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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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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8 22:38: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徐贵祥,安徽六安人 ,1959年12月出生,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 、《特务连》 、《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获第7、9、11届全军文艺奖;第4、9、11届五个一工程奖;第6届茅盾文学奖 。2017年《对阵》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


第一章

    一

    韩秋云把上吊的绳子系好,踮起脚扯了两下,很结实,然后就从老桐树枝丫上爬下来,靠着树根喘气。韩秋云寻思上吊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在先前都只是念头,是想死给他们看看。这一次,她是动真的。人家看不看,于她已是无所谓,她反正是活不下去了。要她嫁给梁大牙,那是死也不能干的。梁大牙何许人也?

    梁大牙是蓝桥埠富绅朱二爷的小伙计,其实多出的那颗大牙并不大,眼大耳大手大脚大倒是真的,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就长成了敦敦实实的一条精壮汉子,阔脸浓眉,膀大腰圆,坯子其实不差,按当地说法,脚大手大可以走四海镇五岳,命中主贵。只因为左边多长了一颗虎牙,生出几分邪气,福态像有点破损。蓝桥埠好心的老辈人怂恿梁大牙把那颗多余的虎牙拔了,梁大牙的老掌柜朱二爷朱恽轩却执意不让,说是父精母血,命里带来的物件,不是轻易可以糟践的。倘若他日遇到贵人,或有别的法子破贱取贵。因了自幼爹娘双亡,梁大牙是在朱二爷一手调教下长大的,对朱二爷自然言听计从。如此,那颗有碍尊容和福禄的虎牙就得以苟存下来,草民的日子还得先过着。

    这种门户的孩子,自然不太可能去上正经的学堂,但是梁大牙脑子不笨,闲暇时听烂眼圈龚二说古,《三国》、《水浒》的故事过耳不忘。在朱二爷的呵斥下,斗大的字也认得几箩筐,且又颇识眼色,干活精明,有点少年老成的架势,在瑞泰米庄出出进进可以包揽一面,深得朱二爷的倚重。

    可是别人倚重没用,韩秋云偏偏看不上他。在韩秋云的眼睛里,梁大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物。自从那回看见梁大牙同水蛇腰坐在一条船上捞菱角且嬉嬉闹闹,她的心口就堵得慌。

    水蛇腰是个什么东西?提起水蛇腰的名,顶风都要臭十里,蓝桥埠方圆十几里,怕是没有谁不晓得水蛇腰的不正经。她跟贺瘸子都钻老河湾的林子,梁大牙小小年纪就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厮混,想必也干净不了。

    韩秋云自然是不情愿嫁给梁大牙的,虽说她只读过三年私塾,可也算是个读书人呢。父母没撒手的时光,开了一爿染坊,她不算大家闺秀,也差不多能算上个小家碧玉,如今要她嫁给梁大牙,去过那种不干不净的日子,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糟心的是,朱二爷却偏偏相中了她。

    梁大牙七岁那年,爹娘让土匪姚葫芦给杀了,他就被瑞泰米庄的老掌柜朱二爷收去当了学徒,后来又拜朱二爷为干爷,在瑞泰米庄一干就是十多年。近年朱二爷已是蓝桥埠数一数二的富户,倒是没有为富不仁一说,后生的事很放在心上,眼看梁大牙虚龄十九还光棍一条没个家,干爷的脸面就很有些过不去,也担忧老打光棍收不住后生的心,尤其今年春上东洋人打进了中国地面,朱二爷更加忐忑,怕兵荒马乱夜长梦多,就每月给梁大牙几块大洋,明明白白地交代,要他置办家产再盘缠个媳妇。梁大牙却没那份心思,把那成家立业的大洋多数打了水漂,时常慷慨解点小囊,穷光蛋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不少——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主意,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走四方吃四方,那几块破洋钱连卵子大的天也买不了。再说,办田产娶媳妇还有朱二爷呢,用他操什么心?

    梁大牙除了有副盘死蛤蟆踢死猴的玩劣相,还有一身张牙舞爪的打人功夫,那功夫不知是跟哪个江湖艺人学的,打起架来,三五条汉子近身不得——这也是朱二爷之所以喜爱他的原由之一。有了这身功夫,看家护院果真能够抵挡一阵子。韩秋云的穷表叔贱表婶就是看中了朱二爷的钱财和梁大牙的武功,给自己的儿子娶亲拿不出聘礼,便把无爹无娘的韩秋云往朱二爷手里卖,软缠硬磨逼她嫁给梁大牙。成了这门亲事,不仅能落下大洋,还能靠上朱二爷的势力。这对于表叔表婶来说,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

    韩秋云有一回明着跟梁大牙说过:“有钱你能买我的人,可是你买不了我的心。”

    梁大牙仰起脑袋,把两块紫龙铜钱抛到头顶上,当当两响又稳稳落入手中,眯起眼睛,鬼里鬼气地斜睨着韩秋云,阴阴地笑:“嘿嘿,老子不买你的人,也不买你的心,老子有钱买你的……那个。”

    这龟孙日子是没法过了。

    韩秋云抬起头,看了看在微风中悠悠荡荡的上吊绳子。那是她的裤腰带,十八条粗花布条编成的,颜色很杂,也很结实。有年夏天到井台提水,一憋气,嘎叭一声断了蚕丝绳,露出了红花裤头不说,还差点让水桶闪了腰。一恼之下,韩秋云就编了这条花辫子裤腰带。

    蓝桥埠地处僻壤,是个鸡鸣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着的地方。此处山峻水明,滋养阴阳两极,男人大多剽悍勇猛,妮子则又生得水灵标致。山里人没啥乐子玩头,晚饭后街头巷尾满是闲人,有拉胡琴唱京戏哼汉剧黄梅调的,也有摇蒲扇乘凉嚼芡实的,更多的人则汇聚在东头的坝场上,听烂眼圈龚二唱大鼓书。其实尽是胡诌,多是裤腰带以下内容,男女老少皆习以为常,以此填补劳作之余的无聊。

    这块地面上,男女风化算不得什么大事,山乡民风质朴,偷情野合时有发生,老婆养汉男人自然不悦,但是没有见过谁家因为争风吃醋或者捍卫家风而动刀动枪的。撞见了打几耳光赔几个钱,换个法子就是赔上一桌好酒好菜,红脸汉子们没准会因此结成好友,共同的女人为他们提供了共同的酒后话题。要是撞不见呢,撞不见大家都是相安无事。你在这里养汉,我在那里偷人,两下扯平实惠互补,大家都不算太吃亏。民风乡俗既是如此,打情骂俏也就更不算事了,连大姑娘的屁股也不金贵,闹上劲了摸上一把还不兴恼,恼了就是小家子气,就不是个玩艺儿。

    韩秋云跟街前街后那些工匠和种田人家的妮子自然又有些不同,虽然娘老子死了跟着表叔表婶当丫环使,可是,在梦里她还是个读书人,是个小姐。小姐的面子薄,屁股是不能随便让人摸的,于是就编上这条结结实实的裤腰带,预备急眼时嗖一声扯出来抽人家一鞭子。不过,这个用场暂时还没派上。

    自从东洋人占了洛安州,蓝桥埠就息了往日野闹,有粮的挖窖深埋,有闺女的赶紧出阁。这当口,偏偏让韩秋云摊上了梁大牙。一想起梁大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邪相,韩秋云就想上吊。宁肯便宜东洋鬼子,也不嫁给梁大牙,这话也明着跟梁大牙说过。自然,这是气话。与其让东洋鬼子作践了,还不如自己把自己杀了。

    韩秋云站起来,再一次将脖颈子伸进圈套,往下一拉,半个身子便悬了起来。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脑子里就乱了,看见成了鬼的娘老子,欢天喜地来接她。悬了好大一会儿,才觉得不大对劲儿,睁眼看看,自己还没死。原来打的是个老虎结,光挂住了下巴颏,却勒不住脖子。这样上吊,一份活罪要受到啥时辰?

    再爬上树,取下那条索命的绳子,牙咬手抠,费了很大的劲方才解开。打了一个死疙瘩,重新挂上去,然后坐在树桠上往蓝桥埠里看。隔得不远,能看见一些人走动。

    初夏前晌的天,蓝得鲜明透亮,没有一星半点杂质。太阳光落在山坡的桐树叶子上,水灵灵的绿。树丛里有一些紫色的野木槿,一簇簇像是动着跳着。花斑鸠就在不远处咕咕地叫,叫得韩秋云心里乱乱的。叫啥,哭丧么?我韩秋云自个都没一滴泪,你倒来撩我伤心了。

    这时候就恨爹恨娘。

    爹娘只生下她一个,自然是掌上明珠,可是娇惯没几年,十二岁上来了一场大水,娘老子心贪,带着伙计一起到河里捞浮财,不知捞了多少,大约是高兴得昏了头,从此一去不回来。没爹没娘的韩秋云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后就搬到表叔表婶家里,生生当下人使。表叔表婶家生了七个娃,韩秋云抱大老二抱老三,田里的活计一样不落下。

    自己虽然是个无家无当的孤妮子,比不得城里的金枝玉叶,可自己也是个读过书的黄花闺女啊。对着小河照照,身子条儿匀匀称称高高挑挑,圆脸盘子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伏天田水晒得烫死人,叔扶犁,她拉绳,牛一样地出老力气,却怪得很,白净的脸盘子就是晒不黑,越晒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削了皮的雪花梨。蓝桥埠大姑娘小媳妇百十个,谁不晓得她韩秋云是个美人坯子?这副好身子咋能让梁大牙给作践了?

