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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党小组》——电视剧《前行者》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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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0:1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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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礼是在北马路附近的天主教堂举行的。整个仪式显得典雅而庄重,只是婚礼临近结束,时间拖得有点晚,匆匆赶往东马路照相馆的一行人,显得手忙脚乱。

  东马路上的“同生照相馆”,是去往马家的必经之地。因是一位同学的父亲开设,便将中途“换装”地点选在了那里。此时,家里雇好的轿子、唢呐以及一帮亲戚下人,由大嫂带着,早在那里候着了。等穿了西式服装的马天目和江韵清匆匆赶到,唢呐便凑趣般吹奏起来。大嫂一劲催着照相馆的伙计,说离中午吃喜面的时间已近,一帮亲戚早就等在家里,这等大事,一刻时辰也不能耽误,你们赶紧给他们换装,拍照,我们要尽早上路。

  嫂子和伙计在前,江韵清由两位妹妹搀扶,朝楼梯上走来。

  因婚纱过长,江韵清绊了一跤。马天目急忙弯腰,将婚纱托在手里。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三三两两照相的顾客,都不禁好奇地看着他们。就在马天目起身的那刻,一位从楼梯上下来的男子与他擦身而过。走到楼梯顶端的马天目不为所动,仍旧和人谈笑。

  走在队伍后面的马天目,被人招呼着,走进更衣间的那刻,忽然停下脚步,愣住了。

  他眉头紧锁,努力回想那个在自己脑海中留下印象的身影。回头朝一楼大厅张望,见那位男子已步下楼梯,向大门口走去。他一脸迷惑地走进更衣间,脱下白色西装,换上一件中式马褂。脱下婚纱的江韵清从更衣间出来,换了一件枣红色的龙凤褂,显得光彩照人。众人无不赞叹着她的美貌。但马天目却目中无物,当伙计给他系马褂的扣子时,他张着手臂,错步挪到窗口,探头朝楼下看,伙计只能埋身在他腋下,弯腰系着扣子。从楼下熙攘的人流中,马天目再次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影。他张了张嘴,险些叫出声来。抽身躲开伙计的纠缠,将抓在手里的马褂袍子丢在伙计脸上,转身跑了出去。

  伙计叫了一声,更衣间里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冲出影楼的马天目,依稀看见前面信步的那位男子,跨上一辆黄包车,向西驶去。他在街上左冲右突,也欲招手喊下一辆。但从身边匆匆驶过的所有黄包车,都处于载客状况。马天目无奈,只能撒腿向前狂奔。

  路上行人无不侧目,看着这衣着怪异的男子。他上身穿马褂,下身着白色西裤,足蹬一双黝黑锃亮的皮鞋。由于有人阻挡了他前行的速度,他的嘴里不时发出“喔喔”的叫声,这声音听上去像在驱赶动物,自然引起旁人反感,一边迅速闪身,一边皱紧眉头,厌恶地看他一眼。等看清他奇异的装束,反倒笑了起来。那些迎面而来的路人,险些被他撞倒,下意识地推搡他一下。使他又险些跌倒,却迅速调整好步态,充满歉意地冲对方挥挥手,继续向前跑去。

  穷追不舍的马天目,终究感到了脚底的滞涩。他气喘吁吁靠着一根灯柱,一边扒着脚上的皮鞋,一边用目光瞄着远处的目标。皮鞋有些夹脚,是前天从“劝业场”买的。由于断了尺码,服务员曾劝他另选一双,但因急着去找江韵清议事,马天目便将就下来。现在终于尝到“穿小鞋”的滋味了,等将袜子褪下来,见大母脚趾上,挤出一个大大的血泡,已经磨破,血肉模糊。马天目顾不了许多,拎了那单只鞋子,向前跑了几步,足下高低不平,又尝到做“跛子”的疾苦。便将另一只鞋子也扒下来,拎在手里,赤脚向前跑。

  好在路段狭窄,马天目并未丢失他的目标。等冲出拥堵人流,眼看就要赶上,不想那男子从黄包车上下来,疾步跨上一辆停靠在路边的电车。电车摇着响铃,旋即向前驰去。

  马天目追了几步,看着电车越驶越远。正感无望,那曾载过男子的黄包车夫在他面前停下,问:先生,是不是要追前面那辆车?

  马天目点头。问:你能追得上吗?

  车夫点头:当然能!

  马天目错步跨上黄包车。

  车夫却抬手将他拦住,笑眯眯说,只是车费要贵一些。

  多少钱?

  车夫说,一个大洋。

  平日就几个铜板,现在要一个大洋!马天目嘀咕着,在衣兜掏摸。摸来摸去,这才想起自己换了衣服,一块铜板都未带在身上。便将拎在手中的一双皮鞋伸到车夫眼前,说,没带钱,就用这个抵了吧。

  车夫看着皮鞋,摇头说,我们拉洋车的,不稀罕这玩意儿。

  马天目惊叫:我这双皮鞋整整花了三块大洋,你还不稀罕!

  一听三块大洋,车夫眼前一亮。却仍旧笑眯眯地摇头。马天目气急败坏,将身上的马褂也脱下来,递给他,也不说话。车夫脸上收了笑。这才忙不迭架起洋车。坐在车上的马天目欠身看着快要消失在街角的电车,有些怀疑地问:你能追得上吗?

  车夫喊了一声:您就坐稳了吧。

  车夫果然好脚力。坐在黄包车上的马天目,隐隐听到耳边传来风声,稀疏的人流车马,在他眼前瞬间变成拉长流动的影像。而那停在下一站的电车,渐渐在前面露出清晰的轮廓。从车上下来的男子,面色从容地回头张望,露出隐在眉间的一颗黑痣,转身向前走去。

  马家宽敞的厅堂内,已稀拉拉坐了不少客人。厅堂正面,挂一副大红“囍”字。两旁有深红帷幔垂下。喧闹的唢呐声在外面响着。厅堂迎门处一角,戴眼镜的账房和伙计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每有来贺喜的客人,伙计便打开递上来的红绸包裹,或看一眼摆在眼前的随喜礼物,拉长声音将贺礼的数目唱报出来,由账房一一记在来往薄上。大嫂站在门口,脸上笑意盈盈,迎候络绎前来的客人。却仍旧掩饰不住心内的焦虑,不时朝大门口张望一眼,再扭头看厅内。暗自吁了口气,朝厅堂内的一间屋子走去。

  马母坐在椅子上,正在唉声叹气。父亲则倒背着手,在屋子中央焦躁地踱步,嘴里不时咒怨着。

  大嫂问公公:爹,前来贺喜的亲戚来得都差不多了,这喜面再等下去,也说不过去啊。咋办?

  马父烦闷摇头,顿住脚步,说,别人家吃喜面,总该新郎新娘出来道个问候,这不省心的东西,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中午的喜面,总不能不言不语就开吃吧!

  嫂子压低声音:中午倒好说,来的都是咱亲戚,随便编个借口就能混过去。即便被自家人知道,也不会笑话。我发愁的是等到午后申时,朋友街坊都来,新郎官却跑了,仪式咋举行?等到入洞房,没有新郎官……

  一旁的婆婆拍了一下大腿,带了哭腔说,那可不就成了笑话啦!

  马父的脸色更加阴沉:旁人笑话倒不怕,我怕的是那些记者!等明儿一早,全天津卫的大报小报,就会登出“马家公子大婚,新郎却逃婚不见”的头条新闻!

  马母扯住大嫂的衣襟,连声说,赶紧叫人出去找哇!

  大嫂说,人都派出去了。回来了几个,将他以前常去的地方全都找了个遍,可就是不见人啊。

  江韵清落寞坐在婚房。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清马天目招呼不打一声,莫名离去的原因。四妹江竺清展开她天真的想象力,在一旁嘚啵嘚啵说个没完。说马天目会不会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想娶二姐了?又说马天目私下里会不会和那换过生辰八字的女学生,藕断丝连,逃婚私奔了?江韵清听得心里烦乱,却不好开口将她责怪。倒是江宜清,说二姐和马天目关系那么好,怎么会做出私奔这种事!他不打招呼出去,肯定有难言之隐。难道……真的是不想结婚了?这话越说越怕,就连江韵清也半信半疑起来。江竺清说,要真是那样,二姐以后可咋做人啊!他们马家人,也太欺负人了吧!老拿咱江家不当回事。打一开始就瞧不起咱江家。左刁难右刁难。我这就回去,告诉爸妈,不能任他们马家这么欺负咱。

  一把没拉住,江竺清跑回家报信去了。

  若提起老天津卫的婚礼来,习俗实有特殊。别的地方举办婚礼,都是大早起将新娘迎娶过来,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中午大摆筵席,便算促成一桩美事。而天津人却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慌不忙将新娘迎娶过来之后,中午要请亲戚吃一顿喜面,再等日薄西山,才正式开启拜堂成亲的仪式。等仪式结束,一对新人入了洞房,那边便排开酒宴,任亲朋开怀畅饮。至于说为何会有这般习俗,一时还找不到考证,捡点靠谱的说,大约是为了照顾新婚燕尔的一对新人,让洞房花烛夜的氛围更顺畅自然些吧。

  喜面刚刚吃完,派出去寻人的亲友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正当一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外面传来喧嚷之声。原来是快嘴快舌的江竺清,跑回家一番添油加醋的学舌,将二姐的遭遇,描述成一位出嫁新娘,洞房未入,便横遭“遗弃”的悲惨现状。江家人闻听,这还了得!自然炸了锅。娘家的姑娘受了欺负,小舅子小姨子们必然挺身而出,到男方家里去大闹一场。这就立马纠集起江家年轻的男女,由江竺清带路,江母压阵,气势汹汹闯上门来。

  伶牙俐齿的大嫂出来应对,说尽好话。马父虽未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却怕事情闹大,无法收场。只能强装笑脸,和亲家母嘴上道着客套。不想江家母亲并不买账,嘴上不依不饶,将心里的怨气一一道了出来。无非是指责婚前“抓阄、逼儿子自杀”等等琐事,说你们既然这么不情愿这门婚事,就早该撒手,何必闹到今天这种地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难道只想让我闺女身败名裂!

  江韵清也出来劝娘家人。自然难以平息。江家人摆出一副据理力争的架势,非要讨一个说法。并虚张声势说,等有了说法,他们就将闺女领回去。如果没有说法,那就……具体怎样,自己心里也没个谱。

  正当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马天目刚好追上那位被自己认定为“吴忠信”的人。

  此刻他已完全失去平日里的耐心,站在那人身后,气喘吁吁喊了一声。所有在前面走着的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唯有那人,仍塌着腰背,充耳不闻地埋头赶路,步调似乎倒加快了一些。

  马天目无奈,只能再次撒开步子,光脚追了上去。跑到那人前面,背转身来,堵住他的去路。

  没错,就是那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吴忠信。从看他前行走路的姿势,马天目的判断便有了十之八九,如今正面一看,埋在他眉间的那颗黑痣,更是让他一颗心缓缓落定下来。他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就差上前拥抱了,问:还认识我吗?

  对方停住脚步,抬眼看他。目光里自有一种镇定,却摇了摇头,错身,准备走开。

  我是马天目啊!

  他趋前一步,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不想那人却笑了一笑,笑里暗含着一丝讥讽。上下打量马天目一眼,说,先生也该是斯文之人,只看你眼前这副情状,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这话说得有些重,那话里的意思,就差没把马天目说成疯子。

  马天目仍旧堵在前面,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暗想这区区几个月过去,难道吴忠信会一点认不出自己?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不禁豁然开朗——自己刚才说走了嘴不说,现在这副狼狈相,也很难让吴忠信认得出来。马上压低声音,凑近那人说,吴先生,我是马端方。马天目是我到上海之后,临时改的名字……

  那人仍不理会,径直往前走,逼迫马天目亦步亦趋地在前面倒退着走路。最终做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边退边说:吴先生,我知道你不肯与我相认,肯定有你的顾虑。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按照你的吩咐,到上海之后,手里有一份“娘家人”留下的东西,无法处置,这才辗转回来找你……我手里曾有一封你写给“娘家人”的亲笔信……只是回天津的路上,那封信弄丢了……马天目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其实也是担心此人不是吴忠信。如是的话,他话中传递的信息,确信他能够听懂。

  那人将脚步放慢下来,似乎思虑着什么。目光里露出一丝温和。但听马天目说到最后,目光重又变得冷漠起来,不容置疑说,先生,咱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我都说了不认识,还有什么可纠缠的!说完,伸手推开马天目,快步向前走去。

  马天目仍旧不肯罢休,蔫蔫跟着他走,像是一条无人认领的丧家之犬。那人在前面疾走几步,回过头来,高深莫测地笑着,对马天目说,先生,你若再这样纠缠,我就喊警察了。到时候别弄得你我脸上都不好看。警察可是知道你家地址的。

  见如此说,马天目自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停下脚步。

  他在马路牙子上呆呆坐了足有半个时辰。脑子里回放着方才和貌似吴忠信的人之间的每一句对话。起初心里充满沮丧,甚而又掺杂了一份说不出的委屈与茫然。若此人真的是吴忠信,他为何不肯与自己相认?但若不是吴忠信,看他脸上的变化,或许又不该如此。想到最后,马天目豁然开朗,精神不由为之一震。他从他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以及他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中找到了答案:他就是吴忠信!他不肯相认,只是出于某种顾忌。他做得没错!若换了自己,也会这样遮掩过去——若自己的判断没错,事情肯定会有一个结果,而不会这样不了了之。他知道自家的地址,等考虑周全,定会自己、或派人来上门联络。若不是,那就各自相安,好自为之。

  想到这里,马天目不由身心舒朗。他从马路牙子上跳起来。凉风一吹,方从刚才的混乱中清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婚礼,意识到自己将闯下大祸。眼看日影偏西,步入洞房的时辰已到,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起来。他光脚,站在马路中间。想碰碰运气,拦一辆黄包车,或拦一辆路过的私家汽车。但此地相对僻静,没有一辆黄包车经过。虽有一两辆驰过的汽车,非但不停,反而揿响了喇叭,司机伸头骂着什么,把他当成一个疯子。唯一的办法,只能继续跑路了。

  路人纷纷侧目,看着这奇怪的人。马天目边跑,边在心里测算着此处离家的距离,总该有二十里路。照这种速度走过去,婚礼肯定是赶不上的。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对不起江韵清以及两家大人不说,以后的麻烦,更是一桩难缠的事。越跑越气馁,越跑越心虚。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速度减慢,在前面停下。有人从车窗里冲他招手。马天目大喜过望,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兵。等他跳着脚,喜滋滋跑到车旁,刚想跨步上去,忽然愣住了。

  车上坐着的,竟然是唐贤平。

  他不清楚他怎么会坐在车上,也搞不清他怎么会来天津。他亦搞不清楚,怎么会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境下与他相遇。就那样欠身伏在车门处,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拧眉与唐贤平对视着。直到唐贤平伸出手,叫了一声:端方……哦,不对,应该叫马天目才是吧!说罢死死将马天目抬起的手攥住,高深莫测地笑着,左手拍拍座位,哈哈笑着说:天目兄,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我吧!

  马天目有一些尴尬,又有一些恼火,自然不能抽身而退。抬眼看了看车上其他人,除司机之外,那两个都不认识。但他们脸上似乎并无敌意,全然一副面目和善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只能转过脸来,对唐贤平苦笑一下。在唐贤平的拉拽下,顺势跨上车去,一屁股座在唐贤平身边。

  老同学,怎么会搞得如此狼狈?唐贤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马天目想了想,只能将自己的境况如实道来。只不过稍加修饰,将自己的遭遇演绎成某个言情小说的章节。马天目说,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只不过今天上午,遭到了绑架。

  怎么会遭到绑架?车上的人全都竖起耳朵。

  马天目一笑,装出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绑架我的人,是另一个女人。我们之前换过帖子,有过接触,今天新娘的角色,差一点就是她了……她绑架我,也没有太大恶意,只不过就是想阻止我的婚礼,这不,把我掳到一个地方,扒了我的衣服,脱了我的鞋子,估摸着时间,再把我放出来,诚心不让我好过……

  那为何不赶紧报警啊!

  报什么警!马天目有苦难言地说到。

  前坐司机伸出一个指头,点着马天目,嘻嘻笑着说:你准是把那个女人给睡了。心里有亏。

  马天目只能拉下脸,陪大家笑。

  此时车已启动。司机问清马天目要去的住址。但此时马天目嘴里却推脱起来,说,只怕你们有其他的事,不用送我了,我想其他办法,赶回去就成。

  但车已启动。马天目只能被绑架般坐在车上。

  唐贤平问:端方兄,你从上海回来,就是要赶回天津完婚的吗?

  马天目答:是啊。上海一别,本想和你再续旧情,却一时找不到你。离开上海,也就无法同你道别了。

  唐贤平颇有深意地一笑,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不又见面了嘛!

  见马天目露出迟疑表情,唐贤平又说,难得我赶上老同学的大喜之日。不想送份贺礼都不成……老同学,你不想让我们送,不会是不想邀我去家里喝杯喜酒吧?

  马天目说,哪里哪里……你能去,我还求之不得呢!

  婚礼虽有拖延,但能如期举行便好。

  先前见马天目迟迟不归,两家人心里已凉透半截。有明事理的人暗中让唢呐停了吹奏,准备打发掉。若婚礼真的举办不成,这吹吹打打的声音,不是对喜庆的烘托,反倒是在扇自己的脸了。如今见马天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虽狼狈至极,原因却不便细究。这就又让鼓乐手吹打起来,一场婚庆马上开始。两家人如释重负,所有宾客皆大欢喜。有了先前的风波,喜庆的气氛反倒更添了几分浓烈。

  只是有些人仍不免感到遗憾和忐忑。

  让马天目的父亲深感遗憾的是,由于马天目半途丢了皮鞋与马褂,没有临时补办,只能穿那身白色西装拜了天地,又拜爹娘。与着龙凤褂披盖头的新娘江韵清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不中不西,不伦不类。惹得台下宾朋憋不住想笑。

  而马天目在整个婚礼上的表现,也有些不尽如人意。他显得心不在焉,时刻用目光寻找着唐贤平。但宾朋你来我往,闹闹哄哄,根本看不到他。这就又让他有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想到在上海的遭际,总忘不掉唐贤平躲着暗处观察自己的一双眼睛。而实际上,唐贤平送了一份贺礼,等婚宴开始之后,便悄悄走掉了。

  等家里静下来,呆在洞房里的两个人,才算进入各自真正的角色。

  马天目涎着脸,朝端坐床头的江韵清身边凑。一下揭了盖头,想把佳人抱在怀里。不想江韵清出手推了他一把。自己欠身凑到门边,侧耳听听门外有无动静。回头坐下来,虽和马天目挨得很近,几乎脸对脸,却严肃着一张脸,低声说:现在开会!

  开会?马天目愣了愣,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低声说,这新婚之夜的,开什么会!你不怕“闹洞房”的人听到!

  江韵清再次往他身边凑凑,几乎坐在他怀里。马天目的手不由自主搭在她的腰际,却被她反手拨开。嘴巴凑在他的耳边说,这样不会听到的……你必须向我坦诚交待,今天到底做了什么!你的这一番举动,是否合乎一个党员身份的要求!

