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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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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36:40 | 只看该作者
  几天后,保密局内一些原戴雨农手下的中层官员接连消失。那些平素被人谈虎色变的高官显贵,如今已是人人自危,纷纷揣摩下一个能否会轮到自己。在钱溢飞看来,保密局这一高层人士的变动,与其说是防范共党,到不如说是借共党之名铲除异己。权力这东西,亘古以来就是放血的手术刀。

  躲进中美合作所之前,钱溢飞决定回一趟“留香苑”,那里有宝儿和老卢的遗物。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人均已不在,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让他们的遗物流落风尘。不过宝儿原先的屋子在半个月前,被个叫“周云”的姑娘住了。她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没有人知道,就连老鸨也支支吾吾不肯说。“难道她没有卖身契?呵呵!会这么巧?”一个并不显山露水的女人,彻底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便毫不犹豫向老鸨点了这位姑娘。结果耐心等待近2个小时后,那个叫周云的姑娘这才抛投露面,姗姗来迟。

  “留香苑的姑娘架子越来越大,今后想见你一面,是不是应该叫‘请’。”

  周云一撩鹅黄旗袍的下摆,袅袅婷婷斜靠在竹椅上坐下,清澈明亮的凤目不嗔不怒,脉脉注视着钱溢飞,修长浑圆裹着玻璃丝袜的双腿,紧紧拢向一旁。

  “你对留香苑的规矩似乎不太熟悉,‘开水煮王八’在这里并不适用,姑娘如此怠慢客人是要挨打的。”

  “那你舍不舍得打我?”周云嗔笑道。

  摇摇头,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

  “回答我的话这么难么?”

  “你怎问起我来了?呵呵!到底是你嫖我,还是我嫖你?”

  “让我不满意的客人我有权不接,这是我和妈妈订的契约。”

  “据我所知,留香苑的老鸨可没那么好说话,能让她接受条件的人,绝对不是一般人。”

  “那么,你瞧我像是一般人么?”

  “的确不一般,和其他姑娘比,你的脸皮比较厚,仅此而已。”

  挥动粉拳,在钱溢飞肋下掖了掖,弄得钱溢飞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周云来了脾气,“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告诉你,我对你很失望。”

  “你对钱失望么?”

  “我接客是为了钱,可我不会因为钱去接客。”

  “有性格,有脾气!”一挑大拇指,钱溢飞赞道,“凭此一点,想不对你高看都不行。周云,你是我见过的,最率性的风尘女子。”

  “你是我在留香苑接的第一位客人,但愿也是最后一位。”浅浅一声低笑,随着高跟鞋在地板上 “喀喀” 愉悦的摩擦音,周云走到钱溢飞床前,就势倚在他身边。若非知晓她“姑娘”的身份,钱溢飞几乎怀疑这国色天香的女人,就是那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我该如何称呼您?”

  “叫我六哥。”

  “六哥,我够上您的眼吗?”

  “我觉得你好像在勾引我,如果不是没找到尾巴,我还真以为你是头小狐狸……”

  “六哥……”周云的嗓音腻得发甜,波浪式的秀发搭在钱溢飞肩头,一股清香隐隐飘进他鼻子……

  两个人在床上相拥而眠,周云将香汗淋漓的娇靥,轻轻枕在钱溢飞那满是伤疤的胸膛上。“一、二、三、四……”

  “你数什么哪?”

  “伤疤,看你究竟有多少道伤疤。”

  “这有什么好看?不觉得吓人吗?”仰起头在周云耳畔轻轻一吻,不由自主掩掩胸前的被子。

  “这些都是打小鬼子留下的?”周云葱管般的手指,在伤疤上划着圈儿。

  “有些是,有些不是,但大部分都是鬼子留下的。不过……给我弄出伤疤的鬼子都吃了阎王饭。”

  “那六哥岂不是抗日英雄?”

  “英雄都没啥好下场,所以,你大可不必当我是英雄。”

  “六哥真会说笑。我家里有不少人被小鬼子害了,六哥既然打过鬼子,那就是替我报过仇,算是我的恩人。”

  “这么说,你是欠了我的人情喽?呵呵!六哥的债可是利滚利,当心这辈子还不清。”

  “那我要是不还呢?”周云俏皮地仰起头,瞧向钱溢飞的横波中,浓情蜜意销魂蚀骨。

  “当然,你不还……呵呵!我也不可能上法院告你。咦?不会吧?你这样子好像是看上了我。”

  “错!”周云扬起小手,在钱溢飞胸膛轻轻一拍,“我这是在勾引你。”

  “荣幸!荣幸之至,呵呵!”

  “我觉得你的笑很古怪,说,心里想什么?”

  “你呀!多心了不是?”钱溢飞忍不住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我这是感慨。多年来,在我眼里的人不论男女,身上只有眼泪,就好像在中华民国,这眼泪永远都流不完似的。咦?你怎么不说话?”

  “六哥……”微微合上星眸,周云呢喃着,燕语莺声,“我不管什么民国,只想着你对我的好……”

  此地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六哥……”周云轻启朱唇,再次呢喃一声,“我心里有团火……”

  “嘘……”钱溢飞竖起食指,悄悄贴在嘴边。

  “六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和我在一起居然也能溜号?”

  摇摇头,钱溢飞将目光投向树影斑驳的窗外,关闭台灯,轻轻的,将手指插入枕下……

  “到底怎么啦?”周云随他目光望去,嘴里不由自主地哀怨,“你这人可真够古怪,连睡觉都要在枕下藏枪,就不怕伤着……啊!”花容骤然失色,她那惊恐的大眼,死死盯住顶在额头上的手枪……

  “六哥……”周云的声音有些颤,就在这时,钱溢飞将她一把扳开,橘红的曳光从发间急速掠过……

  火药的爆炸声震得周云浑身战栗,她瞪着惊怵大眼,死死捂住殷红的小嘴……目光所及之处,子弹穿透窗纸,血迹将窗棱喷得点点驳驳,一根从窗外伸进的迷烟竹管,翻滚着弹跳落地……“这世界还有对妓女采花的淫贼吗?不会都穷到这份儿上吧?”周云正在胡思乱想,钱溢飞擎着勃朗宁手枪掠至门前,枪口在青烟缭绕中迅速跳动,两名胸前涌动鲜血的黑衣壮汉,扑开木门直挺挺栽进香艳浓浓的卧室……

  一声尖叫破空而起,凹凸有致的身躯剧烈抽动,周云再也忍耐不住,两行清泪如雨打芭蕉,尽情泼落在鸳鸯戏水的鸾枕上……

  钱溢飞将目光从周云身上一掠而过,在她呜咽不止的啜泣中,划起尖锐破空音的子弹,穿屋过檩,随着“哗啦”的瓦片碎裂,一个手持炸药的汉子重重砸落在地。

  “敢和老子玩邪的?”钱溢飞咬牙切齿,挥手又是两枪,将血泊中不停抽搐的汉子,打得血肉横飞。

  “妈呀……”周云的脑子一片空白,从小到大素未谋面的母亲,不知不觉被她“请”了出来。她颤抖、惊怵、绝望、无助,恨不得将自己缩紧一团钻进地缝。

  “你还行,”钱溢飞再次将她拥在怀中,低声慰抚道,“见到这场面居然没尿,说明你很有种。”

  神志错乱的周云,张开青白翼动的嘴唇狠狠咬在他肩上……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在钱溢飞头脑中,突然产生一种不想放手的感觉。瞧瞧怀中如若惊兔的佳人,目光逐渐转移到一根由她挣脱下来的长发上……

  呆呆望着钱溢飞,周云说不出心中是些什么滋味。这惊心动魄的一晚,好似峰回路转,有着久旱沐雨般的欢愉,也有生不如死的绝望和颤栗。“他们……他们还会来吗?”周云的呼吸有些粗重。

  “这问题问得有水平,”钱溢飞促狭地笑道,“他们很快就会回答你。”

  的确,很快便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天亮后,打发掉纠缠一宿的无能警察,伺候着送走了钱溢飞,周云捏着手帕悻悻叹口气,随即一拧身径直穿屋过堂,面对后院中毕恭毕敬守候的茶壶,她熟视无睹,自己找张椅子一声不吭愤然坐下。

  “小姐,我们……”

  “我差点被干掉!”周云怒不可遏,扬手将茶杯狠狠摔落在地。碎瓷片刮破茶壶的额头,他不敢呼痛,也不敢擦拭滴落的血迹。

  “哼哼!你们都长了能耐,看来我这里是装不下你们,个个都想奔高枝儿了!”

