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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长安十二时辰》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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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2:00:50 | 只看该作者
事隔数月,张小敬没想到能够再次见到永王,而且是在这么一个场合。

永王也没想到,能再见张小敬。自从那一次马球场袭击之后,他落下了一个病根,一提张小敬,胃部就会一阵痉挛想吐。此时见到本尊,他更是脸色一阵青红,嘴唇一张一合,“哇”地吐出了一地的珍馐美酒。酸狞之气,扑鼻而来。

萧规大笑:“大头,先前你留他一条性命,是为了保全闻染。如今不必再有顾虑,这个杀死闻无忌的凶手,就交给你处理了!”

张小敬沉默着朝前走了一步,永王惊慌地摆动右手:“你答应过的,我不动闻染,你不杀我!”

“今天熊火帮绑架了闻染,你可知道?”张小敬问。

“呃……呃……我事先并不知情!”永王面色阴晴不定。他并没说谎,封大伦是事后才跟他通报的,并得到了默许。在永王心里,这不算违誓——可问题是,这事并不由他说了算。

“大头,别跟他啰唆,一刀挑出心肝来,祭祭闻无忌。”萧规在上头喝道。

大殿里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对这个十六皇子颇为宠爱,现在这些贼子要当着他的面,把永王活活开膛剖心,这该如何是好。

张小敬面无表情揪起永王的衣襟,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给了他几个耳光。永王被打得晕头转向,脸颊高高肿起。萧规以为他要先出出气,并未催促,饶有兴趣地等着看他动手的一刻。

张小敬开口道:“这等昏王,挑心实在太便宜他了。来氏八法,得一个一个上给他。”他咧开嘴,透出一股阴森怨毒之气。永王一听,浑身如筛糠般抖动。去年“万流归宗”已经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还是来氏八法里最轻的……

萧规看看外头的火光:“不是扫你的兴啊大头,咱们的时间可不多了。”张小敬把永王一脚踢倒,踏在胸膛上,狞笑道:“没关系,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他就像是数月之前那样,拖着永王的发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层的断桥旁边,往外一推。永王登时有半个身子都悬在勤政务本楼外头。萧规饶有兴趣地看着,期待着会有什么精彩的戏码。天子站在他的身旁,一动不动,可眼神里却透着愤怒。

永王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呕吐着,仿佛噩梦重现。张小敬揪住他衣襟,压低声音道:“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话。”

永王还在兀自尖叫着,张小敬重重给了他一耳光:“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但现在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永王一愣,不明白这个凶神到底什么意思。张小敬道:“接下来我会把你推下楼去,你要仔细听好……”

他在永王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永王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又拼命摇头。可惜张小敬没有给他机会,用力一推,永王惨叫着从七层断桥上直直跌落下去。这里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离地面非常高,这么摔下去,肯定变成一摊肉泥。

摔杀完皇子,张小敬气定神闲地折返大殿。萧规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不过瘾:“大头,你就这么便宜他了?”张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说,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直奔主题更好。”说完把眼神飘向天子。

“够了!你们有话直接跟朕说。”

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天子,终于开口了。他紧皱着眉头,腰杆却挺得笔直。旁边一个胖胖的老宦官见状,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蚍蜉的威胁,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如同信号,所有宾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这贼人竟把天子逼到了这地步,群臣心中无不诚惶诚恐,羞愧不已。

蚍蜉们警惕地端平劲弩,谁敢出头,就会受当头一箭。

“陛下你终于开口了。”萧规似笑非笑。

刚才他们突入第七层时,宴会厅里一片混乱,四处鬼哭狼嚎,唯有这位天子仍留在御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驾。即使被蚍蜉挟持,他也未置一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努力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

永王的死,让这一层矜持终于遮掩不住。

“你们到底是谁?”天子把两条赤黄色的宽袖垂在两侧,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询一位臣子。

在火光环伺之下,萧规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额头:“我们是西域都护府第八团的老兵。若陛下记性无差,九年前,你还曾下旨褒奖过我们。”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显然根本不记得了。萧规道:“九年前,苏禄可汗犯境,围攻拨换城。第八团悍守烽燧堡二十余日,最终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场的就有两人。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动声色:“你们是怪罪朕穷兵黩武?还是叙功不公?”

“不,不。”萧规晃了晃手指,“我们十分荣幸能够参与到其中,为陛下尽忠。保境卫国,是我们的本分。朝廷颁下的封赏,我们也心满意足。今日到此,不为那些陈年旧事,而是为了兵谏。”

“兵谏?”天子的眉头抖动了一下,几乎想笑。天底下哪儿有这种“兵谏”。

“陛下是真龙,我们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时候,蚍蜉要比真龙更能看清楚这宫阙的虚实。”

他随手一指其中一只蚍蜉:“这个人叫伍归一,河间人,家中连年大旱而租庸不减,妻儿离散。他离营归乡,反被诬以逋逃。”然后又指向另外一只蚍蜉:“他叫莫洼儿,金城杂胡,举贷养驯骆驼良种,结果被宫使驱走大半,贷不得偿,只能以身相质,几乎瘐死。

“对了,还有这位索法惠,河南县人。他和上元灯会还有点联系哩。陛下你爱看灯会热闹,所以各地府县竞相重金豢养艺人,来争拔灯红筹之名。每一队进京的拔灯车背后,都有几十辆备选,花费皆落于当地县民身上。索法惠本是个高明的车匠,为官府抽调徭役,疲于劳作,几乎破产。”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得一起回头,把视线集中在人群中一个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灯红筹,她听到那个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脸色一变,朝后退去。

好在萧规并没在这话题上太过纠缠。

“在这楼上的每一只蚍蜉,都曾是军中老兵,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故事虽小,不入诸位长官法眼,却都是真真切切的。这样的遭遇,放之民间,只怕更多。这一个个蚍蜉蛀出来的小眼,在大唐的栋梁之上历历在目。”

“所以你们打算复仇?”

“曹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陛下,咱们大唐已经病了,看起来枝繁叶茂、鲜花团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经烂啦,烂透了,被蛀蚀空了,眼看就要像这勤政务本楼一般,轰然坍塌下来。需要一剂烈火和鲜血的猛药,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许多年未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了,他沉声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萧规一字一顿道:“非巨城焚火,无以惊万众;非真龙坠堕,无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这长安城百万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条命。”

虽然众人对蚍蜉的做法早有预感,可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天子不动声色,伸开双臂:“朕的命,就在这里。你若想要,自己来拿。若天命如此,朕绝不退缩。”

不料萧规忽又笑道:“陛下不必这么着急。我们蚍蜉的计划,是分作两层。若是那灯楼能把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过。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会亲自登楼觐见,到了这时候,自然是陛下活着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恶意却越发浓郁起来。

“希望陛下暂移龙趾,猥自枉屈,跟着微臣去看看长安之外的世界,去亲眼看看蚍蜉们和蝼蚁们的世界。”

惊讶和愤怒声从人群里泛起来。这个贼子好大的胆子,竟要绑架天子出京,还要巡游各地,公开羞辱。就算是隋炀帝,也没受到过这种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了,简直比天子当场被杀还要可怕。

听到这个要求,天子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你可以杀了朕,却别想朕跟你走。”

萧规一抬手,蚍蜉们唰地抬起短弩,对准了那群宾客:“陛下就不怜惜这些臣子宾客?”

天子沉着脸道:“群臣死节,可陪祭于陵寝。”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这楼里的人都死完了,也绝不会跟着这些蚍蜉离开。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宾客群里响起,这是《越语》里的句子。这一声呼喊,瞬间点燃了宾客们被绝望压抑住的愤怒。他们纷纷高喊起来,人群涌动。

二十几个蚍蜉,连忙举弩弹压,可乱子却越演越烈,宾客们似乎不再畏惧死亡的威胁。他们终于意识到,如果天子在这里被掳走或死亡,恐怕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呼唤着,此簇拥着,无数双脚踩在瓷盘与锦缎上,朝着御席的方向冲来。

张小敬悄悄弯下膝盖,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乱一点,好对萧规发起突袭。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弩弦击发的声音,然后那率先喊出口号的官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脑门多了一支弩箭。

萧规放下弩机,一脸的不耐烦。大殿内的叫喊声霎时安静下来,飞溅的血花,让他们重新认识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员,是跺跺脚能震动京城的人物,可他就这么死了,死得如同一条狗。

刚才永王坠楼,大家只是听见惨叫,现在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边,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一个人影猛然冲到萧规面前,趁着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际,发起了攻击。萧规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应声而碎,可萧规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那人趁机缠了上来,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几个弹指之后,大殿内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围的蚍蜉都惊呆了,都不敢发箭,以防误伤了首领,只能看着这两个人扭成一团。

天子的搏击之道颇为高明,萧规一时之间居然被压制到了下风。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经忘记,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轻时也曾经是一位弓骑高手,惯于驱马逐鹰,飞箭射兔。在唐隆、先天两场宫廷政变之中,他曾亲率精锐,上阵厮杀,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虽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轻时的底子还在。包括萧规在内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烈性,不会轻易被美酒所浇熄。

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萧规到底是老兵,慢慢调整好节奏,开始逐渐扳回局面。天子气喘吁吁,很快已是强弩之末。萧规正要发起致命一击,忽然身子一个趔趄。

适才的爆炸声冲击了整个宴会大殿,满地皆是狼藉。萧规的右脚恰好踩进一个半开的黑漆食盒,整个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觑中了这绝无仅有的一个机会,拎起腰间蹀躞带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进萧规的右眼。

萧规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急速后退。天子捅得太急了,连系绳都来不及从蹀躞带上解下来,被萧规反拽着朝前冲去。两个人一起撞翻御席,沿着斜坡滚落下来,通天冠和弩机全摔在了地上。

张小敬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飞身而上,想去抓住萧规。可天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个唾壶冲他丢去。张小敬闪过,急忙低声说了一句:“陛下,我是来帮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则是再丢过来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乱七八糟,什么都能捡得着。

这不能怪天子,张小敬先打昏陈玄礼,又杀死永王,恐怕谁都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只当他是来帮萧规的。

如果张小敬是全盛时期,对付十个天子都不在话下。可他现在太衰弱了,反应速度明显下降,只能一边躲闪,一边靠近。张小敬心中一横,实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着,旁边那老宦官突然伸开双臂,死死抱住了张小敬的腿脚。张小敬要抽开,却根本挣扎不开。天子趁机冲过来,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张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经刺破了外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击毙这个袭击宫城的巨魁。

可天子还未及用力,便听大殿中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天子脸色陡变,手腕一颤,这一刀竟没有刺下去。

萧规站在十几步开外,右眼鲜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个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纤细脖颈。

“太真!!!”天子惊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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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2:02:07 | 只看该作者
李泌站在徐宾的尸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语。

徐宾是他在户部捡到的一个宝。他筹建靖安司之时,从各处抽调人手。诸多衙署阳奉阴违,送来的都是平时里不受待见的文吏,无论脾性还是办事能力,都惨不忍睹。李泌大怒,请了贺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气,全部退回。

唯一一个留下来的,正是户部选送的徐宾。

这个人年纪不小,可对官场一窍不通,在户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会被送过来。李泌发现他有一个优点,记忆力惊人,只要读过的东西尤其是数字,过目不忘。这样一个人才,恰好能成为大案牍之术的核心。

于是,在李泌的悉心培养之下,徐宾很快成为靖安司里举足轻重的一员。这人不善言辞,态度却十分勤恳,整个长安的资料,都装在他的脑袋里,随时调阅,比去阁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与徐宾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宾家里还有老母幼儿,曾向他亲口允诺,此事过后,给他释褐转官。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浮云。

此时徐宾躺在榻上,头折成奇怪的角度,双目微闭。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愿瞪向别人,而是选择了垂头闭目。