  马天目听到这儿,方才明白江韵清喊他开会的意图。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因没什么重大事情,那例行的“党小组会议”,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开过了。今天虽有大事,却是二人的“洞房花烛”之夜;像这样的良辰美景,人一辈子又有几回!开这种“会议”,也算是荒唐。却只能压抑着自己暗潮涌动的情绪,将这一天来无故失踪的原因同江韵清细细讲过,并分析了吴忠信不肯与之相认的原因。话语中自然有着对能找到组织的把握……等讲完这些,先前聚集在心里的情绪已然平复,呆呆坐在床头,险些忘记了自己新郎官的职责。

  直到江韵清几乎偎在他怀里。心里的暗潮随即澎湃起来。涎着一张脸,嘴唇贴在江韵清腮上,拿腔拿调地问:娘子,咱们的会议可以结束了吗?

  江韵清绷着脸:可以结束了……

  马天目抱住她,说,那接下来,是不是该商讨一下“洞房花烛”的事了?

  江韵清推他一把,幽然说道:你闹了这么一处,除了我能够原谅你。大概全天津卫的女子,没有一个可以接受的……

  马天目说,我所娶的,不就是全天津卫,那唯一的一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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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后第二天,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江宜清忽然跑到府上,来找马天目。众人约她入席,她却如何不肯,只说要找姐姐姐夫借一步说话。

  三人来到马天目房内。不等落座,江宜清便对马天目说,姐夫,昨天你带过来的一位朋友,今天约我出去了……

  江宜清一席话,让马天目大吃一惊。此前他听说了江宜清在北平的遭遇,曾找她谈话,为她的安危感到担忧的同时,也曾对那个来历不明的组织充满了兴趣。当时他对江宜清说,如有机会,请她介绍大家认识。昨天婚礼上忙得不可开交,也未同江宜清讲讲这些人的来历。但天又晓得,江宜清会和他们其中的一位也是同学。他想告诫她不要和这些人来往,又想知道约她出去,目的是什么?便张了张嘴,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宜清说,今天一早,她便接到范义亭打来的电话,约她出去见见。两人见了面,说了一些闲话,后来见范义亭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来天津做什么?

  起初他不肯说。后来在她的追问下,才道出实情:一是在北平待不住脚,另外便是他们在天津又有行动……要刺杀一个人。

  什么行动?

  去侦查一下“交通旅馆”内的情况,具体我也说不太清楚。我问他我能不能帮他们做些事。起初他很为难,后来又说,其实,他是奉了领导的命令,来找我谈话的。他有些不情愿,本不想来,但……但还是想见一见我。

  江韵清紧张地问:他们怎么会来找你?

  江宜清答:找一个女的,做起事来更方便。

  那你不能去。江韵清说,你胆子怎么这么大!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抗日锄奸团的。

  他们要刺杀什么人?马天目问。

  总归是和日本人关系密切的人吧。江宜清说,又望着姐姐笑笑,说,没什么危险的。我协助他们完成侦查任务,就会撤下来。

  马天目暗自思忖,所谓“刺杀”,也正是唐贤平他们的老本行。但既然目标是日本人,也就没必要对江宜清将他们的身份挑明。听到江韵清还在一旁劝阻妹妹,而江宜清的回答则显得异常坚决。他便对她嘱咐了一番。最后又颇为忧心地问道:你没和他们提起我吧?

  江宜清说,没有。时间很紧——况且,你不是和他们其中一个也认识吗?

  马天目掩饰着说,认识虽认识,但不清楚他最近在搞什么……那就好,那就好,你不要和他们提起我。就当不清楚这层关系好了。

  接到范义亭打来的电话,江宜清的心里是有些忐忑和矛盾的。离开北平前发生的一幕,其实已让她对范义亭有了些看法。那天彭雅萝从和田街回来,便发起了高烧。等下课,江宜清去外面给她买退烧药,刚回校门,便被人拽进拐角的一处暗影中。她想叫,却被那人捂住嘴巴。扭头一看,是范义亭。刚想发火,范义亭冲她做个手势,示意她小声。范义亭告诉她:你不能回宿舍。日本人来抓彭雅萝。你回去,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带走的。江宜清自然对彭雅萝做过的事心知肚明,但对自身所处的危险,却没有充分认识。当下便急切说,那就赶紧去告诉彭雅萝,让她躲起来啊。

  范义亭说,不能去。他们正在监视女生宿舍,之所以还未迟迟动手,也许还没打听到彭雅萝的具体位置……

  那就更应该去通知彭雅萝了!

  不能去,真的不能去!也有可能他们欲擒故纵,想抓走更多的人。

  那我必须去,彭雅萝病着,我刚给她买了药。况且我又没掺和你们的事,他们不会抓我的。江宜清说着,抽身想走。

  范义亭一把将她抱住,近乎哀求说,宜清,你千万不能去啊!你不了解日本人,他们宁可抓错百人,也不会放走一个。你若去,等于是自投罗网。

  江宜清被他缠得不能动,苦苦挣扎。范义亭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嘴,向宿舍方向挪了一段距离。两人隐身在一丛低矮灌木中。范义亭将嘴附在她耳边说,别出声,你看!顺他手指的方向,江宜清看到除来来往往的学生之外,有数十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女生宿舍附近转悠。看了一会,范义亭忽然紧张起来:他们要动手了。抬眼看,果然见几个人凑在一起,又迅速散开。有人在原地望风,有人迅速闯入宿舍。不一会,便见彭雅萝被人架着,从宿舍出来。昏黄路灯下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身体松软,像一具被抽掉筋骨的布偶玩具。脚拖在身后,划着地面。江宜清险些叫出声来,被范义亭更紧地捂住了嘴。眼睁睁看着彭雅萝被拖走的身影。她一口咬在范义亭的胳膊上。

  直到现在,彭雅萝都无法原谅范义亭,更无法原谅自己。她想,如果自己当时勇敢一点,跑回宿舍通知彭雅萝,彭雅萝或许就不会被抓走了。她对范义亭的恼恨,除他的劝阻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样一个柔弱单纯的姑娘,如果不是他拖她下水,怎么会无辜卷入这样一桩危险的事端。

  每每想起彭雅萝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我做这件事,不光是为你!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会去这么做的。江宜清便会心如刀绞。就像现在,她之所以主动要求加入,实际上想用自己的行动,做一些忏悔。

  她更想对彭雅萝说:你就是我的家人。为了你,我也愿意去做你所想做的事。

  地处“劝业场”附近的“交通旅馆”,境况已大不如前。想当年它可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高档旅馆。随着小白楼一带的旅馆业兴起,再压上投资者无心将大把金钱投放到装修维护上,曾名噪一时的“交通旅馆”,如今已变得沉沦。旅馆内的大部分房间,除供给那些常来“打茶围”的顾客之外,三四两层楼面,全部给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提供服务。那些个搞婚外恋的,吃野食的,都喜欢来此搞些个花哨的事情。真正想住下来歇歇脚,住上一两宿的旅客,倒是少之又少。

  就在刺杀方案制定好的那天下午,唐贤平率范义亭、吕一民等人,从汽车行租了一辆汽车,先行对旅馆外的环境做了一番实地勘察。等将各条路线摸排清楚,准备进入旅馆时,吕一民让唐贤平和其他人坐车回去。人多了没用,只会引起别人怀疑。吕一民说。由他带另一名天津行动组的成员扮作外地旅客,在这里住一晚也就够了。他又看了一眼那位随从同志,开玩笑说,要是一个女的就更好了,扮作夫妻,再合适不过。

  第二天一早,从“交通旅馆”内回来的吕一民二人,来到唐贤平住处,向唐贤平和范义亭汇报了他们所侦查到的情况。

  交通旅馆的437号房,昨天晚上一点动静没有。屋里的灯也没点亮,像似没人住过。这间房,说不定压根就没预订出去,或是有人预订了却没有住进来。

  也许还有我们想不到的事,如果不是怕引起猜疑,到柜台一打听就明白了。

  我们试过,从楼下搭电梯到五楼,走出电梯到437号房门口,只不过十几步路;再从437号房门口到下楼的阶梯口,也是十几步路,这两个出入口和437号房的距离都差不多。

  上上下下轮番有两部电梯,管理电梯的都是身着制服的男服务生。

  从五楼沿着楼梯走下来,共有八个阶段,七十四级梯级,每一阶段都是九级,只有最下层的那一阶段,是十一级。快步往下走,一分钟可到达地面。要特别当心光线太暗,一脚踩虚,就有栽下去的危险。

  底层楼面的地方不大,每逢下半晌,上下电梯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下来楼梯,三五步就到了大厅门口。一出大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满街都是人,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或是跨过马路到对面,转眼之间便能迅速转移。

  马路上站岗的巡捕,忙于指挥交通。其距离“交通旅馆”最近的岗位,也在五十尺开外。假如旅馆内的枪声响起,以人声的嘈杂、电车铃响作为掩护,很可能听不见,或辨不出是枪声。

  若是岗警发现旅馆内事故,立即奔跑过来的话,顶快也要一分钟以上,因为他要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至于那些两人一班的巡逻警,什么时间巡逻到这个地方,就很难估计了。

  两人一言一语,互为补充,将所侦查到的情况做了一番详实交待。唐贤平听后,又提了几点意见,请大家多加斟酌———

  什么时间采取行动?若是在三点钟之前,趁潘恩普钟秀煌二人还未到达之际,发动刺杀,固然可保全二人安危,但此刻有很多事都无法确定;比如用什么方法开门?刺杀目标会在房间内吗?这些必须要考虑周到。可否等潘、钟二人进去、谈过、出来,下楼之后,再选择一个适当机会动手?当然还会有一种偶然发生的事,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就是当我们上楼的当口,刚巧和目标搭乘同一部电梯,那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自该当机立断。还有事后撤退的问题,原则上是安全至上;我以为乘电梯不如走楼梯。因电梯要等,时间不可掌控,并且在电梯中容易受制于人。走楼梯则可主动,时间上不比电梯慢,万一遇到阻挠,还有招架余地。至于走出“交通旅馆”,会不会遇到巡逻警,虽然可能性很小,可也不能单凭运气说话,所以要派一位体格健壮的同志,在明天下午两点半至四点半之间,游动于“交通旅馆”附近,专责监视巡逻警的行动,以防万一。此外,还有许多预想不到的事随时随地都会发生,那只能由执行任务的同志随机应变了……

  讲到这里,唐贤平再次重申一次:吕一民的任务,一定要盯紧潘恩普和钟秀煌二人,因为除考虑到二人的安全之外,所有同目标有关的风吹草动,皆是从二人处所得。情况一当有变,必须第一时间通知行动组。而范义亭,则要做好进入旅馆内的准备,因为你那位同学虽靠得住,但必定是女流之辈,又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经验与应变能力有所欠缺,千万不能在她的身上出现任何闪失。

  等所有问题交待完毕,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众人散去,各自进入准备状态,约好下午两点,在“紫竹林”咖啡馆碰面。

  “紫竹林”咖啡馆和“交通旅馆”在同一条街上,只相隔十几家店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朝外看,大街上熙攘人流尽收眼底。“交通旅馆”和隔了几家店面的“国民饭店”,外部情形也一目了然。

  手臂相挽的范义亭和江宜清二人,此刻正走出咖啡馆,穿过熙攘人流,朝“交通旅馆”走去。旅馆右侧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着三位帽檐拉得极低的人。五十尺开外的交通岗十字路口,一位壮汉站在街口,抽着烟,在马路边徘徊。“劝业场”后面的夹道里,一辆汽车停在那儿,喷着尾气,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这些人不时抬头,用眼睛瞄一下咖啡馆二楼的窗子。唐贤平坐在窗下,舒缓的音乐声传来,越发使他心神难宁。

  时间过了三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唐贤平喝完一杯咖啡,又冲服务生招手。服务生走过来,唐贤平吩咐他再来一杯,要煮的浓一点。三点十分,一切照旧。唐贤平有些尿急,想欠身离坐,又怕此间发生什么变故,只能把自己钉在座椅内。顺手从口袋掏出一盒火柴。将火柴全部倒上桌面。眼望窗外,心不在焉地用火柴摆着图案。实在憋不住,忽然起身,向拐角的卫生间走去。

  当一杯香浓的咖啡端上来时,唐贤平恰好看到街对面,范义亭一人从“交通旅馆”走出来。径直穿过人流,走到这边的马路上,不见了身影。他急忙起身,想去楼梯口迎候。扫了一眼周围,又迫使自己坐下。

  等范义亭走上来时,唐贤平将那杯咖啡推给了他。

  房间始终是空的。范义亭说。

  江宜清呢?唐贤平问。

  我让她先留在那儿了。她不死心,想再等等看。

  看来情况有变……范义亭自言自语。我们从两点五十分起,就一直盯着437号房,却始终不见动静。如果房内没人,潘恩普和钟秀煌二人,也该在三点二十分左右到。做主人的不在,被“邀请”的客人不来,自然有什么蹊跷。我和江宜清一商量,决定去问一下茶房。我们以有亲戚还要来住的理由,想再开一个房间。那间437号房既然没人住,就给我们用好了。茶房说,那一间虽没人住,但柜上收下人家订金了。您们如果要用,我和伙计们商议商议,可以匀兑给一两个钟头,如果是住上一宿,那恐怕是不行的……他既然这么说,我只好回他说先到外面去接一个人,等接到了再说。这就出来向你汇报了。

  这事真是琢磨不透。分析吕一民呈递的情报,应该不会出任何问题。作为跟随多年的下属,潘恩普定不会骗他……正这样想着,唐贤平左右扫了一眼,忽然看到吕一民带着儿子,正从楼梯口走上来。

  当吕一民坐定,还未讲出事情原委,唐贤平便从他沮丧的神情中,窥察到事态的变化。心里不免有了一丝失落。他故作镇定,要了几样点心,又给孩子要了一杯可可茶。除孩子一副欢喜的表情外,其余三人皆表情凝重,神色慌张。

  吕一民说,吃过午饭,他便带儿子去了潘恩普家。不一会钟秀煌也来聚齐。他们出去之后,我本想将儿子送回家,自己再来这儿,协助你们工作。不想刚走到外面,又碰到二人回来。我也不便多问。只能听潘钟二人相互抱怨。听他们说刚出门口,恰好有人来给他们送信,说是约定会面的时间有变,改在下午五点钟了。钟秀煌嘀咕说,本来约好在“交通”,临时又改到“国民”,真闹不懂玩的什么花样。钟秀煌这人生性多疑,马上就决定不去赴约。他若有诚意,定会再另行通知我们。而潘恩普说,不去总归不好吧。若真要不去,也应通知人家一声才好。而钟秀煌这人很少诚意,他说,许他违约,临时变化;我们自然也可以不去。现在风声这么紧,日本人和**都在盯着我们。我劝你也不去为好!

  你确定他们是在“国民饭店”二楼?唐贤平问。

  确定。吕一民答。因为我问过他们。是潘恩普告诉我的,好像是138号房。

  唐贤平看了看表。再次问:你确定潘、钟二人不去赴约了?

  自然确定。两人已被另一个人约着,去外面喝茶了。

  现在是四点十分,唐贤平说,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这临时转移阵地的伎俩,向来是共产党最擅长的手法。潘、钟二人的失约,恰好给我们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马上通知所有人,赶到“国民饭店”,各位分工不变。除既定目标之外,能将共产党人一并消灭,那就更好。

  众人准备离坐,唐贤平忽然喊住吕一民,说,你还是去盯住潘恩普和钟秀煌,要是二人中途有变,忽然前来赴约,也是件麻烦事。

  吕一民领会。却又有些犯难,说,可孩子……我带过去总归不合适吧。

  唐贤平想了想,心生一计,指指范义亭说,让他们带着,去“国民饭店”摸摸情况,应该更为妥当。说完之后,看着吕一民,似在征求吕一民的意见。

  吕一民不答。转身对儿子叮嘱几句,转身离开。

  他们逆着大街上熙攘的人流前行。并未直接赶往马路对面的“国民饭店”。走在前面的范义亭脚步急促。而手牵男孩的江宜清落在身后,并不知道时间的紧迫。范义亭不时停下脚步,焦急地回头等她。在两人短促的目光交接中,江宜清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等范义亭返身,抱起男孩,二人同步前行时,江宜清忽然问:如果我像彭雅萝那样,身处险境,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范义亭被她的所问难住,显然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忽然腾出一只手,牵住江宜清的手,死死攥着,说,我不会让你遇到危险……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他们匆匆走进“劝业场”内,买了一只帆布手提包,又买半磅毛线塞进里面。从里面出来时,路过一家书店,范义亭又让江宜清和男孩在外面等。自己疾步进去,买了几本厚重的旧书,塞进手提包内。抬眼见男孩停在一处玩具摊前,面对一只五彩斑斓的皮球不肯挪步。范义亭拿起皮球,递给男孩,也不问价,掏出钱,丢给摊主,抱起男孩,拉着江宜清,疾步向前。

  国民饭店内,柜上的伙计看着挂在墙上的标牌,问范义亭:一间够吗?

  范义亭转头观察着大厅的动静。忙不迭说,够!一间就够……我们刚从塘沽港下船,铺盖行李都寄存在码头,另外还有很多送给亲戚的礼物,等办妥房间,再想办法搬过来。

  伙计拿下一把钥匙,说,那就住二楼,130号房。

  登上二楼左转拐角,便是他们所开的130号房。范义亭心内盘算,如果吕一民说得没错,那么那间138号房,应该在楼梯口的右首斜对面。等茶房走后,二人关起门来,先自平复了一下心情。

  江宜清问:接下来怎么办?

  范义亭说,必须先去138房间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想办法开门,确定“目标”在没在里面。

  二人紧张对视着。寂静中听到男孩将皮球排在墙上的“嘭嘭”声响。

  江宜清说:我去……说着,兀自将门打开。

  门闪开之际,男孩手中的皮球从门缝里滚了出去。范义亭想说些什么,忽听门廊内响起人声的喧哗,急忙朝后闪闪身子。看见三五人成群,从他们所处房间的门口走过。

  等声音渐远,范义亭追出门外。见那些人已转入对面走廊。江宜清此刻正在回头看他。在他的暗示下,脚步迟疑地向138房间挪动。

  范义亭烦躁不安地待在房间里。只过了一会,江宜清便回来,告诉范义亭说,138房内没有任何动静。

  你听清楚了?

  我将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里面的一点声音。如果有人在的话,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

  假如没有一点动静,“目标”不是离开,就是换了房间。要真是换了房间,那么刚才经过的那些人,应该最为可疑。范义亭斟酌着说。

  我已顺便看过了,那些人去了145号房。里面说话的声音很大,应该还有人在里面。江韵清说。

  怎么必须想办法弄清里面的情况……范义亭自言自语。

  我想过了,江宜清说,我带孩子直接去敲门,就说记错了房间……但你必须先离开,去楼下大厅等我,如果他们有所发现,追查到你身上,肯定会有麻烦。

  那不行!范义亭断然否决。

  应该行!一个外地女人带着孩子,记错房间是很合理的。不然怎么办?