  “小姐,冤枉啊!”

  “说!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叫你们冒然行动?”

  “我正想向您禀报这件事,昨晚的刺客,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你当我这眼睛揉沙子吗?”

  “真的不是,”茶壶以头杵地,哀声说道,“不信您查查别动队,弟兄们可都一个不少。”

  “哦?”

  “这决不是咱们干的,我发誓,没听说有谁接到过行动命令,会不会……”

  “你是说……共产党?”

  “很有可能,”茶壶咽咽粘稠的唾液,提心吊胆地周旋,“恨他的人又不只咱们,现在这节骨眼儿,也犯不着为他和二处失和不是?再说了,就是调查‘鬼子六’也没必要节外生枝吧?”

  “你起来说话,”周云面色一缓,示意茶壶给她续上水。

  “谁知道这些赤色分子发什么疯?他们眼睛一红,什么事儿干不出?杀个不相干的人算什么?更何况一个婊……”瞥瞥周云那异常嗔怒的脸色,茶壶赶紧给自己来个嘴巴,“瞧我这张破嘴,该打!该打!”

  “好啦!”周云不耐烦地皱皱眉,“你把力气省省,待会儿二处来人,可要小心应承。”

  “放心吧小姐!咱和那群混蛋打交道又不是一天两天,准保叫他们不知爹妈姓啥!”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胡扯些什么?”周云将茶杯重重一礅,厉声喝道,“别小瞧那群混蛋,正事他们不干,麻烦肯定少不了。告诉你手下的弟兄,必要时能躲即躲,万不得已,千万别和二处发生正面冲突。”

  “是……”

  “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小姐,那个……呵呵!我是说,您真要接近那‘鬼子六’?难道……他对你的身份不产生怀疑?”

  “恐怕……他已经怀疑了……”周云叹口气,事到如今,她只能把问题往最坏的地步去打算,“可这是我的工作,没有选择,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我也必须追上去和他周旋到底。”

  “我明白。”

  “关于钱老六,依我看,还是交由我对付比较妥当……咦?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我天生就是这笑脸模样,否则……呵呵!会被恩客骂的。”

  “算你会狡辩,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敢轻举妄动,坏我好事儿,那么这辈子,就别打算再回机关。”

  “啊?”

  “就在这儿当一辈子妓院茶壶!”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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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35:45 | 只看该作者
  不得不说,钱溢飞这招实在是过于缺德,被保密局逮捕的二百多名女生中,有些和作战部队并无太大关系,但是架不住严刑拷打和语言暗示,最后纷纷和某些并不相识的军官“挂上了钩”。更有甚者,有些特务出自私人龌龊心理,趁机收敛横财大占便宜,将许多在抗日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部队,搅得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钱溢飞对X解放区附近的国军倒是情有独钟,在他间接授意下,一些平素牢骚满腹的中上级军官相继落马,不是失踪便是“体面”复员。对于保密局这种倒行逆施的行为,许多含冤受屈的国军将士义愤填膺,不但联名上书国防部,甚至干脆举着蒋中正的戎装像,跪在南京总统府门前号啕大哭。听者有心闻者泣血,一字一泪请求老总统给他们这些老兵留条生路。

  蒋中正坐不住了,马上找来毛齐五和老郑,不容分说先劈头盖脸骂了几个小时,再一询问端由,结果毛病出在杨旭东的特别行动队。可杨旭东呢?他也委屈,当着一脸铁青的毛齐五,指着名单上的几个人问道:“这可都是共产党吧?”

  毛齐五点点头,心说,你就是我活祖宗。

  “她们在被捕前,不但和国军将领攀亲戚,而且私下还和某些军官交往过密。至于他们说什么干什么我不知道,局座,按照规矩,该不该进行调查?”

  刹那间,马齐五想到了自杀。

  “哼哼!连屁股上的屎都没擦干净,还好意思叫天屈?”

  “可见面吃顿饭,总不能说他们就是背叛党国吧?”

  “局座,这话谁敢跟委员长去说?”

  可怜一个堂堂的保密局副局长,就这样抱着被子难过了半宿。

  国民党这边儿,罗圈架是打不完了,而共产党那边儿,却突然琢磨过味来。X军区司令员周云鹏,盯着地图瞧瞧机要室刚刚送来的截获密电,疑惑着向余万里问道:“老余啊!这不对呀?国民党第A军原来在西北布防,它的军长、参谋长怎么跑到东边被解职啦?而且还是咱突围的主攻方向?”

  “是啊!这几个家伙就是想当俘虏,也不至于这么勤快吧?国民党到底想玩什么把戏?”余万里比他这司令员还要糊涂。

  “电文中说,这几个人有‘通共’嫌疑?我看不会吧!他们能跟咱穿一条裤子?”

  “先别管那个,老周,没听说大战将至还有将官敢擅离职守的,难道……天哪!不会是A军就秘密埋伏在咱们主攻方向吧?”说完这句话,余万里惊得连左右脚都快分不清了。

  “不行!赶紧派人侦察,迅速修改作战计划!”擦擦满脑门的凉汗,周云鹏喘着粗气嘀咕道,“几万人哪!几万条命可都捏在我手里啊……”

  十几天后,当钱溢飞从报纸上看到周云鹏部率众突围的消息时,中原大地已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1946年6月,国民政府终于按耐不住向中共发动全面进攻,至此在中华民族历史上,一场空前的手足相残悲剧,被再次拉开了帷幕。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念罢这首词,满面忧郁的杨旭东,拽出一份文件递给钱溢飞,“说句不恭敬的话,现在的共产党,做梦都诅咒能毒死您。”

  瞥一眼文件上“就地击毙,格杀勿论”那八个大字,钱溢飞暗自一咬牙,随即叫杨旭东马上去打酒,说是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六哥,你现在很危险,对共产党来说,你相当于又添了一笔血债。”

  “评价一个情报员是否优秀,要看对手嫉恨他的程度,感谢共产党!感谢!”说这话时,钱溢飞是无比的欣慰,仿佛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可当杨旭东一走出房门,从门缝旁收回耳朵的他,捧着同样是“就地击毙,格杀勿论”那八个字,眼圈却红了……

  毛齐五和老郑都怕了这惹是生非的“鬼子六”,明知道“杨旭东事件”是他在背后使坏,可谁拿他都没办法。不仅没办法,而且还得求爷爷告奶奶请他老人家“高抬贵手”,在老头子面前给自己留条活路。

  “不行,共产党要杀我,我总不能把脑袋送过去吧?现在要找活路的是我,弄反了吧你们?”“鬼子六”轻飘飘的一句话,令保密局两位大员的牙,足足疼了三天。

  “该如何安顿这瘟神呢?唉!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对气候变化最为敏感的风湿老郑,根据自己的利弊得失,不得不静下心,慎重考虑起钱溢飞的处境。“共党对老六是欲除之而后快,可我们内部呢?难道保密局就是铁板一块吗?”仔细想想,他认为长此以往,不但老六处境不妙,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总陪人家吃瓜落的日子,他过够了。“不行就把他除掉?”照照镜子摇摇头,怎么看老郑都觉得自己没那挨黑枪的面相,“看来老六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他不能死。毛齐五手下有不少是他带出来的,只要老六在,那毛齐五就不敢恣意妄为,一把钥匙一把锁,我怎能不给这把锁配上钥匙?”

  与此同时,毛齐五也在考虑这问题:“对老六忠心的人太多,我现在根基未稳,这家伙存在一天都是个麻烦,该怎么办呢……嗯?共产党不是要杀他么,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只要以保护为名将他与手下隔离,嘿嘿!没了爪牙的老虎,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向来是明争暗斗相互倾轧的保密局高层,却在这个问题上,无意间达成了默契。不但外人始料不及,就连他们自己在碰头会上提出各自观点后,都惊讶地盯着对方,仿佛瞧见了鬼。

  “今年二处究竟中了什么邪?驴唇还有对上马嘴的时候?”唐纵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暗暗一掐大腿,没错,疼痛感异常强烈。

  既然达成共识,接下来那就好办了,三方一摊牌,都赞成将老六保护起来。“这要是让共党得了手,在座同仁还有何面目去见委员长?”老郑说道,“依我看,最关键的关键,就在于把他放在哪儿,放在什么地方,才能让共党鞭长莫及?”