李泌闭上眼睛,鼻翼抽动了一下,把本来涌向眼眶的液体吸入鼻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有一种轻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宾只是上下级,连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却感到格外悲伤。这不只是为了徐宾,而是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牺牲的人。

李泌强忍着内心的翻腾,伸出手去,把徐宾的头扳正,然后将他的双手交叉搁于小腹,让他看起来好似熟睡一样。“对不起……”李泌在心里默念着。

他轻轻将被子拽起来,想要盖住徐宾的面孔,可盖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睁大了眼睛,发现徐宾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凑近了仔细看,发现徐宾指甲里全是淡灰色的墙泥。

京兆府掌京城机要,所以墙壁尚白,只是涂灰的年头一长,便会转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绕到床榻的另外一侧,借着烛光,看到在贴墙的一侧,有些许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问过,徐宾神志未完全清醒,身体动不了,但可以做简单对话。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凶手进入屏风,与徐宾交谈。徐宾在谈话期间觉察到了不妥,可无法示警或逃离,只得悄悄用指甲在墙上留下痕迹,然后被灭口。

无论是突厥狼卫还是蚍蜉,都没有杀徐宾的理由。看来凶手是徐宾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个一直没捉到的内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烛台贴近墙壁。设厅的墙壁很厚实,抓痕太浅,而且笔画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两个字,第一个是“四”字,第二个似乎没写完,只勉强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还是去年某一个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发生了什么事,能联想到凶手?可为何他不直接写凶手名字,岂非更方便?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李泌霍地站起身来,把烛台轻轻搁在旁边。

他退出屏风,立刻召集相关人等,发出了两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时封闭所有大小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发觉第二个命令不太合理,于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属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个内奸,一定原来就是靖安司的人,那么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这两个命令得到了迅速执行。看守屏风的两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静的房间等待审讯。同时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内外出入口,取代了原来的守卫。

这是绝对必要的措施,那个内奸的破坏力实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时候还被人拿刀子顶在背心。现在的京兆府已经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大瓮,至于如何从水里捞起鳖来,就看他的手段了。

审讯看守士兵的进展很快。两个倒霉的大兵一听说徐宾被杀,脸都吓绿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搂出来。据他们交代,这段时间,进入屏风的人有很多,有医师,有小厮,也有各种各样的官吏,并没有留下记录。

李泌又问,究竟是谁给他们下的命令,要看守徐宾?

士兵们回答,是从元载那里得到的命令,要把徐宾当作重要的疑犯来对待。

“元载是谁?他为何有权力这么做?”李泌厉声问道。一个吉温就够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元载?一个主事低声把元载的来历解释了一下。

“他在哪儿?”

“几个时辰前带着一批旅贲军士兵外出,还没回来。”

李泌冷哼一声,虽然元载的行为让他十分不悦,但至少排除了内奸的嫌疑。

“为什么元载会认定徐宾是疑犯?理由是什么?”李泌问。

士兵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赵参军站出来回答。他来的时日虽短,可内情却摸得颇为清楚:“徐主事是在后花园昏倒的。在袭击事件之后,他被人发现,送来京兆府进行治疗。蚍蜉潜入靖安司大殿,正是从后花园的水道而入。元评事认为,是徐主事打开水网,放蚍蜉进来,然后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来,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元载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徐宾自然不是内奸,但他应该正好撞见了内奸放蚍蜉进靖安司的那一刻。内奸出手灭口,说不定是因为担心徐宾看到了他的脸。

仔细想来,这是一个最合理的推测。

这个内奸真是狠毒大胆。一想到自己身边盘踞着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发凉。他站起身来,留下一个主事继续审讯,让卫兵把所有接近过徐宾的人都写下来,再和靖安司的成员进行比对。

接下来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

他走出审讯室,双手负后,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时候,终于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这是一个新设立的衙署,缺少底蕴,只是强行凌驾于京兆府两县、金吾卫、巡使与城门卫之上。当有强力人物在上头镇着时,整个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乱起来,人才便捉襟见肘。

“除了徐宾,元载还把什么人打成了内奸?”李泌忽然问道。

“还有一个姚汝能,他在大望楼上给敌人传递信号,结果被制伏,现在正关在京兆府的监狱里。”站在一旁的赵参军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骁卫失宠,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条大腿。

“他?给敌人传递消息?”

“具体情形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给一个叫张小敬的人传消息。”赵参军提起这个名字,面孔微微发窘。

李泌面色一凛,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大声催促左右随从:“快带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内奸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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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2:04:13 | 只看该作者
在萧规挟持住那个女坤道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张小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脱离了蚍蜉的威胁,最大的危机就消失了。这个女道人虽得帝王恩宠有加,可在这种场合下,她的性命显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来已经反制住了张小敬,一击便可杀死他。可一见太真被萧规挟持,天子的动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惊惧。

“你不许伤她!”天子愤怒地大喝。刚才永王被推下楼去,他都不曾这样愤怒过。

“先把我兄弟放了!”萧规吼道。他的眼睛受了伤,整个人的手劲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颈被他越扼越紧,呼吸越发困难,白皙的面颊一片涨红,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话不说,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来。这位老人刚才打斗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只是双目精光不散。

张小敬没料到天子居然会为一个坤道服软,可他已经没力气去表示惊讶。张小敬只觉得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开始剧烈痉挛。刚才那一番剧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陛下你过来!”萧规依旧钳制着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请恕微臣不能遵旨。”萧规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太真的娇躯此时变得更软。

天子没有半分犹豫,一振袍袖,迈步走了过来。另外两个蚍蜉扑过去,踢开试图阻拦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里。另外一个人则扶起张小敬,也朝这边走来。

萧规狞笑道:“早知道陛下是个多情种子,刚才何须费那许多唇舌!”天子却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视着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萧规略松了松手,太真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吸声,泪流满面。

那些宾客呆立在原地,感觉刚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热血呼号,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天子因为一个女人,仅仅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了大好翻盘的机会,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这里,不少人在心里腹诽,这女人是天子从儿子手里抢走的,这么荒唐的关系,再引出点别的什么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务本楼四周的黑烟弥漫得越发强烈,灯楼倒塌后的火势已逐渐过渡到楼中主体。外面隐隐可以听见兵甲铿锵声和呼喊声,禁军的援军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萧规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他打了个呼哨,蚍蜉们得到指令,立刻开始忙碌。他们先把天子和太真,还有没什么力气的张小敬拽到大殿内西南角的铜鹤之下,然后像赶着一群绵羊似的把宾客们向大殿中央赶去。

这时陈玄礼在地板上悠悠醒来,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可嘴却没被堵上。他昂起头高喊道:“现在宿卫禁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你们就算挟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里?”

萧规瞥了陈玄礼一眼,随手从云壁上扯下一片薄纱,把眼眶里洋溢出的鲜血一抹,脸上的笑意却依然不变:“这个不劳将军费心!蚍蜉上天下地,无孔不入。”

蚍蜉们对自己的首领很是信服,他们丝毫不见担忧,有条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宾客,让他们向中央集结。宾客们意识到,这恐怕是为了方便一次把他们烧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谁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个不知哪国的使节不堪忍受这种恐怖,发出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发足向外狂奔。那个叫索法惠的蚍蜉,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具燃烧烛台,丢了过去。一团烛火在半空画过一道精准的曲线,正好砸中那个使节,瞬间把他变成一个火人。火人凄厉高呼,脚步不停,一直冲到楼层边缘,撞破扶阑,跌下楼去……

这个惨烈的小插曲,给其他宾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只得继续顺从地朝殿中移去。他们唯一能做出的反抗举动,就是把脚步挪动得更慢一些。

萧规没再理睬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铜鹤之下,天子、太真和张小敬等人都在那里站着。

萧规把那片沾满血的薄纱在手里一缠,然后套在头上,挡住了眼前的血腥。包扎妥当后,他对张小敬笑了笑:“大头,这回咱俩一样了。”张小敬背靠铜鹤,浑身无力,只得勉强点了一下头。

在他旁边,天子环抱着太真,一脸绝望和肃然——张小敬甚至有种错觉,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选择所感动,完全沉醉在了这一折决绝凄美的悲剧里。传闻他痴迷于在梨园赏戏,这种虚实不分的情绪,大概就源出于此。

张小敬可没有天子那么神经。他的身体虽然虚弱无比,可脑子里却在不断盘算,接下来怎么办。

坏消息是,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制住萧规或救出天子,接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萧规还当他是自己人,立场还未暴露。

而今之计,只能利用萧规的这种信任,继续跟随他们,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萧规打算怎么撤退?这里是第七层摘星殿,距离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楼内两条楼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须面对无数禁军,根本死路一条。

萧规似乎读出了张小敬的担忧,伸出指头晃了晃:“还记得甘校尉在西域怎么教咱们的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预甲之外,永远还得有个预乙。他的教诲,可是须臾不能忘。”

说到这里,萧规转过头去,对大殿中喊道:“再快点,敌人马上就到了!”

蚍蜉们听到催促,都纷纷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宾客连踢带打,朝着殿中赶去。身上沾满了油渍的诸人跌跌撞撞,哭声和骂声连成了一片。他们在殿中的聚集地点,正是从底层一路通上来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军的必经之路。

此时旁边已经有人把火把准备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点火。这一百多具身份高贵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军的步伐拖缓,蚍蜉便可从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条撤退通道的话。

宾客们终于被全数赶到了通天梯附近,围成一个绝望的圆圈。每一个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现出兴奋的笑意。他们都受过折辱和欺压,今天终得偿还,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们不约而同地站开一段很远的距离,举起火把或蜡烛,打算同时扔过去,共襄盛举。要知道,不是每一个平民都能有机会,一下烧死这么多高官名王。

就在这时,整个楼层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细切而低沉,不知从何处发出来,却又似乎无处不在。手持火种的蚍蜉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在铜鹤旁边的萧规和天子、太真,也露出惊奇的神情,四下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有张小敬闭着眼睛,一缕气息缓缓从松懈的肺部吐出来,身子朝着萧规的方向悄悄挪了几步。

声音持续了片刻,开始从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细微的灰尘,从天花板上飘落,落在人们的鼻尖上。每个人都感觉到,似乎脚下华贵的柏木贴皮地板在微微颤动,好似地震一般。

过不多时,七层的四边地板墙角,同时发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声音,就像是在箜篌奏乐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声。随后各种噪声相继加入,变成一场杂乱不堪的大合奏。

还没等众人做出反应,剧变发生了。

七层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后与四面墙体猛然分离,先是一边,然后又扯开了两边,让整个地板一头倾斜,朝着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气砸沉入第六层。这个大动作扯碎了主体结构,顷刻之间,墙倾柱摧,烟尘四起,站在殿中的无论宾客、蚍蜉还是宴会器物尽皆乱成一团,纷纷倾落到第六层去。整个摘星殿为之一空,连带着屋顶都摇摇欲坠。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们承接四角主柱,与地板不属于同一部分。那只铜鹤,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铜鹤的角度看去,第七层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个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漆黑大洞口。

随着那一声震动,铜鹤附近的人也都东倒西歪。张小敬在摇摆中突然调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动所牵引,不经意地撞到了萧规的后背。萧规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着洞口边缘跌下去。

可萧规反应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间,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带。太真一声尖叫,被他拽着也要跌出去。亏得天子反应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这一个缓劲,萧规调整姿态,一手把住断裂的地板边缘,几名蚍蜉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

张小敬暗自叹息,这个天子真重情义,若不是他拦了一下,萧规和太真就会双双摔下去,整个局面便扳回来了。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最后机遇,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他摇摇头,等待着萧规来兴师问罪。

萧规倒没怀疑张小敬的用心,毕竟刚才震动太意外,谁往哪个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气冲冲地瞪向天子:“这是怎么回事?”