  可我说过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江宜清笑了,说,放心吧。我知道你的心意就成……你等在大厅门口,看我抱孩子下楼,就说明我们的判断没错。你也不必再凑上来问什么,火速按照规定信号,示意停在路边汽车上的司机就好。我带孩子转移。如果我牵着孩子下楼,就说明事情有变,那也就没有什么了。

  范义亭仍在迟疑。

  江宜清说,快去吧。就按我说的做。

  幽深走廊里光线黯淡。江宜清拽住躁动的男孩,从他手里抢过皮球,弯腰,将皮球扔向前方。然后微笑看着她。

  这个始终沉默的男孩,先是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江宜清,继而咧开嘴,发出一记清脆笑声。他把江宜清的举动,当成一个游戏的开始。

  五彩斑斓的皮球弹跳着,悄无声息向前滚动。男孩跑着去追皮球,当将要抓到皮球时,却不想江宜清抢在前面,将皮球捡起来。此时他们正站在138号房的门口。江宜清抬手将皮球朝138号门拍去。然后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没有一点反应。江宜清侧耳仰头,忽然被正面射进来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她忽然有了一个发现——见所有房间的门上,都有一眼气窗。有的紧闭,有的敞开。从145房间的方向,飘来一团氤氲烟气。男孩拽着江宜清,想要回他的皮球,并再次开始新一轮的游戏。不想江宜清却似无所察,手里攥着皮球,丢开男孩,径直向145房间走去。

  她停在门口,侧耳细听。听见里面传出低低的说话声,以及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抬头发现从敞口的气窗里,飘出的烟气更浓。

  江宜清扭头四顾,见左右无人。调匀呼吸,抬手将皮球向气窗掷去,但明显手头不准,皮球离气窗半寸的距离,落在旁边的墙上,又弹落回来。

  皮球落地,男孩抢在手里,不想却被江宜清一把夺过来。江宜清抬起手臂,先是用左手揉搓了一下右手,缓解一下指尖的麻木,复又抬手,将皮球扔了出去。皮球穿过烟雾,准确落入屋内。

  男孩彻底愣住了,游戏竟于这样一种方式结束,实在令他伤心。他张开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喑哑,只是从眼里流出的泪水,道出心内的委屈与愤怒。

  江宜清靠在墙上,浑身失了力气。却又顾不得紧张,迅速立直身子,刚想去叩145房间的门。门却从里面瞬息打开。吓得江宜清身子一颤,缩回手来。险些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一位满面怒容的男子堵在门口,瞪着江宜清。

  江宜清说,先生,对不起,孩子淘气,把皮球扔进你们房间了。一面说,一面把泪流满面的男孩牵到身边。

  男子低头看了看男孩,神情有所缓和。此时另一位男子拿了那只皮球,拔开挡在门口的男子,将皮球递了过来。错身的一刻,江宜清看清烟雾腾腾的屋内,被炫白灯光照亮。有三人围坐在一张麻将桌旁,正在谈笑洗牌。其中背对门口的空位,显然是这位递皮球过来的男子所坐的位置。除这四人之外,开门的那一个,是所见的第五个人。

  麻将桌斜摆着,三人位子坐的都不正,除正对门口的那一位可以看清大半张面孔,其他二人只能看到半边脸。惟独坐在左首的那位,显得特别突出,虽是坐在那里,却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此人单眼细眉,嘴上留两撇胡子,满腮都是冒青的胡茬。单看胡子,江宜清便立马清楚,心里一块石头也随之落了地——他就是那位被她牢记在心,从照片上看过不知多少遍的人。

  江宜清接过皮球。男子什么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将门合上。

  江宜清又呆站了片刻,醒过神来,忽然转身,抱起男孩,沿走廊朝楼梯拐角疾走。边走边紧抱着男孩,将脸贴住他的胸口。男孩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却又理解成这是她歉意的表达。变得很乖,将头依偎在江宜清肩头。

  走下楼梯的那刻,等在大厅门口的范义亭与她眼神交汇。江宜清有所示意。范义亭自然心领神会,迅速做出反应,迈步出了大门。站在门前台阶上,冲停在不远处的汽车举起握紧拳头的双臂,像是抻着一个长长的懒腰。

  司机会意,迅速下车,拿一块抹布去擦洗车窗前的玻璃。

  等在商店橱窗下的两名枪手看到信号,束紧腰身,压低帽檐,疾步向饭店赶来。

  走出门口的江宜清,低声和范义亭耳语几句。抱着男孩,拐过酒店门前的铁栅栏,脚步慌乱向北走去,瞬间消失不见。

  两名黑衣打扮的枪手经过酒店门口时,范义亭又向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快步走向汽车停靠位置。拉开车门,坐进车内。司机已打着引擎,车身轻微撼动着。

  这一切的行动,都发生在片刻之间。无不进入坐在咖啡厅里的唐贤平视线之内。他暗暗握紧拳头。看了看五十码外的交通岗。执勤的警察在那里疲沓地指挥着交通。十字路口处一名壮汉站在那里,观察着路口的动静。一切如旧,一切秩序井然。他又将目光拉回到“国民饭店”门口,那里也是一派安宁,路人三三两两经过。他猜不出等枪声响过之后,这一切的宁静又会骤起怎样的波澜……

  唐贤平眉头忽然一耸,从位子上站起来。一位瘦高男子忽然闯入他的视线。从他的面影及体型来看,觉得此人如此相熟。等他凑近窗口,脸抵着窗玻璃,仔细看过之后,神经瞬时绷紧。恰在此刻,那男子也朝咖啡厅瞟了一眼,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故意——让唐贤平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竟真的是马天目。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他扭过头去,倏然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穿过铁栅栏门口,像是去迎候什么,又像去阻止什么,突兀撞在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目的如此明确。让站在咖啡厅窗前的唐贤平,从他的动作中,很快解读出他全部的意图。

  从对面匆匆走来的中年男子脚步踉跄,险些跌倒。但他显然不想和马天目做过多的纠缠,愣了愣,想绕开他,继续朝“和平饭店”内走。

  撞人者的举动变得不可理喻起来,竟伸手揪住被撞者的衣领,动作粗鲁,和他争吵着。

  路人纷纷止步。站在酒店门口的门童也已步下台阶,显然是想上去说几句公道话。但从酒店内传出的沉闷枪声,让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下来。两个吵架的人也愣了一瞬,似乎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各自离开。

  两名黑衣杀手从酒店内跑出,并未引发街面上太大的动静。他们鲁莽的举动只引起了行人片刻的骚乱。他们拔开路人,窜上等在不远处的汽车,绝尘而去。

  等熙攘人流复归平静之后。唐贤平再次去寻找那两个匆匆离去的人。却只看到马天目的背影。他瘦高个子超拔于路人之上,渐行渐远。

  唐贤平呆呆看着,嘴角牵动,酸涩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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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1:4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1

  多年之后,当年逾古稀的江茂群坐着轮椅,呆在自家阳台上,常常会陷入对往事的片段回忆。

  他刚刚从断续的昏睡中醒来。时间虽只是早晨的九点多钟,但睡眠对于脑血栓病人来说,总归是个奇怪的东西——黑夜里的辗转反侧,也不会换来黎明前片刻的酣睡。但吃过早饭,例行公事般的出外散步回来,瞌睡总会不请自来——却不能躺在床上,郑重其事地恭迎它的到来。电视机开着,他是坐在轮椅上看电视时,酣然入睡的。客厅储物柜里码放着好些电视剧卡带。它们在江茂群打发时间的反复观看中,已然成了他一个人的经典。每当有“红色剧情”的新的电视剧出现,便会成为江茂群的节日。他会早早等在电视机旁,一集不落地看下去。当整部电视剧第一时间播完,他那懂事的女儿,稍后会给他买来全套的卡带。这是视力已不便阅读的江茂群,晚年生活中感到最幸福的一件事。

  那个面色红润的红军指挥员,率领部队爬过雪山,又在茫茫草地间跋涉……以前他身体好时,每当和老战友聚会,偶尔也会聊聊这些电视剧的内容。总有人对电视剧里的道具、场景、以及演员的状态做出抨击。他们总该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电视剧中所演绎的,正是当年他们所经历的生活。坐在一旁的江茂群微笑倾听,他沉稳的性格使他很少在不具备权威的情况下,发表任何有失偏颇的看法——而事实上,在这个军区大院的干休所里,随着几位年老的将军先后离世,他已成了资格最老的一位。但遗憾的是,那场被后人称为史诗般壮阔的长征,被外国人称为“伟人之于中国,犹如摩西率领以色列民众走出埃及”的长征,他的确未曾经历过。

  ——这对于一生戎马的江茂群来说,不讳是一个天大的遗憾。随着年龄的老迈,随着情绪的愈发不能控制,这种遗憾变得尤为强烈。甚而会成为引发江茂群时常哭泣的一个理由。而事实上,哭泣只是他丧失诸多记忆之后,情绪低落的一种演化,是很多脑血栓病人的一种生活常态。

  电视插播广告的间歇,江茂群将轮椅摇到阳台上。置身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温煦的,共和国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在楼下弯腰侍弄花草的老伴身上,照在那些春日里竞放的红色、黄色的花朵上。老伴花白的头发也成了“花朵”的一种——以前他总是这样调侃般赞美着她。往事于猝不及防的形态翩然而至。他倏忽想起1932年所经历的那一段旅程,想起自己的父母,以及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记忆如此清晰,又如此汹涌,犹如一条长长的浩荡河流,将置身于1995年老迈的江茂群吞噬……他感到了孤独,由衷的孤独。保姆或许出去买菜了。他现在特别想和老伴说话。他想喊她上来,隔着玻璃,他喊了她几声。但她不为所动。即便在屋里,她也时常会听不到他的喊话。她耳聋啦——他时常这样喃喃自语。

  老迈的江茂群头抵着窗玻璃,忽然间泪流满面。像个无力的,因无法向人倾诉,而伤心欲绝的孩子。

  潮水退去之后,江茂群回忆不起他在1932年的上旬,是如何离开宁都驻地的。就连派他去寻找那份“秘密文件”的任务,他都讲不清来龙去脉。他依稀记得,在那之前,他辗转收到过一封姐夫陈烈寄来的信。他将信中透露的信息,早已报告给了自己的上级。随着第四次反围剿的开始,他率领着他的营队,每天在赣南的大山里奔波突袭,也就把那件事给忘了个精光。直到有天晚上,一个叫曾希盛的人找到他,他们此前见过几次,却没打过什么交道。这位情报局长抽着呛人的旱烟,坐在对面,再次向他问询了一遍书信中所显示的信息,刻板脸上的表情显得尤为严肃。他陈述了一遍这些文件对整个红军部队的重要性之后,对江茂群说,你马上去上海,必须将它们找到,再想办法送回部队。这些文件,或许对我们红军的命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江茂群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他是一个有思想的革命者。服从是他的天职。况且他心里清楚,和这些秘密文件比起来,与敌人的正面交锋,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一种“痛快”而已。

  那时他并未感到遗憾。也无从感到遗憾——当漫长的战争结束,遗憾也未曾进驻过他的内心。只当他坐在战后宽敞的办公室里,从报纸以及各种资料中,读到对1932年6月至1934年8月间发生的各种事件的详实记载,这才知道,在那短短的时间之内,竟发生了如此之多的惊心动魄的事件啊。(有些事他曾听亲历者亲口讲过,而有些则闻所未闻)在当时,他并不知道,1932年10月,也就是他刚刚离开部队不久,那个被后世称为“伟人”的人,在一次会议上,被解除了红一方面军总政治委员一职,并责令他离开前线,完全剥夺了他对红军的战争指挥权;而在其后的几天,红四方面军两万多名将士踏上了西征之程,开始了他们漫无目的的逃亡;而湘鄂西苏区红三军的处境更为艰难,“肃反”大幕已拉开,叙述者频繁使用“血雨腥风”“教训惨痛”等等字眼,来形容他们当时的处境。

  每当读着这些资料,江茂群有时会感到一丝由衷的庆幸,有时也会感到几分如常的惋惜。他比对着自己从江西辗转上海,又从上海回到天津的时间,这才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那场载入史册的“革命”,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啊!

  随后,“长征”开始了。那场更大规模的“逃亡”开始了。

  他与“长征”渐行渐远的旅途也自此开始。他常把自己其后的那段经历,比作他革命生涯中的“长征”。虽波澜不惊,却极其浩荡。那也是他与家人最后一次团聚的机会,难得的就像一次圆满的道别。直到现在,在他泪水长流的回忆中,他才清楚的记起,就是那一次的回去,他悉数见到了自己所有的亲人。而在其后的日子里,家庭中的许多成员,都像汇入长河的水流,自此流泻千里,变得杳无踪迹。

  江茂群找到大姐江汰清时,已按曾希盛告知给他的联络方式,先行和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但江汰清提供给他的有关“文件”的消息,却不容乐观。那些文件始终由江汰清保管。她把它们寄存在狱中结识的那位朋友家里。朋友的姑父算是上海的一位大人物。位于顺昌里的整条弄堂,20多栋楼房都是他的房产。在顺昌里七号,一座带有花园天井的楼房内,一间单独房间的钥匙由江汰清掌握。她随时可以去那里。那些封存在地板下的文件,像是她的一个秘密情人。但不幸的是,半个月前,出租给电影厂存放胶片的门脸房莫名起火,殃及烧毁了楼房一角。当江汰清闻知此信,将几箱文件抢救出来时,其中一箱文件,已烧残了大半。

  更为重要的是,江茂群带来的所需文件清单中,缺少一份重要文件的原件。这份原件应在半年前,由马天目和江韵清寄存在另外一个地方。江汰清虽知此事。但如何拿到文件,却毫无办法。

  但江汰清的神情看上去并不显得多么焦虑。

  我刚刚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们结婚了。你不知道,他们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找到组织啊!你到天津去找他们吧,顺便看看爸妈……如果他们知道你能帮他们联系上组织,会非常开心的。

  江汰清这样对她的弟弟说。

  对于找寻“组织”的迫切需要,其实并非要等到江茂群归来时才能得以解决。此时呆在天津的马天目,已和吴忠信取得了联系。当说起他为何不肯与马天目相认时,吴忠信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我不是记不得你了!吴忠信说,但你身在上海,没有得到组织上的任何通知,忽然出现,我自然不敢轻易相信。更何况我已转做其他工作,不负责情报联络这一块。你还记得吗?说到这儿,吴忠信笑了笑,你自报家门时,说自己是马天目,而我记得的是你“马端方”这个名字,自然更不敢相信。

  马天目笑着说,你说的也是。我不怪你。但在“国民饭店”门口,我怕你再不相认,情况紧急,只能扮作一个痞子,找茬和你吵架。想起来真是惭愧。

  吴忠信说,多亏你出手搭救,不然,我也就身处危险了。

  马天目说,还好!大家只是虚惊一场,幸亏老天有眼,吉鸿昌先生只是受了点轻伤。

  说起吉鸿昌的受伤,马天目只是从报上看到一些消息。至于未有罹难的真正原因,却还需吴忠信娓娓道来。吴忠信说,为掩人耳目,吉鸿昌先生在等我前去时,特意支了那张麻将桌子。也就是那张麻将桌子,才让他逃过一劫。据事后分析,那个带孩子敲门的女人,肯定是刺杀者派去的特务。只是等她离开之后,天作巧合,恰好轮到麻将换庄,又兼酒店内很热,几个人都脱了外套。吉先生和换到他位子上的人穿了一模一样的内衣。等杀手闯进来,错把那人当成吉先生。一通乱射,吉先生只受了些轻伤,可惜了他手下那位副官,年纪轻轻,无辜丧命。吉先生虽说逃过此劫,但现在已由巡捕房引渡到天津警察局,前景也颇为堪忧。

  马天目随之叹了口气。  岔开话题,说起那些文件的归属问题。

  吴忠信说,虽然吉先生身处危险,策划冀南暴动的事也前景渺茫,但组织上还是让我专门做他那些旧属的工作。至于那些文件,我会向上级汇报,由他们派人同你联系,再另寻处置。

  辞别吴忠信。马天目忧心忡忡赶到江家,来找回了娘家的江韵清汇报此事。

  他把同吴忠信会面的情况,对江韵清简单讲了讲。末了压低声音,问江韵清:

  要不要把宜清卷入刺杀吉鸿昌的事,报告给组织?

  江韵清朝屋外看了看,起身掩了门。小声说,宜清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的。她从报上看到消息之后,心里愧疚得要死。躺在床上,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马天目说,如果告诉,肯定会给宜清带来危险,咱们的同志暂且不提,单单吉鸿昌那些旧部下,一旦得知,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江韵清倒吸了口凉气。

  马天目摇头,断然下结论说,还是不能告诉,这件事谁也不能知道。说起这件事,其实我也有责任。我在事先知道的情况下,却没有劝阻宜清……

  江韵清点头。脸上又露出一副欣喜神色,说,好了,我们还是别说这些烦心事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大哥马上就要回家了。家里刚刚接到电话,说他已到天津。忙完手头事,明天晚上就能回来。等他回来,宜清的事,还是请他拿个主意。

  自1927年离家,参加北伐战争之后,这是江茂群的第一次归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年过去,给江茂群的最深感触是,父母老了,妹妹们都长大了。特别是三妹宜清和四妹竺清,以前在家里,她们两个是最缠人的。四妹竺清常会坐到他腿上来。而现在,这个落落大方的高中生,说话时虽把臂肘搭在他的肩上,亲昵中却又多了一份矜持。而三妹宜清,始终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在当晚举行的家宴中,她始终未发一言,未等饭毕,便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去了。

  家宴结束,江茂群陪父母说话。父亲问他:这次回来,是不是过几天又要走?江茂群痛快答道:这次回来,暂时就不走了。母亲惊喜地问:真的?江茂群说,真的!说着,抬手从母亲肩头捏下一根白发。又说了一会话,江茂群说要找马天目江韵清有事商量。看着儿子的背影,父亲不知是忧虑还是欣慰地说道:看来,韵清这孩子,也和他哥做着同样的事呐。

  江茂群到达天津,先行和河北省委的同志取得了联系。对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他虽有抵触,但考虑到实际情况,还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省委同志给他的建议是:考虑到当下情况,又兼路途遥远,江茂群即便赶回江西,也追不上部队。只能暂时留在天津做地方工作。交接文件的任务,仍派马天目同志返回上海。而实际上,也只能这么做。

  江韵清问:那我呢?

  江茂群微笑着说,考虑到你们新婚不久,你当然要陪他去了。

  江韵清羞红了脸。

  接下来又说到发生在三妹江宜清身上的事。

  江茂群提议说,考虑到三妹的安全,不如让她陪你们一块去上海。既能陪大姐一段时间,也能让她恢复一下情绪,忘掉发生过的这一切。你找机会,和她谈谈。不知她是否愿去?