  “那还用找么?齐五兄负责的中美合作所,不就是最好的去处?我担保在那里,共党绝对掀不起什么风浪”唐纵看看毛齐五的脸色,很遗憾,驴唇又对上了马嘴。

  “嗯!那里倒是最理想,”毛齐五点点头,“有徐百川在一旁帮衬,估计老六也不会太寂寞。”

  “那就这么定了,尽快把他送过去。”老郑一拍板,原本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解决的问题,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了眉目。

  一天后,钱溢飞接到保密局正式调任通知,根据几位大员一致协商,他和曾经风光无限的徐百川一样,也被安插进歌乐山下的中美合作所。

  一切均在他意料中,同时也完全出于计划之外。离开保密局的核心位置,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再想调查“坚冰”,恐怕要势比登天。

  “没把我往死里弄已是满天神佛保佑,还能有什么想不开?”面对前来送行,一脸愤愤不平的杨旭东,钱溢飞反倒显得异常平静,“有时候做人就得想开,无论是上是下,只要自己认为无所谓,就能活得开心。”

  “六哥,难道你甘心任人宰割吗?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几年来,要是没你们这些敢打敢拼的老将,那群混蛋还能逍遥自在玩女人数票子吗?现在可到好,觉得你是绊脚石就一脚踢开,弟兄们可都在为你鸣不平啊!”

  “那还能怎样?绊脚石本来就是被人踢的嘛!没听说离开谁地球就不转了。”钱溢飞不以为然,“你们现在不要把心思都放在打抱不平,应该想着如何鞠躬尽瘁完成党国大业。现在是非常时期,国家积弱百年,再也经不起折腾,与其把心思都用在争名夺利,到不如琢磨琢磨‘振兴中华’这四个字。”

  “我的好六哥呀!您看看党国上下,谁还想什么‘振兴中华’?哪个不是挖空心思搂票子、占房子、弄婊子?我敢说照此下去,不用共产党来打,我们自己到先烂得一塌糊涂。哼哼!党国大业?在某些人眼里,那就是升官发财的敲门砖。”

  “唉……旭东啊!你的思想太偏激了,”钱溢飞叹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小兄弟,“你想在混水里趟出一片天地,唉!难哪!有时候随波逐流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还可以明哲保身。打个比方,众人皆醉我独醒又能怎样?到头来那些醉鬼呕吐的脏东西,凭你的性子,会看在眼里置之不理吗?话又说回来,即便你出手收拾残局,可浑身是铁又能碾出几颗钉?所以啊!保持自己清醒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有人趁火打劫,至少你还能选择逃跑或是救火,不象那些醉鬼,终归要被烧得面目皆非。”

  “六哥……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党国没指望了?好像……好像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乖乖等死?”

  “要不然你还想怎样?”

  “是啊……如果大家都醉了,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能灭掉共党那燃起的熊熊烈焰?唉!倒不如两眼一闭,死个球儿算了。”

  “说怪话没用,关键要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六哥的意思是……”

  “明哲保身!”

  “六哥……我听您的……唉!您要多保重……”

  “好吧!”钱溢飞和他握握手,感慨万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跟随六哥一场,也没什么好送的,”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信封,“这是我给你的举荐信,凭我在军统多年的人脉,若不出意外,老郑应该对你另眼相看。”

  “六哥!”这份厚礼实在过于沉重,捧着信封,杨旭东哆嗦着双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是我的接班人。六哥不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有句话想提醒你:所谓扶上马送一程,该做的六哥已经做了,日后能不能驰骋天地,关键还要看你自己。”

  “六哥……”

  在杨旭东目送下,钱溢飞转身潇洒地走了……他独自一人,从狂风里来,在落叶中孤寂地离去。对于这位深受崇拜的上司,杨旭东有着说不出的感慨,在他看来,一个情报员的巅峰状态如若是孤家寡人落落寡欢,那他真要考虑将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唉……”在风中,杨旭东眺望辽阔的江面,忍不住发出一声悠悠长叹,“选择离开也许是对的,逃避对一个人来说,有时,也不见得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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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35:09 | 只看该作者
  卢运凯牺牲了,钱溢飞和组织的联系被彻底斩断。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他能联系到上级,那份关于突围计划被泄密的情报,也不能通过我党地下组织直接送交解放区。其原因就在于,国民党内部知道这份计划的人屈指可数,隐藏在我方内部的“坚冰”,一旦接到我党地下组织对解放区的警示,则很容易怀疑钱溢飞,从而锁定“风”的人选。

  “我该怎么办?”钱溢飞愁绪万千,向来机警多变的他,头一回真真正正遇上了难题。“数万将士命悬一线,可我偏偏束手无策,唉!老卢啊,你这一走,我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窗外雷雨交加,屋内愁云密布,钱溢飞躺在床上,盯着幔帐,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几乎呼之欲出。绝望之际,他曾想过舍弃自己向中央明码发报,但这么做只能是白白牺牲自己,变相成全了“坚冰”。“这个对手果然厉害,”钱溢飞暗道,“没准他正等我自行露出马脚。哼哼!利用我军情报给我下药,一举两得,让我想回避都难。”从床上弯腰坐起,钱溢飞痛苦地挠挠头,所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此刻的钱溢飞,愁得想自杀。抓起床上的空烟盒,捏一捏又叹息着将它丢到窗外,低头在地上找找,拾起一根还算较长的烟蒂,吹了吹,将它叼在嘴上。“绝对不能与我党接触,应该想想其它渠道。”想法很简单,但具体实施又遇到了难题。既不能让别人感觉到我党获悉情报泄密,与此同时,又必须让我军警觉起来,这就是钱溢飞面临的难题。

  “我军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提高警惕?”想到这里,钱溢飞的手指被烟头烫一下,一个另类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如果刺激包围我军的国民党部队,会有什么连锁反应?”应该说,钱溢飞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来看,绝对是无与伦比的疯狂,历史上,国民党军趁我方大搞政治运动的契机,没少针对性制造麻烦。不过现在,按照钱溢飞的构思,那就是在国民党内部“大搞运动”,会不会也让我军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搞运动需要借口,就如同下药使用药引子一样,没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只能授人于柄。但钱溢飞不怕,屈打成招构陷入狱的事情他没少干,只是这次,他需要把文章做得更加天花乱坠扑朔迷离。“嗯!看来,还得再得罪一次人民群众。”苦笑着,钱溢飞按响电铃,叫进门外的机要秘书。

  “山城共党在近期内有什么动向么?”钱溢飞问道。

  “除去睡觉,他们哪天也没少了折腾。”

  “罢工还是学潮?”

  “根据掌握的规律,他们刚刚闹完罢工,接下来应该是学潮。”

  “现在由谁负责这件事?”

  “情报处杜孝先杜副处长。”

  “那好,你打电话把他叫来。”

  “是!”

  没等秘书走出房门,钱溢飞又叫住了他:“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刚刚调任特别行动队长的杨旭东,身上自然会流露出一种霸气,不过这种霸气要看对谁。一处的人永远处在他视平线以下,而二处,特别是六哥曾经带过的兄弟,一照面,那就是有说有笑,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杜孝先也是在这种氛围下认识的杨旭东。一听说有位什么什么队长要来拜谒,正在毕恭毕敬焚香拜神的他大手一挥,对副官不耐烦地喊道:“叫他在外面等着,老子现在正忙!”

  “他是六哥的兄弟……”副官小心翼翼地提醒。

  杜孝先先是一愣,随后瞪着眼睛,态度从不耐烦马上过渡到气急败坏:“你他妈咋不早说?”

  “自家兄弟还用多说?”副官挺委屈,换句话来讲,若非“一奶同胞”,别说是想见杜孝先,恐怕连他这小鬼,都敢直接挡驾。

  杨旭东也没料到六哥这张“牌”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当他看见倒履相迎的杜孝先,两个人先是互相敬礼,随后杜孝先追问一句“你啥时候跟的六哥?”

  “今年。”

  “我是民国二十八年。”

  两个人立刻便勾肩搭背,亲热得令外人瞠目结舌。

  “都是自家兄弟,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杜孝先又问。

  “给我们行动队补几辆车。”

  “哎?不对呀?你的副手赵简之也是咱自家兄弟,他没告诉你用车不必和我打招呼么?”

  “他是自家兄弟?哎呦!我忘了向他递帖子。”

  “瞧瞧这误会闹的,行了,你一会儿叫人把车开走。对了,上峰叫你我两家联手办案,这回,嘿嘿!可是哥哥我指挥你,老弟莫怪呦!”

  “哪里的话?兄弟间还分什么你我?”