    又恨陈克训。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家道尚好,还能供养她念私塾。虽然陈克训比她大几岁,但拜的都是一个先生,坐的是一条板凳。她跟陈克训的三弟陈墨涵年纪相仿,入馆也差不多前后,可是她却不大爱跟陈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陈克训的身上。后来再往大里长,那份心思就有些乱乱地让人羞。陈克训的爷是清末举人,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的县长,北洋政府垮台后回归故里置田经商,是凹凸山一带屈指可数的首富。陈克训却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读书极是用功,待人通情达理。

    韩秋云至今还记得,她辍学后不久,陈克训和弟弟陈墨涵就到洛安州读国立中学了,放假回来还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湾林子里采桑叶,陈克训也瞒着家人跟了去,两个人一同采桑叶一同吃桑椹,还一起下河捉虾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里捉虾时,她看见脚边有几滴红红的东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里就噗噗乱跳。

    可是再过几年陈克训就变了,听说在洋学堂里加入了个什么团体,就变成了阔少爷。又过了一年,学还没上完,就先离开了学堂,到庐州蒋文肇的军队里做了事。去年回到蓝桥埠,一顶轿子还抬回了个蓝褂黑裙的女学生。那天晚上她蒙着被子把眼睛都哭肿了。

    想来想去,人世间当真没啥值得留恋的。

    韩秋云这一次不再犹豫了。踮起脚尖,一够没够着,于是跳起来抓住绳圈,小腿粗的桐树枝立马弓了一个弧。狠了狠心,叫一声娘老子,便把脖颈子往上挂。身子顿时往上长了一截,脚却依然沾地。绳子勒住脖颈子,委实不是个滋味。这才吓得牙巴骨打颤,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着玩的。早知道这样难受,不死也罢。好死不如赖活着,赖死就更不如赖活着了。可是转念一想,不死就得嫁给梁大牙,就得跟那赖人做那赖事,那样的赖活着还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双腿,闭紧双眼单等那根绳子牵着上天。

    闭着眼睛,韩秋云觉得过了好几十年,好几十年之后她听到一声脆响。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重重地跌在地上,随即有几片树叶掠在脸上,刮了个血糊糊的口子。她怔了好大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红红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心里就犯开了嘀咕,这龟孙枝桠好生奇怪,骑着它它不断,结实得要命,吊住它它就断了,像根冰凌没筋骨。敢情是小命太嫩阎王爷嫌弃?

    也不解那绳子,索性坐在地上发呆,终于呆出两条泪河,哇的一声嚎哭,像是开了闸,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乱抖野斑鸠乱飞。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听见近处一阵咕哇喊叫。

    赶紧打住,睁眼细看。

    这一看,浑身的汗毛便竖了起来——

    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这里的有。

    韩秋云打了一个冷战,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回她看清楚了,蓝天白日下面,真真切切地站着六七个穿着黄皮的东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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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39:18 | 只看该作者
   二

    东洋鬼子说来就来。

    韩秋云做梦也没想到,她本来是要死给“他们”看看的,可是“他们”再也顾不上她的死活了。就在她独自上山企图干一件让蓝桥埠人目瞪口呆的大事的时候,她尚且不知道,全面抗战爆发了,日本人已经沿着长江打进了华东。就在这天早晨,日军坂田师团第一联队第四大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洛安州,翻过了凹凸山脉的二龙岗,开到了蓝桥埠。除了大队人马进镇抢掠以外,还派出三个小队对蓝桥埠外数十处可疑的高地进行搜索。

    确实是东洋人了。韩秋云虽然以往没见过,但是东洋鬼子打进了中国地面,她还是知道的,听那些见过的人说,东洋鬼子个子不高,又粗又壮,还有一个明显的标记,鬼子官儿都爱在鼻头下面留一撮小胡子。

    弄清楚眼前确实是东洋鬼子,韩秋云虽然心口狂跳,却反而涌上一股豁出去的慷慨。不就是个死么?刚才自己不是也在找死么?死的念头早都有了,鬼子来了也不怕。只不过,她不想死在鬼子手里,更不想让鬼子作践死。

    韩秋云竭力站稳,四处看了看。背后也围上来两个鬼子,一个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官儿倒背着手,另一个鬼子兵端着长枪,刺刀上挑着几团贼光。

    哈,哈哈,哈哈哈……支那美女江北玫瑰,大大的好。

    叽里哇啦哇啦叽里……花姑娘的站住。

    三个鬼子兵慢腾腾地围过来,嘻嘻哈哈地拧住了韩秋云的胳膊。

    韩秋云两眼一黑,晃了一下身子。胳膊被攥得死紧,快瘫下的身子又被架直了。

    一柄雪亮的长刀劈下来,阳光下划了一道耀眼的弧线,在离韩秋云头顶几寸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刀尖飘到她的胸前,落在对襟褂的布扣子上。握着长刀的鬼子官儿笑出了满嘴黄牙,金鱼眼睛在眼镜后面放出阴阴阳阳的绿光,刀尖轻轻地慢慢地在韩秋云的胸前磨蹭。

    天杀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的东洋人!

    到了这步田地,韩秋云晓得怕也没用,一股劲犟足,跺脚使劲往前猛挣。刀尖扎进肉里,一阵冰凉。鬼子官儿的手抖了一下,移了移刀尖,挑开了第二个布扣子,然后扔掉指挥刀,抬起长统马靴,往前迈了一步,平伸两手,哧——嚓,撕开了韩秋云的对襟小褂子,并且顺手扯掉了里面的花布胸兜。

    一股热血涌上来,韩秋云嚎叫一声,蹲下去想护住前胸,却又被日本兵架将起来。日本官儿捡起韩秋云的胸兜,在手里攥了攥,又扯开看了看,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将胸兜塞进韩秋云的嘴里,再拎起指挥刀,刀尖从小妮子的乳尖上往下划,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血路,刀尖至小腹处,猛地往上一挑,本来掖着的宽腰裤子便猪大肠子般垮落在地上。

    韩秋云闭上眼睛不再反抗。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她恨自己骨头不硬,恨自己寻死又赖活,把这身人见人羡的好皮肉留给了东洋鬼子,恨自己那回在老河湾的林子里不让陈克训做成那件事,冷了陈克训的心,却便宜了东洋人。

    鬼子兵们都围了过来,鬼子官儿挥了挥手,架着韩秋云的鬼子兵把她松开了。

    花姑娘的,跳舞的干活。

    过来,这边的跳。哈哈,哈哈哈……

    乐极生悲。

    先是听见林子里山崩地裂般地传出一声呼啸,接着飞来一道寒光。日本官儿手中的军刀尚未横起,人头早已落地。这情景,把韩秋云也看得眼花缭乱,恍惚看见一个彪形大汉,头罩一顶猴儿帽,只露出两只黑光掺绿的眼睛,手中一把大刀舞得如银练飞舞,电光闪闪风雨不透。只在瞬间工夫,又有两个鬼子兵倒在血泊之中。

    韩秋云的血立马就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杀人,更没有看见过这般热气腾腾利索俏皮的杀人场面。韩秋云看得有些呆了。血沫溅在头晌透明的太阳光里,像一片涂抹在天上的虹霞,艳得眩目,亮得惊心。

    接连倒下几个同伙后,剩下的鬼子兵才反应过来,叽里哇啦一阵喊叫,齐刷刷跳出圈子。不知是谁打了个唿哨,四个鬼子兵一起把枪举了起来。

    韩秋云心里一紧:不好,东洋鬼子要开枪。正要吆喝蒙面人趴下,一扭脸,却又怔住了。蒙面人也怔住了——不知鬼子兵搞的是啥鬼名堂,不仅没有开枪,反而把枪子儿拽出了膛,直挺挺地杵了过来。

    蒙面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横着大刀往后退。韩秋云这才想起来要穿好衣裳。赶紧站起身,一只手紧紧地护住小肚子,剩下一只手伸出老远,够着树枝去解裤腰带,却没想到当初打的是死结,此时任凭使出吃奶的劲,横竖解不开。正在绝望之际,便见一道寒光从头顶倏然掠过,没等韩秋云回过神来,那条杂花裤腰带便弯弯曲曲地落在地上。

    “跑哇,他娘的快跑!”

    一声猛喝之后,韩秋云的肩膀便被扯起,踉踉跄跄跟着向前扑了几步,心里却忽地打了一个冷战——奶奶的,是龟孙梁大牙。可是,没容她多想,日本兵转眼之间就追了过来,呀呀呀地乱吼乱叫,刺刀一寸一寸地往近处逼。

    “跑哇,往老河湾跑哇——”

    忙里偷闲,梁大牙一把扯掉了演大戏用的猴儿帽,冲着韩秋云挤眉弄眼地扔过来一个咧嘴怪笑,左边那颗扎眼的虎牙在太阳底下亮亮地闪了一下,就像棍子一样,敲在韩秋云的心上。

    “梁大牙你自己跑吧,姑奶奶不想活了。”

    韩秋云一边叫,一边猛地弯腰,往后缩起身子,挣脱了梁大牙鹰爪一样的大手,顺势捡起那根盘成蛇状的裤腰带,脆脆亮亮地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第一鞭子从鬼子兵面前掠过,两个鬼子兵火烧似的扔掉大枪,捂着脸呜里哇啦地叫唤。

    第二鞭子拐了个弯,不偏不倚地打在梁大牙的手上。

    “咦——唏!”梁大牙怪叫一声,站住了。“贱妮子,老子救你,还打老子,不识好歹的东西。”

    嘴里骂着,一巴掌掴将过来,揪住韩秋云的肩膀猛往前拽。韩秋云被拽得脚不沾地,东倒西歪连滚带爬,一路跟着跑。

    终于将日本兵甩下一截,韩秋云又喊将起来:“梁大牙,你救我也是枉然,我嫁给东洋鬼子也不嫁给你。”

    梁大牙怒吼:“放你娘的屁!你给老子快跑,跑到老河湾老子再拾掇你。”

    韩秋云也吼:“龟孙梁大牙你放手,姑奶奶的裤腰带还没有系好呢。”

    “贼妮子你快点,要是让日本鬼子撵上来,你系条生铁裤带也白搭。”

    “梁大牙你手放老实点,别往姑奶奶肋巴骨上蹭。”

    “你狗日的看看是啥光景了,这当口谁还稀罕你那肋巴骨!”