  江宜清当然愿去上海。她急于想离开这个地方,借以摆脱范义亭对自己的纠缠。当她从报上读到有关刺杀的消息,同时也读到社会各界对这种卑劣行径的谴责。震惊的同时,又感到无地自容。她把范义亭认定为一个骗子。他是一个骗子,不但骗了彭雅萝,继而又骗了自己。她主动去找范义亭谈过一次,借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但面对她的指责,范义亭满嘴狡辩,嘴里呐呐道:我当初,劝过你不要去的啊……江宜清挥手抽了他一记耳光,你只说是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而没有说是“吉鸿昌”……范义亭哑口无言。因为当任务下达时,他只清楚“吉鸿昌”这个名字,而对这个人的背景,却没有过多的了解。至于江宜清本人,恐怕对“吉鸿昌”这个名字,也不会了解的更多。

  那之后,江宜清对范义亭避而不见。他打电话找她,被她冷冷告知: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扰。

  这天是江宜清离家,准备前往上海的日子。昨天晚上便和姐姐姐夫约好,大家各自从家中动身,到火车站聚合。

  江宜清和父母别过,出得门来,搭一辆黄包车,来到天津北站。站前广场横一道栅栏,警察在检查证件,致使广场前滞留了大批等待通行的旅客。江宜清抬头四顾,寻找着江韵清和马天目。忽然从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拉了她一下。定睛一看,是范义亭。

  你要去哪儿?范义亭问。

  他面色浮肿,一副颓唐神色。自“刺杀行动”尘埃落定,最初的欣喜换来最后的失望,唐贤平接到一道秘密调令,被召回南京去了。临走前对前程充满了无尽忧虑。两次刺杀任务的失败,让这个踌躇满志的人,身心遭受重挫。他对范义亭说,你先待在天津待命,我若还有重新被赏识的机会,定会约你重整旗鼓,继续履行我们的使命。唐贤平走后,范义亭整天无所事事,除睡足懒觉之外,每天去江宜清家附近溜达。希望有机会碰到她,和她尽释前嫌。

  江宜清不理她。甩开他的手,朝人群中挤。但因人群汹涌,又被筛了出来。

  范义亭从后面拽着江宜清手里的箱子,似乎是想帮她一把,嘴里说,你不能走……

  你有权控制我吗?江宜清扭头,冷冷说到。

  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江宜清冷笑一声:不离开你,难道让你继续害我?更何况,我们二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范义亭无言以对。再次哀求般说道: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没有这个必要。江宜清冷冷答到。远远看见广场内左顾右盼的江韵清和马天目,再次抽身向人群中挤去。范义亭紧抓着藤箱的把手不放。江宜清回头说,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

  范义亭只好松手。目送江宜清离去。

  呆了好一会,他忽然穿过卡口。朝检票大厅走去。等他打听清楚火车的车次,踌躇着赶到月台上,想再看江宜清一眼时,火车已拉响汽笛,缓缓驶出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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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2: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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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飞路39号门前一切如旧。只门上刷了油漆,在秋末纯净的阳光下,泛着炫耀的红色。他喜滋滋敲门,敲完退后一步。等待的间歇里,他的眉眼也是喜滋滋的,那是过往回忆让他心生的一种喜色。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抬腿迈上一级台阶,再敲。敲完,又抬腿迈了一步。身体几乎贴在门上,想透过门缝看看门内的情况。什么都看不到。正当失望之际,听到门内有声音响起。便侧头,将耳朵贴在门上,眉眼间的喜色再次凝聚起来。

  门忽然打开,马天目几乎被从门内探出的身子撞到台阶下。他惊讶地抬头看着,发现那鲁莽之人虽是一名男子,却并非叶妮亚太太的儿子,那个胖胖的,随和而可爱的巡捕。

  是一位华人。身上裹一件睡衣,从他略显尴尬又恼怒的举止看,他并没在屋子里睡觉,或许正干着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找谁?他不耐烦问道。

  我,我找叶妮亚太太。

  叶妮亚,这里哪有什么叶妮亚,你找错地方了!

  那男人几乎是恼怒地回答。迅速返身,“呯”一下关死了大门。

  马天目跃上台阶,再敲。门内再无人理会。好像原本就不曾有人来开过门一样。

  他甘愿冒着风险,又去巡捕房打听了一次。打听到的结果,同样没有一个叫谢尔盖的人。回他话的或许是一个新来的巡捕,对以前的人事没有过多了解。他不敢深究,只能怏怏离开。不由烦愁地想到:怎么短短的半年多时间过去,叶妮亚以及他的儿子,便像落叶一样,被秋风无情地抹掉了。但他们并不是落叶,他们肯定还在上海。依据他的推测,叶妮亚太太肯定搬了家。至于搬到什么地方,只能接下来慢慢寻找。寄存在她那儿的皮箱呢?是被他们带走,还是早就弃之?一想到那些文件,马天目便脚下拌蒜,如坠深渊。

  面对这样的麻烦,他沮丧又懊悔。沮丧的是,怎么一到上海,一接触“文件”,便会遇到这么多倒霉难缠的事!懊悔的是,当初本不该把文件寄存在叶妮亚太太那里。是自己经验上的不足,还是自己工作的失职?但当时,还能想出其他办法,将文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吗?他自我发问,给自己寻求着点滴告慰。

  江汰清所保管的文件,已移交到上级手里,也算有了一个妥善的安置。但问题是……那位负责和他们接头的老牛忧心忡忡说,中央红军已被国民党五十万大军围困在鄂豫皖大山里,报纸上每天都有“剿共”胜利的消息登出,虽明显是敌人的谣传,但我们和党中央的联系早就中断,现在更没有恢复的可能,这些文件往哪儿送呢?

  老牛最后传达给马天目他们的意见是:尽快把存放在叶妮亚太太家的那几箱文件转移出来,移交他手。再由他转交给上级妥善保管。由于现在情况复杂,等交接完这些文件,大家要马上转入潜伏状态,停止一切联络,做好准备,静待时日,等待新的命令——党中央肯定会设法联系我们的。

  老牛临走,又问马天目:我七天后过来,文件是不是能顺利交给我?

  马天目当初信誓旦旦:没问题,我明天就去霞飞路看一看。

  能有什么办法,找到叶妮亚太太,以及那些文件?“寻找”——已然成了一个令马天目深恶痛绝的词汇。“寻找”所受的辛苦自不必说。他初来上海,找江韵清找得那么苦。但毕竟当时还有个目标,即便多么渺茫;还有个苦尽甘来的结果等着他——他找到那些文件的同时,还得到那么好一个爱人。但对叶妮亚太太的寻找,马天目却极为悲观。即便找到,结果也不会让人有多么惊喜——生活中遭遇了变故的人,对于那么一只无关紧要的箱子,还会替他精心保存吗?!

  他暂时不敢把这样的事实告诉给任何人,就连江韵清也不敢告诉。和老牛接头还有七天时间,在这七天之内,能否找到叶妮亚太太,是一个未知数。七天之后怎么办?是如实向老牛呈报,还是想办法拖延?

  马天目为此而深感焦虑。他的焦虑无人为他承担,因此便显得更为焦虑。除他一人之外,重返上海的生活对其他人来说,虽显平淡,却充满欣喜。大姐江汰清刚刚找到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是老牛为他介绍的,就在华姿就读的那所小学;江宜清情绪稳定,似已摆脱往日阴影。正准备出去找一份同自己专业有关的工作;为了生活上的方便,马天目和江韵清另寻租处,更为重要的是,就在此时,江韵清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大姐告诉她怀孕的。每有闲暇,江韵清便去大姐家,姐妹三人聚在一起,聊些琐碎的往事,倒也其乐融融。这天江韵清无故呕吐起来。江宜清问是不是病了?她故作坚强的摇头。大姐在一旁问:像这样的呕吐,有几天了?江韵清说,从天津来的火车上,就感觉恶心。以为是晕车。想不到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天,还是恶心,吃了饭就吐。

  大姐笑起来,傻丫头,你这是怀孕了。

  这天晚上,江韵清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给马天目。马天目自然欣喜。但欣喜的表达却不够充分。

  江韵清问他:听说我怀孕,你好像不开心呀!

  马天目说,我咋会不开心呢!

  今天去霞飞路,见到叶妮亚太太了吗?

  马天目犹豫了一下,说,见是没见到,我去巡捕房找了一下谢尔盖。谢尔盖说叶妮亚太太去哈尔滨了。

  那咋办?要多长时间回来?

  也许要一个礼拜左右……

  那就让谢尔盖把箱子拿给你不就行了嘛!

  那怎么行,不经叶妮亚太太的手,我怕出问题。

  两人关灯睡觉。黑暗中听到江韵清细软的话语。怎么一晓得怀孕,我老觉得肚子里有动静。来,你摸摸,他好像又在踢我。马天目摸了摸江韵清的肚子,说,这孩子也行动的过早了点,别不是晚上没吃饭,肚子在咕咕叫吧。江韵清羞恼地说,滚一边去。过了一会,江韵清的声音又响起来:等把文件转送出去,我们就能安定下来了。想想怎么过日子吧……马上我们会有一个孩子,开支花销都会吃紧,你要找一份工作,等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有更多的事等我们去做呢。

  马天目不吱声,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很快响起江韵清的鼾声。

  马天目去了一家报社。是登载过他小说的那家报社。找到曾编发他小说的那位编辑。自报家门之后,编辑见面前的马天目,并非他想象中的“刘小姐”,虽略感失望,却还是客气地接待了他。编辑问:刘先生,最近可否有大作问世?像您这样的写作状态,不是女作者,不拜码头,不和评论家搞关系,又不埋头写作,是很难在上海文坛混出头的呀!

  马天目笑笑,略有羞涩说,我是来登寻人启事的。写作这劳什子活儿,我只是偶尔玩玩。您如果认识刊登广告的版面编辑,还要劳烦您帮我引见引见。

  编辑摇头说,写的不错,不写可惜了……问及登广告所寻何人,马天目报出叶妮亚和谢尔盖的名字。编辑记在纸上,说今天晚上排版,明天就能见报,这么点小事,不需找任何人帮忙。马天目又问登报的费用,正准备去办理手续,那位编辑忽然用笔头搔着下巴,问:这个谢尔盖,是不是你投寄地址上的那个巡捕?

  马天目说,是呀!

  编辑扔了笔,说,这个人,我前几天还见过。应该很好找的,何须花钱,登啥子广告。

  马天目惊问:您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编辑抬手一指,就在四马路和浙江路一带。那里找不到,你就沿街往上面找找看。上下班的路上,我每隔几天就能看到他。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马天目急急向劳勃生路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像类似“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箴言,他还能找出很多。但唯有这一句,才最能体现他此刻的心情——日常中竟存在着如此多的偶然,神奇的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就像小说里发生的情节。当马天目站定在四***街熙攘的人流中,欣喜若狂地看着站在街边的一位男子时,仿佛重温了一段自己曾写下的小说内容。

  那位白俄男子穿一件脏兮兮的灰色西装,里面线衫的领口已绽了线,圆滚滚的肚子说明他以前很胖,但现在正瘦下去。那由胖渐瘦的过程是最明显的。就连他白皮肤的脸上,也不见一丝润红,只有比肤色更为憔悴的苍白。胡子看来好久没有刮过,胡梢上蘸着唾沫。他正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下,口沫横飞地叫卖着什么。那根黑颜色的木头杆上,绑一只木箱,木箱上放一钵清水。清水旁边,堆了一堆颜色可疑的肥皂。白俄男子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着:洗油腻格肥皂,喂!邪气灵来西!边喊便拿一把牙刷,拽住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不待征得人家同意,便抻住衣襟,在身上演示。那路人脾气不好,骂了一句,甩手走开。白俄男子既不怒,也不尴尬,重新站在路边,一边吆喝,一边寻觅下一个主顾。

  马天目往前凑了一步。这白俄男子自然不肯放过送上门来的生意。抻住马天目还很干净的衣襟,拿了牙刷,从钵里撩了些脏水,涂上肥皂,嘴里嘀咕着演示起来。马天目任他拉拽,只看着他低垂的头颈,看到他头皮正中已有些谢顶,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轻声叫道:谢尔盖……

  白俄男子起初未听清他的叫唤,仍在劝他买肥皂。直到马天目又叫了一声,并抬手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谢尔盖这才站直腰身,愣愣看了马天目一眼,有些难堪地嗫嚅道:马,马先生。

  谢尔盖收好摊子,一边带马天目朝自家走,一边讲着这半年多来的遭遇。原来就在年初,巡捕房内错办了一桩人命案子,自然影响很大。上司追查下来,主办案子的探长被遣送法办,他这个副探长,虽和案子本身无多大牵连,却还是吞了苦果,被巡捕房辞退。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便出现了困难。找工作暂时无门,只能跟同胞做起这倒卖肥皂的生意。霞飞路上的房子房租太贵,只好搬家,现住在前面的石库门房子里。

  半年多不见,叶妮亚太太虽有老态,精神看上去倒不错。也未因生活的窘困,而失却往日的优雅和体面。寒暄过后,马天目心内忐忑,不敢直接问起那只皮箱的下落,倒是叶妮亚太太主动问他:马先生,你来找我,不是专为我来读诗歌听的吧?

  马天目苦笑。

  叶妮亚太太也不为难他,冲他招手,将他引到阁楼之上。弯腰打开一只木箱,木箱上面覆一些冬衣,待将那些衣服挪开,只见几只铜皮包角的皮箱,珍宝样安然卧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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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3:2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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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冬天虽不极北方那般寒冷,雪花却不失其敦厚性格,冷凛磅礴中自见一种绵柔,当覆盖大地之后,一些人的踪迹便被严严包裹起来。

  寻找,成为那个冬天里很多人付诸行动的一个措辞。不管有多么艰难,不管大雪是否私藏了“包庇”之心——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才是这些人历经坎坷,仍在坚持的一个目标。或许他们会在这样一场大雪中迷失方向,但困顿焦虑中,他们仍需耐心等待;等待晴天,等待雪化,大地会露出它的筋骨,河流会从僵硬中复苏。那些人的踪迹,依然会唤醒他们的嗅觉……但想不到的是,南方冬天的气温,却有着这样急骤的回升,有时一个白天过去,积雪便会全部融化,化作脏污雪水,遍地横流,致使那些人的足印,变得更加莫可难辨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从天津赶来的范义亭,不知付出了怎样的耐心,跑来上海找江宜清的。

  他不是专程而来。当他怀揣一纸调令,奉命从天津启程时,却先转道,秘密潜回了北平。

  北平的德国饭店内,范义亭优雅地拿汤匙搅拌着咖啡。不一会,一位高大的外国人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交谈着什么。音乐声甚而盖过他们的交谈。

  外国人先行离去。范义亭等到夜幕初降,这才动身。赶到北平火车站,踏上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

  一路无话。火车缓缓在南京站停靠。范义亭拎着皮箱,走下火车。他没有随客流朝出站口走。而是孤身站在月台上,抽了一颗烟。抬眼朝远处的夜空瞅一眼。1933年冬天的南京显得冷漠而生疏,月台上的灯光拉长着他的影子。扔掉烟蒂,正准备朝出站口走,空旷月台上,忽然涌来大批准备登车的旅客。范义亭被这杂乱人群裹挟,好像身处一股逆流。一个小伙子拉着一位姑娘,从他身边经过,情急中将范义亭手中的皮箱撞落。皮箱里的东西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小伙子连声道歉,连同他身边的姑娘,弯腰捡拾着。直到归置好皮箱。小伙子仍旧道着歉,准备朝停靠在不远处的火车上赶。范义亭一把抓住他。小伙子抬起热汗腾腾的脸,惊问:先生,你还要怎样?

  你们要去哪儿?

  上海……小伙子迟疑答到。见范义亭松手,转身拉着姑娘便跑。

  范义亭愣愣站在原地。

  直到从身边经过的人流越发疏落,响起火车拉响的汽笛声。范义亭忽然转身,朝停靠在前方的火车走去。临上火车时,范义亭又有过一番犹豫,手扶车门把手,扭头朝远处看了一眼。迅速转身,消失在车厢深处。

  江宜清手拿一张表格,走进位于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楼。三层楼的楼道里,坐着二十多位身着旗袍打扮入时的姑娘,显然都是前来应聘的。穿学生装的江宜清混在这样一群人里,倒显得十分抢眼。有人在门口喊着名字,出来进去的姑娘们有的欢颜,有的愁闷。待叫到江宜清的名字时,江宜清忐忑走了进去。主考官是一位女士,先是让江宜清捡起一本《上海生活》杂志,读一段杂志上的内容。江宜清用字正腔圆的国语读了起来:春光明媚,春景烂漫,春日生活最是愉快!任何人春风满面,胎育暖和阳光,生机勃发,天趣盎然,绮丽之春,黄金同价。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更见独占鳌头之春,关系人生呢!

  主考人边听边点头,打断江宜清的诵读,说,小姐,请你用上海话再读一遍。

  江宜清一愣,勉为其难用生硬的上海话读着。很快被主考官打断。说,小姐,你没仔细看我们登出的招聘广告吗?

  江宜清小声说,看了,你们普通话和上海话的播音员不是分开招的吗?

  主考官嘀咕了一句什么,说,我们是合在一起招的。我们还要考核我们的招聘对象是否懂广东话,要不,小姐你讲一段广东话我来听听。

  江宜清尴尬站起来。主考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冲外面喊了一句:下一位。

  正像那篇文章中所写,此时正是上海绮丽的春日,堪与黄金同价。但江宜清却丝毫感觉不到这春日的“天趣盎然”。为了找一份工作,这已是她无数次的应聘了。前几次她还信心满满,想利用自己的专长,应招过报刊的美术编辑,学校的美术教师,却都没有一次成功。这次从报上看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想到自己在学校经常参演学生会举办的话剧演出,有着讲纯正国语的基础,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前来一试,不想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江宜清随人流踏上一辆电车。坐在靠车门位置。从车下上来一位三十左右岁的中年男人,走得不慌不忙,不时用手抿一下溜光的背头。待电车启动,中年人打开皮包,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先递给江宜清一块。江宜清不接,知道这又是在电车上兜售生意的商贩。中年人随即起身,逐个将糖果分发给全车厢的乘客,口里演说道:诸位先生,诸位小姐,现在请听兄弟报告几声,现在上海“喜得乐”糖果公司,出品一种椒盐胡桃口香糖,派兄弟出来做广告,并非专门做生意。诸位要吃到的这种椒盐胡桃糖,可以生津补血,止咳化痰,送送亲戚朋友,自家吃吃白相,统统便宜。用到上等头号原料,配到十五种香料,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又脆。小姐吃了会更加漂亮,明年找个金龟婿……刚才我送她糖果的那位小姐,她不要,你真是亏大了!这位先生,你说这糖好不好吃?被问话的人手上拿着糖果,不好来回答他的提问,只是笑笑。这才发现,此人正是范义亭。那商贩转而又兜售起来:诸位,要买到这种椒盐胡桃糖,各大公司,各烟纸店均有代售。店家卖起来,起码两角大洋一包,现在兄弟出来宣传广告,买一包送一包,机会难得,要买趁早……

  电车停靠,也没有多少顾客来买。大家手拿糖果,端着架子。只待那商贩有些败兴地跳下电车,拎包朝另一辆电车赶去,车厢里乘客的表情才有所松动。窃窃私语着,扭头朝车窗外看。范义亭也朝车窗外看着,忽然就吓了一跳,看到一个梳短发,穿学生装的女子,不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江宜清么。急忙从座位上弹起来。挤开站在过道上的乘客,嘴里喊着什么。此时电车已启动,车门关闭。忽又弹开,吐出范义亭。

  当范义亭站在江宜清面前时,春日阳光恰好照在江宜清脸上。她闭了闭眼,以为撞上迎面的路人,也不细看,错开身子,准备择路向前。却不想那人再次堵在她的前面,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才正眼来看。一看之下,吓了一跳。听到范义亭轻声说,宜清,你让我找的好苦啊!说着,眼睑竟有些湿润。

  江宜清愣了一下。脸上现出惊喜神色,却又很快变得凤平浪静。她低下眉眼,闪身,埋头准备继续赶路。

  范义亭哪肯放过。亦步亦趋追着她走。嘴里说,宜清,你不要躲我了,既然能把你找到,我是再也不会放你走的!

