妓

北宋娼妓要会唱词作词,如果能获得知名词人的赠词,立即就身价百倍。柳永混迹烟花巷陌,身无长物却大受风尘女子欢迎,因为柳词就是最权威的名媛鉴定书。秦观喜欢一个营妓陶心儿,赠她一首《南歌子》,害怕被其他妓女冒领,于是在词的最后一句嵌上她的名字:“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一钩残月带三星,正是一个“心”字。南宋才开始出现少数擅长琴棋书画的妓女,比如有名的营妓严蕊——那也是在她会作词的基础上。

元代及以后,风气大变,一提到娼妓才艺就是琴棋书画;反过来讲,一提到琴棋书画,绝大多数是说娼妓。

唐代传奇《李娃传》描写了一个到长安赶考的士人和妓女的恋爱故事,女主角才艺仅是“诙谐调笑”;而元代以后众多根据《李娃传》改编的文学作品中,无不称李娃会下围棋,比如《绣襦记》中就写了李娃和男主角“小阁陶情,楸枰弈戏。”连李娃的义母自我介绍都说“久弃琴棋书画,浑忘雪月风花。老身李大妈是也。”

元曲名家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中刻画了混迹市井的老嫖客形象,这首曲子告诉我们,“会围棋”也是元代市井间风月老手的必备技能,可与娼妓的技能互相印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专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句话,历史上最早是说前面提到的辩才大师的,元代以后,却成了高端娼妓的标配。一雅一俗,相去何啻天壤!可见,是雅还是俗,主要在人而不在玩意儿。围棋这个玩意儿,好就好在它本身无所谓雅俗,上到历朝天子,下到市井流氓,都玩得不亦乐乎。只有中间阶层,才出于自己的身份感,给围棋强加了许多不着调的东西。

市井文化为何如此钟爱围棋呢?我想主要是由于围棋的赌博功能。

魏晋时就有谢安与谢玄围棋赌别墅的故事,我前面提到的羊玄保、魏征与皇帝下棋,也都是有赌注的。当然,这些“赌”都是有意赏赐,在后世文人眼里也是风雅韵事,与市井间的赌博画风完全不同。

东晋桓温年轻时赌博,家产耗尽还欠下许多债,无奈之下请了赌博高手袁耽出面帮他摆平。宋武帝刘裕早年也混迹市井,与人豪赌,欠钱三万,被绑在马桩上险些打死。这些才是市井赌博的样子,不仅不风雅,而且非常险恶。

当然,也正是赌博的传统,才让民间有下棋为生的专业棋手成为可能,使围棋技术也不断提高。比之于其它赌博形式,围棋几乎没有运气成分,技术上深不见底,人与人之间水平差距可以非常远。练就一手高超棋艺,不失为一种另辟蹊径的谋生手段。

清代围棋高手范西屏,他父亲就是由于沉溺赌棋散尽家财。而范西屏棋艺大成后,生活无忧,还有余钱接济贫困。

不过,赌博的目的毕竟在于赢下赌金,它促使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很多人喜欢谈“胜负不重要”,放在赌博的语境下确实是对的。而现代围棋发扬的更多是竞技精神,与赌博的精神内核完全不同。围棋博大精深的审美体验、道德体验往往只有在追逐胜负的过程中才能获得,在竞技的语境下,说“胜负不重要”,是拿腔拿调,故作姿态。

代表中国古代围棋最高水平的棋局,是范西屏与他的挚友施襄夏下出来的竞技围棋。

施襄夏与范西屏同窗学棋,后来都名高一时,并称“海昌二妙”,彼此除了对方外都难逢敌手。当时名流们争论施、范谁更胜一筹,大概就像今天的网友们争论李白杜甫谁才是第一诗人一样吧。幸而围棋不像诗词,是可以决出胜负的,海宁知县林凤溪就曾邀请二人在海宁官府对局。诗人歌咏此事:“记得仙郎夸管领,花封兼豁两棋师。”(杭世骏《海城杂咏》)

最为世人熟知的,是施范二人的“当湖十局”。乾隆四年,平湖县世家张永年聘请二人到家中教棋,还帮他们刊刻棋谱传世。在这里,二人大展平生本领,尽情对决。在这里,围棋干干净净,只是围棋本身。施范的对局,是中国古代围棋史最华丽的瞬间。

施范的盛名,用网络上的话来讲,可以说是“火出圈”了。大才子袁枚不喜欢围棋,却与范西屏交好。范西屏去世后,袁枚为他撰写了墓志铭,说“余不嗜弈,而嗜西屏”,这个“嗜”字用得非常可爱。另一位诗坛领袖沈德潜则偏爱施襄夏,主要是欣赏他的品德,称他是“二十五孝”。