    两个人边跑边吵。好在路熟,七拐八拐就钻进林子,眼看就要到老河湾的边缘了,却听到路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喊:“前面有鬼子,赶快往西跑。”

    梁大牙和韩秋云吃了一惊,疑疑惑惑地看了一会儿,左边的木槿丛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清清瘦瘦的学生模样,是陈举人家里的三少爷陈墨涵。另一个长得肉肉乎乎的,是朱二爷的远房堂孙、梁大牙的小伙伴朱一刀。

    几个人汇合一处,也来不及多说,择一条林间小道,没命地往前猛跑。

    晌午时分,上了西皋岭,估计鬼子追不上来了,大伙也实在跑不动了,于是停住脚步横三竖四地躺在岭上喘粗气。这才闹明白,蓝桥埠已经驻进了鬼子加上二鬼子千把号人,全镇老小跑的跑,藏的藏,死的死。梁大牙孤儿一条,韩秋云孤女半双,只有朱一刀还有娘老子,此时也是生死不明。众人回头望一眼望不见的家,只见着蓝桥埠上空翻滚的浓烟。

    梁大牙跺脚昏天黑地地吼出了一嗓子:“狗日的东洋鬼子,老子日你的老娘。”

    朱一刀嚎啕大哭,哭他那一家子穷骨血,哭他家的院子被烧成了灰。韩秋云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叭叭哒哒直往下掉。

    四个人当中,牵挂最多的自然还要数陈墨涵,但是陈墨涵眼下也是无家可归了。半个月前,他的家人都跑到庐州去了,当时他因为跟国文先生王兰田一道搞抗日宣传,遭到当局警察的关押,这才同家人断了音讯。王兰田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很器重陈墨涵,认为他思想激进,有新意识,也有正义感。师生有约在先,一旦脱离羁绊,就到凹凸山去找八路军。后来他的二哥陈克训上下打点,花了一笔重金,再搭上蒋文肇集团军司令部参谋的面子,好歹总算把他放了出来。陈克训的意思是想让三弟也到蒋文肇的麾下效命,却遭到了拒绝。陈墨涵被保释出来后,本来打算先回到蓝桥埠,让管家筹集些现洋带到队伍上作见面礼,岂料钱还没有弄到手,就遇上了日军偷袭蓝桥埠,不是朱一刀带着他钻林子,恐怕命都没有了。

    几个人在西皋岭上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真是肝碎如渣,心乱如麻,最后还是听了梁大牙的——家是没了,到凹凸山找队伍打鬼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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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44:56 | 只看该作者
    三

    凹凸山属于伏兰山脉一支,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在江淮之间绵延五百余里,山势虽然不算险峻,但是冈峦叠错,峰回路转,而且树木竹林遍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加之此山与伏兰山数道山脉连成一片,东迄蓝湖,西达平汉铁路,北临淮河,南濒长江,地处华夏中心区域,与日军隔河相望,既惊慑洛安州,又威逼方圆十数县垣。自古此处是不战之地,却又是历代兵家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凹凸山也是空前热闹,山南山北都驻了兵,驻扎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国民党军第二四六团,团长是个名叫刘汉英的上校,号称人马三千。住在山南梅岭的是新编的八路军杨庭辉独立支队,去年还是红军的游击队,兵员多数是近年来才招募的窑工和种田人。

    梁大牙一伙子人紧走慢走,翻过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里山路,到达庄子岭已经是黄昏时分。庄子岭是两个省的分水岭,岭尖子就是骑线点,从此地往南二十多里是梅岭,往北二十多里就是蓼城。

    自然是又饥又累。在岭子上歇了几袋烟的功夫,再起身要走,梁大牙却停住了脚步。梁大牙回过头来,扫了一眼三个乡亲说:“你们几个都听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这趟出来,就别想着回家。家是没了。打鬼子抗日是没得二话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队伍有几家。你们说,该往哪里走?”

    朱一刀连想也没想就说:“那还用问么,大牙哥你年纪最大,你说了算。”

    梁大牙说:“那可不行,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当不了家。这一步要是走错了,不是把大伙往鬼窝里带么?我梁大牙担当不起。陈三少爷是个学问人,我看还是你拿主意。”

    陈墨涵红了脸,很不痛快地说:“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爷了,我的名字叫陈墨涵。”又说:“依我看还是到梅岭去,我听我的先生说,八路军仁民爱物,老百姓拥护,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积极。”

    朱一刀说:“三少爷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话没说完,就被陈墨涵打断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爷,我的名字叫陈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气,只好重新说:“陈……墨涵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依我看还是去蓼城,刘团长的国军是正经的军队,有吃有穿。张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蓝桥埠了么?连枪都没有,还得自己去夺。衣裳也没有,饭还吃不饱,那算啥子队伍呀?”

    梁大牙皱皱眉头,问韩秋云:“你说呢,咱们到底是去走南还是去闯北?”

    韩秋云半天没吭气,想了一会儿才紫着脸反问梁大牙:“我先问你,你打算走哪条道?”

    “我?呵——呵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喷嚏,动作很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当然去蓼城。当兵吃粮,扛枪抗日,我梁大牙没准能当个团长司令什么的……嘿嘿……”

    “那就行啦!”韩秋云一梗脖颈子,打断了梁大牙的话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岭去,咱们分开走。”

    “那怎么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来:“蓝桥埠就跑出来咱这几个人,哪能再分开?再说,你表叔已经收下朱二爷二十块大洋聘礼,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岭,我当然也得去梅岭。”

    韩秋云冷笑一声:“梁大牙你别做梦了。你去梅岭,我就去蓼城。”

    “咦——唏!”一句话把梁大牙惹恼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齿吼了一嗓子:“韩秋云,老子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

    韩秋云却没有被吓住,不高不低地说:“话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条道的。”韩秋云的话也是落地有声,说着话,并且摸住了裤腰带的活头,像是随时准备抽出来打出去。

    “妈拉个——巴子!”梁大牙额上的青筋暴出了两三根,鼓出眼睛珠子,挥起宰牛刀,喀嚓一声将身边的黄桠树砍成两截。再扭转脸来看着韩秋云,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红看着看着就乌了。

    韩秋云偏不低头,目光硬硬地迎着梁大牙,冷冷地说:“梁大牙你听明白,朱二爷那二十块洋钱我会还你的。我到斜河街当婊子卖身子也把你的钱还了。眼前是没有钱,明说吧,要命一条,要我给你当老婆,你就等着扛尸吧。”

    梁大牙这回真的懵了。这个韩秋云咋会对自己这样呢?韩秋云在蓝桥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个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菩萨心肠啊,咋就偏偏对自己铁石心肠呢?莫非自己跟韩秋云当真是八字不合么?她何以把自己嫌恶到这种地步?自己抠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嘛,蓝桥埠的风流娘们,谁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韩秋云居然不把老子当人看,真正是岂有此理!

    忽然就涌上一股血性——他娘的韩秋云,窗户台上晒屁股,你的脸就那么大?蓝桥埠一千八百人没有出几个光棍,我梁大牙好歹也算个人物呢,咋鬼迷心窍独独号上了这号不识好歹的妮子,让她弄得一肚皮窝囊气。其实有啥呢?不就是脸蛋子白嫩身段子秀气么,有啥稀奇的,夜里搬到床上吹瞎了灯,还不都是一个模样?

    越想心里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贱了。梁大牙心里恨恨地想,光着屁股咱也得把家伙翘起来,大头小头咱都不能低下。小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面了,咱得干正经事了,不能让这个驴日的闪了腰。

    梁大牙恶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大伙都抬起头来看着梁大牙。梁大牙却谁也不看,只是阴气森森地看着韩秋云。

    “韩秋云,老子再问你一声,你当真不跟老子走么?”

    韩秋云心里有些发毛。她是从来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着梁大牙的正眼,这当真是第一次,她看见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扎人,似乎带着一股硬硬的风,直直地向眼前推来,推近了,触到脸颊了,刮得腮上热热地疼。心里突然有些着慌。梁大牙的眼睛着实很邪,冷冷的目光像两只粗糙的手,剥开了她的对襟小褂子,揪住了她胸前那两颗樱桃般红嫩的痒尖子。连她自己都还没明白是咋回事,鼻子里就一阵发热,差点儿就哭出了声。真是怪了,先前是那样的恨梁大牙,可是这一会儿工夫咋就恨不起来了呢?这梁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么无赖那么龌龊,他跟水蛇腰怕都有瓜葛,她亲眼看见他搂过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还是硬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话:“梁大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当——真?”

    “当——真!”

    喀——嚓——!林子突然起了一阵风,小路旁边的一棵黄桠树哗哗地抖了起来。

    梁大牙甩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是从左边打的。血从嘴角上流下来,很猛的一股。梁大牙龇开大牙,伸出长长的舌头,抹布一般转了几圈,把血舔净了,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喝鲫鱼汤。韩秋云赶紧把脸别了过去,她最看不得梁大牙这副装神弄鬼的样子。

    嘿嘿。梁大牙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像哼,冷飕飕的。

    韩秋云虽然心里发怵,脸上却看不出惊慌。

    陈墨涵和朱一刀面面相觑,看看韩秋云又看看梁大牙,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嗬嗬……哇哇……梁大牙越笑声调越高,越笑声调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阵子,才收住底气,由狂笑变成狞笑。

    笑够了,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了:“那好,韩秋云,你是个千金小姐名门闺秀,我是个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们就此分手吧。八路队伍里妮子多,你去梅岭吧,我要去蓼城投国军了。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往后,你要是有个啥难处,捎个信儿给梁大牙,我两肋插刀——不管咋说,咱们还是蓝桥埠的乡亲么,你说是不?”