  这一年的初春,唐贤平也来到上海。

  两次刺杀行动均以失败告终,唐贤平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回到南京接受处分,被关了两个月的禁闭。等处分期满,唐贤平是主动请缨来上海的。目的是积极改造,重新从老本行做起。而另外一个目的,唐贤平却难以启口——他是为追查范义亭的行踪而来。从去年年底发给他一纸调令,范义亭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由令唐贤平感到被戏弄般羞辱——这也是他被处分的一个追加原因。像此种情况,在军统局内部以前也有过先例,却无一不遭到追查。但范义亭为何能侥幸逃过追查?其实一直是唐贤平在包庇他。唐贤平说范义亭病了,因故滞留在外地。但对于范义亭真正的行踪,在唐贤平这里也已成谜。他不敢明目张胆去查问,只能旁侧敲击托人从旁打听。终于得到消息说范义亭去了上海。

  ——上海,愁肠百结的上海;悲欣交集的上海——这种种的因由,促使唐贤平前来。而当他到达上海,确实感到一种如鱼得水的欣悦。姐夫虽已调去杭州,但依靠以前打下的根基,唐贤平还是很轻易便掌握了范义亭在上海的行踪。

  他秘密监控了他几日。除掌握到他在葛罗希路上的一处隐秘居所外,还发现静安寺路一个小型商场内,有他经营的一家旧书店。这家小型商场,经营范围不大,生意看上去颇为萧条。书店位于商场中央位置,像一个临时搭起的亭子间,两面有门可以出入,周围全是窗子。远远看去,店内情况一览无余。除出售一些西版旧书,兼营一些中国碑帖之外,还附带售卖一些工笔还嫌稚嫩的水彩画和布面油画。

  让唐贤平颇感惊异的是,曾在天津有过短暂接触的江宜清,竟然也在上海。她每天都来店里,像是范义亭的一名雇员,又像是他的生意合伙人。有顾客来时,她起身招呼顾客;没有顾客,江宜清不是站在画架前画画,便是安静坐在椅子上读书。这家奇怪的旧书店,显然很难靠生意支撑。有时一整天也难见一位客人。这里好像是江宜清一个人的画室,又兼她的私人书房。那些挂在墙上,摆在角落里的稚嫩画作,显然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范义亭每天都不定时来书店转转,但呆的时间不会过长。又见他很少呆在寓所内。每天去街面上东奔西走,搞不清他在忙些什么,也确实很难追查。在秘密监控书店的那几日,唐贤平曾见一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常来书店内小坐,同范义亭显然很熟。两人相对而坐,喁喁相谈。举止并无任何异常。待外国人离去,唐贤平跟踪了他,发现他走入外滩一家挂着“鹿角洋行”的商号。再往下追索,发现“鹿角洋行”的经营者,是一位拉脱维亚人。想再往下追查下去,却实在没有能力展开,只能作罢。

  不管这位拉脱维亚人是什么国籍,他当然不会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他的身份与行为,自然同政治有关联——范义亭身后,应该有政治与情报两种身份兼备的秘密组织在掌控着他——这种种迹象表明,范义亭并未在“江湖”退隐,他依然做着与“情报”有关的老本行。但他为何想和“军统”彻底脱离关系,而没有前去南京报到?这实在令唐贤平感到费解。

  事情总该有个了解的时候。

  这天晚上,唐贤平跟踪范义亭,到了葛罗西路和杜美路的斜岔路口。不远处,杜美大戏院的晚场电影刚刚散场,观众全都汇集到这条路上来。唐贤平怕将范义亭跟丢,便随了人流,离得他比较近。等熙攘人流从身边散尽之后,走在前面的范义亭显然发现了身后的异常。他扭头看了一眼。唐贤平朝灯影处躲了躲,但空旷马路却容不下他藏身,愣了片刻,干脆喊了一声:义亭!大步走上去,边走边说,义亭,我打老远看着像你,果然是你啊!

  范义亭倒没显得多么惊讶。等在原地,拉住他递过来的手,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贤平亲热地问:来上海多久了?

  范义亭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应该清楚的吧。说完,伸手指指前面的巷子,说,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我的住处,不妨去里面坐坐?

  巷子不长。清白月光拉长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走过五六户人家,范义亭推开半截栅栏,步上石砌台阶。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进门处一条甬道狭窄,完全浸泡在黑暗里。走在后面的唐贤平下意识慢下步子,贴着墙壁慢慢向前移动。直到范义亭又打开第二道门,拉亮房内的电灯,唐贤平这才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却因摆设的简陋,略显宽敞。除一张行军床外,靠窗子的角落里,放有一只油渍斑斑的打汽炉,炉子上有一只烧水用的洋铁壶。屋内可坐的地方,除那张行军床,再无可选择的余地。范义亭让了让,唐贤平坐在那张床上。说过几句闲话,见范义亭仍旧不肯多言,唐贤平便从最近自己的遭遇讲起,讲他在南京关禁闭时的煎熬,讲他如何来到上海。但对范义亭的追究,却不肯多说一字。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讲述打动范义亭,勾起他的好奇,也好使他开口。

  但范义亭没有任何共鸣。看他的神态,完全只想做一个听众。他说多少,他便听多少;他不说,他也便不想知道的更多。有时他听得心不在焉。抬起指甲很长的右手,掻一搔头皮,撑住脸颊。他起先贴墙站着,后来便蹲在他的面前。显然付出了极大耐心。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显然知道唐贤平因何而来。

  我打听到彭雅萝的一些消息……唐贤平说。他盯着他看。果然见他态度端正起来。

  她逃出去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

  范义亭的表情又松懈下来。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或许他早就知道。

  唐贤平说,我还知道,共产党和吉鸿昌的手下,正在追查江宜清的下落。

  范义亭的表情变得凝固,瞪着唐贤平,措辞有些刻薄:至于共产党,你还是算了吧!如今吉鸿昌已死,他的那些手下作鸟兽散,他们哪有精力来追查一个弱小女子。我担心的,是你,是你们,只要你们别再纠缠她便好!

  谎言被识破。唐贤平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他干脆同他摊牌。向前欠欠身子,逼视着范义亭说,既然趟了这趟浑水,就没有办法洗清。告诉我,你为何不去南京报道,一走了之!

  范义亭情绪也很激动,想站起来。不想被唐贤平掏出枪,逼迫在墙角,颓然坐在地板上。

  说,你为何弃调令于不顾,只身跑来上海?

  范义亭不答,只错眼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难道你不知道违抗命令,有杀头的罪过吗!唐贤平逼近一步,将枪顶在范义亭额头。

  范义亭倒镇静下来。说,知道,但无所谓,为了宜清,我什么都不在乎。

  唐贤平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范义亭又解释了一句,我是为了找江宜清,才来上海的。

  唐贤平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他开始有些瞧不起眼前这位曾经的同志。

  为一个女人?

  范义亭的嘴角同样牵出一丝鄙夷的微笑:你已不是正常人,你不懂人的感情。

  两人之间出现冷场。

  唐贤平抛出一句狠话:你如此处理不当,会给江宜清带来危险。江宜清也会和彭雅萝一样,身处同样的危险。

  范义亭说一字一句说,如果谁想动江宜清一根手指,我也会让他嗅到死亡的味道。

  唐贤平收回枪。和缓了语气:我说的不是我。是军统局的人。你现在惹下的麻烦,如果没有一个明确态度,我也很难替你收场。

  你们到底想怎样?

  是我在替你隐瞒!唐贤平叫了一声。不然的话,他们早就来追查你了。

  范义亭不解。

  唐贤平说,我对局本部撒谎说,咱俩并未失去联系,我说你因病滞留在外地。病好后,是会归队的。

  那我——似乎应该谢谢你了?

  不如这样,唐贤平说,你和我之间的工作关系,不能中断。就说这期间你病了,因故滞留上海,我也好替你隐瞒过去……更何况现在我们很希望得到你的协助,不知道能不能像在北平那样,帮忙收集些有关日本人和共产党的情报。假如你不愿恢复工作关系,就算我们之间的一种合作,也未尝不可。你看怎样?

  范义亭踌躇了好一会,不断用左手磕着右手的手掌,屋子里响着那沉闷的磕击声。他又从地板上蹲起来。和唐贤平讨价还价:

  至于情报,对我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但只能仅限于提供日本人方面。共产党人的嘛,我没有那个能力……如果可行,顶好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能往上通报。我也清楚你会非报不可,那就请用一个假名字替代,这一点算是我求你,无论如何要答应。另外,我以后提供的情报,按质估价。先定一个最低的价钱,若你们考量这情报很有价值,要追加奖励。我现在很需要钱。但请你记住,除了提供情报之外,我再不会铤而走险,参加你们的任何行动了。

  唐贤平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在神色上稍有犹豫,范义亭马上会不辞而别。针对双方的利益来衡量,还是先稳住他为好。即便有再多疑问,迟早都会得到解答。但范义亭对待共产党人的态度,还是让唐贤平有些不解。他想如果江宜清和他恋爱关系确立,那么他和马天目之间,显而易见便成了亲戚,是因为这个吗?想到这里,他半开玩笑地问道:你那么忌讳共产党,是不是和江宜清有关?她的姐夫应该是共产党,你们成了亲戚,所以就……

  范义亭翻了翻眼睛,打断他的话。我对共产党,以及你们国民党,都不感兴趣。我曾对江宜清发过誓,以后再不染指各个政党。等渡过暂时的难关,我们只想开一爿书店,每天写字画画,过我们两人想过的生活。

  唐贤平不禁哑然。

  沉默了片刻。唐贤平又不由好奇地问:你和彭雅萝不是谈过恋爱吗?为何现在又和江宜清……

  范义亭脸色一黯,说,不要再提她。我伤害过她,这也是江宜清不能原谅我的原因之一。以后,我再不会让江宜清受到那样的伤害了。

  见范义亭脸上露出厌烦神色,唐贤平也知该告退了。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两人之间的工作规章,问范义亭是否可行?范义亭逐一答应,只是再次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他所提供的情报,自然会标明出处,尽量做到真实。至于情报的来源。你们无需多问。问也是枉然。这是我个人必须保留的权利。

  送唐贤平出来,临分手时,唐贤平转身,忽然问了一句:马天目是不是也在上海?

  他的提问猝不及防,范义亭显然没有任何防备,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做什么?

  范义亭答:据说在《申报》做记者……说完这句,范义亭自知失言。不禁有些发愣。忽又想到,像这样简单的事,又怎会瞒得住唐贤平呢?不由怅然叹了口气。

  唐贤平看懂他的心思。挥挥手,迅速离开。但被夜色隐没的半张脸,却露出一抹微笑。不知他的心里,是抱着惬意,还是隐忧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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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3:5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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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起来,打开电台,便会听到女播音员绵软的有关“剿共”的消息。手指揿动收音机旋钮,喇叭里传出嘶嘶的电波声,又很快被《毛毛雨》的旋律打断:毛毛雨,满天飞,意中人儿久不归。闷闷的守在这空闺,我闷呀闷呀悲呀悲……声音又很快被打断,定格在现实中婴儿的啼哭声中。这也是马天目最喜欢听到的声音。他旋即转到卧室,帮江韵清为婴儿换完尿布,又亲了亲儿子的脚丫,对江韵清说,我上班去了。

  这是1934的上海——这一年上海市的高温创出了历史新高;据徐家汇气象站报出的消息,高于37°C的天数已达到55天,是1873年建站以来的最高值;这一年,美国魔术大王“邓脱灵魔术团”正式造访卡尔登戏院,戏院为此新添了冷气设备;装潢一新的金城大戏院正在上映联华公司出品、蔡楚生编导的《渔光曲》;当秋天到来,位于石路三马路口的“无福绸缎局”打出低价贱卖广告,推销他的各色粉影绸、安琪皱、胡蝶皱;接下来辣斐花园的跳舞厅、高尔夫球场相继开业;《申报》整版登出中西大药房出品的“龙虎人丹”广告,他的“明星花露水”广告也十分醒目……

  时间又倏忽转到1935年期间的上海,这一年沪内消息和沪外消息同样引人关注:汪精卫在《东方杂志》第三十二卷第一号上发表《救亡图存之方针》一文,迅速占领了各报纸与电台的头条。文中宣称要抵御外悔,必先剿除红军。“剿匪既是御悔。要达到御悔的目的,必须同心并力先去肃清匪患”;这一年的3月,英、美、日在华银行恢复发行钞票,吸收现银。汇丰银行率先实行。麦加利、横滨、花旗、正金等银行亦在筹备发行;影星阮玲玉在他的寓所服毒自尽,引她的影迷悲恸欲绝;上海市教育局会同公安局派人搜查新中国书局及现代书局,销毁《羊棚外之奇想》及《新写实主义之论文集》两书,理由是两书鼓吹无产阶级革命,宣传普罗文艺……

  ——这或许是马天目在上海度过的较为轻松的两年。诚如范义亭所言,他确实在《申报》做了一名记者。当全部的文件做过妥善交接之后,同他有过联系的所有地下党人,全都转入“休眠”状态。他全心做着记者的职业,仿佛践行着自己的理想。

  儿子吃满月酒时,马天目没想到唐贤平会提着礼物,不请自来。这之后,两人也算重叙旧情,于老同学的身份和平相处。他们虽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却显然各怀鬼胎,各伺其用。唐贤平想利用马天目现在的记者身份,捞取一些有价值的情报。马天目则投其所好,将各种消息不断透露给他。却无外乎是那些同娱乐有关的花边新闻。没有了“文件”缠身,马天目一身轻松,并不忌惮与唐贤平的相处,他洞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当他们谈起范义亭和江宜清的关系时,大家也落得一团和气。在唐贤平的提议下,他们甚至想结成共同的媒人,来促成这段美好姻缘。有时聚在一起,偶尔小酌几杯,唐贤平假借酒劲,询问马天目初来上海和他在天津时的几处疑点。唐贤平话里有话,口称马天目是共产党。但马天目却答得不卑不亢,他说当初在上海,之所以不和唐贤平联系,是因自己混的比较落魄,而自己又是一个比较好面子的人。同学之间,“五仞齐肩”才好相处。而对天津发生的情况,马天目却矢口否认,说自己那几天沉浸在蜜月里,哪会有心思去“国民饭店”附近瞎转悠。认定他是认错人了——既然是老同学,以后就不要疑神疑鬼,看人像鬼,见鬼像人。唐贤平听得“嘿嘿”冷笑,用不阴不阳的话回他道:你既不承认,我也无奈。只是以后要多加小心,不要露了马脚。马天目针锋相对也回他一句:歧路殊途,各自有道。老同学,还是多多珍重吧。

  这样一种生活随着1936年的到来,戛然终止。

  从这一年的4月17日开始,日本开始向华北增兵,并不断扩建兵营。报上虽不见明确报道,但在一些神通广大的人口中传的神乎其神。讲述者无不充满了对家国沦丧的担忧和恐惧。而在灯红酒绿的上海,这种压抑气氛显得并不浓烈。而在这一年的6月,杀出重围的中央红军虽得到了喘息机会,却依旧困难重重。“肃反”之风在陕北之地劲吹。去年年初,瓦窑堡会议虽已召开,但“左倾机会主义”仍在大行其道。也就在这时,中共中央恢复了同上海局的联系。

  这一天,江汰清匆匆来找马天目。说老牛传下话来,最近将有任务。马天目雀跃说,那一定和红军有关了!江汰清问:你怎么知道?马天目回答:看报上的消息就能猜出一二。红军残部已逃至陕北……就连这样重大的消息也不连篇累牍报道了,只发简短消息,可见他们是想隐瞒什么。江汰清说,对,听老牛说,党中央正在陕北修整,现在需要那批文件,除一两份会议的原件之外,还需更多的文件传送给他们……说起那些文件,马天目心中免不了一番感慨。但他却隐隐意识到什么,问道:不会是要派我去办这件事吧?江汰清不禁偷笑,扳起脸来:一提“文件”,你就打怵了?马天目也笑,说,是啊!我侍奉了它那么久,好像与它之间,虽已有了些感情;但一提到它,还是未免提心吊胆。江汰清正色道:那你不想到陕北去喽?马天目说,当然想去。江汰清收了笑,说,之所以想到你,是因上海到陕北的交通站,现在还未成形。如果带大批文件过去,肯定是不能实现的任务。你记忆力好,可把所要传送的文件记在脑子里,只身去陕北。等到了陕北,再从脑子里把文件内容抄写下来,这样便能做到万无一失。至于那一两份会议原件,想办法,怎么都是可以带过去的——这也是我向老牛提出的建议。老牛说,如果你有疑虑,他便来找你谈。

  我怎么会有疑虑!马天目说。

  江汰清说,怕你舍不下韵清和我那小外甥呗!

  马天目笑了,接下来问道:那怎么安排我去陕北?

  江汰清说,别急。上面正在尽力安排。现在所需你认定的,是否清单上所有文件内容,你都能记得住?

  那要看文件内容多少。如果太多,我这脑子也不太灵光。你忘了帮你整理那些烧残的文件时,有一些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

  隔天,江汰清将文件清单拿来过目。马天目虽有些犯难,却还是一口应承下来。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马天目想出一个万千之策,他向江汰清汇报说,可以拣每一份文件的关键词,抄写在纸上,一份文件只需两三个关键词的连缀,他便能把全部内容记住。而中间的句子,可以找同生活有关的一些内容来镶嵌,这样便不至引起怀疑。如时间更为充分,他便能将大部分内容记在脑子里。这样即便有几段句型怪异的文字写在纸上,因他记者的身份,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

  江汰清说,好!所需文件已整理好,马上给你拿过来,明天你即刻开始工作。

  但马天目却提出一个要求。他说这些文件,不能在家中整理。报社那边我倒可以请几天假。最好由组织上替他找一个隐秘所在。因为一提到这些文件,我总担心有人会中途冒出来。

  江汰清问:你是担心唐贤平吧?

