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源：《王积薪墓志铭》发现与王积薪事迹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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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第2期《洛阳考古》刊登了张应桥的《唐王积薪墓志浅析》。文中附录了《王积薪墓志铭》照片，但没有说明此墓志铭来历。文章辨识了墓志铭全文，并作了解读。略感遗憾的是墓志铭除了泛泛而言“烂柯之术既为第一”，并没有关于他的围棋活动的具体记述，墓志铭不可能记述这些也是正常。但墓志铭叙述其身世非常详细，足可补我们对其生平经历所知之不足。因为此发现是刊登在考古杂志上，没有引起围棋界的注意，故作此文以介绍。本文所引铭文均出自张应桥文中，也采用了张应桥的部分考证。
一、关于王积薪的现有史料
王积薪是中国围棋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唐之弈，以开元积薪为第一。”（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自唐以后凡有述及围棋，王积薪总会被奉为圭臬，尤其是其夜闻妇姑对弈的故事更是被广泛传播和反复引述。宋代出了刘仲甫，有人说刘仲甫较王积薪高两道，王积薪也成为了后世围棋棋艺的标杆。但关于王积薪的史实其实很少。文献有记的主要有三则：
王积薪每出游，必携围棋短具，画纸为局，与棋子并盛竹筒中，系于车辕马鬣间。道上虽遇匹夫，亦与对手。胜则征饼饵牛酒，取饱而去。”（冯贽《云仙杂记》）因为王积薪的棋具比较简陋，因此多认为可能生活比较清贫。
王积薪棋术功成，自谓天下无敌。将游京师，宿于逆旅。既灭烛，闻主人媪隔壁呼其妇曰：“良宵难遣，可棋一局乎？”妇曰：“诺。”媪曰：“第几道下子矣！”妇曰：“第几道下子矣！”各言数十。媪曰：“尔败矣！”妇曰：“伏局。”积薪暗记。明日覆其势，意思皆所不及也。（李肇《唐国史补》）
这就是著名的妇媼夜弈的故事。因此一般认为王积薪出自民间，棋术成后到京师以求进身。这个故事又见于唐人传奇《集异记》（薛用弱著）中，说是发生在安史之乱时王积薪扈从玄宗赴蜀途中。
一行公本不解弈，因会燕公宅，观王积薪棋一局，遂与之敌。笑谓燕公曰：“此但争先耳。若念贫道四句乘除语，则人人为国手。” （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
一行公即僧一行，佛学家，天文学家，编著了著名的大衍历。燕公指开元时期宰相张说，开元元年，张说被封为燕国公。僧一行观王积薪棋一局就能与之敌手有点神化。但很多人因此猜想王积薪初游京师时可能投靠张说，王积薪很可能是得到张说的推荐，担任了翰林棋待诏一职。张如安在《中国围棋史》中考证，僧一行在张说府遇王积薪应该在开元九年（721）到开元十五年（727）之间。由于李肇、薛用弱、段成式的年代仅比王积薪约晚一百年，冯贽到了晚唐也不算隔得太远，因此学界对这些记述一般还是相信的。但对比《王积薪墓志铭》，百年之后已经非常隔膜，与事实相差甚远。
二、《王积薪墓志铭》发现纠正了王积薪的身世
由于墓志铭读起来非常艰涩，附在后面。先说结论：王积薪家世显赫，绝不是我们先前想象的那样出自寒门。也根本不需要去投入张说门中，以求得棋待诏，他也没有当过唐玄宗的棋待诏。更没有技成游京师以求进的需要，因为他还是儿童的时候就因手谈而供奉于宫中，只不过不是唐玄宗而是武则天：“圣母临朝，年才童卝，便以手谈供奉”。