施范二人虽然年龄相仿,师出同门,但是范西屏早早就名满天下,施襄夏的成名晚了十五年。按当时人的记录,二人对局时,范西屏信手落子,极其潇洒,施襄夏却正襟危坐,凝神苦思。二人风格恰好对应了袁枚、沈德潜的文学主张,一个追求性灵,一个却讲究格调;沈德潜比袁枚年长四十三岁,却与袁是同一年中进士。两位棋家跟两位诗人的人设,可谓相得益彰。

时至清代,占据政治优势的早已不再是文人文化,而是绝少尊严与情怀的官场文化。读书人仍然以文人士大夫的身份自诩,在那个时代难免感到巨大的心理落差。与此同时,市井之间、纹枰之上却有了施襄夏、范西屏这样干净可爱的人。袁枚在《范西屏墓志铭》中盛赞范的高洁人品,说:“尊官文儒,反不如执伎以事上者,抑又何也?”


连接遥远的过去与未来

一部中国古代文化史,就是贵族文化、文人文化、市井文化此消彼长和互相影响的过程。围棋作为一种历史悠久、雅俗共赏的游戏,全程见证了文化的发展变化。本文限于篇幅,还有很多具体问题无法详细讨论,比如文化的南北差异,比如百姓中富豪之家对皇室的模仿等等——所有中国文化史上的有趣问题,都能在围棋上找到线索。

围棋能承载这么多历史,是由它本身强大的贯穿力决定的。围棋规则极简单,变化却极复杂,门槛极低,上限极高。这个开了几千年的游戏,有过版本更迭,但没有大的变化,千年前玩家写出的攻略,对现代的人还有指导意义。


而到了近现代,围棋则见证了更复杂的文化生态。近现代中国围棋发展的主线,就是向日本取经和中日韩三国的竞技。

北洋军阀时期,段祺瑞邀请日本围棋高手高部道平到他府上与中国国手对弈,发现中国的顶尖国手们连与高部道平公平决胜的资格都没有,被授让二子三子也难求一胜。中国棋界将高部道平视为神人,高部道平告诉他们,自己在日本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如果与日本最强的本因坊秀哉对决,还要被让二子。那时中国围棋水平之于日本,堪比拿青铜刀剑对机关枪。

围棋在古代日本,走的是与中国完全不同的路。战国时代,围棋高手日海和尚被织田信长册封为“名人”,开创了本因坊一门,此后又有安井家、井上家、林家与本因坊并称“围棋四大家族”,从此围棋有了稳定的积累和传承形式。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俸禄,有封地,他们是“士”,是领主的封臣。

在中国,围棋受到文人阶层排斥和歧视。在日本,围棋却是武士文化的一部分。“棋士”就是在棋盘上战斗的武士,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围棋盘的刻线要用武士的太刀刻出。四大家族中的安井家,本身就源出于武士家族。这么一群有尊严、有生活保障的人,以围棋为终生志业,一代接着一代地在棋盘上探寻真理——这哪是中国古代落拓江湖衣食无着的棋手们可比的?

建国后,中日通过“围棋外交”改善关系,中国棋界得到宝贵的机会,开始苦心向日本学习。

80年代的中日围棋擂台赛上,聂卫平和众多棋手一起奋力拼搏,扭转乾坤,反胜日本,举国上下为之振奋。围棋就是借此机会在新中国开始了大规模推广。中国象棋的普及率比围棋高,但是国内地位却远不如围棋,我觉得其中缘故在于围棋有中、日、韩三国的较量。中国现代围棋的文化基础,其实是把体育赛事与国家荣誉挂钩的国际竞技文化。这种文化生态还能稳定多久?谁也说不上来。

今天中国围棋竞技水平已经领先日本,然而过去日本对中国实力的优势已经转化为文化的优势——文化是有强大的惯性的。今天中国围棋爱好者津津乐道的,仍然是昭和时代“十番棋”的故事,仍然是“六超”们面目各异的棋风;围棋人脑海中最优雅的场景,仍然是手拈双面凸的蛤碁石棋子,敲在太刀目盛的榧木棋墩上。纵然“竞技力”已经超过了日本,“审美力”却仍然远远落后。

日本漫画《棋魂》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现代围棋生态圈,奋力拼搏的棋手,沉迷其中的业余爱好者,乃至媒体、政客、资本方,都一应具足,刻画得入木三分。据说这部漫画让日本围棋的衰退延缓了十年,可是,日本围棋毕竟还是衰退了。

有人信奉达尔文主义,说:“衰退了就是过时了,适者生存,应该顺其自然。”这种说法毫无道理。文化就像自家的花园,如果不去建设,顺其自然的话,哪一种花卉能够长得过杂草?

围棋文化在于人而不在于围棋,像其它传统文化一样,在新时代需要新的弘扬方式。“围棋”是传统的,但文化需要面对的是现代人,是未来人。我相信围棋的贯穿力,相信它能适应现代的社会结构,找到自己的特定人群,在今后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文化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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