这意外的变故,几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宾客。虽然第七层地板和第六层之间有六丈的距离,但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就不会摔死。可大批援军现在已经登楼,不可能留给蚍蜉们点火的余裕。

他烧杀百官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怎么回事?”萧规又一次吼道,眼伤处有血渗出纱布。

天子紧紧搂住太真,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居然比萧规还要更愤慨一点。这可是勤政务本楼,自开元二十年以来,他在这里欢宴无数,可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建筑隐患。这……这岂不是大逆不道吗?!

知道发生什么的人,只有张小敬一个。

勤政务本楼的结构,和其他宫阙迥异。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为了能遍览四周景观,不能如寻常楼阁一样,靠大柱横椽支撑。尤其第三层邀风阁和第七层摘星殿,无遮无挡,四面来风,若有环竖廊柱,实在是大煞风景。

为了能够同时保证景观与安全,工部广邀高手,请来毛顺和晁分两位大师来解决这个难题,最终毛顺的想法胜出。

他指出,关键在于如何减少上四层与庑顶的重压之力。按照毛顺的计划,从第五层以上,每一层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一体,不压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压力通过敛式斗拱和附转梁,往下传递。换句话说,等于是在勤政务本楼内,建起一套独立的地板承压结构。

这样一来,主柱不承受太多压力,可以减少根数;同时每一层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独立支撑,没有坍塌之虞。毛顺把这套独立支撑体系,巧妙地隐藏在了楼层装饰中,毫无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毛顺还给其起了个名字,叫作“楼内楼”。

晁分对此大为赞叹。不过他凭借专业眼光,指出这个设计有一个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坏的话,不必对主体出手,只消把关键几处节点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破坏掉,便会导致地板自身无法支撑重量,层层坍塌下去。

不过工部对此不以为然,谁会胆大到来天子脚下拆楼呢?遂任命毛顺为大都料,总监营造。勤政务本楼落成之后,以开阔视野与通透的内堂,大得天子欢心。毛顺身价因此水涨船高,为日后赢得太上玄元灯楼的营造权奠定了基础……

张小敬离开之前,晁分也把这个隐患告诉他。刚才张小敬在楼下,注意到第三层殿角外那几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坏。他便吩咐檀棋,去动员一批幸存下来的杂役,准备把三到六楼之间的“楼内楼”节点都破坏掉。

他力气衰微,经验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对峙,靠个人的力量是没办法打破的。这个破坏“楼内楼”的计划,就是在发现事不可为时,他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乱,才好乱中取利。

至于会不会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伤亡,张小敬没办法护得那么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从断桥那里摔下去,正是这个计划的关键一步。在断桥下方,也就是六层展檐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来的长颈兽头,凸眼宽嘴,鳞身飞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张小敬推下断桥的位置,是精心计算过的,恰好落在摩羯兽头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楼。

张小敬让永王下楼报信,转告檀棋上面的局势已无可挽回,让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计划动手。

从效果来看,永王确实老老实实去报信了,檀棋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张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如果能够提早哪怕二十个弹指,就能把连同萧规在内的蚍蜉一网打尽。

萧规探出头去,整个摘星殿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昔日欢宴恣肆的轩敞席间,如今变成了一个豁口凹凸的残破大洞。下面六层隐有火光,依稀可见人体、瓦砾、碎木料和杂物堆叠在一起,呻吟声四起。

除去萧规之外,幸存下来的蚍蜉不过五人而已,每个人都面带庆幸。刚才只要他们稍微站得靠殿中一点,就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对意外事故全无畏惧。

萧规忽然看到,一块半残的柏木板被猛然掀开,露出通天梯的曲状扶手。一个个全副武装手持劲弩的士兵,从楼梯间跃了出来。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矫健的动作,一定是禁军无疑。他们一冲上六楼,立刻发现了在七层俯瞰的萧规,七八个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击。

萧规急忙缩回来脖子,勉强避过。有数支弩箭射中铜鹤,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不过他们暂时还没办法爬上来。

“快走!”萧规下令道。现在去追究楼板为何会塌已无意义,重要的是尽快把这两个贵重人质转移出去。

那五个最后幸存下来的蚍蜉,两人押住天子,两人制住太真,还有一个人把张小敬背在背上。他们踩着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边缘,迅速来到勤政务本楼第七层的西南楼角。在这里,他们翻过扶栏,踏到了飞翘的乌瓦屋檐之上。这里坡度不小,众人得把脚仔细地卡在每一处瓦起,才能保证不滑下去。

这里已在勤政务本楼的外侧,位置颇高。此时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高空的夜风凛凛吹过,似乎比前半夜的风大了些。张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头朝四外望去。虽有大量烟雾缭绕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风撕扯得粉碎,烟隙之间,周围的景色还是可以一览无余。

此时长安城中依然是灯火璀璨,远近明亮。不过比起之前的热闹,这些灯光显出几许慌乱。张小敬注意到,沉寂许久的望楼似乎又恢复了运作,密集的如豆紫灯闪烁不已。他读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诸坊灯会结束,宵禁开始。

“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张小敬心想,又朝近处俯瞰。

太上玄元灯楼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务本楼里,通体燃烧的火色,把这段残骸勾勒成了一个诡异形体。在附近的兴庆宫内苑里,还散落着无数火苗跃动的碎片。那画面,就好似一条垂死的火龙一头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溅。

而在兴庆宫之外,残破不堪的灯楼半截还在熊熊燃烧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兴庆宫前的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躺倒着许多人,盖满了整个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几乎都是观灯的白衣百姓,中间夹杂着少数龙武军的黑色甲胄和拔灯的艺人。无数人影来回跑动,哭声震天。

看到这里,张小敬心中一沉。阙勒霍多的爆炸虽然削弱了很多,可还是让观灯百姓伤亡惨重。仅仅目测,可能死伤就得数千。很多人扶老携幼,前来赏灯,恐怕阖家都死在这里,惨被灭门。

张小敬只觉一股郁愤之情在胸口积蓄,他顾不得时机合适与否,开口道:“萧规,你看到了吗?那么多人命,因为我们,全都没了。”

萧规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个方向观瞧,听到张小敬忽然发问,浑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总会有些许牺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过介怀。”

张小敬怒道:“那可是数千条人命啊,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百姓,就这么没有了。你就没有一点点歉疚吗?”

“可他们成功地拖住了龙武军,不然哪儿能这么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萧规强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价格是三百人,压服一个草原部落的价格是一千人;让整个大唐警醒的价格只有一万人不到,这不是很划算吗?”

张小敬一时语塞,这个算法太过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根本不是为了警醒大唐,这只是个借口。你只是想发泄你的仇恨而已。”他说道。

萧规冷冷道:“大头,守烽燧堡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大家都铁了心要死守,你偏劝闻无忌和我先撤。别看你狠劲十足,其实骨子里是我们之中心肠最软的一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软弱到这地步。”

“一手造出这么多无辜的冤魂,你难道不怕死后落入地狱?”

萧规转过头来,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狠戾:“地狱?大头,你以为这九年来,我是生活在哪里?我早有准备,你呢?”张小敬一噎,正要说什么。萧规抬手强行阻止:“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张小敬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还是挟持天子逃亡的小队伍。他有心继续与之争论,可一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闭嘴转过头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惨状。

天子站在另外一侧,也在俯瞰着兴庆宫的惨状。他面沉如水,却不动声色,谁也不知道这位帝王是什么心思。太真则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旁边,现在她只希望噩梦能尽快结束,好去华清池里美美地泡上一汤。

萧规打了个手势,沿着飞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时还会踩翻几片乌瓦。后面的人依次跟上,张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摇摇晃晃,感觉随时可能踩空掉下去,体验极糟糕。太真的表现比他还差,这地方这么高,又这么陡,她两脚酸软,很多时候要靠两个蚍蜉架住胳膊。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不禁抽抽噎噎起来。

天子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们已经抓住了朕,她对你们没有用了。”

萧规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有她在我们手里,陛下你才会言听计从。”

“这里是勤政务本楼的庑顶,四面高空,你们已经穷途末路。”天子继续镇定地说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证你们活着离开京城。”

萧规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渐转到一条飞檐的侧角屋脊处。这里安放着一尊陶制鸱吻,立在正脊末端,兽头鱼尾,以魇火取吉之用。

而在鸱吻旁边,还搁着一件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天子一看这物件,脸色登时变了。

“这就是我们的路。”萧规对天子得意扬扬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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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2:04:4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卯正


这两个人畏畏缩缩地,滑在半空之中,朝着城墙而去。

看那亲密的模样,倒真好似比翼鸟翱翔天际一般。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卯正。

长安,兴庆宫。

鸱吻旁边的那一件东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这位状如金刚的力士,胡髯虬结,身体半裸,只在肩上披着半张狮皮,头戴一圈褶边束冠,两侧饰以双翼。它的右手高举,五指戟张,左手握着一根巨棒,看起来正陶醉在杀戮之中,战意凛然。

天子虽不知其来历,但至少能看出这东西绝非中土风貌,应该来源于波斯萨珊一带,还带了点粟特风格痕迹。

雕像不算高,比鸱吻略矮一尺不足。它的位置选得极巧妙,前后皆被鸱吻和飞檐所挡,不凑近庑顶平视,根本发现不了——而整个长安城,又有几个地方能平视勤政务本楼的庑顶?

天子的脸色愈加难看。他日日都要在这栋楼里盘桓,却从不知头顶还有这么一个古怪玩意。万一有人打算行巫蛊诅咒之事,该如何是好?

萧规笑道:“陛下勿忧。此神叫轧荦山,乃是波斯一带的斗战神。当初修建这楼时,想来是有波斯工匠参与,偷偷给他们祭拜的神祇修了个容身之所。”

大唐工匠本身能力很强,不过也不排斥吸纳域外诸国的技术与风格。像勤政务本楼这种皇家大型建筑,大处以中土风尚为主,细节却掺杂了突厥、波斯、吐蕃,甚至高丽、骠国、林邑等地的特点。因此在建造时,有异国工匠参与其中,并不奇怪。那些工匠偶尔会在不起眼的地方藏点私货,留个名字或一段话,实属平常。

不过像这种在皇家殿檐上偷偷摆一尊外神的行为,十分罕见,不知道当初是怎么通过监管和验收的。这工程的监管之人,必须是杀头之罪。

可是天子现在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蚍蜉打算怎么逃?

这是外神不假,可它坐落于飞檐之上,四周还是无路可逃——难道这斗战神还会突然显灵,把他们背下去不成?