“公则皇朝银青光禄大夫、秦国公府军副、上柱国祇玄之曾孙……赠义阳郡太守承憬之翼子”。王祇玄是北魏太原郡公王思政之孙、王秉之子。从北朝到隋唐太原有两公，一个是太原郡公王思政、王秉，另一个就是唐国公李家，即李昞、李渊。两家有通家之好，王秉的大儿子王裕娶了李渊的妹妹同安公主。唐太宗李世民时尊这位姑母为大长公主。这位大长公主又把她的侄孙女嫁给了李世民的儿子李治，就是后来李治当皇帝后的王皇后。王祇玄是王裕的三弟，因此王积薪就是王皇后的堂侄。当时他还有一位堂伯父王方翼是唐高宗李治的得力大将，还当着太原郡公。王积薪这一支虽然没有出什么高官，但也有如光禄大夫、上柱国、定远将军这样一些荣誉职务。又另有发现《大唐故朝请郎前国子明经王承憬故妻姜氏墓志铭》，即王积薪母亲的墓志铭，其中有“次子积薪”。王积薪的母亲姜温是唐朝开国功臣永安郡开国公姜宝谊的曾孙女，祖父姜恪曾经任唐高宗的宰相，也是身世显赫。王积薪的这个堂姑王皇后就是武则天上位的第一个对立面，后被废乃至被杀。但这没有影响王积薪“圣母临朝，年才童卝，便以手谈供奉”。就如上官婉儿的祖父和父亲都被武则天杀了，并没有妨碍武则天对她的亲信和重用。
王积薪墓志铭作于至德二年（757年）十一月，“时春秋有六十”，则王积薪生于698年。武则天于705年退位并去世，此时王积薪年仅八岁，进宫时可能只有七岁。虽然供奉武则天的时间很短，但进了宫就有了名分有了起点。因此“近侍三朝，历司九职。周旋九重之内，出入五十余年。”这历司九职是：“手谈供奉，始于殿中直”，这是武则天时期。“无何，太子家令主簿”，即很快就被武则天送到到太子（李显）门下，有了一个正式的职位。“及孝和驭历”，李显当皇帝（孝和皇帝）以后，就是“两为太常协律、二为卫府长史”。太常寺协律郎负责礼仪乐律，正八品上；皇宫禁军右领军宿卫府长史，是文职主管，正六品上。再然后是：未几，庆王府友、永王府司马、寿王府长史。这三个王都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儿子。庆王即唐玄宗长子李琮，王府友为王府属官，从五品下。永王即唐玄宗十六子李璘，王府司马为王府幕僚的负责人，从四品下。寿王即唐玄宗十八子李瑁，杨玉环最初就是寿王妃。王府长史为王府幕僚长，从四品上。墓志铭正文第一行：“唐故寿王府长史王公墓志铭并序”，寿王府长史就是他最后的官职。职务虽然不高，也不低。但全是为皇室服务，“周旋九重之内”，属于近臣。因此王积薪虽然以围棋著名，墓志铭里也说“烂柯之术既为第一”，也一定会在皇宫和王府里下棋，但其地位肯定不是棋待诏可以比拟的。墓志铭中还说到：“外域每进善棋者，自谓绝伦，及见公举一子，靡不阁手卷舌，终身不敢言棋。”说明当时日本、朝鲜已经有围棋高手，并来长安交流学艺。
其实关于王积薪的身世张如安在《中国围棋史》中的考证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他从《全唐文》中查到孙逖《授王积薪庆王友制》一文：
门下：朝散大夫前行右领军卫长史王积薪，博艺多能，精心敏识，久从班秩，颇著勤劳。俾迁环卫之司，宜在从车之列，可庆王友，余如故。
孙逖在开元二十四年（736）至天宝三年 (744) 任中书舍人，拟撰皇帝的诏敕。王积薪这个任命应该在此期间。姜氏墓志铭里姜温去世于开元七年（719）并述当时王积薪的官职是朝议郎行太常寺协律郎。对照此任命和王积薪墓志铭里“两为太常协律，二为府卫长史”，前后吻合。张如安考证唐代左右领军卫为禁军十六卫之一，设大将军各一员，将军各二员，下设长史一人，从六品上。庆王友是从五品下。另外张如安还引用了中唐著名文学家刘禹锡所作《观棋歌送儇师西游》诗云: “自从仙人遇樵子，直到开元王长史。前身后身付余习，千变万化无穷已。”其实已经明确王积薪是有正式官职的，不是棋待诏，而且已经是“久从班秩”。那么就不会在开元十几年时还到张说府上以围棋求进。
除了围棋，王积薪还以书法著名：“公烂柯之术，既为第一；悬针之妙，道号无双。”“兼及翰林群英，多术墨妙，睹公之札一帖，咸以为右军不死、太尉复生。”比喻为王羲之、钟繇再生。可惜他的书法无传。另外王积薪还擅长弹棋、投壶等。“呜呼哀哉！国宝云亡”“人亡名在，子痛朋悲”，在当时已被称为国宝。
王积薪的铭文为：滔滔沠海，淼淼琅琊。拓王为姓，佐帝承家。贤良继美，钟鼎传华。寔生翘楚，保此中和。
琅琊王姓是魏晋望族，拓王为姓的拓指北魏鲜卑皇族拓拔氏，王积薪祖上被赐姓拓。整个铭文突出王积薪之身世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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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积薪之死