  正在说话间,钱溢飞叼着香烟走进大厅。两个人先是一怔,随即马上立正挺胸目不斜视。

  “都坐吧。”摆摆手,找张椅子自己先坐下,冲副官一点头,“别给我倒茶,我不渴。”

  “六哥,今天您这是……”杜孝先俯下身,毕恭毕敬地问道。

  “两件事!”看看杨旭东,钱溢飞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件:从今往后,你们这些老兄弟要多帮衬旭东。”

  “是!”

  “第二件,共产党想要我的脑袋,可我不想给,你们说该怎么办?”

  相互对视一眼,兄弟二人齐声回道:“唯六哥马首是瞻。”

  对于这种效果,钱老六非常满意,他看看杨旭东,微微一笑:“不是有行动吗?把你们的兄弟都叫来,去吧。”

  一个电话过去,不管正在嫖娼还是在打麻将,纷纷踹了婊子掀了麻将桌,在赵简之有条不紊地调动下,几百名队员于最短时间内,从全市各区一齐集结到情报处大院,弄得当地交通足足中断了半个多小时。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还以为国民政府又和哪国开战了。

  盯着那些威风凛凛,满脸煞气的兄弟,钱溢飞没说话,可一旁的杨旭东,却从这些兄弟的眼神里,看到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崇拜。

  “军人就是军人,看看这素质,一处那些废物和咱们兄弟比……”摇摇头,钱老六弯下腰去,提提鞋跟。

  “请六哥训话!”赵简之大声请示,不料钱溢飞一摆手,说道,“今天我是配角,只听不说。旭东!上峰的任务你都清楚吧?”

  “是!”

  “以往该如何对付闹事儿的共产党,都由我说了算,可今天,我要改改规矩,不发话。旭东!该怎么布置安排,由你决定!”

  “多谢六哥赏识!”一转身,杨旭东瞧瞧众人,那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再版的六哥。

  杜孝先心中暗道:“这小子不简单哪?看这样子,六哥是选他做传灯人了。”

  “弟兄们!”杨旭东提提中气,“不是我们想找共党的麻烦,而是他们非要和咱过不去!怎么办?一个字——‘抓’!不过这次,要注意个分寸。一处喜欢‘打黑枪’、‘搞暗杀’,那是他们的事儿,而我们必须讲究个方式方法,这脸嘛!该要还是要地。”

  赵简之也在暗自点头。六哥带出的兄弟有个共性:对一处非但没什么好感,而且还恨不得踹上一脚。待杨旭东此番言论一出,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心里找到感情交融的共同点。

  “关于这次行动,我只提三点要求,”杨旭东厉声说道,“第一,如果没被人识破,混在学生队伍当中的兄弟,必须高喊‘打倒南京国民政府,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这样就为政府定性运动,创造了政治条件;第二,一旦看到军警包围,喊口号的兄弟马上制造混乱,我不管你找什么借口打谁骂谁,只要能见到血,为我们进一步抓人创造法律依据,那就是首功一件;第三,混在学生队伍中的兄弟,万一被别人识破身份,那就只能承认你是一处的人,原因我不说了,相信大家都能明白。怎么样,还有没有问题?”

  点点头,杜孝先心说:“这小子不是一般的阴。嗯!米饭我们吃,黑锅一处背,好主意。呵呵……”看看含笑不语的钱溢飞,杜孝先有着说不出的崇拜,看来六哥相人的眼光……三个字:高!高!高!

  对于杨旭东此次表现,钱溢飞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人群散去后,拍拍杨旭东的肩膀,说了句:“你办事,我放心。”

  山城是座文化气息浓郁的城市,八年抗战中,它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自由和尊严,付出了巨大牺牲。而山城人民又是革命的象征,他们在政治高压面前不会选择默默忍受,反而以此起彼伏的反抗斗争,令当局对它们不敢掉以轻心。刚刚结束的“一二.一”运动,还未淡出人们的话题,另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群众运动,又在酝酿中悄露端倪。

  钱溢飞之所以把心思关注在群众运动,是因为他知道在每次运动背后,都离不开共产党员的身影,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利用所需条件,达到自己期盼的目的。

  5月末,山城各中学掀起反对政府将高中毕业生进行“集训”的斗争。山城市女中全体毕业生发表反对“集训”的呼吁电并希望“社会各界舆论支援”。6月2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指出:“不停止集训,必自食恶果”,表示支持学生反集训斗争。6月9日,山城市一中、市女中、同文中学、文德中学等校发表“告中学同学书”,号召团结起来,反对集训。在社会各界舆论的支援下,由国民党保密局参与并主抓的“集训”计划,被迫流产中断。于是,一场以报复为主的政治阴谋,也就此拉开帷幕。

  拘捕过程钱溢飞并未参与,他也知道做这种缺德事肯定会折寿,但杨旭东没有选择,他是宁愿折寿也要稳定党国这点得之不易的基业。将一副带血的眼镜交给钱溢飞,他愤愤说道:“果然有共党介入,这帮混蛋,为了争权夺利,唯恐天下不乱!”

  “学生的背景都查过吗?”

  “您还别说,个个都有后台,否则也上不起这个学。”

  “有没有背景牵扯到军方的?”

  “很多,大多是女学生,不是谁家的未婚妻,就是未过门的姨太太。这可到好,上一代信奉‘三民主义’,而下一代都成了‘布尔什维克’?唉!不知‘三青团’那帮人,天天都在干什么吃?”杨旭东很恼火,也很被动。曾经也是热血青年的他,在会场上被个女生指着鼻子教训:“你可以抓我,但你阻止不了我的思想,阻止不了中国人民需要民主、自由的决心!我做好了家破人亡的准备,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死后有谁来接替我未竟的事业!”转身迈上高台,她挺起羸弱的胸膛振臂一挥,高声呐喊道:“有谁?!!”

  千百万人举起手臂,几百名孤零零的特务,显得是那样单薄、无助。曾几何时,作为热血青年的杨旭东,也积极投身于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和自由平等流过血、坐过牢。可今天,当年的热血青年,却让同为自由、平等而奔走疾呼的学弟学妹们流了血、送了命,呵呵!真不知是上天在捉弄杨旭东,还是杨旭东调戏了上天。

  “干我们这行的,”钱溢飞淡淡说道,“心里装着国家就行,老百姓与你无关。”

  “六哥,我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快分不清了。”

  “呵呵!你这才哪到哪?我从干上这行儿那天起,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有这个信念,往后的日子,你根本熬不住。”

  叹口气,摇摇头,杨旭东苦笑着将话题岔开:“六哥,你这么关心军方背景,是不是怕作战部队混进了共产党?”

  “不错,打仗虽是军队的事情,可对付共产党却是我们的责任,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疏忽,造成国军在军事上不该有的被动。”

  “如果某些人仅是有嫌疑,那临阵换将可是兵家大忌。”

  “一查到底!宁肯触犯大忌,也决不能心慈手软,否则被共党钻了空子,其后果可不仅是兵败如山哪!”

  “六哥,我明白了,您就吩咐该怎么办吧!”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撬开这些共党嫌犯的嘴巴,然后按图索骥,在一线部队,给我一个一个地抓!”瞧瞧面部肌肉直哆嗦的杨旭东,钱溢飞平静地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是可别过火,别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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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32:42 | 只看该作者
  和杨旭东分别后,刚刚回到下榻的钱溢飞便接到通知:明天与毛齐五共同会审卢运凯。从那一刻起,他便永久落下失眠的毛病。漫长的一夜被惆怅煎熬得支离破碎,他在痛苦中艰难地辗转反侧。忘记老卢,忘掉共事多年的老战友,这是眼下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但这种任务,却是一种致命的摧残。

  经过一宿漫长的心理准备,最后照着镜子,他终于找回那冷血的表情,“老卢……我真的无能为力了……真的……如果有来生,我会还上你这个人情……”面目逐渐狰狞,但心中却痛苦万分,好似一把钢锯正在来回扯动。

  牢门在铁锈的呻吟声中被推开,强烈的阳光刺得卢运凯睁不开眼。他抬手遮遮双目,不料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随后来者将他粗鲁地拖出门外。

  刑讯室内热浪朝天,熊熊烈焰将每张面目烤得油汗四溢。钱溢飞坐在毛齐五身边,一个吸着纸烟,一个流着汗,谁都没说话,明显的面合心不合。

  打手将卢运凯扔到电椅上,锁紧四肢后,冲毛、钱二人点点头。

  “卢先生,你是怎么认识这位钱先生的?”毛齐五掏出手帕抹抹嘴,冰冷的询问从绢帕后,一丝一缕准确无误灌进卢运凯的耳朵。

  卢运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最关心的,就是如何保住钱溢飞。某些人肯定想利用自己来打压老钱,这不用考虑,他用脚趾都能猜到,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们究竟想如何利用自己?从被捕到现在,卢运凯始终未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但他承认与否并不最要,只要他有这个嫌疑那就足够了。而保密局中的某些人,所需要的,恰恰也就是这个“嫌疑”。

  “他找我看过病。”

  “那你有没有主动找过他?”