    说完,四下里冷嗖嗖地睃一眼,慢慢地转身向北,扛了一肩西斜的阳光,迈开长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却仰起了头,宽宽的后背动了几下,似乎在聆听头顶上传来的什么声音。

    庄子岭上风停树静,晚霞的余晖洒过来,在林子里溅起几串扑朔迷离的光晕。

    韩秋云滞滞地看着梁大牙移动的背影,像是在看着一座正在行走的山。倏然,一只斑鸠从头顶上飞过,咕——咕——咕——,叫得人心阵阵抽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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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45:21 | 只看该作者
   四

    没有人看见梁大牙落泪。

    等朱一刀撵上来时,梁大牙脸上的泪渍早已荡然无存。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蓼城距离此地还有二十多里,他要赶到城里投宿。国军刘汉英团长他不认识,但是他听说过刘汉英的爷爷是个清末的武举,刘汉英上过黄埔军校,是个正经的行伍。

    在这个惊险而又辛酸的日子里,被韩秋云视为无赖而与之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搂着一团快要胀暴了的肚皮,视死如归地走进了人生的别处。他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这时候他才恍然有悟,一个人要是讨厌一个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一个女人讨厌一个男人,那就更是老天爷也没有办法的事了。尿泡尿照照自己,交了那么多朋友,做了那么多好事,在蓝桥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不仅得到朱二爷的赏识,众乡亲谁不把他当个人物看?往日里梁大牙得意得很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啥大不了的短处,没有想到硬是让一个从泥巴里滚

    出来的妮子作践得狗屁不是,真他娘的窝囊。

    心里窝了一团骚火,步子就迈得极快。梁大牙琢磨着,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把这一肚皮晦气给放了。找到刘团长,要是能给他一挺机关枪就好了,他敢独自抱着这挺机关枪去打洛安州。

    直到走出里把地,朱一刀才热气腾腾地追上来。梁大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见着韩秋云,也就死了一条心——到底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看着朱一刀,梁大牙心里便是一阵感动,

    他跟朱二爷当孙子当徒弟,一刀跟他当兄弟,都是贫苦人家长大的,没有享过福,没有念过书,别说跟陈墨涵那样的大家少爷不是一路人,就连韩秋云这样的破落人家的落魄小姐也不拿正眼看自己,想起来好不心酸。

    再想想,又陡生一股豪气。

    “一刀兄弟。”梁大牙叫了一声。

    朱一刀应了一声,侧过脸,看见梁大牙的眼睛有些红红的,便说:“大牙哥,算球了。凭大牙哥你这身功夫,到国军里还不是个人物?日弄个七品八品的,还愁找不到个好女人?”

    “兄弟说的是,”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咱们弟兄这回进凹凸山,是要办大事的,是要抗日了,是要干正经的光宗耀祖杀富济贫两肋插刀的行当了。那不比籴米卖粮,也不比杀猪编席子,更不比陈三少爷他们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当兵吃粮得讲究个义气,咱们去为国家出力报效,也是为自己打天下,就要像大戏里唱的那样,生当啥xx巴杰,死做啥卵子鬼。”

    朱一刀说:“人家大戏里说的是生当啥人杰,死做啥鬼雄。”

    “是这话,”梁大牙一掌拍在朱一刀的肩膀上,拍得朱一刀龇牙咧嘴,“话不管咋说,都是那个意思,就是不装孬。咱弟兄们大眼瞪着小眼,谁都不能装孬,谁装孬谁就是蓝桥埠烂眼圈龚二家的母狗下的崽,就是他娘的劁了卵子的驴。”


    下了庄子岭,山脚下就流过来一条小河,名叫二道河,约莫有十几丈宽。

    韩秋云起小就听大人说过,这条河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穿州过府,又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至于这条河为什么叫二道河,头道河又在哪里,韩秋云就不知道了。

    韩秋云和陈墨涵就顺着河东岸的柳荫堤坝,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无精打采。

    跟梁大牙分了手,韩秋云从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涌上一丝怅惘,静下心来惦前虑后,又觉着对待梁大牙委实过分了点。不管咋说,梁大牙还算不上是个坏人啦。但是,在韩秋云的眼里,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要她举例梁大牙坏在哪里,她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反正她从心里是讨厌这个人的。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也许用不着什么道理,一个女子讨厌一个男人,更是无需什么理由的。自然,韩秋云不喜欢梁大牙,是因了很多根由,而在诸多根由里,陈克训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韩秋云排斥梁大牙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学子,那个满脑子新奇学问的少爷,那身洁净贵重的洋装,还有那飘散着书卷气和青年男子气息的飘逸的身体,都让韩秋云倾心地迷醉。跟文气儒雅的陈克训相比较,猴头猴脑的梁大牙自然类同臭虫了。

    韩秋云突然想到,这一去,就算离开蓝桥埠了,今生今世,哪里是家呢?没有了陈克训,也摆脱了梁大牙,前面的路,也就只有跟着陈墨涵走了。想想又想哭。

    陈墨涵现在进入的是另外一种境界。

    洛安州距离省垣庐州不过百十里路,日本人打过来后,不断有来自省垣和北平、南京的学生,到洛安州秘密活动,策动学生运动。那些闻所未闻的新思潮,那些惊人魂魄的故事,为陈墨涵打开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特别是国文教员王兰田,还经常给陈墨涵等人上小课,使陈墨涵耳目一新,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且不说从孔圣人以下的读书人历来就把天下兴亡看成自己的职责,单凭莱茵河畔那位沧桑智者的一声极具诱惑力的天唤——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足以使青年学生热血澎湃。陈墨涵便是这些青年中的一个。

    在学校时,他听王兰田先生讲,凹凸山的八路军是很苦的,筹集不到军饷,药品、弹药和粮食都缺。他寻思自己家庭是个没落的官僚家庭,资产不少,理所当然应该贡献出来支援抗战。可是回到蓝桥埠之后,管家死活不给他钱,说是老爷有交代,不见老爷的手据谁也不能提钱。他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管家才给他三十块大洋,而且明说了,是给他去南京作盘缠的。更让人沮丧的是,就这三十块大洋,还由于日军突袭,慌乱出逃,没有能够带出来。他感到对不起王先生,当初是夸下海口的,至少要筹集三百大洋去给八路军作见面礼,如今两手空空,君子失信,先生面前实在不好交代。

    陈墨涵感到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没有能够说动梁大牙和朱一刀一起去梅岭。

    从心眼里讲,陈墨涵是看不起梁大牙的,这个人没正形,好起来像个大侠,坏起来像个强盗。可是退一步想,梁大牙也有梁大牙的长处,他豪爽仗义,为人无私且无畏,挣多少钱,花多少钱,真正是穷光蛋品格,这样的人如果拉去梅岭,打鬼子应该是块好料。

    大约又往前走了五六里路,半轮月亮升起来,脚下的路就看得清晰了。露水悄然浸到身上,陈墨涵不禁打了个寒噤,回过头去问韩秋云:“你冷么?”

    韩秋云抱起双臂,说:“还好,就是有点饿。”

    是饿啊。陈墨涵觉得肚皮快贴脊梁骨了。掰着指头算,从早晨到眼前,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再忍忍吧,”陈墨涵说,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伸直了腰,“到了梅岭,先跟王先生要顿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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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比起韩秋云和陈墨涵,梁大牙和朱一刀的路就要走得轻松得多,他们的肚子里没有多少学问,也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一边赶路,梁大牙一边给朱一刀讲故事——

    “从前,咱们蓝桥埠有个老先生,是个画画的,别的不画,专画寿桃。他画的寿桃有面盆大,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做寿,都来买他的寿桃画。可是这个老先生却怪,一天只画一张,不够卖,要预先订货。老先生的儿媳妇不乐意了,跟老先生说,为啥一天只画一张呢,多画几张不是多卖钱么?老先生说:你知道个啥?我一天只画一张,卖的是一块大洋,况且不是人人都能买上的,越是买不到,越是稀罕,物以稀为贵么。要是一天画上十张八张,多了,谁也不稀罕了,一张画恐怕卖不了十个铜钿。儿媳妇听了却不当真,心想是老东西脾气古板,自己打了主意,要把公爹的绝活学过来。有一天,老先生又关门画画,儿媳妇就趴在门缝上往里看,这一看可了不得,你猜猜她看见了个啥?”

    已经是三更时分了,旷野里朦朦胧胧,远山的廓影依稀可见。朱一刀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着梁大牙的后背,有气无力地说:“猜不出她看见了啥。”

    “嘿嘿,”梁大牙咧开大嘴笑了,“老先生的儿媳妇这回算是开了眼界,她看见了她的公爹脱了大裆裤子,正蹲在脚盆旁边泡屁股呢。”

    “咦唏,那是个啥名堂?”朱一刀来了一点精神,憨憨地问。

    梁大牙又笑了一声,“那脚盆里装的不是洗脚水,是兑好了的墨。老先生把屁股泡好了,也不站起来,就在原地挪个窝。地上有张草席子,席子上摊着一张宣纸。老先生拿稳了架势,往纸上一屁股坐下去,再站起来,一张寿桃就画成了。”

    “咦——唏!这画画得太邪门了。”朱一刀抽动鼻子,像是嗅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圆圆的脸上挤满了疑惑,又问:“这一下,老先生的儿媳妇该学会了吧?”

    梁大牙又是龇牙一笑,说:“学是学会了,可是轮到她画就不是那个样儿了。”

    “咋回事呢?”朱一刀估摸精彩的故事还在后头,咂了咂嘴,等待下文。

    可是,没有下文,梁大牙的故事戛然而止。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运动。

    梁大牙看得分明,一把扯过朱一刀,钻进了路边的树丛里。

    果然是队伍,行动显得很仓促,有些乱糟糟的,有人肩挑,有人背扛,看样子带了不少东西。一行约莫五六十个人,急匆匆从东向西而来。走近了才听见喘气声,间或听见有人喊:“快,后面的跟上!”梁大牙和朱一刀憋着气,一动也不敢乱动。眼下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这是中国人的队伍了,可是中国人的队伍多如牛毛,是好是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得清楚的。分不清楚,就不敢贸然行事。

    “大牙哥,像是国军。”朱一刀趴在梁大牙的耳边说。

    “噢,”梁大牙猴着腰,贼乎乎地盯着路面,点点头说,“像。”忽然又说,“他娘的,那人像是秦一飞。”说着眼睛就瞪大了,腮帮子倏然绷紧。

    朱一刀惊问:“秦一飞是谁?”