墓志铭对于王积薪的死因说得很含糊，因而死的时间也难以确定。墓志铭相关文字是：

而赋命不厌，罹此凶乱。自上皇西幸，巨猾东喧。公涔涔益泣，切切私谋，力不能肆，生何用久？乃饮恨卒于洛阳明教里之私第，时春秋有六十。呜呼哀哉！国宝云亡，邻舂亦罢；哲人逝矣，何痛如之！祠子琇、璹等，哀哀断骨，栾栾灼心，奉迁神柩于长安城南凤栖原。十一月廿八日，祔大茔，礼也。

这里所说的凶乱是安史之乱。安史之乱王积薪陷于洛阳，并死于洛阳。因此《集异记》把夜闻妇姑对弈的故事放在扈从玄宗赴蜀途中肯定是乱编。那么王积薪怎么会在洛阳，又在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呢？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安禄山陷潼关，随之攻入长安。长安的官员除逃出的外，有三百多人被安禄山俘虏押到洛阳，强迫他们为安禄山政权服务。其中尤其是名人，如著名诗人王维，还有画家等，安禄山用以装点门面。王积薪以围棋著名，很可能在这部分人之中。“陷身寇境，持节危时。魂销留恨，手拱奉盩”。于是“涔涔益泣，切切私谋，力不能肆，生何用久？”非常切合这个遭遇时的心理表述。而“乃饮恨卒于洛阳明教里之私第。” 张应桥在《唐王积薪墓志浅析》中认为是自杀的委婉的表述，这是合理的猜测。但是在什么时候自杀的？张应桥假定是在被俘到洛阳时，那这至德二载的墓志铭就是在死后一年多之后了。但从墓志铭文字来看，从“卒于”到“十一月廿八日祔大茔”是连贯的，很难认为中间有差不多一年半的停灵间隔。而且如果是一开始自杀那墓志铭的文字应该是坚贞不屈了，而上面的文字其实是一种自辩。而正好是此前十月唐军收复洛阳，这些官员都要押回长安审查。王积薪应该是承受不了精神压力而自杀的。后来这些官员中虽有被处死的但那是实质性的给安禄山做事的。一般也就是撤职、流放，王维仅仅是降级。王积薪虽然有名，但没有听说安禄山会下围棋，也就是摆设而已，不应该会有太大的追究。

王积薪在洛阳有私第即家宅，在明教里。其地在今定鼎门内。另外王积薪母亲姜温墓志铭记载“京兆永平里之私第”。现在西安城墙内区域相当于唐朝的皇城，里坊主要在其南面，永平里大约在皇城西南约三公里处。姜温去世于开元七年（719），时王积薪刚二十岁出头，永平里应该也是他的家。另外，王积薪是由其子琇、璹“奉迁神柩于长安城南凤栖原”，而姜氏墓志铭也说到“葬于京兆府凤栖原”。凤栖原应该是王家的家族墓地。

四、王积薪的著作

王积薪是有围棋著作的，见于古籍目录，可惜失传了：

《宋史·艺文志》《崇文总目》：王积薪等棋诀三卷

《宋史·艺文志》《通志·艺文略》：凤池图一卷，王积薪撰

《通志·艺文略》：金谷九局图一卷，唐开元中，王积薪、冯汪二人于太原尉陈九言金谷第弈棋，为金谷园图。

以上均失传，仅留其名。后人因为王积薪有“棋诀”所以把“围棋十诀”附和为王积薪所作。但此十诀最早见于南宋末的《事林广记》，名为“象棋十诀”。冠以为“围棋十诀”最早见于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的《秋仙遗谱》，但未题作者。把“围棋十诀”题为王积薪作的是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刊出的刘仲达的《鸿书》。由于王积薪的名声，此说盛行，并传到日本。凤池图近人有传，也是假托的，笔者曾有考辨。

金谷园九局图当然是真的，只是也失传了。《宋史·艺文志》也有，但注“伪唐徐铉撰”。开元中当在公元730年前后，此正是大唐最盛之时。晚唐五代诗人韩偓（约842－约923）《安贫》诗中有：“手风慵展八行书，眼暗休寻九局图”句，当然这里九局图是泛指棋谱，但也可见在唐五代九局图就是围棋名谱。伪唐指南唐，徐铉（916—991）南唐至北宋初文学家，学者。徐铉在韩偓之后，因此此谱不可能是徐铉撰，也许是徐铉重编过。金谷园是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的园林，以奢华著称，后世多有以其命名自己园第以示高贵，现在都有以金谷园命名的楼盘。太原尉陈九言金谷第应该在太原。冯汪当亦是当时的著名棋手。只是这在唐朝著名宋代还在的九局棋现在是一无可考了，实在是中国围棋史上的一大遗憾。