  “当然,不只找过,我们还挺熟。”

  “很熟?你们熟到什么程度?”

  “知无不谈,比如说,他和手下哪个女人上过床?哪个最有女人味……”一记电闪雷鸣的巴掌,将卢运凯的头抽成九十度转角。

  毛齐五摆摆手,制止打手的粗鲁。虽然他对卢运凯的“女人经”并不感兴趣,但只要他开口说话,就是个很好的楔入点。“他还对你说过什么?”

  “还说……噢!对了!还说想跟我弄点药,他最近总觉得自己有点腰酸背痛……”

  微微一笑,毛齐五不得不打断他:“你是共产党么?”

  “我?你说呢?”

  叹口气,毛齐五瞧瞧一脸苦笑的钱溢飞,再次向卢运凯发问:“那么你觉得,他是不是共产党?想好了再说,免得我们浪费时间。”

  “他?”卢运凯打量一下满屋子的刑具,沉吟片刻,突然大声说道,“他就是共产党!”

  “嗯?”整间屋子的人全愣了。毛齐五看看怒容满面的钱溢飞,又不可置信地瞧瞧卢运凯,暗道:“这姓卢的倒挺配合呀?”

  杨旭东低头吸着纸烟,时不时向卢运凯阴霾地瞥上两眼,瘆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浓浓的杀机。

  “那好,你就说说他是共产党的依据吧!”毛齐五抓过钱溢飞面前的纸烟,身体向椅背一靠,手指轻松弹动着ZIPPO打火机。

  “这个……”

  “还用考虑吗?”

  “他给过我一份情报。”

  “什么情报?”

  “国民党要打八路的情报!”

  “什么时间给你的?是不是他亲手给你的?”

  “半个月前……对!是半个月前!他去‘济世堂’亲手给我的……”

  “半个月前?是哪一天?”

  “我被捕的前一天。”卢运凯没再犹豫,脱口而出。

  “放你X个屁!”杨旭东将烟头摔在地上,抬脚使劲一碾,恶狠狠骂道,“你说的那天,六哥根本不在山城,他上哪儿给你情报?看来你这混蛋存心没安好心眼儿!”

  “噢!那是我记错了,可能是一个月前……”

  “可能?”

  “不不!肯定!肯定是一个月前……”

  钱溢飞欲哭无泪。老卢目前的表现足已说明了一切:那就是利用漏洞百出的口供,来诱导敌人相信他有意拖自己下水。“老卢啊老卢!你这是想用命来保全我呀!”心中在流泪,可表面上又要绝对地义愤填膺,常人无法做到的事情,钱溢飞不但要做,而且还要做得更加彻底。咬着牙,手指点着卢运凯,扭头向毛齐五怒道:“我一个月前到底在哪儿你知道吧?”

  “老六,我理解你心情,这小子明显是在胡说八道。”将打火机丢在桌面,毛齐五苦笑道,“你外出公干这是绝密,若非戴老板生前和老郑打过招呼,就连一些高层都不知道,这小子又能晓得什么?他本想拖你下水,可偏偏露在这一招上。”

  “我记错了行不行?行不行!”卢运凯把脖子一梗,干脆耍起无赖,“再说,他送我的情报不会有假吧?难道国民党不想消灭八路?”

  “消灭八路?哼哼!”一声冷笑,钱溢飞从牙缝中森森挤出几个字,“你可要想好,是这份情报吗?”

  “没错!”

  “那这份情报在哪儿?”

  “我……我……”一咬牙,卢运凯大声说道,“转呈上级了!”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喽?”

  “是又能怎样?总之,这份情报你赖不掉吧?”

  “那……有关这份情报的内容,你看过没有?”

  “当然看过,国民党要打八路嘛!”

  “国军什么时候打八路?”

  “这……”

  “你既然知道国军要打八路,可又说不出进攻时间,那这份情报你到底是没看过,还是根本就不存在?”

  “这……”

  转过身,再次看看毛齐五,钱溢飞悲愤地问道:“局座,一个月前,您知道国军什么时候打八路吗?”

  摇摇头,毛齐五一脸尴尬:“除了委员长和国防部那几个人,外人谁会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那我又怎会知道?他又怎能知道?”

  “这老小子满嘴胡话……呵呵!老六啊!消消火,别生气,跟他一般见识犯不着。”咂咂嘴,拾起火机点燃香烟,毛齐五喷着烟雾对卢运凯冷冷说道,“看来只有一点你是说了实话:那就是你的共党身份,对吗?”

  “钱老六!”一声悲鸣,卢运凯仰天长叹,“可怜我舍身饲虎,却仍然弄不死你这畜牲!好!算你侥幸!我卢运凯时运不济,拿得起就放得下!贱命一条,随你便吧!”

  摇摇头,毛齐五暗自感慨连连:“唉!老六啊老六,看来你算把共产党给得罪苦了。人家为了收拾你,不惜以命换命使苦肉计。呵呵!在二处也没见谁有这待遇啊!”

  “你骂够了吧?”钱溢飞站起身,从一旁架子上取根油浸竹签。他试试竹签的尖锐度,在掌心拍了拍,“既然骂够了那就该轮到我。”走到卢运凯面前,瞧瞧他血肉模糊的手指,“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要做什么:我会找你的骨缝,然后把竹签一根根钉进去,再用尖头刮你的骨膜。至于疼不疼,你一会儿就知道,当然,你可以忍,我也很有耐心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没忍过两个小时,你今晚不但没饭吃,而且还要加刑。怎么样?还想挑战自己的忍耐极限么?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只要你把上下级的联络方式说出来,你我都可以得到解脱。给你两分钟,自己考虑一下。”

  “呸!”一口血痰结结实实糊在钱溢飞面门,卢运凯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

  擦去脸上秽物,钱溢飞的面目变得愈发狰狞,他将竹签捏在指缝间,关节由青变白,发出“咯咯”的摩擦音。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恶狼面对猎物,正准备一口扑上去。

  “你就是个小丑,跳梁小丑!哼哼!”冲钱溢飞眨眨眼,卢运凯得意地笑道,“你还是多琢磨自己吧!当心那颗脑袋,迟早被人摘了去!”

  “哼哼!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这可由不得你了!”喊罢,卢运凯狂笑数声,突然向前一冲,尖锐的竹签从左眼直透脑后……

  钱溢飞愣住了,望着自己那满手的鲜血,有点不敢相信,就连毛齐五向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活不成了,”杨旭东从尸体上拔下竹签,看看他脸上永远凝固的微笑,心中一阵苦叹,“你如果死在日本人手里,亦不失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对于政府……唉!何苦呢?”摇摇头,满脸的遗憾。

  “老卢牺牲了,牺牲了……”零号呆呆坐在靠椅上,久久回味那几个字。从保密局内线传来报告,说一经钱溢飞审讯,卢运凯就牺牲了。同时内线还透露:烈士的遗体被抬出刑讯室后,担架上还不断滴着鲜血。

  保密局没有通知家属认尸,不待天黑就将遗体草草火化,骨灰被秘密抛进长江。就像许多按失踪处理的人一样,他们不会给任何组织留下追查线索的机会。

  “老卢牺牲了……钱溢飞一经手他就牺牲了……”眼泪和着鼻涕,布满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一经手他就牺牲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为掩盖问题而杀人灭口!”一拍桌子,零号是悲痛欲绝,“杀人灭口不算,还要毁尸灭迹瞒天过海!老卢啊!你怎就没看透这披着人皮的狼!”一时间,零号哭得是天昏地暗泪中带血,“我的老战友啊!老卢啊老卢!你死得冤哪!你不该死啊!你怎就这么大意啊……”一把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正欲往地面狠狠摔去,突然间,荡漾的水面幻化出面目狰狞的国民党军官……“钱溢飞!你九死难抵满身血债!我一定要除掉你,为老战友报仇,为屈死的雯雯报仇!报仇!报仇……”