    梁大牙没有吭气,仍然目视前方,那颗突兀的牙齿咬在下牙上,咯咯作响。秦一飞是土匪姚葫芦的表侄,从前在洛安州读过书,后来到姚家圩子给姚葫芦当管家,是姚葫芦的重要心腹。

    “你给我把眼睛睁大一点,看着有没有一个缺耳朵的人。”梁大牙恶狠狠地对朱一刀说,然后从裤腰里摸出一把尖刀。

    姚葫芦当年是梁大牙的老子梁山泡的把兄弟,两人合伙做木材生意,姚葫芦贪了昧心钱,被梁山泡削掉了两只耳朵。后来姚葫芦当了土匪,竟然派人把梁山泡两口都杀了。自从日本鬼子打进了洛安州,姚葫芦就跑出了凹凸山,听说到什么地方当什么鸟毛灰司令去了,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撞见了。

    狭路相逢,梁大牙分外眼红,心里琢磨,一旦瞅准姚葫芦,先手刃了老贼,报了杀父杀母之仇再说。凭他这一身功夫,月黑风高,不愁跑不脱。

    不知是侥幸还是缘分使然,梁大牙在那支队伍里没有发现姚葫芦。那支队伍也没有发现他和朱一刀。五六十人的队伍行动起来迅疾无声,看起来像逃命,飞天遁土一般,转眼就没有了踪影。

    钻出树丛,朱一刀拍拍屁股问:“咋办?”

    “啥咋办?”梁大牙还在懵懂,反问道。

    “咱们还往前走吗?”

    梁大牙想了一下,说:“当然还得往前走。”

    梁大牙寻思,虽然没有见着姚葫芦,但是看见队伍里那个人像秦一飞,这支队伍八成是姚葫芦的了。再一琢磨,这支队伍急急如丧家之犬,八成是被什么人追着,说不定就是刘汉英的队伍撵在后面。前几年,刘团长的队伍既打共产党,又打姚葫芦,要缴姚葫芦的械,曾经开过几仗。跟在后面的假使是刘汉英的队伍,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一来他从军有路,二来他可以给刘团长的队伍带路去逮姚葫芦,于公于私都是再划算不过了。

    可是朱一刀却不这么想,朱一刀说:“这会儿过的是咱中国人,说不定撵他们的是日本人呢。再往前走,没准要撞鬼。”

    梁大牙一拍腰刀:“怕个卵子。是日本鬼子咱就跑,跑不脱咱就拼,拼不过就算了。不是要抗日吗,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你要是怕鬼子,尽可以回头去撵姚葫芦。但是咱们有言在先,往后再让我撞上,你恐怕就成朱葫芦了。”

    朱一刀吸了一口冷气,他知道梁大牙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当然也清楚,梁大牙说话向来是作数的。朱一刀不敢继续说三道四了,只得跟在梁大牙的屁股后面,悻悻地继续往前走。约莫又走出二三里地,还是没见有人追过来,乱糟糟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走了一程,梁大牙气壮山河地说:“朱一刀你把腰杆挺直了,别阴死阳活的。再走五里地,就到蓼城了。见到刘团长,咱先要一盆红烧肉。”

    经过一路惊吓,朱一刀就没有梁大牙那么乐观了,脸色沮丧地说:“鬼子都打到蓝桥埠了,刘团长他们还能在蓼城吗?说不定早就跑球了。”

    梁大牙想了想,说:“就算他们跑球了,到了蓼城也好打听他们的去处。”

    朱一刀仍然信心不足,说:“找到了刘团长,他要不要咱们还是两说。”

    梁大牙有些光火,他最看不起光说泄气话的娘娘腔,最讨厌人家翻他的眼皮子。梁大牙一梗脖子说:“他凭啥不要?咱两个壮汉去抗日,又不是去白吃饭,他欢喜都来不及,岂有不要之理。再说眼下吃没东西吃,睡没场子睡,这山野又冷得要死,家伙都冻缩了一大截,不去蓼城,又能去哪里?”

    朱一刀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说:“大牙哥,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有跟着你走了。走吧,反正是你走到哪里我也走到哪里。咱俩是一条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梁大牙嘿嘿一笑,说:“这就对了。”

    再往前走,实在是饿得心慌腿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朱一刀才后悔起来。逃出蓝桥埠那阵子,真不该听陈墨涵的怂恿,跑到凹凸山来找甚么卵子队伍。早知道要受这份死罪,还不如跟乡亲们一起跑河东呢。

    梁大牙说:“还想听故事么?”

    朱一刀说:“能当饭吃么?”

    梁大牙笑笑,说:“不能管饱,却能解渴。”于是清了清嗓子,张嘴要讲,却又停住了,想了想才问:“前头讲到哪里啦?”

    朱一刀皱着眉头也想了想,说:“好像是讲到儿媳妇看见公爹用屁股画寿桃。”

    “噢,对了。”梁大牙咂咂嘴,又津津有味地讲了起来——

    “这一下,儿媳妇快活了,自以为自己得到了家传秘诀,学会了画寿桃的窍门,回到房里就往洗脚盆里倒墨兑水,然后学着公爹的架势,脱掉裤子泡屁股。泡了半个时辰,也往席子上挪,在宣纸上坐了一个屁股印。嘿嘿,别说,还真有些像。第二天,儿媳妇欢天喜地拿到街面上卖,可是卖了一个晌午也没有人买。倒是有人来看她的画,看完了,笑笑,就走了。儿媳妇心中纳闷,都是一样的货色,怎么公爹的画别人抢着买,咱的画就没有人要了呢?比起公爹,自己的屁股又嫩又白又厚实,印出的寿桃富态又圆满,咋就偏偏卖不出去呢?于是就截住人问。起先人家不肯讲,问急了,人家说了,这位大姐,你这寿桃画得好倒是好,就是有两个毛病,一是太肥,肉乎得淌油,怪腻味的;二呢,少了件东西。你看你家公爹的画,寿桃中间还有个把儿,可是你这寿桃中间却没有把儿。”

    朱一刀没听明白,迷迷糊糊地问:“儿媳妇的画,怎么就没有把儿呢?”

    梁大牙回头看了朱一刀一眼,说:“你真是个傻卵。你想啊,儿媳妇是个女人,裤裆里少了个物件,往下一坐,能坐出那个把儿么?”朱一刀这才恍然大悟,想了一会儿,挠挠头皮又问:“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儿媳妇是谁呀?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蓝桥埠有这么个人家啊。”

    梁大牙耸耸鼻子,怪声怪气地笑笑,说:“是陈墨涵的爷和陈墨涵的娘。”

    朱一刀起先还当是真的,龇着牙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说:“不像。陈墨涵他爷是举人,不是画画的。陈墨涵他娘是县太爷家里的千金,也是不画画的。你这故事……怕是假的。”

    梁大牙哼了一声,嘿嘿一笑说:“狗日的陈墨涵不跟老子走一条道儿,老子编个瞎话窝囊他的爷和他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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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直到天色启新,东方已经泛白了,梁大牙和朱一刀才摸进蓼城东门外的榆林寨。没等他们去找队伍,队伍却先找到了他们——刚刚进寨,就被两个庄稼汉模样的人跟上了,两杆硬火抵着屁股根,把他们送进一所农家小院。押解他们的汉子管这里叫支队部。

    后来就来了一个官长模样的人,头上戴着坑坑洼洼的八角帽,梁大牙从前见过,那叫红军帽,可是官长身上穿的却是灰色的八路粗布制服,二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右肩斜挎着一个牛皮包,左肩上挎着一把盒子炮。

    梁大牙认得几十个字,眯眼一看那官长臂上佩戴的小牌牌,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妈那个——蛋!遇上八路了。

    八路官长模样的人倒很随和,虽然没有亲热的意思,但是脸上表情也没有显出敌意。八路官长在大方饭桌旁边扯过一条凳子坐下,摸出一片旧报纸,一边卷烟卷,一边问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梁大牙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并不怯乎,愣愣地看着八路官长,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八路官长抬起头来,很注意地看了梁大牙一眼,说:“我们是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

    梁大牙点点头,这才大大咧咧地介绍自己:“我是蓝桥埠瑞泰米店的前门掌柜梁大牙,他是蓝桥埠篾匠朱大财的儿子朱一刀。”

    “哦——,”八路官长嘘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原来是梁大牙梁先生呵……”说着,就向梁大牙走了过来。

    梁大牙有点意外,又有点得意,感到自己名气很大,连八路军官长都晓得。得意之中又有点犯糊涂——他的确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结识过眼前这位八路官长,便傻呵呵地问:“你是谁?”