萧规让其他人走到轧荦山旁边,拍了拍石雕肩膀,然后轻轻用手扳住它的右手,略一用力,整个石雕哗啦一声,歪倒在一旁。众人注意到,在石雕的下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方形大孔,恰好与石雕底座形状吻合,看上去就好像这一片飞檐被戳破了一个洞似的。

这个孔洞,是工匠们修建飞檐时用来运送泥瓦物料的通道。工人们会先在地上搅拌好材料,搁在桶里,绳子穿过空洞,可以在飞檐上下垂吊,非常便当。看来这些波斯工匠在完工之后,没有按规定把它封闭住,而是用轧荦山的雕像给盖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子瞪着萧规,他的自尊心实在不能接受,这座勤政务本楼居然漏洞百出。

萧规略带感慨地说道:“怎么说呢……这尊轧荦山的雕像,才是我想来觐见陛下的最早缘由。许多年前,当时我是个通缉犯,满腹仇恨,却不知该如何回报,只得四处游走。那一年,我在西域无意中结识了一位疾陵城出身的波斯老工匠,已经退休养老。他在一次醉酒时,夸耀自己曾为天子修楼,还偷偷把斗战神供奉到了皇帝的宫殿顶上。当然,老工匠并没有任何坏心,他只是希望轧荦山能在中土皇家占有一席之地罢了。可这个消息,听在我耳朵里,这意味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天子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我灌了他几杯,他就把所有的细节都抖搂出来了:神像位置在哪儿,形象为何,如何开启,等等,说了个一清二楚。我再三询问,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便顺手把他宰了——这你们应该可以理解吧?他要再告诉别人,可就不好了。”萧规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谈一件寻常小事,“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冥思苦想,怎样利用这个秘密,来对付陛下。开始是一个粗糙的想法,然后不断修改、不断完善,最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计划。若非这尊轧荦山,你我都到不了今日这地步。”

萧规拍拍雕像,语气感慨。天子久久不能言语,十多年前的一个老工匠的无心之举,居然演变成了一场灾难。运数演化之奇妙,言辞简直难以形容其万一。

萧规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一盘绳子,其他蚍蜉也纷纷解开,很快把绳子串成一个长条。不过所有人包括太真都看出来了,这个长度还不足以垂落到地面。

“这个长度只能垂到第三层,难道你们想从那个高度跳下去?”天子讥讽地说道,“就算侥幸不死,地面上已经聚满了禁军,你们还是无路可逃。”

“这个不劳陛下费心。”萧规淡淡道。

他们把绳子一头系在鸱吻的尾部,一头慢慢垂下去。正如天子估计的那样,这根绳子只垂到第三层,就到头了。而且第三层是邀风阁,四面开敞,所以不像其他层一样有飞檐伸出,没有安全落脚的地方。

天子不再嘲讽,他很想看看,到了这一步,这些该死的蚍蜉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萧规用手拽了拽绳子,确认系得足够结实,然后叮嘱其他五个蚍蜉看好人质,自己抓着绳子一点点溜下去。

现在勤政务本楼里一片混乱。诸部禁军已经赶到,一层一层地救人、搜捕、扑火,呼喊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此时天色黑暗依旧,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也没有一个人看到,狡黠的蚍蜉正悬吊在楼外东侧数丈之遥的一根细绳上,慢慢地向下滑下。

眼看即将抵达第三层的高度,萧规开始晃动身体,让绳子大幅度地摆起来。来回摆动了几次,当他再一次达到东侧最高点时,他猛然一动,拽着绳子,跳到了与第三层遥遥相对的青灰色城墙之上。

勤政务本楼位于兴庆宫南侧城墙的中部,所以它的东西两端,各接着一段城墙。城墙的高度,与第三层邀风阁平齐,距离极近。不过出于安全考虑,楼层与城墙之间并不连通,刻意留出了宽约三丈的空隙。

刚才张小敬从太上玄元灯楼顶滑下来,本来是要落在城墙上的,结果因为坍塌之故,才冲进了第三层邀风阁。现在萧规算是故技重演。

这段城墙的装饰意义大于军事意义,一切以美观壮丽为要。城堞高大笔直,城头驰道足可奔马。萧规迅速把绳子固定在一面军旗旗杆的套口处,然后有规律地扯了三下。

天色太黑,萧规又不能举火,上面的人只能从绳子的抖动,判断出他已安全落地。于是蚍蜉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手里有两个人质和一个动弹不得的同伴,必须分别绑在一个人身上,两人一组,慢慢溜下去。

蚍蜉倒不必担心人质反抗的问题,在天地之间命悬一线,谁也不会趁那时候造次。可是有一个麻烦必须得立刻解决:太真看到自己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直接瘫软在地,放声大哭,任凭蚍蜉如何威胁都不管用。

最终,一个蚍蜉实在忍不了,想过去把她直接打昏。天子怒道:“你们不许动她!”蚍蜉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说:“她如果不赶紧闭嘴,把禁军招来的话,我们就直接把她推下去!”

“我来跟她说。”天子直起身躯。蚍蜉们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的胳膊。天子踩在乌瓦之间,来到太真身旁,蹲下去爱怜地撩起她散乱的额发:“太真,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嗯?”太真继续啜泣着。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子抓住她的手,柔声念诵着这两句诗,仿佛回到龙池旁边的沉香亭。太真犹豫地抬起头,白皙的面颊上多了两道泪沟。

她记起来了,这两句诗来自天子一个奇妙的梦。天子说,他在梦里见到一个白姓之人,跪在丹墀之下,要为天子和贵妃进献一首诗作,以铭其情。那家伙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天子醒来时只记得两句。后来他把这件事讲给太真听,太真还故作嗔怒,说我只是个坤道,又不是什么贵妃。天子把她搂在怀里,许诺一年之内,必然会她一个名分。太真这才转嗔为喜,又交鱼水之欢。

“你看,我们现在就能像比翼鸟一样,在天空飞起来,岂不美哉?朕答应过你,绝不会离开,也绝不会让你受伤。”天子宽慰道,把她揽在怀里。太真把头埋进去,没有作声。这两句诗是她和天子之间的小秘密,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天子站起身来,盯着蚍蜉道:“让朕绑着太真滑下去。”

蚍蜉们愣了一下,萧规不在,他们对这个意外的请求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时张小敬道:“就这么办吧,反正上下两头都有人看着,他们能跑哪儿去?”

蚍蜉们站在原地没动。张小敬脸色一沉:“我张小敬的话,你们可以去问问萧规,到底该不该听?”他做惯了不良帅,气势很足,蚍蜉们也知道他跟头儿的关系,轻易就被压服。

没人注意到,一听到张小敬这个名字,太真的眼睛倏然一亮。

蚍蜉们七手八脚,把天子和太真绑到一起,还在绳子上串起腰带,以防天子年老体衰一时抓不住绳子。

张小敬这时稍微恢复了一点点气力,说我来检查一下绳子。天子身份贵重,多加小心也属正常。张小敬强忍着肌肉剧痛,走到跟前,一手拽住绳子,一边低声道:“陛下,我是来救你的。”

天子鼻孔里发出嗤笑,都这时候了,还玩这种伎俩。可太真却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你是檀棋的情郎。”

张小敬一怔,这又是哪儿传出来的?

檀棋当初为了能说服太真,冒称与张小敬两情相悦。这种羞人的细节,她在向张小敬转述时,自然不好意思提及。眼下情况紧急,张小敬也不好多问。他把绳子头又紧了紧,低声道:“是真是假,陛下一会儿便知。还请见机行事。”然后站开。

太真闭紧了眼睛,双臂死死搂住天子。天子抓住绳子,往下看了一眼,连忙又收回视线,脸色苍白。大唐的皇帝,一生要经历各种危险,可像今天这种,却还是第一次遭遇。

他到底经历过大风浪,一咬牙,抓紧绳子,把两个人的重量压上去,然后顺着洞口缓缓溜下去。

这两个人畏畏缩缩地,滑在半空之中,朝着城墙而去。看那亲密的模样,倒真好似比翼鸟翱翔天际一般。他们的速度很慢,中途有数次出现过险情。好在天子平日多习马球,又得精心护理,体格和反应比寻常老人要好得多,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城墙之上。

萧规一见天子落地,立刻上前,将其制住。太真倒不用特别去理睬,她已经吓得快昏过去了。

紧接着,一个蚍蜉也顺利地溜下来,张小敬就紧紧绑在他的身上。张小敬的力气稍微恢复了点,双手也能紧紧握住绳子,分担压力,所以这两个人下来反而比天子、太真组合更顺利。

可是,当下一个蚍蜉往下滑时,意外却发生了。

他刚滑到一半,那根绳子似乎不堪重负,竟然“啪”的一声断裂散开。一个黑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从半空重重跌落到城墙上面,脊梁正好磕在凸起的城堞上,整个身躯霎时折成了两半。上半截身子又往下猛甩了一下,头颅破碎,混浊的脑浆涂满了墙身。

幸亏太真昏昏沉沉,没注意到这个惨状,不然一定会失声尖叫,给所有人都惹来杀身之祸。扶着太真的天子看到这一惨剧,眉头一挑,不由得多看了张小敬一眼。

萧规呆立在原地,露出错愕的神情。那只伤眼流出来的血糊满了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

这可不仅是损失一个人的麻烦。绳子只有一副,现在一断开,上头的三个人的退路彻底断绝。现在萧规的人手,除了半残的张小敬,只剩一个人而已。

那根绳子是麻羊藤的篾丝与马尾鬃搓成,经冷水收缩,又用油浸过,坚韧无比,按道理不可能这么快就断掉。萧规下来之前,一寸寸检查过,也并没摸到什么隐患。怎么它会莫名断裂呢?

在萧规陷入疑惑时,张小敬悄无声息地把手一拢,将一柄不属于他的象牙柄折刀收入袖中。这是刚才张小敬与天子纠缠时,顺手偷来的。

在张小敬握住绳子时,这柄折刀已暗藏掌中,刀尖夹在两指之间。往下一溜,刀尖会悄悄切割起绳子。当然,这个力度和角度必须掌握得非常好,要保留一部分承载力,否则人没落地绳子先断,那就无异于自杀了。

张小敬之前用过这种绳子,深谙其秉性,切割时微抬刀刃,只挑开外面一圈藤篾丝。藤篾丝主拉伸,马尾鬃主弯折。篾丝一断,马尾鬃仍可保持绳子的刚强,但却再也无法支撑重量。

“走吧。”

萧规仅眺望了一眼,很快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三个被困楼顶的蚍蜉,注定没救了,当断则断。

“你想往哪里走?”天子仍是一副讽刺口气。

即使这些蚍蜉智计百出,终于让他们落在了南城墙之上,可又能如何呢?天子对这一带太熟悉了,城墙上每隔五十步,便设有一个哨位,明暗内外各一人,每三个哨位,还有专管的城上郎。他们仍在天罗地网之中,无处逃遁。

萧规冷冷道:“适才逃遁,靠的是波斯老工匠的私心;接下来的路,就要感谢陛下的恩赐了。”

“嗯?”天子顿觉不妙。

“走夹城。”萧规吐出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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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2:05:25 | 只看该作者
姚汝能蜷缩在牢房里,身心俱冷。

他还记得自己在大望楼被拘捕的一幕:手持紫色灯笼,拼了命发出信号给张小敬:“不要回来,不要回来,不要回来。”靖安司已和从前不一样了。然后有穷凶极恶的卫兵扑上来,把他拽下大望楼,丢进冰冷的监牢里。

姚汝能不知道,闻染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捕;他更不知道,这条传递出去的消息对局势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对于接下来自己的遭遇,姚汝能心知肚明。明天吉温和元载一定会给自己栽赃一个罪名,家族的声誉会为之蒙羞。但他一点都不后悔,因为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无论外界如何抹黑,自己内心会做出公正的评断——比起这个,他更担心阙勒霍多到底被阻止了没有。

“如果有张都尉在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姚汝能迷迷糊糊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监牢的门锁传来哗啦一声,似乎被人打开。姚汝能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口,负手而立。

“李司丞?!”

姚汝能惊喜莫名,连忙从稻草上爬起来。他想迎上去,可看到李泌的脸色十分严峻,于是勉强抑制住激动,简单地行了个叉手礼。

“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疑问和委屈,不过现在还不是哭诉之时。”李泌一点废话没有,直奔主题,“你立刻回去大望楼,尽快让望楼重新运转。我要所有城门即刻封锁,灯会中止,重新宵禁。”

姚汝能大吃一惊,事态已经演变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他本想问阙勒霍多到底怎么样了,现在也只好将话头默默咽回去。

“能多快修复?”李泌问。

姚汝能略做思忖,说一刻足矣。李泌很意外,居然这么快?

望楼体系中的大部分节点,其实都运转正常,只有大望楼中枢需要重整。工作量不大,难的是要找到懂望楼技术的人。之所以在之前迟迟没能修复,是因为吉温完全不懂,加上他赶走了一批胡人官吏,在人力上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最紧要的是发出消息,所以大望楼不必恢复到完满状态,只要有简单的收发功能就够了,所以他敢拍胸脯说一刻足矣。

听完姚汝能的解说,李泌很满意:“很快,即刻去办,需要什么物资尽管开口。”

“是。”

李泌做了个手势,让人把姚汝能搀扶起来,递过去一碗热羊汤,热度晾得恰到好处,里头还泡着几片面饼。姚汝能又冷又饿,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大口喝起来。这时李泌忽然又抛出一个问题:“靖安司出了一个内奸,你可知道?”