  马天目点头。对于那些文件,他好像嗅觉特别灵敏。我总怀疑,他老是缠着我不放,就是冲那些文件而来。

  江汰清说,等我和老牛商量一下,这应该好办。

  当晚,在老牛的安排下,马天目乘船离开上海,去了相隔不远的松江,住在一户人家。那家人的房舍紧挨江边。夜晚马天目就着一盏孤灯,将那些文件的内容在心里记了又记,不时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一两个字。待记的头脑昏沉,便像做填字游戏,扩充那些句子。有时填着填着,会写出一首诗的模样,而那诗句里镶嵌的,恰有江韵清和儿子的名字。儿子刚刚取名为“静白”。只见那句子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这样一首颇有意境的诗句:江韵清水澈,夜半雪静白。“水澈”与“夜半、雪”是马天目给文件标注的符号,别人自是难懂,倒只有他自己知晓。看着这样的句子,马天目颇为得意,自己都不禁笑了。却并不知道,外面寒夜里的江面上,果真下了雪。黑暗中缓慢流淌的江水,沉淀得委实清澈;而岸边那一蓬蓬枯萎的蒲草上,覆了雪,倒真的应了诗里的意境。

  那一晚马天目将所有文件全部整理完毕,倒头便睡。直睡了一个白天又连着一个夜晚。睡眠在落雪中显得越发沉溺。但他并不知道,去往陕北的机会出现的竟是这般难得。门被敲响。老牛亲自赶来,将熟睡中的马天目叫醒。喘着气说,你快快准备,马上动身。上海报界和电台,组织了一个联合采访团,准备去西安。我们内部的同志替你争取到名额,已办好手续。你正好借此机会,将文件送过去。

  对于为何有如此大的动静去西安,马天目自然摸不着头脑。老牛便对他细细讲了一遍。原来,马天目来松江不几天,震惊中外的“双十二”爆发。国民**组织大批记者前去西安报道。这几天党组织正在积极筹划,却想不到消息公布的会这么突然。

  他们急急动身。先是坐船,又要赶车。因下雪,通往市内的电车都已停运,就连黄包车也很少见。两人只能踩着积雪,步行赶往市内。路上,马天目对老牛说,我先去跟家里打声招呼。再准备一下行李。老牛说,时间来不及了。飞机下午三点便要起飞。衣服行李都已给你备好,就放在报社里。我们在前面的岔路口分手,你自己赶往报社。记住,等你到了西安,会有我们的同志来找你接洽。你要见机行事,务必完成任务。

  跑道上的积雪已经除净,军方提供的飞机泊在那里。等待登机的记者们聚在一起,相互间交头接耳,显然都在议论着这起令人震惊的事件。等马天目赶到时,登机已开始了。

  马天目向旋梯上走去,脚步忽然迟疑了一下,见穿了一身皮夹克的唐贤平站在登机口。雪后阳光异常明丽,使他身上的皮衣以及那张被冷风冻得微红的脸,在高高旋梯上显得异常醒目。此时正有一片云彩挪移过来,遮住太阳。他的脸由明转暗,脸上的笑容,也渐次变得古怪起来。

  马天目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贤平呵呵一笑,却努力端正着自己的表情,说道:马大记者,你来这里,我都不奇怪。难道,我来,你就觉得很奇怪吗?要知道,我可是领了任务,替你们这些记者大人保驾护航的!来吧,西安那地方人地两生,你我老同学同路,也好结伴,相互有个照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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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4:3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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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是一个略显凋敝的城市。除高大城墙和巍峨城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外,那些坑洼街道与破败民居,让人有一种步入古旧村庄的感觉。

  记者们被安排在距离西京招待所不远的一家旅社里。与马天目同住的,是一位来自《大公报》的记者。这位老兄身材消瘦,面色灰黄。自打从飞机上下来,便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却马上换了一副颇为老道的样子。显然在记者这一行已摸爬滚打多年。当官方组织者将记者们召集在一块,召开采访前的碰头会时,这位仁兄悄悄对马天目说,像这种采访,基本没有我们记者什么事,走走过场而已。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西安城好好逛一逛。听说西安的玉器不错,烟馆和花柳巷也很有内容。等闲下来,老兄带你去走一走如何?完事后官方会为大家准备一篇“通稿”的,回去就能交差。

  马天目的心思自然不在采访上。他只是留意着接近他的每一张陌生面孔。那些从各地汇集而来的记者、军人、穿便衣的有特殊使命的人(从他们的眼神中便能看出他们的身份);以及旅店的跑堂和在记者招待会上穿梭来去的侍者。他注意着他们每一个人的举动,哪怕一个眼神,一个特殊手势,都会让他浮想联翩。想到他们哪一个会是来找自己的接头人?但两天的时间过去,没有一个人来主动找他联络。倒是每次顾盼观望之际,马天目总会看到唐贤平站在远处的身影。作为官方组织者中的一员,唐贤平不离记者团左右,自然无可厚非。但在马天目看来,唐贤平此行,或许就是为了监视自己而来。更为奇妙的是,除采访时的特殊关照,晚上大家的自由活动时间,唐贤平借老同学的身份,更是不离他左右,简直让人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天中午,记者们吃完官方为大家安排的午餐。马天目去上厕所。站在洗漱池前洗手时,一位身材高挑的男人也站过来洗手,他从挂在墙上的镜子里看着马天目,也不说话。马天目从镜子里看他一眼,发现那男子目光沉稳、笃定,却毫无内容。低下头,正欲转身离去,男子将一张纸条递给他,也不说话。转身离去。马天目展开纸条,匆匆看了一眼,见纸条上写着:今晚七点,带好东西,西京酒楼见。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马天目急忙把纸条团在手里。来人是唐贤平。打一声招呼,问马天目道:老同学,明天是呆在西安的最后一天,大家可自由活动,逛逛西安城,有什么想办的公事私事,可要抓紧办啊!

  马天目回他:公事都已办好,至于私事,西安即没朋友也无故人,只不过想买些当地特产,回去讨老婆孩子欢心。

  唐贤平笑着说,好好,只是西安市面上很乱,出去可要当心。

  下午五点,马天目做好准备。两份文件的原件临来时便已做过精心处置,缝在大衣内衬里。至于那份写了文件的“密码”本子,他是始终带在身上的。作为附记采访资料的工具,很多记者都有这样的习惯。准备动身时,却不想遇到麻烦。

  那位同屋的记者仁兄非要拉他到烟花巷里去逛一逛,不论马天目怎么推脱,也不肯罢手。只说若不去,就是瞧不起他。等回了上海,你走你的通天路,我走我的独木桥。抽烟泡马子,花费都由我请……马天目真是搞不懂,这位仁兄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热情——其实他只是见不得马天目的洁身自好,想拉他下水,开心解闷而已。大概每位有不良嗜好的男人,都有这样怪异的心态。

  马天目正想翻脸,却见唐贤平转进来。问起因由,唐贤平满口赞许。说你们做记者的,平日里洁身自好惯了,难得有机会出来,我也听说西安的花街柳巷,和上海的味道完全不同,有一种“羊肉泡馍”的实惠。到那儿去转转,开开心,也可体验体验生活嘛!

  马天目急的抓耳挠腮。见越是推脱越是难缠,不由冷静下来,假作要挟说,去是去,但回到上海,不能对老婆透露半句。那记者听了哈哈大笑,觉得今天缠住这个单纯干练的马天目,也真是有趣。马天目又说,既然老兄这么热情,那今天我就在“西京酒楼”请吃晚饭。吃完饭我们再去逛烟花巷子怎么样?你不答应,我便不去。

  记者仁兄连连说:好!

  一旁的唐贤平见二人说得热络,对马天目讥讽道:难道只请这位仁兄,就不请我这位老同学了?

  马天目心里有苦,嘴上却抹了蜜:这还用说!只怕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啊。

  唐贤平说,难得你请!我这次的工作目的,一是为你们的安全保驾护航,二就是陪你们玩得尽性。

  列于西安十大名吃之首的“葫芦鸡”和“温拌腰丝”等菜上得桌来,马天目却吃得味同嚼蜡。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脱身之计,如何来见那位有过约定的人。展眼看一楼大厅,满座皆是国民党军官和穿裘皮大氅的商人。二楼是包厢,他们虽来得早,全部包厢却早就预定出去。而按照马天目的意愿,坐在一楼的大厅其实更好,对方或许一眼便能望到他。他盼望有转机出现,就像中午在盥洗室的境况一样。如果这次没有机会和接头人详谈,只能盼着明天再有新的机会出现。但问题是,怎么也要有个约定下次见面的机会吧。酒是少不了的,那位报社仁兄也是好酒量,硬栽马天目喝酒。马天目脸上露出厌烦神色,只是一个劲儿的喝茶,话也不多。喝完茶频频去上厕所,他是想假借上厕所的机会,希望接头人看到他,并洞悉他所处的麻烦。但厕所上了数遍,也不见任何动静。等夜色初降,酒已过三巡。心浮气躁的马天目不由得越发心烦,竟拿过桌子上的酒盏,自斟自饮。报社的仁兄来了兴趣,马天目喝一杯,他竟连干三杯。唐贤平在一旁假惺惺说,老同学,你是不是心里有事,竟喝起闷酒来了?马天目不理他。两杯酒下肚,自然面热心跳。此时一餐饭已进尾声。那位报社仁兄兴致更浓,说,我们干了这最后一杯酒,便去花街去寻开心,并大声喊来一旁的侍应,问他们要去的一处花柳巷子离此多远?年轻的侍应给他一番指点。一旁的马天目忽然怒气冲冲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为何不去?唐贤平笑眯眯地问。

  我喝多了。

  马天目其实是想赖在这里,故意装醉,以拖延时间。

  那位报社仁兄说,不去?既然约好,你今天去也要去,不去我们就把你绑架过去。

  马天目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要吐。

  唐贤平扶住他,要陪他到厕所。被马天目推开。先前的那位侍应走上来,轻声细语说,我来照顾这位先生吧。

  侍应搀扶着马天目在前,唐贤平似乎不放心,尾随其后。马天目身子贴住那位侍应,觉到他用手使劲在自己腋下抓了一下。身子不由一凛,却又很快做出一副顺应姿势。此时有另外一名端茶的侍应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个侍应彼此交换一下目光。待到侍应走过去后,听到身后传来唐贤平的叫声。厅里的食客纷纷侧目,见是侍应不小心,将茶洒在了客人身上。那位闯祸的侍应伏下身子,拎起挂在肩上的毛巾,手忙脚乱揩着唐贤平身上的皮夹克。柜上的管事也跑过来,一边训斥侍应,一边对唐贤平赔笑,问:烫着了没有,要是烫伤,就赶紧去医院涂点烫伤药。唐贤平踮着脚,目光避开那身高马大的管事,看着马天目被伙计搀扶进拐角的厕所,却又被他们缠得不能脱身,嘴里没好气说,算了算了,没事没事!

  等唐贤平赶到厕所门口,见那位谦恭的伙计已经不见。急忙走进卫生间,见卫生间内无人。把蹲坑的门一扇扇拉开,也不见人影,等要去拉最后一扇挡板时,不想门从里面推开,唐贤平神色自若走出来。径直走到洗漱池前,站在那里洗手。唐贤平也凑过去,面色阴沉从镜子里观察马天目,问:没事吧?马天目擦了把脸,镜子里两人目光相对,马天目脸上忽然露出笑容,说,没事,我们走吧。

  马天目确实有一些醉意。前往花柳巷的那一路,懵懵懂懂辨不清方向。等那位报社记者去纵情寻欢之后,他佯称酒醉,坐在椅子上不动。唐贤平决意陪他,也将身边的窑姐打发掉。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坐在椅子上的马天目似乎仍未从酒醉中醒来。而那位躲在温柔乡的记者显然不愿出来。唐贤平不禁有些烦躁,捅了捅睡着的马天目,说,时间不早,不如我们先回旅店吧!

  马天目懵懂应着,随唐贤平从妓院出来。走在那条僻静的胡同时,唐贤平心里不由有些担心。巷子里没有路灯,而半圆的月亮又被乌云遮住,就连从周边宅院里投出的灯光,也被高大院墙遮没了。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根本看不清路。两人只能扶着墙根一点点向前挪动。等隐隐看到胡同口的一点光亮时,耳边忽然传来脚步身。响得杂沓而急促,像是从身前身后的地底忽然冒出来。待唐贤平看清有三人迎面走来,他想扭头,看一看身后情形,却几乎同时,前后夹击的两拨人马已迫近身前。未及掏枪出来,便被人扭住手臂。想叫,嘴里迅速塞进一团东西。想看清劫持者的长相,一只头套兜头罩下,眼前陷入更加深重的黑暗。

  自始至终,唐贤平能感觉到马天目也经历着与自己同样的遭遇。但马天目似乎比自己镇静的多。这不由令他感到惊诧。从最初的被劫持,两人始终被牵连在一起。先自好像被搡进一辆黄包车。起初还能听到市面上的声音,等周围的市声渐远,又被掳到一辆不知是马车还是驴车上。二人被反绑的手有过几次接触。唐贤平甚至安慰般、用指尖触了触马天目冰凉的手指。但那手指岿然不动,好像进入绵软的沉睡状态。在车轮的颠簸声中,唐贤平慢慢睡去。后又醒来,被人扭着,绑在一根柱子上。头套除去,睁眼来看,见是一间约摸窑洞一样的屋子。屋子里黑着,也不知此时是天黑还是天亮。有两人在他的对面,其中一人坐着抽烟,头上缠一条白羊肚手巾。另一人站着,眼里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窥视着他,好像搞恶作剧的孩童。就是这个人,迈步上前,除去他口中的东西。又转身到他后面。唐贤平听到有人嘴里发出和他同样的呼吸声,不由问了一句:是天目吗?

  是我。马天目答。声音有一丝慌乱。

  别怕,唐贤平开口安慰一句。又转头对那个坐着抽烟的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磕磕烟锅,从屁股底下拿出一只烟荷包,不紧不慢地挖着,又用手将烟锅压实,开口说:老子嘛,老子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老子只记得俄是穷人,没饭吃了,想借你口袋里的银子花花。

  唐贤平转瞬间似有所悟:这些人难道只是想勒索绑票的土匪?未免胆子太大了些。竟敢直接从西安城寻目标下手?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以前还真是闻所未闻。

  唐贤平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那抽烟的人不答。倒是呆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答道:在阎王爷的嘴巴里,阎王爷咽一口唾沫,你们就没命了。赶紧想办法,给家里人捎信,拿银子来赎人吧。

  唐贤平思虑了一下,说,这倒不难。容我写一封信,就会有人送银子给你们。

  好大的口气!你要给谁写信?那人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

  唐贤平说,顾耀祖。

  那人转转眼珠,“哦”了一声,说,西安警察局的处长嘛!看来你来头不小,你把“顾耀祖”搬出来,是想吓唬我们?

  唐贤平倒吸了口冷气,暗想这些人真是神通广大,连顾耀祖的名字都知道。他说出这个名字,本是想探探他们的底细。又想这些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土匪,自然会对警察多一些了解,便解释道:我不是吓唬你们,顾耀祖是我在西安唯一的朋友,只能给他捎信,让他来赎我。

  那人冷笑。你让我们拿一封勒索信去给顾耀祖,让他来送赎金,明显是在耍我们嘛!

  唐贤平无奈:随你们怎么想……

  两个人悄声耳语几句,丢开唐贤平,又开始恐吓马天目。只听马天目说,我一个穷记者,在西安举目无亲,连个朋友都没有,打死我也没有用的。

  你一个穷记者?态度倒还这么不好!

  你们都听到了吧?我那位朋友认识西安警察局的处长,你们最好还是把我们放了,不然知道我们被绑架,警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呦呵,老子坐山吃户,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还真不是吓大的!既然你这个穷记者没啥油水可捞,先把他带走!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窑洞外闯入,将马天目从另一根柱子上解下来,扭着胳膊朝外走。唐贤平看到他细高的个子弯着,很痛苦的样子。头上罩一个黑色头套。忙喊:不要带他走!有事好商量,给顾耀祖捎个信去,他肯定会拿给你们银子,把我们两个都赎出去。

  闭嘴!有人喊了一声。过来给唐贤平也罩上头套。

  天瞬间又完全黑了下来。

  天空的蓝,以倏然的姿态劈面而来,那么耀眼,像一把凌厉的刀子。马天目一时间尚不习惯这蓝色光亮。闭了闭眼,又慢慢将眼睛睁开。

  蓝色依然那么耀眼。一朵闲适的游云倒缓解了他眼中的不适。等目光向下,那黄色的,如波浪般起伏的万千沟壑展现眼底时,马天目简直呆住了。

  他不知怎么来形容那绵延起伏的沟沟峁峁。举目的黄,没有一丝杂色,在陕北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高处的丘陵浮着一层暗黄,像掩埋的黄金,从蓝色水面裸露出来。低洼处的褐黄,略显呆板,却隐约可见沟底积雪的反光。

  一条羊肠似的小路从沟壑那边蜿蜒而来,有人骑了马,踏起一股烟尘,朝这边飞奔。

  站在马天目身边的,那位裹白羊肚手巾的老汉笑眯了眼说,同志,你保重啊,部队上派人来接你了。

  除了这耀目的湛蓝与土黄,陕北的冬天里还浮荡着点点的红色,像星星一样繁密。那是戴在每一个人帽檐上的标志。当马天目被安排在一座向阳的窑洞里,凭借记忆,专心抄录那些留存在脑海中的文件时,特意提出申请,要了一顶镶嵌着红星的帽子戴着。他身穿一件灰蓝色棉服,头戴一顶红军帽,这样一幅奇怪装束,便显得特别醒目。当他抄写文件乏累,站在窑洞口,朝对面洒满阳光的坪场远眺,每一个从坡下经过,身穿军服的人看到他,无不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让马天目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有些感动……那些在坪场上活动的军人们时坐时站。前面有人站着讲话时,听讲的人便坐着,把本子托在膝盖上,认真记着笔记。而大家站起来,排成一队,响亮的歌声便会随即响起。有人在前面挥手打着拍子。

  当有一天马天目站在窑洞门口,远远见一个从坡底经过的女子。她身穿青色军装,怀抱一个硬壳本子。打短发,头上的红星显得特别醒目。走到马天目身边,抬头看一眼,或许见马天目装束奇怪,对马天目笑着,招了招手。

  马天目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冲她挥手。

  他不认识她。想了半天,最终断定这是位同自己没有过任何交集的女子。却并不知道,那是命运安排的一次偶然邂逅。这天赐般的邂逅,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发生。如果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各自述说发生在自己身前的故事;或在漫漫长路上等待终老,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各自生命中,竟会有这样奇妙的交集啊。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彭雅萝。

  抄写文件期间,有上边来的同志找马天目谈话,征求他对依然被游击队关押的唐贤平的处理意见。是把他解决掉?还是放他走?解决掉的话,对马天目以后的工作展开,自然少了很多隐患。放他走的话,也会起到一些积极因素——能对“绑架”一事,有个自圆其说的解释。正是考虑到这一层利弊关系,当初才会上演那一出“苦肉计”。

  马天目不假思索说,放他走吧。他也并不是多坏的人。以后工作中有这样一个对手,对我也算是一种促进。

  几天后,有人带来消息:唐贤平已经逃走。是我们的人假装松懈,故意放他走的。那时马天目已进入坪场上那所临时学校学习,是一副标准的红军干部装扮了。

  他穿一身青色军装,戴一顶崭新的镶着五星的八角帽。这是中共中央组织的党员干部短期培训班。意在让更多的革命者对党性有一个新的认识。

  培训班结束,马天目将接受新的任务,赶赴南京。

  而在那个时候,先他一期毕业的彭雅萝,已抵达南京,展开了她新一轮的秘密革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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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那个时候的彭雅萝已更名为冯丹萍;按照南京地下党组织提供的讯息,她很快与一个叫做张松林的人取得了联系。而这个张松林,恰恰是与她在北平有过间接交际的史大川——张松林为他的化名。

  命运就是这般奇妙。而曾经的彭雅萝与史大川,却有机会坐下来,谈谈自己曾经的过往——这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因回忆而感到痛苦的一种不幸。在那样一种交谈中,李明、范义亭、唐贤平……这些死去或不知所终的人们,这些符号般曾经熟悉的名字,针线一样在二人之间穿起密密经纬,从而使他们的接触,一下由陌生而变得万般熟稔起来。

  1937年3月的南京,正是万物萌动的季节。他们站在南京郊外一所住处的的凉台上,感受着四野扑面而来的春夜气息。史大川刚从军统电讯总台的宿舍搬出来,在南京羊角坨附近租了两间房子。初到南京的彭雅萝暂住这里。因此他们有了更多闲聊的机会。而对往事的提及,皆由他们无意间提起的那个叫做“北平”的城市开始。

  回忆无疑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痛苦。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史大川问她:你从北平逃出来,怎么会去了陕北?彭雅萝说,我先是去张家口找我哥,后是他把我带到了陕北。那么你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史大川说,我负气出走北平,先是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老家待不下去,出来找同学。后经他引荐,以我黄埔五期电讯班毕业生的身份,考入军统杭州无线电培训班第八期受训。受训期满,分配到这里的无线电总台担任通讯工作……我的那位同学,便是我们的同志。

  说起同学,彭雅萝不由想起与自己情同姐妹的江宜清。想着她不知现在身处何地,生活是否安好?她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星,不由叹了口气,说,那些曾与我们有过交集的故人,不知以后能否还有机会见面?