  “嘭!”水花四溢,碎片横飞,缓缓张开血肉模糊的手掌,死死盯住那刺进掌心的玻片……纵然是这样,也丝毫未减轻他的痛苦。

  三天后,中共四川省委向山城市委下达1946年“密”字一号文件。四天后,群情激奋的山城市委向所属各机关、团体传达了省委有关精神,并号召有关党、团员不惜一切代价执行密令。密令的具体内容鲜为人知,不过落款下那八个血红大字:“就地击毙,格杀勿论”,足可以令活跃于山城大街小巷的特务们,感觉到脊背发麻。

  卢运凯牺牲后,钱溢飞一头钻进澡堂就没再露面,别人还以为他被死囚喷了血,想去去霉气。其实,他是不想被外人发现自己落泪。

  将自己浸在水池中,一流泪就钻进热水,利用水温抹去脸上泪痕,消除眼窝的红肿。整天下来,他不知将这动作重复过几遍。皮肤皱了,变白,蜕了皮,这些都不能减轻内心深深的自责。虽说老卢最终必死无疑,可一旦牺牲在自己手上,钱溢飞无论如何也不敢面对现实。“老卢,我欠你的今生一定还,等找出‘坚冰’, 我就下来陪你,咱们老战友在马克思那儿不见不散……”饿了,他在想老卢;渴了,他还在想老卢;困了,一合上眼睛,梦里仍是老卢那生前的音容笑貌:他还是坐在八仙桌后,捋着山羊胡,一边点头,一边为自己把脉。临别时,还会和往常一样,拉着自己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老钱,你肺子不好,少抽点烟……”

  “老卢,烟我不抽了,你回来好么?”明知道是在幼稚地欺骗自己,每每念完这句话,一回头,浴室入口依然是人际渺茫,不见期待中的老战友……“老卢……你真就不给我留个念想?老钱想你呀……”一头扎进水中,久久不愿浮起,鲜血从嘴唇的咬痕处丝丝溢散……

  周云站在田向荣面前,他看看这位曾把山城“统”字机关,搅得鸡犬不宁的女科长,心想:“你总算肯抛头露面了,象你这么有个性的女谍报员,在中华民国打着灯笼都难找。”

  “处座,这是我的‘木马计划’,请您过目。”周云将文件递给田向荣,美目上下打量这传说中,和“窝囊”有一比拼的顶头上司。

  “你对钱老六还不死心么?”在计划上匆匆掠过一眼,田向荣不露声色地问道。

  “齐先生不能白死。”

  “你相信他是共产党么?”

  “如果说他是畜牲这我相信,不过要说是共产党……恐怕就连共党自己都不会信。”

  点点头,田向荣没再说什么,揉揉自己的脸,被钱溢飞扇过巴掌的地方,依然隐隐作痛。钱老六就是摸不得的老虎屁股,如果对他不能一击中的,那自己的下场还是不是满脸开花那么简单,田向荣不用抽签,也会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左思右想,最后他不得不谨慎地问道:“你想对付钱老六,这一点我不怀疑,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躲躲藏藏?拿游击战对付‘鬼子六’,那管用吗?”

  “为了‘木马计划’,”周云朱唇轻启,“这个计划在未实施之前,我决不能在二处任何人面前露相。”

  “照这么说,齐东临把你从外地调进山城,也正是为实施这计划?”

  “用我去接近钱老六,这本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其目的,就是要彻查‘鬼子六’的真实身份。不过这家伙太难缠,根据卢运凯的事情来看,查不查他已经没有意义,除掉他才是一处安身立命的根本。”

  “你这份计划看上去不错,但钱老六是那么容易对付吗?要知道,想弄死他的人车载斗量,结果呢,他还是活得很滋润。”

  “这份计划的关键就在于我如何接近他,要知道,一旦成功引起他的占有欲,那‘木马计划’才能得以顺利实施。”

  “我说,”田向荣苦笑着问道,“咱一处除了美人计就不能玩点别的?用了几百几千次的老套路,你不烦,他钱老六还不烦哪?能不能换点新鲜的?下半身的工作方式,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

  “若不然,处座还有什么高见?”

  想了想,田向荣点点头,回答得很果断:“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用别的方法对付钱老六,还不如这美人计。不过……”再次看看周云,田向荣有点担心,“对于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他不会产生怀疑么?”

  “肯定会。”

  “那你还敢接近他?”

  “对不起,这是我的职责,对于一个情报员来说,她有选择做事的机会,却没有回避危险的权利。”

  田向荣有点佩服这女人了,他看看周云,心想手下的情报员如果都能像这女人一样,或许就不会被二处打压多年了。“说吧,你需要我怎么配合?”

  “单线联系。”

  “这没问题。”

  “毁去我的档案,伪造我在‘留香苑’的身份,把所有熟悉我的人全部解决掉。”

  “嗯?”

  “我不想被二处查到蛛丝马迹。”

  “哦……”

  “处座,您有困难吗?”

  “有必要走这么极端么?”

  “我不想一旦失手,让人家把账算在咱们头上。”

  田向荣点点头。

  “处座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田向荣微微一笑,淡淡说了句,“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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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31:52 | 只看该作者
  接电话的人是杨旭东,他正在接受毛齐五的训话。凡是钱溢飞带出的特务,毛齐五对此均情有独衷,正当二人促膝相谈准备进一步寒暄时,突如其来的急骤铃声,将这美好气氛搅得不欢而散。

  “六哥?怎么回事?”杨旭东大吃一惊。

  “旭东!我被一处的混蛋请到和谐街了,你带上兄弟,给我抄了他老窝!”

  勾勾手,毛齐五要过杨旭东的话筒:“喂!是老六吗?我是毛齐五!怎么啦?什么事儿叫你这么上火呀?我说你这性子也该改……什么?一处那群混蛋敢找你麻烦?娘西皮!反了他们!真当咱二处没人啦?”一扭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杨旭东喊道,“你多找几个兄弟,就让他们带上家伙,说是我吩咐的,把和谐街给我围了!放跑一只耗子,我拿你杨旭东示问!”

  “是!”

  提起另一部电话,拨了几个号,毛齐五冲着话筒一痛臭骂:“田向荣!你个吃里爬外的兔崽子!我问你,老六那算怎么回事儿?”

  “老六?六哥?他怎么啦?”

  “你装什么大尾巴狼?你手下扣了老六,难道你这处长会不知道?我二处即便分了家,也还轮不到你一处管教吧?”

  “老长官,您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听越糊涂。”

  “和谐街有你们的暗点吧?”

  “好像是有……我从侧面听说过……”

  “娘西皮!瞧你这处长当的,真叫个窝囊!你手下哪还把你当个人?连那群混蛋都治不住,你简直丢尽咱二处的脸!”

  “老长官!您放心,我马上去查,一个小时后,我给您个满意答复!”

  “不用啦!我已经叫人过去了。你!田向荣,就等着给那群混蛋收尸吧!”狠狠撂下电话,毛齐五双手卡腰,在屋里转了两圈:“娘西皮!人善被人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敢扣人,反了他们!”

  双方对峙了一个钟头,当毛齐五、田向荣等人匆匆赶到现场,中年人已被钱溢飞打得有出气没进气了。

  “老秦!你还能不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田向荣扳过中年人那血肉模糊的脸,摇了摇,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什么?你说什么?大点声!”

  双方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特别是毛齐五,满脸狐疑:“这到底是谁抓谁?我瞧老六怎么不像是吃亏呀?”

  老六没吃亏,可中统这亏就吃大了,田向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沉着脸,转身对钱溢飞冷冷问道:“六哥,有个人我想您该认识吧?”

  “啪!”一个嘴巴扇过去,钱溢飞盯着捂脸瞪眼的田向荣,骂道:“妈个X的,你给我立正说话!反了你了,规矩都忘啦?”

  “你……”

  毛齐五背手转过身去,钱溢飞一声断喝:“杨旭东!”

  “到!”

  “你还等什么?”

  二话不说,杨旭东从人群后扯出田向荣的小儿子,一枪柄砸过去,大张机头的枪管,死死顶住小孩那龇牙咧嘴的脸。

  “别!别!冷静!六哥息怒!请您高抬贵手……”情急之下,田向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中统特务们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看,脸色比黄瓜还绿。

  “旭东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呵呵!我想干什么,这小子一猜就透早有准备,呵呵……”满意地瞧瞧小兄弟,钱溢飞心里很美。

  一个浑身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血人,被人从隔壁推出。指着面前的活死人,田向荣壮壮胆子,怯声问道:“六哥认不认识这个人?”处在他的位置很难做,一边是指望自己撑腰的部下,而另一边又是气势汹汹的娘家大舅子,田向荣知道:过了今天,恐怕他这处长就算当到头了。

  走到近前,仔细看看了,钱溢飞突然“咦”了一声:“这不是济世堂的卢先生吗?我找他看过病?怎么,出了问题?”