    “梁先生不记得啦,前年我在蓝桥埠被人追捕,挂彩后,钻进瑞泰米店,就是你梁大牙梁先生把我藏在条案下面,救了我一条命啊。”梁大牙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节他还以为那个人是个逃命的贼呢,没有想到竟然是个八路军的长官。

    “梁大牙先生同情革命,有正义感,是我们不应该忘记的。”八路官长又说。

    梁大牙心里想笑,暗想,啥叫同情革命有正义感呢,咱梁大牙就是这样的人,谁软了咱拉谁一把,谁横了咱踢他一脚。那天被追的是你咱帮你,被追的要是别人,咱也照帮不误。还有,这位八路官长一口一个梁先生,叫得梁大牙多少有点难为情。自己琢磨,咱一个籴米粜粮的伙计,算什么先生呢?从小到大,咱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梁大牙。再一想,梁先生就梁先生吧,反正比叫梁大牙受用多了。

    八路官长此刻已是笑容满面了,让人给梁大牙和朱一刀各上了一碗洛安州瓜片茶,然后问道:“二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梁大牙一仰脖子,咕咕咚咚一阵牛饮,喝完,捋起袖子抹了抹嘴巴说:“我说长官,能不能给咱弄点饭吃?咱一天一夜没沾水米了。”八路官长一拍脑门,说:“我倒是把这茬子事给忘了。”扭头向一位端着盒子炮的汉子挥了挥手。那汉子掖起盒子炮出了门,不多一会儿,便托着盘子端进来两只粗瓷大盆和两只蓝花海碗,一盆萝卜炖肉,一盆大米干饭。跟着汉子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白净面皮儿,个子不高不低,身子骨有点单薄,也戴着八角帽,胳膊上还挎着绷带,有新渗出来的血迹。

    八路官长跟白净面皮儿打了个招呼,说:“张主任,你怎么出来了?别伤了风。”

    那个被叫作“张主任”的白净面皮儿说:“这点轻伤算什么,不妨事。”说着,向梁大牙和朱一刀看了看,问道:“新来的?”

    八路官长说:“这两位是我的老相识,这位梁先生还救过我的命,是条好汉。”

    张主任“哦”了一声,冲梁大牙和朱一刀点了点头,便坐到长凳上,很有兴趣地看着梁大牙和朱一刀。

    梁大牙和朱一刀却顾不上旁人了,连一句多话也不想说了,扑上前去,各自盛了冒尖一大碗,噼里啪啦猛往肚子里填。趁着吃饭的工夫,梁大牙动开了心思。他记得这位八路官长那次在蓝桥埠挂彩,正是国军刘汉英的队伍打的,眼看他和姓刘的是仇人了,万万不可跟他讲明自己要去投奔刘汉英。

    吃饱喝足了,梁大牙对八路官长说:“蓝桥埠被日本鬼子占了,大伙都跑了,咱们二人也是跑反。”

    八路官长笑了笑,说:“蓝桥埠人跑反都往河东跑。我看你二人昼夜兼程来蓼城,想必是要找刘汉英投军吧?”

    梁大牙吃了一惊,心想认了吧又觉得不妥,再说不认吧也不妥。暗自琢磨,这个八路官长了不得,是个火眼金睛,可不是好糊弄的。真人面前不能说瞎话,说了就露馅。

    见梁大牙不吭气,八路官长又说:“蓼城也被日本人打下来了。昨晚半夜我们配合刘团长的部队打了一阵,没能挡住,刘团长他们就撤退了。我们奉命留下游击几天。”又问:“刘汉英的部队也是往西走的,分成好几拨呢,你们一拨也没遇见?”

    梁大牙嘴里应答说没遇见,心里却懊悔不已——他娘的,昨晚分明是遇上了,却以为是姚葫芦的人马,要找的队伍肩碰着肩,偏偏让自己给误了。转个念头,又犯疑惑——敢情这位八路官长跟刘汉英不是仇人么?听他口气,昨晚他们还联手打仗呢。

    像是看透了梁大牙的心思,八路官长笑了笑,说:“梁先生恐怕还不晓得,刘汉英虽然同我们闹过摩擦,但那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如今日本侵略者打进来了,我们就结成了民族抗日的统一战线,不论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就成了弟兄,齐心协力跟日本人打。你看,张主任就是昨夜在蓼城挂的彩。我看二位也是无家可归,梁先生又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壮士,如果愿意参加八路军,我们十分欢迎。”

    梁大牙现在对“梁先生”这个称呼已经感到习惯了,并且觉得很受用,觉得八路官长待人很有礼节,把人心里弄得怪舒服的,因此问道:“你们有多少条枪?”

    八路官长的眼皮跳了一下,和那个叫张主任的人对视一眼,说:“我们全支队眼下只有三百多条枪。不过,我们计划下半年搞到一千条枪。”

    梁大牙又问:“你们有多少人?”

    八路官长还没有说话,一直默默观察他们的张主任悠悠地开腔了,不冷不热地说:“怎么,梁先生看不起啊?实话说了吧,我们眼下人是不多,可是全中国抗日同胞都是我们的人。梁先生掰着手指算一算有多少?四万万五千万啊。”

    一直没有吭气的朱一刀这时候冷不丁横着插进来一杠子,愣头愣脑地问:“有军饷么?”

    八路官长说:“我们游击支队的军饷是由日本人发的。能发多少,那就要看仗打得怎么样了。自然,当八路是发不了财的,但是,当八路做的事,要比发财要紧得多。”

    梁大牙不满地横了朱一刀一眼,问道:“朱一刀,你说说看,这个八路咱当还是不当?”

    朱一刀愁着脸想了一会儿才说:“大牙哥,我听你的。”

    朱一刀正在说着话的时候,门外暗了一下。

    梁大牙抬起头来,往门边瞟了一眼,看见进来的是两个青年女子,其中的一个穿着灰布制服,跟八路官长穿的制服一个样子,但帽子不是坑坑洼洼的八角帽,样子跟国军的帽子有点像,上面缀有青天白日帽徽,腰里还扎着一根宽宽的牛皮带,精神气儿很足。

    这一瞬间,梁大牙就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同样是灰色的粗布制服,穿在那位青年女子的身上,就要比穿在八路官长和那个张主任的身上要好看得多。这个八路官长脸黄不说,也太瘦了一点。那个张主任像个书生,穿上灰不溜秋的粗布制服,肥大且臃肿,更是显得松松垮垮的。可是人家女八路就不一样了,制服穿得得体,小皮带把腰一束,身段子苗苗条条的,小脸蛋儿白里透红,让人看着心里舒坦。这么一比较,一个临时性的念头就在梁大牙的脑子里出现了,于是转过脸去,对八路官长说:“也好,这个八路咱就先当着试试。”

    八路官长说:“那太好了,我们欢迎。”

    梁大牙说:“不过咱把话讲在前面,当八路打鬼子咱没二话说,砍他个龟孙咱不带眨的。可是我听说你们红军八路军的队伍管人管得死,咱可是自在惯了,不稀罕让人在头上安个紧箍咒,要是弄得咱不自在,咱小腿一尥就跑他娘的。你说行么?”

    显然,这个问题八路官长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八路官长的眉头皱了皱,又转过脸去看了看张主任,张主任的脸上却没有表情,无所谓的样子。八路官长说:“打鬼子抗日是第一要紧的,别的事情往后再说。”

    梁大牙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杨庭辉的人?”

    八路官长淡淡一笑说:“本人就是杨庭辉。”

    梁大牙吃了一惊,倏然后退一步,很认真很全面地从上到下看了杨庭辉几眼,嘴里嘟嘟囔囔:“我的个天,你就是杨司令啊?人家都说杨司令有三头六臂,是个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人物,跺一跺脚,半个凹凸山都是抖的,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么?照我看来,你就像个教书先生呢,未尝有那么神吧?”

    除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张主任,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新进来的两个青年女八路笑得把嘴都捂上了。杨庭辉也是满面红光,走过来拍拍梁大牙的肩膀,说:“那些都是人家瞎传的,吓唬日本鬼子的,越传越玄乎。别说刀枪不入了,个对个,我连你也打不过。像你这样学过武功的,在我们的队伍里,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一句话挠到了梁大牙的痒处,梁大牙得意地向四周瞟了一圈,看见两个青年女八路冲着他笑得尤其灿烂,心里顿时一热,一句话便冲口而出:“那好,他娘的这个八路咱就当上了。”说完,并且站起身,出其不意地把杨庭辉头上的八角帽摘了下来,扣在自己的头上,戴了一下,不合适,又摘下那个青年女八路头上的军帽,这下觉得合适了,便把杨庭辉的那顶军帽捂在朱一刀的头上,大大咧咧地说:“不过呢,咱还是先当着试试,合适了咱就当到底,不合适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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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对于当八路,梁大牙最初的想法是当着试试,而且还是看在那个青年女八路的面子上,可是一试就试上了瘾。参加八路后的第一仗,别的新八路大都吓得哆嗦,梁大牙却跟着那些老八路抡着大刀片子往上冲。他觉得杀日本鬼子跟揍地痞无赖二混子没啥太大的区别,杀人这个活计没多少大学问。

    十多天后,游击支队里又陆续来了百十个跑反的难民,杨庭辉挑了二十几个凹凸山乡亲交给梁大牙,让他当上了小队长。

    自然是如鱼得水。

    但梁大牙人粗心不粗,当了一阵子八路,就看出一些蹊跷了,在八路的队伍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杨司令那样对他客气和重用,譬如在榆林寨见到过的那位挂了彩的张主任张普景,对他总是不咸不淡的,不像杨司令那样先前称呼他梁先生,也不像杨司令那样后来称呼他梁大牙同志,张普景就叫他梁大牙,有一次还板着脸把他训了一顿。那次是因为梁大牙命令本小队的一名弟兄把新鞋子换给他。那个弟兄不干,梁大牙就骂骂咧咧,说反了你狗日的,本队长穿的是旧鞋,你配穿新鞋吗?两个人于是吵将起来,梁大牙还差点儿动了手。

    这事恰巧被张主任看见了,就训梁大牙,说梁大牙你已经是八路军的小队长了,不能搞军阀作风,欺压士兵。

    梁大牙对这个张主任早就看不顺眼,总琢磨这狗日的对自己不阴不阳的,便没好气地说:“我是小队长,大小是个官儿。我穿旧鞋,他就不能穿新鞋。我就搞欺压士兵,你咬我的蛋。”

    张普景的脸当时就气白了,指着梁大牙的手哆哆嗦嗦直抖,说:“岂……岂岂岂有此理,梁大牙你哪里像个八路军啊,简直是个土匪!”