另外就是宋代《忘忧清乐集》上的“王积薪一子解二征”（图1）。明代棋谱有把此图嫁接到顾师言三十三手镇神头战胜日本王子的故事上去，只能当故事看，而且这里是四十三手。现代棋手也偶有下出类似此型的，仍然是令人赞叹的秒着。《忘忧清乐集》上未说明出处，不排除的确出自王积薪的著作。

图1王积薪一自解二征图，左为《忘忧清乐集》原页，右为棋谱

附录：王积薪墓志铭

图2  墓志铭盖  

图3   唐故寿王府长史王公墓志铭并序

唐故寿王府长史王公墓志铭并序

文部常选韦宁撰

公讳积薪，字积薪，其先琅琊临沂人也。自著族之后，数百年来，唯有一眉而已。公则皇朝银青光禄大夫、秦国公府军副、上柱国祇玄之曾孙，定远将军、右屯卫闵池府左别将、上柱国奉节之孙，赠义阳郡太守承憬之翼子。幼有沉思，雅量多能。故当圣母临朝，年才童卝，便以手谈供奉，始于殿中直。无何，家令主簿。及孝和驭历，转沐殊恩，两为太常协律，二为府卫长史。未几，授庆王府友，又擢永王府司马，试寿王府长史。近侍三朝，历司九职。周旋九重之内，出入五十余年。未尝不言，必有三思，情同万石。不言温室之树，辄数车中之马，可谓真之遗慎者焉。且公烂柯之术，既为第一；悬针之妙，道号无双。外域每进善棋者，自谓绝伦，及见公举一子，靡不阁手卷舌，终身不敢言棋。兼及翰林群英，多术墨妙，睹公之札一帖，咸以为右军不死、太尉复生。其情致如此者！复妙长行，尤工弹棋。观夫背局叫筹，胜负悬定，葛巾轻拂，巧势如云，又为天下所称，谈不容口。至于投壶一妙，此复旷古未闻，当今独有。当壶中实豆，堂上布筵，取口剑之双骄，争筹筭之多码，莫不节谐鲁鼓，心谓秦人。彼数骄者自疲，而我中何极！嗟夫，非天下至歵，其孰能预于兹？而赋命不厌，罹此凶乱。自上皇西幸，巨猾东喧。公涔涔益泣，切切私谋，力不能肆，生何用久？乃饮恨卒于洛阳明教里之私第，时春秋有六十。呜呼哀哉！国宝云亡，邻舂亦罢；哲人逝矣，何痛如之！祠子琇、璹等，哀哀断骨，栾栾灼心，奉迁神柩于长安城南凤栖原。十一月廿八日，祔大茔，礼也。公植性恭密，保志贞淳。故能宠禄逾高，谦卑益厚。门多宾客，室满孤遗。时人方之范毓、孟尝，谁不然矣。天何不吊，钟此妖氛。祠子琇、璹等，乌占有期，马鬛云就，恐桑海之式变，庶金石之无亏。爰琢他山，式题不朽。客有恸者，请为铭云：滔滔沠海，淼淼琅琊。拓王为姓，佐帝承家。贤良继美，钟鼎传华。寔生翘楚，保此中和。其一既善烂柯，又工垂露。长行孤秀，弹棋独步。投壶之能，天茂不悮。事主以礼，君恩益懼。其二于戏如此，何不整遗。陷身寇境，持节危时。魂销留恨，手拱奉盩。人亡名在，子痛朋悲。其三京兆新阡，秦原古地。蒿里宵深，松下夜閟。陵谷或易，园茔莫记。一片丰石，千年坠泪。其四至德二载岁丁酉十一月朔乙亥廿八日壬寅建。

外甥史华书，武部常选李景顺刻字，侄瑀题额

说明：侄瑀题额指墓志铭盖上的“大唐故王府君墓志铭”由王积薪的侄子瑀所题。王积薪母姜氏墓志铭记长子王外臣，次子王积薪。侄瑀应该是王外臣的儿子。另外墓志铭作者韦宁，墓志铭书者王积薪的外甥史华均有史料可寻，张应桥文中均有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