  “他是共产党……”

  “共产党怎么啦?他要是共产党你就直接毙了?找我算怎么回事?”说着,扭头看看老卢,又问,“口供都问完了?”

  “差不多了。”

  “切!瞧你们办事这效率!”一抬手,向卢运凯抠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枪响,子弹破窗而出,田向荣拼命抬高钱溢飞的手腕,爆裂的天窗玻璃,裂出鸡蛋大小的圆洞,晶莹剔透的碎玻璃,“叮叮咚咚”弹落在光滑的地面,一缕月光,从洞中幽幽倾泻……

  其实,中统从卢运凯嘴里并未挖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田向荣本想诳诳钱溢飞,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虽说进了“统”字招牌大门,能活着出来的简直是凤毛麟角,但卢运凯现在还不能死,至少,田向荣不希望他死在中统的地头上。军统他惹不起,也不想得罪,否则齐东临的下场就是最好的榜样。既然嫌犯和你军统的人有关,至于该怎么解决,那就是你军统的家务事,中统即不想参与,也参与不起。

  在场每个人都在关注钱溢飞的表情变化,不过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命令杨旭东将卢运凯押解上车,就在众人都认为事情即将告一段落,准备偃旗息鼓草草收场时,钱溢飞突然调转回身,一声不吭走到双眼翻白的老秦面前,在毛齐五等人愕然注视下,“嘭!嘭!嘭!”连开三枪,将老秦的脑袋打成了西葫芦。

  “老六!你这是干什么?”毛齐五的头皮一阵发麻,虽说他知道得罪老六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但在大庭广众下报应如此之快,报复如此之狠辣彻底,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以后谁再敢给我玩阴的,这混蛋就是例子,”吹吹青烟,钱溢飞将手枪潇洒地抛给杨旭东,“以下犯上的毛病不能惯,以前是这样,以后照样如此!”

  咬咬牙倒吸一口凉气,毛齐五的心跳得象架子鼓,他瞧瞧杨旭东,杨旭东恶狠狠盯着田向荣,而田向荣则可怜兮兮望着自己。暗叹一声,毛齐武心中说道:“钱老六,你打狗都不看主人,实在是过于嚣张!看来保密局要装不下你了。”

  卢运凯被保密局接收,关进一间小号牢房,奄奄一息的他,在枪响的刹那就已彻底清醒。他看到钱溢飞那青烟徐徐的枪口,也知道若没有田向荣阻拦,此时此刻自己已是枪下亡魂。但他并不怪钱溢飞,相反,他甚至渴望那一枪能结结实实打在自己身上。没听说有谁进了“统” 字大门还能活着出来,他卢运凯当然也不例外,与其整天在酷刑中苦苦煎熬,倒不如两眼一闭人死鸟朝天。

  “老钱的心一定很痛,别看他满脸煞气恨不得将我嚼烂撕碎,”用墙角阴湿的水汽,为自己那火辣的伤口止痛。“可你应该打死我,干我们这一行的,怎能有妇人之仁?唉!老钱哪!犹豫不决那是要犯错误的。”

  满口钢牙早已松动,就连被煮得稀烂的土豆都嚼不动,双眼肿胀得睁不开,只能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扒开眼皮,去擦拭粘在里面的污物。“我的存在,会对老钱构成严重威胁,因此,敌人肯定要千方百计撬开我的嘴。唉!让老钱为难啦!”回想自己和钱溢飞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他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好似发生在昨天,“钱老六这小子一定难过得要死要活,呵呵!对个将死的人还这般儿女情长干嘛?你小子,把任务完成了就算对得起我,也没辜负我替你擦了那么多年的屁股。只是……唉!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我再也不能上领导那替你打保票……你呀!临走都不叫我省心……”

  “老卢……我救不了你,中统一口咬定你是共产党,毛齐五又想在我背后捅刀子,现在就连神仙也救不了你。”将一口闷酒倒进肚子,强忍胸中火辣的热痛,伸出筷子夹起肺片,在火锅那滚烫的麻油中涮了涮。

  “六哥,你今天把上边得罪不轻,恐怕以他的性子,要给你小鞋穿了。”杨旭东将酒杯举在唇边,沙哑着声音说道,“田向荣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可倒好,连人带狗全给踹了。”

  “你以为什么都不做,他们就会放过我?你六哥我……唉!难哪!”钱溢飞流下委屈的泪,实际上这眼泪是在为谁而流,他心里清清楚楚。既然已经控制不住情绪,那就要想方设法瞒过杨旭东,“无论一处还是二处,想打压个人该怎么做?”手指一点桌子,钱溢飞泣不成声悲愤地大叫,“还有什么比说他是共产党更有效?我!钱老六!”扯开衣服,拍着胸前那密密麻麻的伤疤,他哽咽道,“我……我不敢居功自傲,向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纵使我有一千一万个不是,看在我为党国出生入死的份上,也别给我扣顶共党的帽子啊?我……我他妈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他毛齐五不知道吗?他心里没数儿么?你想往上爬咱不拦着,可偏要跟我过不去这算哪门子事儿?”

  “六哥,你喝高了。依我看,他并不想把你怎样,也没能力把你怎样,他倒想把绊脚石踢开,可问题是,老头子让么?郑老板他们会答应么?没有你们这些能打敢拼的老将牵制,估计某些人连一天都睡不好。别看现在你不如意,但我想,那只不过是暂时的,毕竟老头子还没发话嘛!咱们忍过这一时,将来这二处,还是咱们兄弟的天下。”

  “你觉得他有可能给我留下将来么?”抹把泪,钱溢飞竭力摒除头脑中的卢运凯,“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今晚就会向老头子打小报告,明天!最迟明天,哼哼!我就该上哪上哪去喽!”

  “六哥,我始终没想明白:以你的头脑,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为什么你在一处表现得那么不冷静?至少……你不该杀了那混蛋。”

  “是啊……我为什么会不冷静?为什么呢?”脸上一片迷茫,他死死盯住在锅里上下翻腾,彻底纠缠在一起的肺片和牛肉……

  随着卢运凯被捕,钱溢飞与组织间那最后一根连线,也被彻底切断。他现在犹如一只断线的风筝,漂浮在茫茫险恶的夜空中,为摆脱厄运的支配,进行苦苦地挣扎。

  “看来老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否则今天他就不会故意不冷静。”卢运凯暗暗叹口气,“他现在的位置很尴尬,不上不下空惹人注意,若不来个功过相抵,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联手除掉。这倒也好,找个僻静地方安稳度日,既可防备国民党的狗咬狗,又可回避自己同志的误会,一举两得。只可惜,却要苦了他自己……”

  “我辛苦自己无所谓,只希望你们能好好干,”凄然一笑,钱溢飞瞧瞧杨旭东,说道,“我带出的人,还没有让我失望的,而你则是其中唯一能接替我的人。旭东,你答应六哥:无论再苦再难都要挺住,千万别背弃‘三民主义’,背弃你自己的信仰。”

  “六哥!你这是怎么啦?我总感觉……咱们好象要生离死别?”

  “我说的话你听清了吗?”

  “是!对我来说,六哥的话就是命令,旭东此生绝不敢懈怠!”

  点点头,钱溢飞掏出与手下联络的密码本,放在桌面,轻轻推到杨旭东身前。“这是六哥最后的家底,也是你杨旭东将来的本钱。干我们这一行,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我必须要赌你杨旭东:是我钱溢飞的好兄弟。”

  “六哥……”杨旭东哭了,他知道这份家底意味着什么,说穿了,六哥是把命交在了自己手上。所谓黄金有价情无价,紧紧握住六哥的手,杨旭东哽咽道,“兄弟我这条命,也是您的……”

  或许在外人看来,钱溢飞此举有些莫名其妙,至于他为何要这么做,恐怕也只有天知道。正如某些人谈论他时曾经说过:“这个人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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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30:49 | 只看该作者
  一个星期后,钱溢飞在军方保护下回到了山城,当他登上码头看到前来迎接的徐百川,此刻中原大地已是剑拔弩张战云密布。

  “咱们要和共军干了,”徐百川拉住他的手,一声轻叹,“你始终不与总部联系,我……我真担心你回不来,好在老天有眼。”

  “我也以为自己回不来,没想到还是命不该绝。家里还好吗?”钱溢飞嘴上应承着,偷眼瞥瞥码头外那一排排福特轿车。

  “老郑来了,他要亲自为你接风。”

  “噢?”