    梁大牙的心眼儿多得的确是个地方,张普景委实很不欣赏他。还不仅是不欣赏他梁大牙,这个游击支队里的很多人张普景都不欣赏,其中的原委,梁大牙自然不摸底细。

    这就要说一说凹凸山根据地的历史了。

    杨庭辉原先是江西红军一个团的政委,四年前在红军大迁徙的途中被派到江淮之间开辟根据地,刚到凹凸山的时候,别说队伍,整个凹凸山区民众中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共产党,除了杨庭辉和他带来的姜家湖等三名干部,能够跟他们一起对话的只有洛安州里一个搞地下工作的教书先生王兰田。

    队伍是杨庭辉拉起来的,原先叫红军凹凸山游击支队,归某某方面军领导,抗战爆发之后才改成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划归江淮军区管辖。

    江淮军区是鄂豫皖红军转移到川陕时留下的部分部队组建的,过去同凹凸山根据地接受的指挥系统不同,为了加强和控制这支武装,军区和党的江淮分局派遣张普景、窦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朱疆等人到凹凸山,这个安排多少有些改组的意思,杨庭辉心里自然明白,便专程到江淮军区和分局汇报了想法,说自己这几年主要精力都用在建立武装上,远离组织,学习上有些跟不上形势。现在面临新的任务,恐怕难以适应,要求到陕北抗大学习,把队伍交给窦玉泉和张普景二同志,把特委的工作交给江古碑和李文彬二同志。

    杨庭辉表了这样一个态,江淮军区和分局反而有些歉疚,一时竟难以决断。

    恰好此时东条山战役结束,在此役配合国民党军武培梅部作战的程度旅长和李志坚政委率主力部队进驻江淮,程度担任江淮军区司令员,李志坚政委兼任江淮分局书记,而程度和李志坚都是红军时期杨庭辉的老上级,在对待凹凸山的问题上,李志坚很慎重,说:“杨庭辉这个同志我了解,是经过严酷考验过来的同志,有勇有谋。凹凸山这几年形势发展得很好,呈上升趋势。在这样的情况下,那里的组织没有必要进行大的调整,新去的同志都有文化,可以用起来,但还是要杨庭辉同志扛大梁,他有威信,能够服众,便于开展工作。”

    如此一来,张普景的政委就没有当上,只当了支队的政治部主任。杨庭辉仍然身兼支队司令员、政治委员、凹凸山特委书记三职。原凹凸山根据地和苏区的联络员、洛安州地下工作负责人王兰田回到支队担任副政委,实际上履行政治委员的职责,而在当时,政治委员是有最后决定权的。这些年来,杨庭辉在明处,王兰田在暗处,两个人也可以说是老搭档了,让王兰田以副政委的身份行使政治委员的权力,杨庭辉是比较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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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平心而论,没能按部就班地当上政委,张普景并没有什么牢骚,这是在战争的环境里,即使是高官,也绝不可能有厚禄,这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业,要当官享福,他就不来参加革命了。他的平民生活经历使他有理由相信他就是无产阶级,他对于革命的向往使他有理由认为他会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先进的一员。他能够读书读到中学,得益于武汉铁路工人劳工总会,他的父亲就是工人大罢工的领袖,是在敌人的枪口下牺牲的,他张普景是武汉铁路工人用自己的血汗钱抚养长大的。革命,在他的少年时期就是跳动在他血脉里的火苗,他既然是为革命而生,也必将为革命而死。他是满怀着一腔革命的热血参加了红军从而投身了革命,并被江淮军区和江淮分局作为纯粹的布尔什维克分子派到凹凸山的。

    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这里的情况并不像他理想的那样,这里的革命方式有问题。部队也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纯洁,前些日子配合刘汉英的队伍撤退,他带了一个中队守黄门集,仗还没打完,战士们就去商行扛东西,他差点儿没开枪毙人。显然,这支部队的纪律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

    打从见到梁大牙那天起,张普景就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同志。在张普景的心目中,像梁大牙这样的人,就算他参加八路了,他也是一个投机分子。梁大牙知道什么叫信仰吗?他有革命的理想吗?风马牛不相及嘛。在榆林寨初见梁大牙的时候,这个人的丑恶表演给张普景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那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让这样的人来革命,那革命成了什么了?

    梁大牙的“换鞋事件”发生之后,张普景很不客气地向杨庭辉提出了批评,说:“那个梁大牙实在不像话,一个野汉子,没有纪律观念,没有阶级觉悟,这样的人跟鬼子打仗敢拼命,跟自己人也敢拼命,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角色,我们的队伍不能要这样的害群之马。”

    杨庭辉却不以为然,说:“他刚刚加入队伍嘛,一个人的进步是有过程的。”

    张普景说:“有问题就迁就,那我们的组织还有什么力量可言?老杨我实话跟你讲,我发现我们的队伍纪律很松弛,梁大牙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些人不改造好,对革命是有害的。”

    杨庭辉说:“现在的主要任务不是改造梁大牙他们,而是抗日。培养人的工作是一个长期的工作,老张你不要急,还是得发挥他们的长处,慢慢来。”

    尽管政治部目前只有四个人,但张普景作为主任,还是不屈不挠地坚持要给干部们上政治课,要宣讲《共产党宣言》,要让干部们明白革命的性质、纲领和目标,要让他们懂得,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要让他们树立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要杜绝诸如强迫战士换鞋子之类的行为。

    杨庭辉对张普景的工作并非不支持,但杨庭辉说:“老张你别忘记了,国民党叫我们是土八路,我们就是土八路。《共产党宣言》要讲,要长期讲,要永远讲,但是有些小道理也要讲,讲了就管用。怎么树立共产主义信仰?这些人都是种田的,你告诉他,到了共产主义,他就有田种了,不用租别人的田了,他就明白了。日本人到中国来,掠夺我们的财富,杀害我们的兄弟,糟蹋我们的姐妹,这些实际的东西要多讲。培养信仰是长期工作,但激发仇恨很快就能见效。共同的利益可以使我们的部队团结一致,共同的仇恨也可以使我们的部队团结一致。团结一致就是战斗力。”

    张普景细细分析杨庭辉的话,虽然说得天衣无缝,但其实是告诉他,少讲理论,多讲实际,少谈主义信仰,多讲利害关系。张普景对杨庭辉的观点很不满意,说:“那么,通过这样的方式培养出来的觉悟是什么呢?把个人利益同信仰混为一体,甚至用低级的个人需要取代对崇高理想的追求,这是实用主义,甚至是机会主义。”

    杨庭辉说:“凹凸山的革命还在低级阶段,我们应该有的放矢。你现在就跟梁大牙他们讲这个信仰那个主义,他听不明白,听不明白就不买你的账。你想让大家一夜之间就成为有思想有理想有信仰的革命者,那是不可能的。革命的路很长,革命的思想只能一点一滴地灌输。不认识这个道理,就要走弯路。”

    杨庭辉有这样的态度,张普景就有些灰心。是啊,跟梁大牙之流去谈什么理想信仰之类的东西,那不是对驴弹琴吗?看来只能这样了,凹凸山的革命也只好按这些土包子能够接受或者能够施展的方式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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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52:46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一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张普景“革命信仰”教育的时候,陈墨涵和韩秋云却进入到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在庄子岭分手之后,韩秋云和陈墨涵一路辗转,等他们饥肠辘辘地赶到三岔渡口时,已是天色刚刚见亮的时分,这才发现渡口的桥板已经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汇合处,也是河东河西河北三个方向往蓝桥埠赶集的必经之地。往日的这个时辰,河西岸总是挤满了人,有抱鹅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妇挎一篮鸡蛋到镇上卖了买盐扯花布的。五尺宽的木板桥不够用,往往还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来回摆渡。可是眼下,这里却空空荡荡,只有一层薄薄的氤氲在河面上飘动。陈墨涵望着宽阔的河面,顿时感伤不已。一夜之间,物是人非,真是恍若梦幻俨然隔世了。

    没有了桥,也没有了船,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在望河兴叹,只见几只船顺流而下,船上的人见岸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便把船靠了过来。船上载的,是一些穿着黄衣裳的兵,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陈墨涵的脸色就变白了——天啦,这是国民党的队伍。

    “快跑——!”陈墨涵一把扯过韩秋云,撒腿就往河湾里跑。岂料在此紧要关头,韩秋云却筛了糠,两条腿好像是赘上了湿柴捆,死沉死沉地拖不动。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

    船上的人跳上岸来,一边追赶一边喊叫,还噼里啪啦地拉枪栓。韩秋云被陈墨涵拽得跌跌撞撞,脚下绊了一块石坎,嘴里惨叫一声娘,一头栽进河边的芦苇丛里。

    黄军装们围了上来,其中有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军官,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墨涵这当口心里也是噗噗乱跳,竭力保持表面镇静,打起精神回答:“东洋鬼子打进了蓝桥埠,我们两个是跑反的。”

    “跑——反?”军官模样的人似乎不大相信,说:“蓝桥埠昨天都烧了,你们该往河东走,怎么走到这里啦?再往前走就是梅岭了,你们知道吗?”

    陈墨涵见这几个官兵虽然严厉,但是还没有开枪的意思,稍微放了心,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吧。“我们就是要去梅岭。”

    军官有些意外,问道:“梅岭住的是八路军的游击队,你们知道吗?”