  她的这句话就像谵语。充满了宿命的味道。

  而彭雅萝并不知道,此刻在同一星空下,她的同学江宜清已来到南京。之所以来南京,是因范义亭特殊的身份,从秘密渠道嗅到战事即将爆发的危险。那时的上海,已是一座阴云密布的城市。而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南京,这座以“首都”命名的城池,尚算一处安身保命的避居地。只不过要等到短短的几个月之后,它将于更为惨烈的方式破碎。在破碎之前,这些命定中必有交集的人们,仍是要以偶然和必然的方式,在这里聚首;聚集在这艘将要倾覆的船上。在更加仓皇的逃亡之前,在漫长的流放和离别开始之前,他们仍要以悲情的底色,率先预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听来虽有惊心,但在万千生灵惨遭涂炭之际,在家国即将灭亡的时刻,他们的不幸与坎坷,只不过像一首雄浑乐章的前奏,只是预示了命运的多舛和沉重罢了。

  还是从彭雅萝刚刚抵达南京开始说起吧。

  彭雅萝刚到南京的时候,南京方面的地下党组织曾对她的能力一度产生过质疑——她那么弱小,穿着土气,一副北方村姑的打扮。由她来负责与“军统特支”的联络工作,能否胜任?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但因是上级指派,这位叫刘素英的领导最终还是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将联络密语告知给她。并说,你可以通过密语写信,和“军统特支”的同志取得联系。而那位即将从陕北过来的中间人,不日将抵达南京。今后的工作要听从他的指挥,再不可与南京地下党组织有任何来往——这自然是出于一种安全的考虑。也是一种工作上明确的分工。刘素英说,至于你,还有那位神秘的中间人,将会接受“南方局军事组”的直接领导。那位中间人不仅会从陕北带一个熟悉电讯业务的同志过来。还会带来和“南方军事组”取得联系的办法。刘素英告诉彭雅萝,除了南京方面的地下党组织之外,这个称作“南方局军事组”的秘密组织早就存在,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两者之间,至今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联系。至于期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只能等那位中间人到来之后,才能慢慢梳理清楚……最后刘素英出于女性间的关爱,告诉彭雅萝:在南京,像她即将扮演的这种角色,如何化妆,穿什么衣服,上街要注意什么事项等等,都要注意。并苦口婆心地对她指教了一番。彭雅萝只是笑着,一一领会。当几天之后,她们有机会再次见面,出现在刘素英眼前的彭雅萝,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时髦的装扮使她看上去完全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南京小姐。彭雅萝告诉刘素英:她已和“军统特支”的同志联系上了,他们于兄妹相称,以给哥哥送东西或找他好朋友为名,已能自由出入于南京电讯总台的会客室和军统人员宿舍了。彭雅萝又迫不及待地问刘素英:与她联络的中间人何时来南京?如果他能够及早到来的话,有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都可以传送出去了。

  刘素英一脸茫然,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答复。

  也就在彭雅萝同刘素英分手后的第二天,一切都趋于明朗。有人捎信来说,那位她盼望已久的中间人已抵达南京。让彭雅萝即刻按照密信中提供的地址,前去和他联络。

  那是一个异常温煦的春日。彭雅萝前去赶赴一场约会,她想不到,命运在这一天竟会给予她如此丰厚的馈赠。当她与那位中间人相见,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位身着西装、仪表堂堂的男子,竟是她在陕北窑洞前,见过几次的那位装束奇异的人。马天目也认出了她。他们的见面因此充满了融洽而温馨的气氛。当马天目将随自己同来的欧阳北方同志介绍给她时,彭雅萝从这位复姓男子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陕北高原质朴的气息。他更像一名战士,是从红一军团临时抽调上来的通讯连长。当江韵清过来给他们倒水,彭雅萝的神情忽然间变得有些迷惑。她从江韵清身上,看到一位故人的影子。她想开口问一句,却被马天目的讲话打断。马天目说,刚才进来倒水的,是我爱人。冯丹萍同志,你有什么问题吗?她笑着摇头,又听马天目说道:以后欧阳负责和你联系,你回去之后,召集“军统特支”的那两位同志,也和欧阳见一见。欧阳在电台通讯方面虽有一定经验,但毕竟需要和他们多沟通……南京方面的工作情况很复杂,需要好好梳理。用不了多久,等我们和“南方局军事组”取得联系,工作便会很顺利开展起来了。

  临别,马天目出来送她。从另一间居室里,忽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彭雅萝错了一下脚步,恰好和从屋子里出来的江宜清遇到。她当时把这个怀抱孩子的女人,当做那个为他们倒茶的女人。懵懵懂懂向外走,却又和江韵清迎面相遇。江韵清同她打了声招呼。彭雅萝这才如梦方醒,转过头去。而她身后的江宜清,正看着她的背影发愣,两人的相见,自有一番喜从天降的味道。

  南京地下党组织提供的电台,因久置不用,而不能正常工作。这让欧阳甚为犯难。想他在江西被敌人的数次围剿,以及长征途中那么艰苦的环境下,都能保证简易电台的正常工作,而今没有了炮火的逼迫,竟然搞不赢这么一个看起来还算高级的玩意,真是让他恼火。但恼火归恼火,即使起了满嘴的燎泡,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汗流浃背呆在一间密闭的阁楼上,鼓捣了两天,最后查出一处疑点,但仍旧不能确定,只能联系彭雅萝,找来史大川和另一位“军统特支”的同志冯传庆,三人聚在一起,又鼓捣了将近一个晚上,也没有修好。最终三人达成共识——电台上的一个普通原件,因为反潮,再不能工作。而这个看似普通的电子管原件,却找不到任何替代品。冯传庆同史大川商量着,不行就想办法,从电讯总台偷拿一个出来?史大川迅速否决了他的这一提议。说,太危险了。总台电讯部的规定你又不是不知道!冯传庆说,那怎么办?史大川想了想,说,由我来想办法。

  回到住处,史大川同彭雅萝商量了一番,说起自己的那位同学,现在杭州军统无线电学校任教官,也是我们的同志。由他写一封信,明天一早,彭雅萝可带信前往杭州,找他求助,或许能想一点办法出来。找到我们需要的电子元件,也许要费一些周折;但无论如何,你都要一直在杭州等,不拿到元件,就不要回来。

  彭雅萝点头。问,要不要和我的上级说一下这事?

  史大川说,等明天晚上,由我来和欧阳知会一声就行。你安心去好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彭雅萝。史大川照常去单位上班,因昨晚一夜没睡,竟在无知无觉中打起了瞌睡。等从梦中惊醒,倏忽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急忙起身,手忙脚乱检查了一番收报机,最后发现,收报机上的一根电子管,竟然烧坏。还在冒着丝缕的烟气。

  史大川颓然坐在椅子上。诚如他昨晚对冯传庆说过的那样,电讯总台的规定是很严苛的。每一位工作中出了差错的部员,无论责任大小,出处何在,都会被勒令禁闭。少则七天,多则半月。想到这里,史大川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头晕,他的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他现在想到的是,自己马上会面临被关禁闭的窘境——如果是那样的话,彭雅萝不在,而冯传庆又不负责同欧阳联系,一旦出现什么情况,会不会引出更大纰漏?他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离交接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而在这两个小时里,他必须去通知冯传庆,将所要传达的话告诉给他,再由他转告欧阳。

  掩了门,脚步匆匆穿过走廊,转到另一栋大楼里。找到冯传庆工作的办公室,故作轻松地同坐在里面的工作人员打着招呼。问冯传庆在哪儿?那位面带笑容的女工作人员告诉他,今天是冯传庆的夜班。你有事,只能到他家里去找。

  他出了大楼,再次抬腕看表。手表的指针摆动的很慢,但他似乎能清晰听到指针转动的声音。心不禁“砰砰”乱跳起来。咬了咬牙,显然顾不了许多。出了大楼,恰在门口遇到一辆开进来的军车,凑上去说了几句话,司机招手让他上来。他上了车,指挥着那位司机,朝冯传庆家中驶去。

  而在史大川走后,他所值班的那间屋子显得如此静谧。隐隐还能嗅到电子管发出的焦糊气味。墙上的挂钟如常摆动,钟鸣声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喧响,像是一个作乱的怪物。直到门被推开,那声音才渐渐隐去。走进来的是三位身着笔挺军服,戴白手帕的国民党军人。进门之后,走在身后的那位戴眼镜的军官“咦”了一声,用南京话有些俏皮地说道:怎么屋子里静悄悄的,值班的人跑哪儿去了!这样说着,一股隐隐的焦糊味让他抽了抽鼻子,再次“咦”了一声,脸色马上严肃起来,对两位随从说,赶快搞清楚,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值班的是谁?

  一个人走了出去,另一人扑到机上上。见散开的机子并未组装完毕,一眼便发现电子管出了问题。等那出去的人回来时,跟进来一位长相富态的矮个军人,对戴白手帕的军人敬个礼,笑嘻嘻说,陈督察长,你们督察处例行检查,怎么有劳您的大驾?陈督察长不答,而是傲慢地朝收报机指了指。那位矮个军人脸色一变,小声说,怎么搞的!这个张松林,玩忽职守,胆子也太大了。

  一行人急冲冲来到史大川的值班住处,推门,见里面无人。陈督察长挥挥手,他的两位随从在屋子里四处检查。

  撬开一只锁着的抽屉,一位军人胡乱翻弄,夹在本子里的一纸信封吸引了他,将信封内的信纸抽出,看了几眼,拿给陈督察长看。陈督察长看后,不禁意味深长笑了。递给矮个军人看。说朱部长,能看懂这个吗?朱部长看后脸色刷白。陈督察长说,你是搞情报工作出身,像这种语焉不详的信,想来也该清楚是怎么回事吧……你的这位部下,看来很不简单哦!

  过了不长时间,从一扇窗子里看到,那辆载着史大川离开的军车驶回。史大川从车上跳下,抻了抻军装下摆,故作镇静朝大楼走来。

  走在楼梯上的史大川脚步迟缓,虽难掩疲惫,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样子,同在楼道里遇到的同事打着招呼。他虽知道无路可退,却并不清楚自己身处险境。烧坏电子管仅仅是工作上的过失,被关禁闭只意味着一种惩罚;若逃走,则会引起一连串的怀疑和搜捕。他隐隐想起留在值班住处的那封信,那封彭雅萝初来南京,用来同他联络的密信——当初怎么就没有烧掉呢!他后悔不已。准备先去自己的住处,销毁那封信。却被迎面走来的一位军人拦住去路。很客气地对他说:朱部长请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他跟了他走。一路上仍心存侥幸。偷偷看一眼腕上手表,离开的时间刚刚到了两个小时,他想,烧坏电子管的事或许刚被发现。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进了办公室。见矮胖的朱部长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子后面。他们平常关系不错,私下里常常小酌,相互称兄道弟。不由弯了一下腰说,部长,我向你请罪来了!

  你何罪之有?

  值班期间,我因为工作疏忽,电子管烧坏了……主动来向你请罪。

  朱部长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中有一些遗憾。低声说,好吧……我救不了你,你还是去跟特务处的人解释吧。

  挥挥手,过来两位军人,反扭住史大川的胳膊,将他押了出去。

  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有些微醺的冯传庆从大门外走进来。他来到值班室,隐隐听到两个人的窃窃私语,竖着耳朵听了一遍,听不真切,便凑上去打听。这才知道史大川被押走的消息。再问,被问话者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工作失误,却又好像不是,闹得动静很大。或许还有别的麻烦。冯传庆大惊。他白天去郊外的亲戚家祝寿,刚刚回来。回家便听家人说史大川来找过他。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心慌意乱的冯传庆刚刚在椅子上坐定,忽被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扑到窗前,见一辆辆军车闪着大灯,正从院门口开进来。车未停稳,便跳下无数便衣,迅速散开,对大楼呈包围之势。那些朝楼门口冲来的身影显得特别矫健。

  冯传庆倒退着离开窗口,向门外走去。一位同事看他惊慌的神色,诧异问了一句。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他迅速来到楼梯口,伸头朝楼梯下探听,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以空洞的回声漫上来,越响越近。急忙转身,顺楼梯往上攀爬。攀到楼顶,推开一扇小小的气窗,探身钻到楼外。楼外黑魆魆的,探头朝楼底下看,亮着的车灯显得更加森然。他不敢怠慢,纵身跳下,跌在一片平房屋顶上,一瘸一拐站起来,弯腰向前挪动,跨上后墙的墙脊,再次纵身跳下。

  军统特务总队的办公室内,戴笠正在训斥他的手下:电讯部乃党国的心脏要地,竟然混进了共产党,你们每天还优哉游哉,混吃等死,难道非要等到内外交困,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事业垮掉不成!

  每个人脸上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特别是朱部长和特务总队的刘队长,简直如丧考妣。又听戴笠放缓了语气,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此次发现,说明共产党在我们内部活动猖獗。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务必要肃清内患,同时,想办法把藏在身后的共产党给我挖出来……诸位,看看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戴笠蹙眉听了一会,问刘队长:唐贤平来南京报道了吗?

  刘队长点头,说,来了,已经报道有半个多月了。

  戴笠说,你马上把他喊来。散会后,你留下,我们三人详细谈谈。

  春天的夜还是很冷。在亲戚家躲了一天的冯传庆半夜出门,已是另一身打扮。他穿一件古铜色皮袍,头戴礼帽,手拿文明棍。他想逃离南京。但明白火车汽车都不能坐,唯有渡江,去江苏的亲戚家暂避时日,以后再做打算。渡江的小船已由亲戚帮他安排好。冯传庆自认为自己的逃亡计划,做得滴水不漏,他嘱咐亲戚,最近几天千万不要去我家里,等避过这阵风头,再把我逃走的消息转告给家人……一直在江边蹲到下半夜,如勾残月将要在江心沉落,才见一艘小船斜刺里划过来。冯传庆与亲戚道别,坐在船舱里,看着混沌不清的江水,听船桨发出的“哗啦”声响,心内不由感到一阵阵悲凉和沮丧。心里虽稍感安稳,却觉身子疲软。等上了岸,付了船夫双倍的价钱。冯传庆却对前路感到茫然。他不熟悉路况,况且佛晓时分的江岸生了淡淡雾气,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惶然。见一条小路旁隐约露出一间鱼寮,决定到里面躲一躲,等天亮再走不迟。

  鱼寮上简易的木门用绳子栓着。冯传庆将绳子解开,钻了进去。隐约可见堆在鱼寮内的船桨和渔具。地下铺一爿草席,想必是捕鱼人经常歇在这里的。冯传庆躺下来,感觉用稻草编的席子比家里的床还要舒适。他叹息一声,转眼便扯起鼾声。

  天虽亮,雾气方浓。一位戴斗笠的渔民穿过迷雾,沿江岸走来。来到鱼寮前,见木门被人动过,吃了一惊。推门进去,见一位打扮阔气的人睡在草席上。他蹲下身,看了又看,见他压在身下的布袋鼓囊囊的,伸手触触,感觉里面很硬。渔民想了想,又悄然走出。

  雾气渐渐消退。一只白色鹭鸟无声无息划过江心,隐身在江岸边的雾气中消失不见。等那位头戴斗笠的渔民再次出现时,身后跟了几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走到鱼寮门口,渔民再不肯迈步,朝里面指了指,说,坏人就在里面。

  几个警察蹲在熟睡的冯传庆面前。一位警察悄声说,看这身打扮,也不像坏人啊。另一个警察说,打扮这么阔气的人,夜里睡这种地方,你说不是坏人还能是好人?

  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冯传庆。睁开惺忪睡眼,刚想因睡梦被打搅而发火,又倏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急忙翻身坐起。冲警察赔笑。

  当地的警察局内,冯传庆在述说自己睡在鱼寮里的理由。有警察进来,递上一纸刚刚下发的通缉令。审讯的警察看看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又命人摘下冯传庆戴在头上的帽子,扭脖端详了一番,不由笑了。

  走进审讯室的唐贤平显得英气勃发。他挥手让身旁的人退下,搬一把椅子,和冯传庆相对而坐。一副促膝相谈的样子。下午时分的阳光从窗子里打入,光线起着微妙变化,在冯传庆脸上制造出一些暗影。他脸上的表情比光影变化的还要快,由惊恐、沮丧、木然,迅速转化为痛苦。当黑暗像一块遮羞布,将他那张国字脸裹住,头顶上的灯被揿亮。冯传庆对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不适应,他惊恐地眨着眼,转而抬起手掌,捂在脸上。像一个害羞之人。忽然喉头耸动,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根据冯传庆的交待,唐贤平向刘队长做了一番汇报之后,带人去史大川在羊角坨附近的住处搜查了一遍。虽无收获,却搜出与他同居一室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因在北平的刺杀行动中,唐贤平只与彭雅萝有过一次短暂晤面,所以并未认出这不知所终的女人。据冯传庆推测,这女人的消失,肯定与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管原件有关。而冯传庆交待出的另外一个人——那个从陕北来的发报员,刘队长说应该马上把他抓起来,进行审讯,有可能会挖出他们身后更为重要的人物。

  唐贤平制止了他。唐贤平说,如果抓起来,即便他能交待,也只会抓到那个他背后的领导者。但这个领导者的背后,还有一个潜伏在南京的更为秘密的组织——他们正在想办法取得联系,所以那部电台无论如何不能动——找到那个秘密组织,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

  刘队长点头,表示赞同。

  唐贤平又问:那个事先抓到的张松林,不知你们审问时是怎么问的?是不是把话已经挑明?