“啊?不知道。”姚汝能很惊讶,差点把碗给摔地上,“如果我知道,肯定一早就上报了。”

李泌道:“经过分析,我们判断这个内奸应该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过破绽。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然后转身离开。

姚汝能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忽又好奇道:“是徐主事分析的吗?”

李泌脚步停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走去。姚汝能有点莫名其妙,可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他把羊汤一饮而尽,用力拍了拍两侧的脸颊,大声喊了声呼号,然后朝着大望楼的方向走去。

李泌听见身后活力十足的呼号,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姚汝能的无知。

如果他知道现在长安城的境况,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松了。可话说回来,又有谁能通盘掌握呢?李泌不期然又想到了张小敬,不知灯楼爆炸时,他身在何处。

李泌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有万一之可能,这个家伙也不会放弃。

哦,对了,还有檀棋。李泌挺奇怪,自己居然一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关心她的下落。她自从跟张小敬出去以后,就没了音讯。不过这姑娘很聪明,应该会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这些无关的事,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李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当前局势上,这时通传匆匆跑到面前,大着嗓门说有发现,然后递来一卷纸,说是主事们刚刚翻找出来的。

李泌展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卷手实。纸质发黄,已颇有些年头。这是位于安业坊一处宅邸的契约书,买卖双方的名字都很陌生。手实里写清了宅邸的结构,足有六进之深,还包括一个宽阔花园,写明了树种、建筑、尺寸等细节,其中赫然就有一座波斯凉亭、一个囚兽用的地下室,以及大批名贵树植。

这个布局,李泌一眼就看出来,是蚍蜉把自己带去的那个宅邸。没想到这么快就挖出来了。

安业坊啊……李泌咀嚼着这个名字,神情复杂。

安业坊位于朱雀大街西侧第四坊,长安城最好的地段之一,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不过安业坊里最著名的建筑,是贞顺武皇后庙。

贞顺武皇后生前是圣上最宠爱的武惠妃,逝于开元二十五年,死后追封皇后头衔,谥贞顺。她的存在,在长安城中十分微妙。因为她有一个儿子叫作李瑁,娶妻杨玉环,后来竟被自己父亲夺走了。

而她和太子李亨之间,也有因果联系。武惠妃为了让李瑁有机会,将太子李瑛构陷致死。没想到天子并未属意李瑁,反而把太子头衔封给李亨。

所以这安业坊,无论对李瑁还是李亨,都是一个百感交集的场所。若这女人多活几年,恐怕许多人的命运都会随之改变。

抛开这些陈年旧事,李泌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在手实上,忽然发现在买主的名字旁,籍贯是陇西。他眼神一动,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几年前朝廷曾经颁布过一则《授宅推恩令》,规定朱雀街两侧四坊的宅邸,非宗支勋贵不得买卖。

而手实上这个买家的名字,旁边没写官职和勋位,亦没注明族属,根本是个白身平民。他能买到安业坊的宅邸,只有一种可能——他的身份,其实是某个世家的家生子或用事奴,代表主人来买。

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很多人身份敏感,既想买个别宅,又想藏匿身份,便让手下家奴出面。这种情况,叫作“隐寄”。这份手实,应该就是隐寄的买卖。

买主既然籍贯是陇西,背后的主人,自然是出身陇西的大族。

李泌冷笑一声,把手实一抖。李相李林甫,乃是高祖堂弟的曾孙,也是陇西李氏宗亲的一支。

这个推断看似粗疏无理,可现在不是在审案,不必证据确凿。只要李泌发觉一点点联系,就足够了。

“立刻集合旅贲军,我亲自带队,前去安业坊。”李泌简短地下了命令。他需要亲眼来确认那座花园,是不是自己去过的。

司丞的命令,得到了最快的执行。旅贲军士兵迅速集结了三十多人,在李泌的带领下朝安业坊疾奔而去。靖安司的有心人注意到,这些士兵不止带着刀弩,还有强弓和铁盾。

这如临大敌的阵势,到底是去查案还是打仗啊?他们心想。

从光德坊到安业坊距离不算太远,不到一刻就赶到了。根据那份手实,宅邸位于坊内西北,恰好挨着贞顺武皇后庙。

坊内此时还是灯火通明,不过观灯者已经少了许多。毕竟已是卯正时分,已经玩了大半个通宵的人纷纷回去补觉。李泌一行径直来到宅邸门前,这里的大门前既无列戟,也没乌头,看起来十分朴素低调。不过此时有一辆华贵的七香车正停在门前,那奢华的装潢,显出了主人不凡的品位。

“逮到你了,老狐狸!”李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轰”地撞开大门,后续的人一拥而入。李泌特别吩咐,一定不可马虎大意,所以他们保持着标准的进袭姿势,三人一组,分进合击,随时有十几把弩箭对准各个方向。

他们冲过前院和中庭,四周静悄悄地,一路没有任何阻碍。李泌心中起疑,可还是继续前行。当他踏入后花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座造型特异的自雨亭。

没错,就是这里!

李泌捏紧了拳头,我又回来了!

此时在那座自雨亭下,站着几个人。其他人都是僮仆装束,唯有正中一人身着圆领锦袍,头戴乌纱幞头,正负手而立——正是李相。

两人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忽然有街鼓的声音从远处飞过墙垣,传入耳中。并非只有一面鼓响,而是许多面鼓,从四面八方远近各处同时响起。

长安居民对这鼓声再熟悉不过了。寻常日子,一到日落,街鼓便会响起,连击三百下,表示宵禁即将开始。如果鼓绝之前没能赶回家,宁可投宿也不能留在街上,否则会被杖责乃至定死罪。

此时街鼓竟在卯时响起,不仅意味着灯会中止,而且意味着长安城将进入全面封锁,日出之后亦不会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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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2:08:04 | 只看该作者
萧规一说夹城,天子和张小敬都立刻明白了。

长安的布局,以北为尊。朱雀门以北过承天门,即是太极殿。高祖、太宗皆在此殿议事,此处乃是天下运转之枢。后来太宗在太极殿东边修起永安宫,称“东内”,以和太极殿“西内”区别,后改名为大明宫。到了高宗临朝,他不喜欢太极殿的风水,遂移入大明宫议事。

此后历任皇帝,皆在大明宫治事,屡次扩建,规模宏大。到了开元年间,天子别出机杼,把大明宫南边的兴庆坊扩建改造,成了兴庆宫,长居于此,称“南内”。

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距离颇远,天子往返两地,多有不便。于是天子在开元十六年,又一次别出机杼,从大明宫的南城墙起,修起一条夹城的复道。复道从望仙门开始,沿南城墙一路向东,与长安的外郭东侧城墙相接,再折向南,越过通化门,与兴庆宫的南城墙连通。

这样一来,天子再想往返两宫,便可以走这一条夹城复道,不必扰民。后来天子觉得这个办法着实不错,又把复道向南延伸至曲江,全长将近十六里。从此北至大明宫,南到曲江池,天子足不出宫城,即能畅游整个长安。

在这么一个混乱的夜晚,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勤政务本楼,没人会想到蚍蜉会把主意打到夹城复道。萧规只要挟持着天子,沿南城墙附近的楼梯下到夹城里头,便可以顺着空空荡荡的夹城,直接南逃到曲江池,出城易如反掌。

难怪他说这条逃遁路线是“拜天子所赐”,这句话还真是一点都没错。天子脸色铁青,觉得这家伙实在是太过混账了,可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忌惮。

从太上玄元灯楼的猛火雷到通向龙池的水力宫,从勤政务本楼上的轧荦山神像到夹城复道,这家伙动手之前,真是把准备功夫做到了极致,把长安城都给研究透了。这得要多么缜密的心思和多么大的胆量,才能构建起这么一个复杂的计划。

而且这个计划,竟然成功了。

不,严谨来说,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萧规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没有过于得意忘形。他让唯一剩下的那个蚍蜉扶起张小敬,然后自己站到了天子和太真的身后,喝令他们快走。

“你已经赢了,放她走吧。反正你也没有多余人手。”天子又一次开口。

萧规对这个建议,倒是有些动心。可张小敬却开口道:“不行,放了她,很快禁军就会发现。一通鼓传过去,复道立刻关闭,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萧规一听,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来。

“你……”

天子对张小敬怒目相向。自从那一个蚍蜉摔死后,他本来对张小敬有了点期待,现在又消失了。不过张小敬装作没看见,他对太真的安危没兴趣,只要能给萧规造成更多负担就行,这样才能有机会救人。

萧规简单地把押送人质的任务分配一下,带领这大大缩水的队伍再度上路。他们沿着城墙向东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墙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规整笔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凿一点点攻开似的,一直延伸到远方。

一条向下的石阶平路,伸向裂隙底部。他们沿着石阶慢慢往下走去,感觉一头跌进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谓的夹城复道,就是在城墙中间挖出一条可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窄路,两侧补起青砖壁,地面用河沙铺平,上垫石板。城墙厚度有限,复道也只能修得这么窄。

在这个深度,外面的一切光线和喧嚣都被遮挡住了,生生造出一片幽深。两侧砖墙高耸而逼仄,坡度略微内倾,好似两座大山向中间挤压而来。行人走在底部,感觉如同一只待在井底的蛤蟆,抬起头,只能看到头顶的一线夜幕。

复道里没有巡逻的卫兵,极为安静。他们走在里面,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种环境下,每一个人都有点恍惚,仿佛刚才那光影交错的混乱,只是一场绮丽的梦。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象力,居然能想到在城墙之间破出一条幽静封闭的道路来。在这里行走,不必担心有百姓窥伺,完全可以轻车简从。若在白天,该是何等惬意。

步行了约莫一刻,他们看到前方的路到了尽头。这里应该就是兴庆宫南城墙的尽头,前方就是长安城外郭东城墙了。在这里有一条岔路,伸向南北两个方向。

“萧规,你打算怎么走?”张小敬问。

向北那条路,可以直入大明宫,等于自投罗网;向南那条路通向曲江池,倒是个好去处,只是路途遥远,少说也有十里。以这一行人的状况,若没有马匹,走到曲江也已经累瘫了。

萧规似乎心中早有成算,他伸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张小敬没问为什么,萧规肯定早有安排。这家伙准备太充分了,现在就算他从口袋里变出一匹马来,张小敬也不会感到意外。

一行人转向南方,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着说实在走不动了。她锦衣玉食,出入有车,何曾步行过这么远?天子俯身下去,关切地询问,她委屈地脱下云头锦履,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脚踝。即使在黑夜里,那欺霜赛雪的白肌也分外醒目。

萧规沉着脸,喝令她继续前进。天子直起身子挡在太真面前,坚持要求休息一下。萧规冷笑道:“多留一弹指,就多一分被禁军堵截的危险。若我被逼到走投无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终。”

天子听到这赤裸裸的胁迫,无可奈何,只得去帮太真把云头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轻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抚着她的粉背,低声安慰,好不容易让她哭声渐消。

这时张小敬开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强自己走。不如就让我押送太真吧。”

萧规想想,这样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禁风,以张小敬现在的状况,能够看得住,腾出一个蚍蜉的人手,可以专心押送天子。

于是队伍简单地做了一下调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双手捆缚住,又继续前进。这次张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后,他们一个娇贵,一个虚弱,正好都走不快,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最后。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声抱怨,张小敬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这条复道,并非一成不变的直线。每隔二百步,道路会忽然变宽一截,向两侧扩开一圈空地,唤作跸口。这样当天子的车驾开过时,沿途的巡兵和杂役能有一个地方闪避、行礼,也方便其他车辆相错。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笔直的整条复道,会发现它身上缀有一连串跸口,像一条绳子上系了许多绳结。