    陈墨涵坦然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也在那里,我就是去找王先生的。”

    正在说话之间,河中心的船上有人喊话:“张营长,团座让你把人带过来。”

    军官模样的人一挥手,几个荷枪的士兵便拥过来,推推搡搡地押着陈墨涵和韩秋云上了一条大船。

    工夫不大,一个士兵从船舱里钻出来,挑开了布帘,随后跟出来一个高挑个儿军官。军官戴大沿帽,穿毛料军服,约莫有三十多岁年纪,方正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上还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迈出舱门后,这位军官就不走了,一只手拇指卡在腰间的宽牛皮带上,另一只手五指并拢举在胸前,稍微分开两腿,很稳地站在不断摇晃的船板上,目光平平地上下移动,冷冰冰地看着陈墨涵和韩秋云。

    这个军官的作派把陈墨涵镇住了。好家伙,真是一派将者风范啊。其实陈墨涵也知道,凹凸山国民党军队最大的官儿就是上校团长刘汉英,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陈墨涵猜对了,此人正是刘汉英。那位张营长上去报告:“团座,他们说是从蓝桥埠跑反出来的,要去梅岭。”

    刘汉英“唔”了一声,把两个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冷冷地问道:“你们是要到梅岭去吗?”

    陈墨涵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长官。”

    “梅岭有你们的熟悉的人吗?”刘汉英又问,声音更冷了。

    陈墨涵揣摸不透这位团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如实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在梅岭,我们有约在先。”

    刘汉英取下手套,在手背上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陈墨涵和韩秋云,扭头对张营长吩咐:“拉远点——毙了。”

    陈墨涵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个大活人,一没偷二没抢,怎么说毙了就毙了呢?到梅岭投奔八路,也是参加抗日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毙了,不是草菅人命么?再转过脸去看韩秋云,早已经吓得脸色如土筛糠成团了。

    尽管自己一条魂魄也已经吓飞了一大半,但是陈墨涵觉得在此生死关头不能坍下读书人的脊梁,于是提一股虚劲,斗起胆子说:“且——慢。敢问长官,我们犯了何罪?”

    刘汉英说完话,本来已经准备进舱门了,听见陈墨涵的质问,转过身来,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有点诧异地看了陈墨涵一眼,说:“噫——你好像还有点胆量?”

    陈墨涵琢磨,事到如今反正是豁出去了,便挺了挺腰杆,一脸正气地说:“我们从军抗战无罪,毫无被杀道理。刘团长乃抗日军官,滥杀无辜必陷于不义,愧对国人的将是刘团长。我们虽死不耻,有何惧哉!”

    刘汉英一怔,耸耸鼻子,像是在嗅着什么东西,随即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秀才,不是庸才,看来是喝过红墨水的。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们不是日军的奸细呢?”

    陈墨涵不卑不亢地反问道:“长官又有什么依据说我们是日军的奸细呢?”

    刘汉英的眉头跳了跳,揪着手套擦了几下手,又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军官,问道:“你们说呢,毙——还是不毙?”

    这时候站出来一个独眼军官,挺了挺身板说:“团座,国难当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把这个秀才交给我吧。”

    刘汉英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说:“也好,让他到补充营里当一名学兵。但是,得严加防范,这个人的脑子里有点共产党的味道,一旦发现有不轨行为,就地枪毙。”

    说完,又扭头对旁边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军官说:“既然不杀,那就都不杀,这个小女子交给你了,在战地服务队加一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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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五天以后,刘汉英的七百人马在凹凸山北侧的舒霍埠汇齐了。有从水路来的,也有从山路来的,还有几十号人已经被日军俘虏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杨庭辉的部队打了伏击,这几十号人也逃了回来。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镇,四周峰峦叠错,山谷溪流交汇,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积累的树叶沤烂成泥,形同沼泽,阴森森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确是一块可供残兵败将休生养息的天然妙地。长官部对刘汉英特别交待,日军自中国军队发起平型关战役以来,报复心切,其焰正炽。长官部要刘汉英注意保存实力,避敌锋芒,暂不出战。八路军捅的马蜂窝,让八路军去对付好了。国军宜在凹凸山站稳脚跟,扩大队伍。刘汉英的顶头上司师长方阜阳甚至断言,只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队伍,日军没有上万兵力,断然不敢贸然进犯,向前推进也只能绕道而行。

    这时候,刘汉英就不再是国军第二四六团团长了,在舒霍埠安稳营盘之后,他就一跃而成了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少将旅长兼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派出十几路人马,到周围十数个县境收罗散兵游勇,并且联络各县原政府公务人员,建立区乡保甲,抽丁征税。不到一个月,又补充了二千兵员,并在舒霍埠紫云观东边盖了一所速成学校。为了体现重视教育,刘汉英自兼校长,从凹凸山区近百个集镇选拔优秀男女少年前来就读,免费提供膳宿。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姓多征点捐税也就什么都有了。

    从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个乌龙集,从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区西部边缘。乌龙集南头有几幢灰墙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因为惧怕日军逼近,族长倚仗有钱,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祠堂基本闲着不用,刘汉英手下独眼军官的七十九大队便驻扎在这里。

    几天之后,陈墨涵从老兵的嘴里知道,这个七十九大队原先并不是刘汉英的部队,而是前不久在东条山事变中被蒋文肇的部队击溃后收编过来的,本来是一个团的建制,团长就是那个救他一命的独眼军官石云彪。副团长名叫莫干山,是东条山事变主将、原第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的贴身警卫。

    在所谓的东条山事变中,由于蒋文肇等部队的大举围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级将领战死,一万多部队溃同流沙。石云彪和莫干山等人为了顾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蒋文肇指令手下师长方阜阳负责整肃。后来因为日军向华东后方进逼,战事吃紧,方阜阳才把石云彪残部编入刘汉英团,降格为大队,石云彪降级当了大队长,莫干山当了副大队长。其余赵无妨、李三元、潘众兴等几个营长均降为中队长。

    对于七十九大队以上经历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蒋文肇、方阜阳和刘汉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马的陈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没有从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和丝毫的不满和委屈。他们的脸色都是铁板一块,对他们的经历讳莫如深。陈墨涵从他们那里所领教的是对肉体和意志极尽鞭挞的训练。

    这是晌午。太阳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无情地烤灼着山峦,无数尖利烫热的钢针穿透了没有云层的三伏天空,无遮无拦地扎进了学兵陈墨涵的肌肤,又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堆积在毛孔的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红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视粗鲁而极其珍惜面子的陈墨涵也难保读书人的礼教了,常常在心里恨恨地骂娘。他娘的实在不是个滋味,真正是斯文扫地。

    大队长过来了。

    独眼大队长一步一顿,步伐沉稳有力,咄咄逼人。厚重的皮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声响,透过地皮,从一个地方渗到另一个地方,又从脚心传到陈墨涵的心肺处。

    陈墨涵惧怕这节奏分明一声重过一声的脚步,他尤其厌恶跟在大队长身后的那条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显然也是被炎热烤灼得心烦意乱,一双圆乎乎的小眼睛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不时低下头,鼻子贴着地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狗的毛躁好动同大队长的威严板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独眼大队长也是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脚登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站在那儿,任凭汗水湿透全身,也定然纹丝不动。只要操练场上还有一个兵,大队长就不会离开操练场。

    陈墨涵听老兵们说,大队长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军人世家,曾就读于磁县讲武堂,后来又就读于保定陆军学校,少年时自以为是军中骄子,必定能够成为栋梁之材,故骄矜自负,诸多同僚在他眼里如同草木。此公与人相处不苟言笑,笃奉守时、守信和苦读之军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长之忠,子龙之勇,翼德之猛,每战必定督部勇猛拼杀。前几年全面抗战还没有开始,日本先遣特务机关派出浪人潜入华北腹地制造事端,一个浪人团伙跟七十九军的一个营打起来了,石云彪时任连长,因防御阵地被敌突破,率残部同倭寇展开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破,战后在医院里摘了眼珠子。

    没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往在几丈开外就能洞悉学兵陈墨涵的小把戏——譬如那双在肥大的军裤筒里稍微打弯的膝盖。

    同独眼大队长一样令人望而生畏的,还有那只幽灵一般跟在石云彪身后的白狗。本来,有一个阴冷深沉的独眼大队长,就已经让学兵们心惊肉跳了,那只独眼防不胜防,再加上两只狗眼,学兵们绝对不敢半分偷懒了。那只狗像是受过专门训练,既能揣摩主人的喜怒,也能窥伺学兵们的隐私,谁要是在训练中偷奸耍滑,或者是在向右转向后转转错了方向,或者是在开步走中走错了步子,它就会嗷的一声大叫,然后猛扑过去。

    当真是狗仗人势。它并不咬人,它只是冲着你呜哇乱叫,你越是担心,它就越是叫得凶,直到石云彪把他的那只独眼调整过来,盯住了你的那只犯了错误的腿脚,它才会悻悻住嘴,得意地摇摇尾巴,蹭蹭主人的腿,一副得意洋洋邀功讨赏的样子。

    往下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有几个学兵曾经暗中发狠,要把这只可恶的狗弄到锅里去,但是,阴谋尚未实施便自动流产了——没有谁当真敢去翻独眼大队长的眼皮子。

    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很有来历的。知情的老兵说,它原来是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夫人的宠物,在东条山事变中,武培梅将军曾经将一封密信绑在它的脖子上,它于枪林弹雨之中冲出重重包围,将密信送到舒独山,经由石云彪之手,呈交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陈上将,从而为保存七十九军残部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这只狗是怎样回到七十九大队、并且成为石云彪主要助手之一的,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了。显然,这只狗是七十九军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培梅将军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将作为一个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屈的精神。

    有着这样不凡历史的狗,谁敢下手?

    在陈墨涵的印象中,石云彪的脸色永远是阴沉的,这张阴沉的脸也似乎永远晃动在七十九大队的训练场上。而惟有操课间隙,石云彪与狗独处时,那张阴沉的脸才会稍微放松,掠过一丝温情。那一短暂时刻的大队长,仿佛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会伸出坚硬的手臂怜爱地抚摸身边的狗。狗呢,此时也是极其乖顺,静卧在侧,歪起脑袋,目光里充溢着甜蜜的满足。

    每当这个时候,陈墨涵又会蓦然心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貌似凶狠的大队长其实很可怜,甚至包括那只经常穷凶极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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