  刘队长说,已经问了,但什么都问不出,已动过大刑,仍旧撬不开嘴巴。

  唐贤平冷笑一声,说,你以为共产党都是冯传庆那样的人物……又摇头说,可惜了,如果别惊动他,当做工作失误那样对待,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什么意思?刘队长蹙眉问。

  不打草惊蛇,才能引蛇出洞。我的想法是,既然冯传庆已归顺了我们,应该好好将其利用。如果事先不惊动张松林的话,关完禁闭把他放出去,会有更大用处。

  刘队长“噢”一声,似有所悟。说,我们也可以装糊涂,把他放出去呀!

  不行。对待一个工作失职的内部人员,总该不会动用大刑。况且审讯他,一定口口声声直接逼问他是不是共产党。把他放走,等于放虎惊山,所有鸟雀都会惊飞。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错失良机吧?

  机会稍纵即逝,我们也只能孤注一掷……唐贤平伏在刘队长耳边,耳语几句,又不无忧虑说道:如果那个不知去向的女共产党,是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元件,便不能让她回来。一回来,所有计划都会泡汤,宁可掐断这条线索,也要保全我们的全盘计划。

  刘队长说,这应该好办。她肯定出了南京城。我们除了在住处蹲守,把她的照片多洗印几张,下发到全队。然后派人去车站、码头蹲守,一有发现,立刻逮捕,要不就直接灭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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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忽然得到的电子管原件,马天目虽有疑惑,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大概也是他急于想同“南方局军事组”取得联系的一个原因所在。当欧阳向他转述冯传庆的报告,说得到这一重要的元件,也事有凑巧,当电讯总部的一台发报机因故烧坏时,张松林正好值班,便不惜冒着危险,欲盖弥彰地得到了它。自己却因工作上的失误,被关了禁闭,有可能还会受到更为严厉的制裁。马天目不禁问:怎么这么重要的事,冯丹萍没有同我联系,和我说一声?欧阳说,冯丹萍可能出去找电子管原件了,至于去了哪里,冯传庆说他也不知道。或许只有张松林一人知道,可如今张松林被关在禁闭室,谁也见不到他。欧阳又问:既然电台马上修好,我们要不要给“南方局军事组”发报,同他们取得联系?

  马天目说,那是当然。遂把电台的波长和密码告诉了他。

  欧阳说,今天晚上,我和冯传庆再把电台调试一下,立即把呼叫信号发出去。

  接到“南方局军事组”的回电,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当欧阳把密电内容交给马天目时,不禁忧心忡忡地问:你若去了浦口,以后我们的联系就很不方便了。

  马天目说,其实也很方便。说远不远,只半天的路。我们现在动身,下午也就到了……这或许也是为了工作上的安全考虑吧。马天目说到这儿,看了看欧阳熬得通红的眼睛,你也要多保重身体。等冯丹萍回到南京,你要转告她马上去见我。等我到了浦口,会尽快请“南方局军事组”的同志想办法,看是否能联系到张松林。

  因南京的住处只是暂时的落脚点,东西收拾起来很是方便。等准备动身时,江韵清说,走这么急,也来不及同宜清打个招呼!

  马天目说,招呼不用打了,我们总有机会过来南京的。

  要不让房东传个口信吧。

  口信可以传,但浦口的住址要等安顿好后才能确定,也没什么用。

  那总归会让她放心。她那么喜欢静白,一天不见就想的什么似的……可怎么就三天没来了呢!

  一家人赶到浦口,马天目先将江韵清母子安排在旅店落脚,后按照密报中的约定,马不停蹄赶往联络地点。接头人早就候在那里。略事寒暄,匆匆有过一番交待之后,两人分手,马天目赶回旅馆。

  当房门被轻轻敲响,马天目已和衣卧在床上。他警觉问了一声:谁呀?门外的回答虽含糊不清,却仍让人想起那个面目和善的旅店掌柜来。将门打开。灯光只照彻门口那一小块地方,掌柜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马天目正要开口问话,手擎油灯的掌柜缩身退下,几个头戴礼帽的人冒了上来,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逼迫着马天目后退,鬼魅般投进屋子,罩在睡相酣甜的马静白脸上。这个刚满两周岁的婴儿,从早起坐车就这样断断续续睡着。此时他感觉不到父母的惊慌。因是仍未脱离母亲的怀抱,在当夜由浦口押解回南京的那一路上,他仍沉浸在梦境中,他的梦境仍有着婴儿稚趣的甜美。

  面对坐在面前的马天目,唐贤平大吃一惊。这样的面对虽是他早就盼望的,但毕竟来得有点急,有点出人意料。

  唐贤平说,老同学,你真是让人操心——刚刚这才几天,在西安被土匪掳走,这就又被军统特务组带到这里!土匪好对付,“特务组”可就难缠了。

  马天目苦笑:你不也是啊!幸好这年头,我们在西安碰到的“土匪”,也是有良心和理智的土匪。你们军统特务,和土匪比起来,不会比“土匪”差了太多吧。

  唐贤平喝了一声彩:说得好!老同学,可你要拎拎清楚,土匪截财,没道理好讲。军统可是讲道理的。制裁对党国不利的人——如果拿到证据,良心和理智只能靠边站。况且我现在才明白,西安的那些“土匪”,身份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听说最近有陕北派来的共产党人潜入南京,而你刚刚去过那里,会不会,那人就是你吧?

  马天目淡然一笑,说,贤平兄,你真是抬举我了。

  唐贤平逼近一步:西安的经历不提,你在上海不好好做你的记者,怎么忽然跑来南京?

  我在西安被关了几个月,好不容易被放出来,辗转回到上海,可报社又不是自家开的,记者的位子怎么会老给我留着。丢了饭碗,我一家三口,总不能喝西北风吧。这才辗转来到浦口,想靠教书混碗饭吃,这又何错之有!

  你最初叫马端方,在上海改名为马天目,如今又改名叫什么马步升!这到底什么意思?

  马天目不由再次笑了,说,贤平兄,你或许不太晓得,我曾经还叫过刘思鸿呢,这很奇怪吧!最近晦气,所以想拈个化名去去霉运。马步升,步步高升的意思,这个名字不好吗?你若不信,可去“青田”中学调查,看他们是不是有一个要来报道的英文教师。

  唐贤平无言以对。因他已到“青田”中学调查过,确实有一个叫马步升的教师即来报道,再追查其来历背景,谁人引荐,却毫无下文。直到现在,他仍懊悔不已。对于截获的密电,军统的人在行动上还是慢了半拍,他们只破译了浦口以及旅店的名字,而其他只字片言的内容,却仍待研究。因此被马天目抢了先机。不然的话,肯定能将马天目和接头人一并擒获。而据唐贤平推断,马天目到达浦口之后,肯定已和接头人联系过。他的身上,如今藏有太多秘密。但怎么撬开他的嘴巴,还需动一番脑筋。

  想到这里,唐贤平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直接摊牌说,端方兄,我看你是死不改口啊。等我们收了网,将那个从陕北过来的发报员带到你面前时,看你还有何话说。

  一丝阴翳划过马天目的眼角。当他听完这句话,无异于听到一声惊雷。知道事情并非自己想得那般简单。欧阳的身份都已暴露,说明他们在南京的活动,肯定有人出了问题。他逐一思量着每一个人的名字,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

  收网看来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电台联络的波长和密码既已搞到手,留着那个陕北过来的发报员只会成为隐患。

  那天晚上,汗流浃背的欧阳正在专心致志地收听电文,忽听头上屋顶传来瓦片被踩碎的声响。他摘下耳机,警觉抬头,愣了一瞬,以为是夜猫弄出的响动。但静了片刻之后,那声音又响。他丢了耳机,下意识从桌子的抽屉里拎出一把手枪,熟练地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后又想起什么,急忙俯身到桌前,关了电台,终止了和对方的联络。

  阁楼上的门瞬间破开。欧阳抬手一枪,将最先闯入的人撂倒。又有人跳窗而入,欧阳连开数枪,等子弹打尽,稍有犹豫,忽然举枪泰然朝门口走去,面对互射的弹雨,欧阳的这种举动,无异一种壮烈的自残。他**的胸膛瞬间被子弹洞穿。血像红色蜂群一样从体内钻出,先是有零落的蜂子尸体一样溅泄墙上,落在他身后的发报机上,后又被大团涌流的血粘住了翅膀,再不能在这狭小空间内肆意轰鸣。欧阳前倾的身子被子弹的惯性挫得连连后退,仰倒在发报机旁。他张着的手臂触到那张记录着只接收了一半的电文。他想把那纸电文毁掉,但手动了动,却无力地垂下。顺手指流下的血迹慢慢洇湿了白色纸张。死去的欧阳,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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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6:3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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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姐姐一家人的莫名离去,江宜清很是担心。她虽从房东处得了口信,却仍是万般惦记。待安排好手头的事,便只身去浦口找姐姐。但寻找的结果,却出乎江宜清的意料。

  她先是去“青田中学”打听姐夫的下落,学校虽承认有一位叫马步升的老师即刻来报道,但现在还不见人影,学校也很着急。同她讲话的老师一脸诚恳,看样子也不像唬弄她。江宜清便到旅店去打听。浦口名气虽大,当年南京的好几所学校都开办在那儿,但毕竟是小地盘,像样的旅馆也没有几家。打听来打听去,因唐贤平派人早就叮嘱过那家旅店的掌柜,得不到任何消息也是自然。

  江宜清随范义亭搬来南京之后,虽未同居,但恋爱关系已确定。她仍做着老本行,经营一家书店。书店的规模虽不大,生意却较之上海红火了许多。雇了一名店员看店。书店内的大小事务交由江宜清打理,范义亭基本不插手。他现在的身份,在军统局下属部门找了一个文职工作。

  因同在一个系统内工作,同唐贤平的交往自然多了些。一个多月之前,唐贤平刚调到南京时,约范义亭吃过一次饭。余下时间也偶有相聚,对于这些事,范义亭倒没有对江宜清刻意隐瞒。他对江宜清说,多条朋友多条路,我跳出他们那个部门,少掺和些腥风血雨的事就算立地成佛了。如今,范义亭的话果然灵验,要想找到失去消息的姐姐,求助于当地不作为的警察,怎么也没有军统特务处神通广大。

  范义亭带回的消息虽让江宜清心安,却更加坐卧不宁。在以前的接触中,她早就察觉到姐姐姐夫身份的特殊,只是没有道破。因她最初的心性,其实更愿做姐姐姐夫所做之事,只是有了北平和天津的遭遇,内心的惶惑与恐惧让她心灰意冷,只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用清闲送时光。如今姐姐一家人遭难,那种切肤的恐惧再次将她困扰,不禁战兢兢问:那怎么办?

  范义亭说,马天目的身份虽已确定,但找不到有效证据。军统暂时还不会对他下手。只怕的是……说完这话,范义亭又对江宜清讲了一件事。范义亭说,他去唐贤平办公室的时候,唐贤平不在,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看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

  你猜,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江宜清屏息聆听。不敢说话。

  是彭雅萝。

  范义亭说出这个名字,好像道出一个惊天秘密。神色也随之变得惶恐起来。

  江宜清不禁掩了口,脱口而出:怪不得,我曾在姐姐家见过她……

  话说了一半,自知失言,忙收住下面的话头。

  你见过她?

  范义亭很是吃惊。继而苦笑起来。

  原来这样……看来,你还是有很多事瞒着我呀。

  江宜清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范义亭自说自话:原来他们都是共产党……特务处的人正在到处抓她。抓到彭雅萝,你姐夫的身份就会不攻自破。

  彭雅萝在哪儿?

  连军统都不清楚她去了哪儿,据推测,她有可能出了南京城,去外地办一件重要的事……但她总会回来的。听说现在的车站码头,安插了大批警力,只等她自投罗网。

  江宜清险些哭出声来。她低头思忖着什么。又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盯着范义亭问:该怎么办?别说为了我姐姐姐夫,就单单只为了彭雅萝,你也不能坐视不管啊!

  范义亭点头,说,是的,不用你说,我也正在想——要想办法救她。不为别的,只为抵消对你们两个人的亏欠。

  江宜清眼里,慢慢流下两行泪来。

  范义亭说,救彭雅萝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取得关在军统监狱里的张松林的信任,他是彭雅萝的同党。只有他,才清楚彭雅萝的去向。我已打通关系,偷偷带进去一条消息。只是不知道那个张松林,会不会信任我——这就像下一个赌注,我们只好赌一把了。

  得到那枚现在看来毫无用处的电子元件,很费了一番周章。彭雅萝为此在杭州足足呆了半月有余。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自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却并不知道,时间每往前递进一步,那枚小小的电子管原件,便会像一枚**,引爆潜藏在她命运中的危险;反之,越往后拖延,幸运和奇迹说不定会降临在她的身上。显然,幸运的天平是倾向于彭雅萝这一方的。范义亭所下的赌注,竟神奇般发挥效应。当收到史大川提供的彭雅萝的消息之后,范义亭再次动用关系,联系到杭州的一位朋友。并嘱咐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杭州军统无线电学校,找到那位教官,询问彭雅萝的下落。当那位朋友找到教官之后,教官自然对他持怀疑态度。迟迟疑疑问:你是什么人?那朋友说,你不要问我的身份。我来,自然都是朋友之间的关系。如不信任我,不但那位女士有危险,包括你,也将会受到牵连。教官的额头冒出豆大汗珠,说话有些结巴:刚,刚走,今天早上的火车。火车应该明天一早,就能到达南京。

  接到回话,已是夜里十点。范义亭经过测算,那列从杭州发来的火车,应在子夜时分抵达南京的前一站——江宁站。现在驱车赶往那一个站点,时间还算充裕。而为安全起见,应在江宁站的更前一站——“句容站”上车最好,时间上也留有余地。按照范义亭的计划,他准备在“江宁”与“句容”中间的另一个站点——“川口”车站上车,去拦截彭雅萝。而他却老想着一个败兴的问题: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差错,赶不到句容和川口车站怎么办?最保险的计划,还是应在江宁站上车。

  果然不出所料,越是担心什么,担心往往成谶。当走到江宁站附近的一个小镇时,汽车忽然熄火。司机下车鼓捣了一阵,只说马上便好,却不见任何成效。范义亭心急如焚,哪敢久等。吩咐司机将车修好,自己返回南京,或是修不好,自己想办法在这小镇住上一夜。自己迈开大步,向前奔跑而去。

  这漆黑的夜半,加之路况不熟,范义亭只感觉自己身上像着了火。他裹挟着一团火焰奔跑,那块悬在腕上的手表,滴滴答答使他的心跳加速。有时感觉前路无望,便不管不顾,敲开路边人家的屋门问路,言语之仓惶,好似一个走投无路的盗贼。虽遭到一番训斥,方向感却瞬间柳暗花明。他便再次奔跑起来,当远远看到灯火微醺的江宁车站时,范义亭抱住路旁一棵树,翻江倒海般呕吐着。

  黑暗的火车梦魇一样驰入站台。此时的范义亭虽缓过劲来,心里却更加惶恐。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江宁站距离南京终点站很近,行驶时间不超过30分钟。在这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内,想在多节车厢里找到彭雅萝,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他跨上火车,见车厢内挤满旅客。昏昏欲睡的人们更加难缠,好似密匝匝捆在一起的尸体。想往前挪动一步,便要搅醒人家。鲁莽的举动甚而会招致对方的不满。范义亭先找到一位列车员,问了一下整列车厢的情况。共有六节载人车厢,他现在所处,是第三节车厢,从前后找起,都是一样轻重。此时的范义亭,不知该把自己变身成什么,一条乱窜的游鱼似乎更为恰当。但游鱼的视力却很有局限性——把注意力集中在女性旅客身上的范义亭,很快又遇到一系列难题——所有女性乘客的脸,看来看去,近乎成了相同的模样;疲惫旅途造就的呆板、睡意丛生而无法掩饰的丑陋。更何况面对那些垂头、或埋在臂弯里酣睡的女乘客,都要颇费一番思量。他要依据对方的年龄、衣着、身材迅速做出判断,和记忆中的彭雅萝有些相似的,他便不管不顾,上前弄醒人家。弄不醒的,便强行抓住头发,扳起人家的脸。

  好在过了一段时间,火车行驶的速度减缓下来。从瞌睡中醒来的旅客纷纷打起精神,相互感叹,探头朝窗外望。有些人则起身,整理着行李。这样一种形势,虽对寻找有利,却使他更为迫切地意识到:火车就要进站了。

  搜索的范围过了大半,余下最后两节车厢还未察看时,范义亭已是汗流浃背,心内的焦灼与车厢内空气的混沌,险些令他窒息。此时他忽然想到:从杭州传来的消息,是否有误?彭雅萝是否还未离开杭州?或此时已抵达了南京?此刻火车行驶的速度显得更慢,万般无奈的范义亭已顾不了许多,他亮开嗓子,呼喊着“彭雅萝”的名字。朝车门处移动的旅客,聚起更加嘈杂的喧哗,将他的喊声淹没。

  标有“南京站”的站牌缓缓从车窗外划过。站台上的灯虽亮着,却被东方的晓白搁浅。依稀能看见一簇簇人影,或是伫立,或缓慢行走。火车咣当一声,在站台上停驻,刺耳的刹车声隐隐从脚下传来。

  挤到车门口的范义亭,仍旧一无所获。他无望地朝车厢尽头看一眼,那里已没有多少滞留的旅客。他又朝车厢外看,见站台上乱糟糟的,有接站的人惊喜地叫着,冲人群张着手,做出拥抱的姿势。一个身穿青蓝色旗袍的女人,将披肩搭在肩上,正拎起皮箱,直起腰,向出站口的方向走。她无意间朝火车上张望一眼,目光虽未与范义亭相对。却险些让他叫出声来。这身材小巧的女人,不是彭雅萝,又会是谁!

  跳下车厢的范义亭想喊出声来,却很快发现有几个人倚着廊柱,正朝站台上观望。情急之下,只能疾走两步,将她赶上。又想这突然的惊扰,务必会使彭雅萝做出一些反常举动。只能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顺势将她拥到一根廊柱后面。像恋人一样紧拥着她,将脸贴在她的鬓边说,别出声,是我!

  他们身体相拥,四目相对。惊惧从彭雅萝的眼中划过,一点欣喜的波光又点亮她的眸子。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别说话……什么也别说,跟我走。

  范义亭顺势挽住她的臂膀。两人相偎,朝站台的另一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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