这支小队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现一个跸口。萧规一摆手,示意停下脚步,说休息一下。说完以后,他独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太真顾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娇喘不已。天子想要过来抚慰,却被蚍蜉拦住。萧规临走前有过叮嘱,不许这两个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没有徒劳地大声呵斥,悻悻瞪了张小敬一眼,走到跸口的另外一端,负手仰望着那一线漆黑的天空。

张小敬站在太真身旁,身子靠着石壁,轻轻闭着眼睛。整整一天,他的体力消耗太大,现在只是勉强能走路而已。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尽快恢复元气,以备接下来可能的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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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7 02:08:32 | 只看该作者
忽然,一个女子的低声钻入耳朵:“张小敬,你其实是好人,你会救我们,对吗?”张小敬的心里一紧,睁开独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圆脸,眼下泪痕犹在。她的右手继续揉着脚踝。蚍蜉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并未生疑。

“为什么这么说?”张小敬压低声音反问道。

“我相信檀棋。”

张小敬一怔,随即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可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不过你相信她,与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她喜欢的男人,不会是坏人。”

“呃……”

“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和檀棋之间其实没什么。恋爱中的女人,和恋爱中的男人,我都见过太多,她是,你可不是。”

张小敬有些无奈,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女人还饶有兴趣地谈论起这个话题。太真见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居然露出尴尬表情,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么做一定别有用意。”

“所以你刚才那番表现,只是让蚍蜉放松警惕的演戏?”张小敬反问。

“不,从殿顶滑下来的时候,我整个人真的快崩溃了。但比起即将要失去的富贵生活,我宁可再去滑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背弃了丈夫的坤道,若再离开了天子的宠爱,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个可能,让天子和我都活下去。”

太真缓慢转动脖颈,双目看着前方的黑暗:“檀棋之前求过我帮忙,救了你一命,现在我也只能指望你能把这个人情还掉。”说这话时,太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坚毅的神态,和刚才那个娇气软弱的女子判若两人。张小敬的独眼注视着她,目光变得认真起来。

“好吧,你猜得没错,我是来救人的。”张小敬终于承认。

太真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把泪痕拭去:“那可太好了。如果得知有这样一位忠臣,圣人会很欣慰的。”

“忠臣?”张小敬嗤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忠臣,也不是为天子尽忠才来。我对那些没兴趣。”

这个回答让太真很惊讶,不是为皇帝尽忠?那他到底为什么做这些事?可这时蚍蜉恰好溜达过来,两个人都闭上了嘴,把脸转开。

蚍蜉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回转过去。天子反剪着双手,焦虑地踱着步子,萧规还没回来。可惜的是,即使只有这一个蚍蜉,张小敬还是打不过,他现在的体力只能勉强维持讲话和走路而已。

面对太真意外的发言,张小敬发现自己必须修正一下计划。原本他只把太真当成一个可以给萧规增加麻烦的花瓶,但她比想象中要冷静得多,说不定可以帮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前头,再度把头转向太真,压低声音道:“接下来,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可没有力气打架,那是我最不擅长的事……”太真说。

“不需要。我要你做的,是你最不喜欢的事。”

没过多久,萧规从黑暗中回转过来,面带喜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上路,于是这一行人又继续沿着夹城复道向南而行。

这次没走多久,萧规就让队伍停下来。前方是另外一个跸口,不过这里的左侧还多了一道向上延伸的砖砌台阶。不用说,台阶一定通往外郭东侧城墙。

复道不可能从头到尾全部封闭,它会留出一些上下城墙的阶梯,以便输送物资或应对紧急情况。萧规刚才先行离开,就是去查探这一处阶梯是否有人在把守。

按道理,这些台阶入口平时都有卫兵,防止有闲杂人员进入复道。可今天他们都被兴庆宫的变故吸引过去了,这里居然空无一人。

萧规一挥手,所有人离开复道,沿着这条阶梯缓缓爬上了城墙上头。一登上城头,环境立刻又变得喧嚣热闹,把他们一下子拽回尘世长安。

张小敬环顾左右,高大的城垣把长安城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城墙内侧依然灯火通明,外侧却是一片墨海般的漆黑。他眯起眼睛,看到在南边远处有一栋高大的城门楼,那里应该是延兴门。据此估算一下距离,他们此时是在与靖恭坊平行的城墙上头。

靖恭坊啊……张小敬浮现出微微的苦笑。从这个高度,他能看到坊内有一片宽阔的黑暗,那是马球场。几个月前,他站在场地中央胁迫永王,然后丢下武器成为一个死囚犯,走向自己的终点,或是另一个起点。

想不到今日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一切的原点。张小敬仿佛看到,冥冥之中的造化之轮,正在像太上玄元灯楼一样嘎嘎地转动着。

“我们从这里下去。”

萧规的声音打断了张小敬的感慨。他走到了城墙外侧,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好似井台辘轳的木架子。这个木架构件比寻常辘轳要厚实很多,上头缠着十几圈粗大麻绳,叉架向城墙外伸出一截,吊着一个悬空的藤筐。在它附近,紧贴城墙边缘的位置,还插着一杆号旗。不过因为没什么风,旗子耷拉在旗杆上。

长安法令严峻,入夜闭门,无敕不开。如果夜里碰到紧急事情必须进城或出城,守军有一个变通的法子:在城墙上装一具缒架,系上一个大藤筐,人或马站在里头,用辘轳把他们吊上吊下。

这是萧规计划的最后一步,利用缒架把所有人都吊出城外。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加上城中大乱,没人会注意到这段不起眼的城头。蚍蜉可以从容脱离长安城的束缚,然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眼看距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连萧规都有些沉不住气。他对天子笑道:“陛下,趁现在再看一眼您的长安吧,以后恐怕没有机会见到了。”天子冷哼一声,背剪着双手一言不发。他知道对这个穷凶极恶的浑蛋,说什么都只会迎来更多羞辱。

两个人质,被萧规和张小敬分别看守着。仅存的那个蚍蜉,开始去解缒架上的绳索。他把绳子一圈一圈地绕下来,然后钩在大藤筐的顶端。

缒架要求必须能吊起一人一马,所以这个藤筐编得无比结实。为了保持平衡不会翻倒,筐体四面各自吊起一根绳子,在顶端收束成一股,再接起辘轳上的牵引绳。如何把这几根绳子理顺接好,是个技术活,否则藤筐很可能在吊下去的半途翻斜,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蚍蜉忙活了一阵,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把藤筐调好平衡。只要辘轳一松,即可往下吊人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人手。

藤筐要缓缓下降,要求摇动辘轳的人至少是两个人,还得是两个有力气的人。若是萧规和蚍蜉去握辘轳,那么就只剩一个虚弱的张小敬去看守两名人质。

萧规没有多做犹豫,走近天子,忽然挥出一记手刀,切中他脖颈。这位九五之尊双眼一翻,登时躺倒,昏迷不醒。之前没打昏天子,是因为要从勤政务本楼的复杂环境脱离,让他自己走路会更方便。现在眼看就能出城,便没必要顾虑了。

太真还以为天子被杀死,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蹲下身子,瑟瑟发抖。萧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对蚍蜉吩咐道:“把她也打昏。”

他知道张小敬现在身体极疲,很难把握力度,所以让蚍蜉去做。蚍蜉“嗯”了一声,走过去要对太真动手。这时张小敬道:“先把她扔藤筐里,再打昏。”蚍蜉先一怔,随即会意。

这是个好建议,可以省下几分搬运的力气。于是蚍蜉拽着太真的胳膊,粗暴地将其一路拖行至城墙边缘,然后丢进藤筐。太真蜷缩在筐底,喘息不已,头上玉簪瑟瑟发抖。

蚍蜉也跨进藤筐,伸出手去捏她的脖颈,心里想着,这粉嫩纤细的脖颈,会不会被一掌切断。不料太真一见他伸手过来,吓得急忙朝旁边躲去。藤筐是悬吊在半空的,被她这么一动,整个筐体摇摆不定。

蚍蜉有点站立不住,连忙扶住筐边吼道:“你想死吗?”

这声呵斥起到了反作用,太真躲闪得更厉害了,而且一边晃一边泪流满面。蚍蜉发现,她似乎有点故意而为,不由得勃然大怒,起身凑过去,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娘们。

他这么朝前一凑,藤筐晃得更厉害。太真为了闪避蚍蜉的侵袭,极力朝着身后靠去。突然,一声尖叫从太真的口中发出。她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右臂高高扬起,似乎要摔到外面去。

蚍蜉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太真的衣袖,指望能把她扯回来。可手掌揪住衣袖的一瞬间,却发现不对劲。

太真虽然是坤道身份,但终究是在宫里修道,穿着与寻常道人不太一样。今日上元节,在道袍之外,她还披着一条素色的纱罗披帛。这条披帛绕过脖颈,展于双肩与臂弯,末端夹在指间,显得低调而贵气。

刚才太真悄悄地把披帛重新缠了一下,不绕脖颈,一整条长巾虚缠在右臂之上,两端松弛不系,看起来很容易与衣袖混淆。这种缠法叫作“假披”,一般用于私下场合会见闺中密友。

蚍蜉哪里知道这些贵族女性的门道,他以为抓的是衣袖,其实抓的是虚缠在手臂上的披帛。披帛一吃力气,立刻从手臂上脱落。蚍蜉原本运足了力量,打算靠体重的优势把她往回扯,结果一下子落了空,整个人猛然向后仰倒,朝着筐外跌去。

好在蚍蜉也是军中好手,眼疾手快,身子虽然掉了出去,但两只手却把住了筐沿。他惊魂未定,正要用力翻回来,却突然感觉到手指一阵剧痛。

原来太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把象牙柄折刀,闭上眼睛狠狠地戳刺过来。这柄折刀本是天子所用,后来被张小敬夺走,现在又到了她手里。

蚍蜉不敢松手,又无法反击,只得扒住藤筐外沿拼命躲闪。一个解甲的老兵和一个宫中的尤物,就这样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藤筐内外,展开了一场奇特的对决。

太真毕竟没有斗战经验,她不知什么是要害,只是一味狂刺。结果蚍蜉身上伤口虽多,却都不是致命的。蚍蜉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知道还有反击的希望,便强忍剧痛,伸手乱抓。无意中,他竟扯到太真散落的长发,顾不上怜香惜玉,用力一拽。太真只觉得头皮一阵生痛,整个身体都被扯了过去,蚍蜉起手猛地一砸,正砸中她的太阳穴。

太真哪儿吃过这样的苦头,啊呀一声,软软地摔倒在筐底,晕厥了过去。

蚍蜉狞怒着重新往筐里爬,想要给这个娘们一记重重的教训。可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微断裂声,他一抬头,看到吊住藤筐的一边绳子,居然断了——这大概是刚才太真胡乱挥舞,误砍到了吊绳。

蚍蜉面色一变,手脚加快了速度往里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失去四分之一牵引的藤筐,陡然朝着另外一侧倒去。蚍蜉发出一声悲鸣,双手再也无法支撑,整个身体就这样跌了出去。

悲鸣声未远,在半空之中,又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原来刚才一番缠斗,让藤筐附近的吊绳乱成一团麻线。蚍蜉摔下去时,脖颈恰好伸进了其中一个绳套里去。那声脆响,是身子猛然下坠导致颈椎骨被勒断的声音。

藤筐还在兀自摆动,太真瘫坐在筐底,昏迷不醒。在筐子下方,最后一个蚍蜉耷拉着脑袋,双眼凸起,任凭身躯被绳索吊在半空,在暗夜的城墙上吱呀吱呀地摆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萧规站在辘轳边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蚍蜉发出最后的悲鸣,他才意识到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城墙边缘,朝藤筐里看去。

看到自己最后一个手下也被吊死了,萧规大怒。他凶光大露,朝筐底的太真看去,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小象牙柄折刀。

萧规的瞳孔陡然收缩,他想起来了,这象牙柄折刀乃是天子腰间所佩,在摘星殿内被张小敬夺去,现在却落在太真手里。这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一阵不正常的空气流动,从萧规耳后掠过。他急忙回头,却看到一团黑影竭尽全力冲了过来,将他死死朝城外撞去。萧规情急之下,只能勉强挪动身子,让后背靠在缒架附近那根号旗的旗杆上,勉强作为倚仗。

借着这勉强争取来的一瞬间,萧规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当年的老战友张大头。

“大头,你……”萧规叫道。可对方却黑着一张脸,并不言语。他已没有搏斗的力气,只好抱定了同归于尽之心,以身躯为武器撞过来——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旗杆只抵御了不到一弹指的工夫,便咔嚓一声被折断。这两个人与那一面号旗,从长安东城墙的城头跃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阵风,倏然展开,裹着二人朝着城外远方落去,一如当年。

就在同时,东方的地平线出现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光向长安城投射而来,恰好映亮夜幕中那两个跌出城外之人的身影。

长安城内的街鼓咚咚响起,响彻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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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辰初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初。

长安,长安县,安业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点声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数步,径直来到自雨亭下。他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盯着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对方也同时在凝视着他,只是自矜身份,没有开口。

李泌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旅贲军的士兵们也一起拥过来。他们迅速站成一个弧形,把整个自雨亭严密地包围起来。李林甫身边的护卫眉头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却被主人轻轻拦下。

李泌双手恭谨一抱,朗声说道:“拜见李相。”

“李司丞有礼。”李林甫淡淡回道,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头顶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鹤鹳。

李泌注意到,对方用的称呼是他的使职“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诏翰林”,可见李林甫已然判断出吉温夺权失败,并且接受了这个结果。

今天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对,现在终于示弱认输了。想到这里,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示弱的时候可不常见——他如此退让,果然是因为被自己击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这个幕后黑手在最接近胜利之时,在自己最隐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个正着,心旌动摇也是应该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气,若非李相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为之。”

李林甫捋着颌下的三缕长髯,眼神一抬:“亭子样式确实不错,老夫致仕之后,也该学学才是。”

从回应里,李泌感觉到了对方的虚弱,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手实,递过去:“李相说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这里难道不是您的隐寄宅邸吗?”

蚍蜉曾在这座宅子里停留,那么只要咬定宅主身份,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脱干系。此时兴庆宫情况未明,李泌必须敲钉转角,把最大的隐患死死咬住,才能为太子谋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过手实略扫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过写了陇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产业?长源你未免太武断了。”李泌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请解释一下,勤政务本楼春宴未完,为何您要中途离席,躲来这一处?”

他本以为李林甫会继续找借口狡辩,可对方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不是长源你叫老夫过来,说有要事相商吗?”

李泌一怔,旋即脸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惊动过李相?再者说,以在下之身份,岂能一言就能把您从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时,自然不会。可今日先有突厥狼卫,后有蚍蜉,长安城内惊扰不安,若关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谨慎。”李林甫从怀里亮出一卷字条,上头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测之祸,速来安业坊某处宅邸相见,毋与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么多耳目,岂会不知当时贺监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掳走,怎么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义送信过来?”

“正是不知何人所写,才不能怠慢。”李林甫点了点字条背面,上头留有一个圆形的洇迹,“这字条并非通传所送,而是压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惊,因为太子在春宴现场接到的两封信,也是不知被谁压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测,这是李相故意调开太子,好让他成为弑杀父皇的嫌疑,可现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样的信,这顿时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同时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调开春宴,这到底为什么?

不对!李泌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间,一定有一个在撒谎。他捏紧了拳头,放弃虚与委蛇的盘问,直截了当道:

“李相可知道,适才太上玄元灯楼发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凛,急忙朝着兴庆宫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他们刚才听见了爆炸声,可还没往那边联想。现在李泌一说,李林甫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这位大唐中书令沉声问道,眉头紧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开口道:“怎么回事,李相应该比我清楚。您一直觊觎靖安司,还埋下眼线,引狼入室,岂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李泌这时豁出去了,说得直白而尖锐。他一挥手,周围旅贲军士兵立刻举起弩来,防止这位权相发难。

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脑子一转,随即明白了李泌为何气势汹汹来围堵自己。几个护卫大惊,下意识把主人挡在身后。他处变不惊,推开护卫,挺直胸膛走到亭边,淡淡道:“长源,这是一个阴谋。”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说这是个阴谋,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李相难道对靖安司没有觊觎之心?难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唇角微微翘起:“你说得不错。可在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计,这时该死的便是长源你才对啊。”

“因为在你们的算计里,我早就该死了!”

李泌不再拘于什么礼节,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叹了口气,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干。可惜你如今的表现,真让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随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当他是穷途末路,胡言乱语。这件事的脉络,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卫的幕后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内应。两者里应外合使得靖安司瘫痪,绑走李泌。然后李相一边趁机指使吉温夺权,一边让蚍蜉发动袭击。他自己为避免被波及,提前离开勤政务本楼,躲在这处宅子;同时又让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调开。这样一来,便可让世人误以为这次袭击,是太子为弑杀父皇夺权所为,将其彻底扳倒。

谁有能力策动突厥狼卫和蚍蜉?谁对长安城内外细节如此熟稔?谁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调动在最合适的位置?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缜密细致,绝非寻常人能驾驭。无论从动机、权柄、风格还是诸多已显露出的迹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来。

这计划中的两个变数,一是张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钓出李亨之后,原本要把李泌灭口,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张小敬的协助下逃了出来。于是整个阴谋,就这样被李泌拎住安业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来。

什么靖安司的字条,什么不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虚诳之言。李泌懒得一一批驳,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来,在如此清晰的证据链条面前,再负隅顽抗已毫无意义。他手执李林甫的手臂,从自雨亭出来,口中大喊:“靖安司办事!”

护卫们试图挡住,可旅贲军士兵立刻把他们两个人围在队形之中。

这时李林甫的声音,再次响起:“长源哪,你这么聪明,何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这件事,于我有何益处?”

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听在李泌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他的脚步僵在了原地,转头看向这位罪魁祸首。对方神情从容,甚至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怜悯。

李泌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一个他一直在内心极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导致的巨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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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8 08:56:47 | 只看该作者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将紫灯笼搁在一个倒马鞍式的固架上,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楼顶的挡板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里却不见轻松之色。

李泌许诺给他配备资源,可是懂得望楼通信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他只能亲力亲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经响起,四方的城门也已经关闭。李泌交给他的任务,暂时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彻底恢复原来的通信能力,还得花上几天时间,但目前至少不会耽误大事。

自从在监牢被放出来以后,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个长安的局势。事态发展之奇诡,令他瞠目结舌。姚家几个长辈都是公门出身,从小就给姚汝能讲各种奇案怪案。可他们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没眼下这桩案子这么诡异。

姚汝能觉得胸口无比憋闷。眼前的这场灾难,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掣肘,恐怕早就解决了。这么单纯的一件事,为何会搞得这么复杂?眼下张小敬不知所终,檀棋下落不明,徐宾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杀害,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难道这就是张小敬所谓“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紧了拳头,如果不念初心,那么坚守还有什么意义!他几个时辰前在大望楼上愤然发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变成一头沉沦于现实的怪物,哪怕代价沉重。他相信,张都尉一定也在某一个地方,努力抗拒着长安的侵蚀。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楼发过信号,询问张小敬的位置,可惜没有一栋望楼给出满意答复。张小敬最后一次出现在望楼记录中,是子初时分在殖业坊,然后他便彻底消失,再无目击。

姚汝能正在想着张小敬会在哪里,这时旁边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楼,有消息传入!”

以大望楼为核心,周围划成了八个区域,以八卦分别命名。所有远近望楼,都竖立在这八个区域的轴线之上。巽位东南,二楼则指大望楼东南方向轴线上的第二楼。

这些临时找来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但不懂信号收发解读,这些事必须得是姚汝能亲力亲为。姚汝能连忙冲到大望楼东南角,一边盯着远处的紫灯起落,一边大声报出数字,好让助手记录。等到信号传送完毕,姚汝能低头画了几笔,迅速破译。

“汝能:张都尉急召,单独前来,切。”

姚汝能的眉头紧皱起来,张都尉?为什么他不回来,反而要躲在远远的望楼上发消息?究竟是受了伤还是有难言之隐?更奇怪的是,这个消息是单发给自己,而不是给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们,他们对这些数字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转译出来是什么内容。

姚汝能迅速把纸卷一折,握在手心。张小敬的这个举动,可以理解。毕竟他之前屡屡遭人怀疑,甚至还被全城通缉,对靖安司充满戒心是理所当然的。

张都尉现在一定处在一个困境内,因为某种原因没办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过外面的望楼发回信号。他一定知道,现在能解读信号的只有姚汝能一个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这一点,姚汝能心头一阵火热。他吩咐旁边的几个助手继续盯着周围的灯光消息,然后从大望楼的梯子匆匆攀下来。

因为内鬼还未捉到。此时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还处于严密封锁状态。但姚汝能已经洗清嫌疑,卫兵只是简单地盘问几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楼位于光德坊东南方向的兴化坊。这一坊一共有两栋望楼,西北角的一楼,以及东南角的二楼,呈对角线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来到兴化坊,看到许多百姓纷纷打着哈欠往回走去,坊兵们已经守在门口,催促居民们尽快回家,马上就要闭门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径直入坊,直奔二楼而去。那栋望楼位于一个大畜栏旁边,栏中关满了猪羊鸡鹅,粪味浓郁。他捂住鼻孔,低头穿过畜栏,很快便看到望楼下立着的那条长长木梯。

他只顾赶路,没留意身旁的畜栏里响起一阵阴沉的铿锵声。姚汝能仰起头,伸手先抓住一阶木梯,向上爬了两级,双脚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体攀在半空,处于全无防备的状态。

畜栏里的一头猪忽然发起不安的哼叫,鸡鹅也纷纷拍动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机从它们身后伸出来,对准了姚汝能毫无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连续传来五下弩箭射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姚汝能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动也动不了。

他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几名旅贲军士兵从外面的巷子冲过来,个个手持短弩,身后还有一个文官跟随。他们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围,而在畜栏里,一个人影躺倒在地,手里还握着一具还未发射的弩机。

“这,这是怎么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该上还是该下。

那文官仰起头来,扬声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来吧。”姚汝能觉得耳熟,定睛一看,原来还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骁卫里打过交道的赵参军,如今他也在靖安司里帮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说不定张小敬还在。赵参军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个圈套,你还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继续爬到顶上一看,里面果然没有张小敬的踪迹,只有两个武侯倒在里头,已然气绝身亡。他攀下楼梯,脸色变得极差,问赵参军到底怎么回事。

“你记不记得,李司丞跟你说过,那个靖安司的内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点点头,他清晰地记得李泌的原话是:“我们判断这个内奸应该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过破绽。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当时他还挺奇怪,为什么李司丞会一口咬定,认定自己一定知道内鬼的事。

赵参军略带得意地拍了拍脑袋:“这可不是对你说的,是说给内鬼听的。”姚汝能为人耿直,但并不蠢,听到这里,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实不知道内鬼和谁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个烟幕弹。内鬼听见,一定会很紧张,设法把姚汝能灭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内外已全面戒严,姚汝能又孤悬在大望楼上,他在内部没办法下手。于是这位内鬼便利用望楼传信不见人的特点,把姚汝能给钓到光德坊外,伺机下手。

而赵参军早得了李泌面授机宜,对姚汝能的动向严密监控。一发现他外出,立刻就缀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点僵硬,李司丞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如果赵参军晚上半步,内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赵参军拍了拍他肩膀,说先看看猎物吧。

姚汝能勉强打起精神,朝畜栏那边望去。牲畜们都被赶开,可以看到一个黑影正俯卧在肮脏的污泥之中,手弩丢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两箭,不过从微微抽搐的脊背线条可以知道,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这家伙打开了靖安司后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宾在内的半个靖安司班底,间接促成了阙勒霍多的爆发,真要计较起来,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这么简单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进畜栏,脚下溅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这个内鬼翻过身来。这时天色已蒙蒙发亮,在微茫的光线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脸上五官,不禁大惊。

“怎么……是你?!”

这内鬼趁着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间,一下子从泥中跃起,双手一甩,把脏污飞溅进姚汝能的眼睛里,然后带着箭伤,转头朝反方向跑去。

赵参军倒不是很着急,这一带他都安排好了人手。这家伙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从四面八方围过去,排成一条绵密的防线,逐渐向畜栏收拢。

可收拢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后,他们发现,人不见了!

赵参军气急败坏,下令彻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原来这个畜栏下方有一个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里清理畜栏,牲畜粪便污物就从这里排掉,顺水冲走。

管道的盖子被掀开丢在一旁,里面内径颇宽,很显然,内鬼就是顺着这里逃了出去。

赵参军喝令快追,可士兵们看到管道内外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物,还散发着沤烂的腥臭味道,无不犹豫,动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冲了过去,义无反顾地钻入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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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8 08:57:18 | 只看该作者
长安外郭的城墙高约四丈,用上好的黄土两次夯成,坚固程度堪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其四角与十二座城门附近,还特意用包砖加强过。在外郭城墙的根部,还围有一圈宽三丈、深二丈的护城河。

护城河的河水来自广通、永安、龙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终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长安人闲来无事,会跑来河边钓个鱼什么的。守军对此并不禁止,只是不许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碍观瞻。

此时远远望去,整条护城河好似一条玄色衣带,上头缀着无数金黄色的闪动星点,那是摆在冰面上的几百盏水灯。

这些水灯构造非常简单,用木板或油纸为船,上支一根蜡烛——这本是中元节渡鬼的习俗,可老百姓觉得上元节也不能忘了过世的亲人,多少都得放点。不过这毕竟是祭鬼的阴仪,搁到城内不吉利,于是大家都跑来城外的护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门通宵不关。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结冰,灯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闪耀。

此时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方,一团黑影正在急速下坠。那些随时会熄灭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两个绝望的轮廓。

张小敬抱住萧规,连同那一面号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纠缠成一团,当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这次两人的关系截然不同。萧规恶狠狠地瞪着张小敬,而张小敬则把独眼紧紧闭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们没有开口的余裕。随着风从耳边嗖嗖吹过,身体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声,薄冰裂开,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灯;然后是哗啦一声,水花溅起,四周渡鬼的烛光顿灭,两个人直通通地砸入护城河内,激起一阵高高的浪头。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彻底抵消下降带来的压力。两人直接沉入最深处,重重撞在河底,泥尘乱飞,登时一片浑浊。

张小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整个人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凝结成团,又霎时向四方分散。这一拉一扯带来的强烈震撼,几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躯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张小敬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后背,而且还看到它在逐渐远离。与此同时,有大量冰凉的水涌入肺中,让他痛苦地呛咳起来。

若换作全盛时期,张小敬可以迅速收敛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虚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杀,榨光了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张小敬缓缓摊开四肢,放松肌肉,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翻腾声,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张小敬歪过脸去,看到萧规正用双臂努力挣扎着,朝着河面上扑腾。讽刺的是,那面号旗已被浸卷成了一条,一端缠在萧规的脚脖子上,一端绕在张小敬的腰间。号旗湿紧,没法轻易解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萧规拽着绳子,把张小敬拼命往上拉。

张小敬不知道萧规是真想救人,还是单纯来不及解旗,不过他已没力气深思,任凭对方折腾。萧规的力量,可比张小敬要强多了,挣扎了十几下,两个人的脑袋同时露出水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在护城河的岸边,传来几声惊慌的叫喊:“哎!这边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后有脚步声传来。

这些人应该是在附近放水灯的老百姓,个个穿着白衫,手提灯笼。他们看到护城河的冰面裂开了一大片窟窿,里面浮着两个人头,都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个还在扑腾。几个灯笼高举,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几个胆大的后生踏上薄冰,战战兢兢地朝他们靠近。

有人带了几根放灯用的长竹竿,一边一根架在萧规腋窝。几个人使劲一抬,一气把他们俩都给架出水面,七手八脚拖到了岸边。

张小敬视线模糊,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双颊被狠狠拍打,然后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个声音高声道:“这个也还有气!”

“也还有气?这么说萧规也还活着?”张小敬的意识现在根本不连贯,只能断断续续地思考。他感觉脖颈之下几乎没有知觉,连痛、冷、酸等感觉都消失了,木木钝钝的,就像把脑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会儿,又一个憨厚的声音传入耳朵:“这,这不是张帅吗?”

这声音听起来略耳熟,张小敬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狮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点想起来了,这是阿罗约,是个在东市养骆驼的林邑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培养出最优良的“风脚野驼”。阿罗约曾经被一个小吏欺负,硬被说辛苦养的骆驼是偷的,最后还是张小敬主持公道,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罗约发现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张帅!”他俯身把手按在张小敬的胸膛,发力按摩。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张小敬张开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堆水,身子总算有了点知觉。

周围几个脑袋凑过来,也纷纷辨出他的身份,响起一片“张帅”“张阎罗”“张小敬”的呼声。这些人张小敬也记得,都是万年县的居民,或多或少都与他打过交道。

他想提醒这些人,抬头朝城墙上看看。那里悬着一个藤筐,里面装着昏倒的太真,附近还躺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当今天子。可是张小敬张了张嘴,发现声带完全发不出声音。

大概是落水时受到了刺激,一时麻痹,可能得缓上一阵才能恢复。

阿罗约见张小敬有了反应,大为高兴。他想到旁边还躺着一位,应该是张小敬的朋友吧,便走过去也按摩了一阵。这时他的同伴忽然说:“你听见鼓声了没?”

阿罗约一愣,停步静听,果然有最熟悉不过的街鼓在城内响起,不禁有些奇怪:“这都快日出了,敲哪门子街鼓?”

“哎呀,你再听!”同伴急了。

阿罗约再听,发现还有另外一种鼓声从南北两个方向传过来。这鼓声尖亢急促,与街鼓的悠长风格迥异。他脸色变了,这是城楼闭门鼓,意味着北边春名门和南边延兴门的城门即将关闭。

按例,上元节时,坊门与城门都通宵不闭。所以他们这些人才会先在城里逛一晚上灯会,快近辰时才出城在护城河放水灯。现在这是怎么了?怎么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闭城门?难道跟之前兴庆宫前那场爆炸有关?

阿罗约他们没去兴庆宫前看热闹,不清楚那边出的事有多大。不过他们知道,城楼守军的闭门鼓有多么严厉。如果鼓绝之前没进城的话,就别想再进去了。他们什么吃的和铜钱都没带,关在城外可会很麻烦。

“赶紧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张帅他们,总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罗约语气犹豫。他看了眼远方的鱼肚白,又看了眼延兴门城楼上的灯笼,一咬牙,“你们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门又不会一直不开,大不了我在外头待一天。张帅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阿罗约下了决心,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记得帮我喂骆驼啊。”同伴们答应了一声,纷纷朝着城门跑去。

阿罗约体格健壮,轻而易举就把张小敬扛起来,朝外走去。在距城墙两百步开外的官道旁边,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庙,长安人践行送别时,总会来此拜上一拜。阿罗约把张小敬搁在庙里,身下垫个蒲席,然后出去把萧规也扛过来,两人肩并肩躺在一起。

之前为了放水灯,这伙人在岸边留存了火种。阿罗约把火种取来,用庙里的破瓮烧了点热水,给两人灌下。过不多时,这两个人都悠悠恢复神志。阿罗约颇为高兴,说我出去弄点吃的,然后拿着竹竿出去了,庙里只剩下张小敬和萧规两人。

张小敬缓缓侧过头去,发现萧规受的伤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块,嘴角泛着血沫。显然在落水时,他先俯面着地,替张小敬挡掉了大部分冲击。

看到这种状况,张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没救了。一股强烈的悲痛如闪电一样,劈入张小敬石头般僵硬的身体。上一次他有类似体验,还是听到闻无忌去世。

这时萧规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这三个字里蕴含着无数疑问和愤怒。

张小敬张了张嘴,仍旧无法发出声音。

“为什么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萧规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丝毫不顾及胸口伤势,边说边咳,“不对!咳咳……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帮我,对不对?”

张小敬无言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啊,你为了骗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对李泌下了杀手。张大头啊张大头,该说你够狠辣还是够阴险?咳咳!”

萧规此时终于觉察,这个完美的计划之所以功亏一篑,正是因为这位老战友的缘故。自己对张小敬的无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背叛一个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为什么会帮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个理由都想不出来。”萧规拼命抓住张小敬的手,眼神里充满疑惑。

他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狂怒,他现在只带着深深的不解。一个备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战友,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在他这边才对,可张小敬却偏偏没有,反而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张小敬这时发不出声音,萧规盯着他的嘴唇:“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张小敬点头。

“你对那个天子就那么忠诚?”

张小敬摇摇头。

萧规一拳砸向小庙旁边的细柱,几乎吼出来:“那你到底为什么?既然不忠于那个天子,为什么要保护他!为什么不认同我的做法!你这么做,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弟兄吗?”

张小敬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萧规突然想起来,在勤政务本楼的楼顶,他们有过一番关于“衡量人命”的争论,张小敬似乎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坚持说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你觉得我做错了?你觉得我不择手段滥杀无辜?你觉得我不该为了干掉皇帝搞出这么多牺牲者?”

这次张小敬点头点得十分坚决。

萧规气极反笑:“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这么软弱,这么幼稚……咳咳……你想维护的到底是谁?是让我姐姐全家遇难的官吏,是害死闻无忌的永王,还是把你投入死牢几次折磨的朝廷?”

这次张小敬没有回答,他一脸凝重地把视线投向庙外,此时晨曦已逐渐驱走了黑暗,长安城的城墙轮廓已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萧规随着张小敬的视线看过去,他们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档,彼此的心思一个眼神就够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这长安城的守护者了吧?”

张小敬勉强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窝里的水渍,那一只独眼异常肃穆。

萧规眼角一抽,几乎不敢相信:“大头,你果然是第八团里最天真最愚蠢的家伙。”张小敬拼尽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萧规见状,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阵大笑:“好吧!好吧!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这都是活该。也好,让我死在自己兄弟手里,也不算亏。反正长安我也闹了,灯楼也炸了,宫殿也砸了,皇上也挟持过了,从古至今有几个反贼如我一般风光!”

他的笑声凄厉而尖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张小敬勉强侧过身子,想伸手去帮他擦掉。萧规把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打掉:“滚开!等到了地府,再让第八团的兄弟们决定,我们到底谁错了!咳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声音戛然而止,祖道庙陷入一片死寂。张小敬以为他已死,正要凑过去细看。不料萧规突然又直起身来,眼神里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炽热光芒:

“虽然他们逃过一劫,可我也不会让长安城太平。咳咳,大头,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小敬皱着眉头,没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规的脸上挂满嘲讽的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蚍蜉何以能在长安城搞出这么大动静?”

听到这句,张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紧。他早就在怀疑,蚍蜉这个计划太过宏大,对诸多环节的要求都极高,光靠萧规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这地步,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势力在支持。

现在萧规主动要说出这个秘密,可他却有点不敢听了。看那家伙的兴奋表情,这将是一个会让长安城大乱的秘密。可捉拿真凶是靖安都尉的职责,他又不得不听。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张小敬身子动弹不得,那一只独眼却骤然瞪得极大,几乎要挣破眼眶而出。

萧规头颅一垂,身子徐徐侧斜,额头不经意地贴在了张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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