  “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叶雯同党已被我们一网打尽,老板说了,你有功于党国,保密局上下不能怠慢你。”

  “保密局?”

  “你还不知道,戴老板死后,军统要改成保密局了,今时不同往日,二处刚刚三晋分家,老郑的广东系、老唐的湖南系斗得象乌眼鸡,苦的是咱们这些不上不下,靠不上边儿的人。戴老板在时,你我还能顺风顺水,可现在……唉!忍了吧!”

  “怎么变成这样?那浙江一系现在由谁说得算?是不是毛齐五?”

  “什么也瞒不过你。不错,毛齐五现在可谓时来运转,当上了保密局副局长。想当年,你给他那三字评语‘忍、等、狠’没白说,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梳拢了浙江系,而且还以 ‘同学会’为名,把你和戴老板生前培训的各期学员稳抓在手。唉!家里现在又是‘副辈’掌权了。”

  “那可是一万多人哪!”钱溢飞倒吸一口凉气,“这老小子的脑袋够用,一招上房抽梯就把我彻底架空。这回局势算是明朗了:别人走上层路线,可他玩基层牌,即便是老郑、老唐占到局长位子,想要办事最终还得靠他,看来那头把交椅迟早会被他坐实。”

  “老六,你打算如何应对?毛齐五的‘忍、等、狠’,难道不会用在你我身上?”

  “现在没了根基,我就等于没牙的老虎,想折腾也闹不出什么花样。要说算计,咱们都不如他,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好好学学他的‘忍、等、狠’。”

  “唉!‘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毛齐五这边不想看你抢他风头,老唐、老郑又怕你和毛齐五合作,所以咱兄弟俩往后的日子,恐怕真要难过喽!”

  “四哥,老郑今天来,不单纯是接风那么简单吧?”

  “让你猜中了。现在这时候,谁都怕你死灰复燃后来居上。别看你没牙了,毕竟还是老虎,摆在哪儿都能吓死人。”

  “我明白了……”

  “行啦!再说下去,恐怕老郑要等急了,不管怎样,他名义上也是咱顶头上司,走吧……”怀着怅然,二人登上码头走向矗立江边的老郑。原侦缉队长罗占鳌在一旁小心陪侯,看见远远走来的钱溢飞,他心怀鬼胎似地低下头。

  老郑面带微笑,主动上前握住钱溢飞的手,可从他握手力度来看,钱溢飞明显感觉出与以往的不同,“让局座费心了。”强打起精神,他寒暄道。

  “这么客气干啥?你呀!”老郑瞧瞧钱溢飞的脸色,“你就不能象以前一样,叫我‘老郑’?”

  “如果您不怪我尊卑不分,兄弟我自当从命。”

  “好!这就好……”回头看看罗占鳌,老郑有点像摆弄使唤丫头,“你把车子开过来,今天我和你六哥叙叙旧。”

  “是!”

  两个人登上福特轿车的后排座,坐稳身子,轻轻瞥一眼司机,钱溢飞又将目光投向老郑。

  “都是自己人,绝对可靠。”老郑说着,冲司机摆摆手,示意他专心开车。

  递过那支派克金笔,老郑拧开笔帽看了看,随后略一迟疑。掏出把小刀,小心翼翼剥开笔帽夹层,取出微型胶卷。“共军的突围计划总算到手了,党国幸甚!”随后,一张写满字迹的字条又被徐徐抽出……

  迅速将字条揉了揉,老郑的脸色逐渐阴霾,他仰躺在座椅上,闭目拍头陷入沉思。

  钱溢飞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似乎一路历经的风尘,令他有些疲倦。不过他的内衣,已被突然激出的冷汗完全湿透了。就在刚才,老郑展开字条的一刹那,他不经意望望车厢后镜,字条上一行倒字尽收眼底……“共军‘风’已打入我高层……”暗暗倒吸一口气,身体霎时陷入一片冰凉。“糟糕,怎把这样的情报弄回来了?”

  在到达山城之前的一路上,钱溢飞曾数次压抑偷窥情报的迫切心理,因为他知道:“坚冰”既然敢把情报交给自己,就肯定有所防范。现在看来,“坚冰”果然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狡猾。事实上,这种绝版的派克笔,一旦被破坏,就根本找不到替代品。

  二人各想心事,老郑是一言不发,而面沉似水的钱溢飞,心中却纷乱如麻。望着道边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他暗道:“要尽快把突围计划泄密的消息传出去,那可是关系到我军数万将士的生死存亡。可目前,我该怎么做呢?被中统盯上的老卢还可靠吗?知道我身份的只有他,那么‘坚冰’又是如何得知?”咬咬牙,坚决把某些想法驱出脑海,“如果老卢想出卖我,用不着绕弯子,直接联系二处很方便。可是……如果不是他,那我的身份又怎会泄露?究竟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看来这场游戏有得玩了,鹿死谁手还无从得知。”

  随后的晚宴吃得很辛苦,酒席上,满怀心事的钱溢飞,不得不强打精神,使出浑身解数,频频周旋于老郑、毛齐五等人之间。一场原本是为他庆功的接风宴,反倒演变成缓冲军统派系矛盾的“合卺酒”。大家天南地北无所不聊,说到门生故旧同门情谊时,一个个相互拉着手,眼泪反倒比口水还要多。

  曲终人散离开饭店,老郑摇晃着,拍着钱溢飞的肩膀说道:“老六啊!你……你就放一百个心!咱……咱们风里来雨里去……呃!十几年的生死交情,你……你就放宽心,只要有……有我郑某人在,你就是‘这个’!”说着,他脚步划着圈,手上挑起颤颤巍巍的大拇指。

  “多谢局座栽培,老六今后可全仰仗您了。”老郑是否不胜酒力,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至少在钱溢飞看来,这老东西虽说喝多了,可头脑兴许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你……你先好好休息,过几天……你……你来找我……”

  “是,一定,一定……”

  好容易将老郑护送上车,还未等松口气,毛齐五又折回他身边,眼望那绝尘而去的福特车,低声说道:“老六,今后你有什么打算?这个……我没别的意思,不管你愿不愿意,哥哥我一定会鼎力支持你。说句实话,保密局的将来,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都老啦!该放手就不能紧攥着,你说是不?”

  “我听委员长的,他老人家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很好,”毛齐五满意地点点头,“要说真正关心你的还是委员长,老头子前几天说了,自从戴先生走后,二处就只有扯皮的,没见过几个干实事儿,象你老六这样肯把党国大业放在首位的,那简直是凤毛麟角。对于这样的人才,今后要多加爱护,多多提拔。唉!他老人家说出我们浙江同仁的心里话呀!”

  钱溢飞微微一笑,向毛齐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得过于直白——老蒋和戴雨农是浙江人,他毛齐五也是浙江人,该怎么站队,该如何放权,不用把话挑明,毛齐五已经暗示得清清楚楚。

  军统各派均已明里暗里向他暗示,唯独湖南系的老唐,一直隐隐不发。酒桌上没听他说过几句话,临告别时,他依旧是我行我素,连句多余的客套都没有。

  “看来老唐这人很识趣,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虽说军统三晋分家,但老唐这湖南帮,却是外强中干最不得势的一派,他隐隐不发明哲保身,未必不是躲灾避祸,意图东山再起的好手段。唉!走到今天这地步,军统也是尾大不掉,谁输谁赢,只有老天知道喽!”离开饭店,钱溢飞和徐百川孤零零漫步在街头。按理说以他们这种级别,出门即便不是前呼后拥,至少也该有人暗中保护。现如今,钱溢飞已感觉不到那往日的气氛,不仅是他,就连徐百川也是孤影形随,一个人落寞地独来独往。

  “我被调去看中美合作所,你自己多保重。小心他们给你下药。”临别时,徐百川含着泪,对他苦笑着说道,“其实我能有个住的地方,也算是不错了。”

  “四哥,他们的手段可真绝呀!”

  “唉!”徐百川摇摇头,惆怅着回应,“我是一个月内连嫁三夫(指连续三次调动职位),虽说级别不变都是明媒正娶的小媳妇,可也算位微言轻无人问津。戴老板一死,你我这些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今再不挪窝,那可真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走了也好啊!免得最后连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

  “可你走了……那些追随你的弟兄……”

  “弟兄?”徐百川一声苦笑,“和你一样,都被毛齐五划归麾下,现如今我是无职一身轻,逍遥自在得很。唉!民国啊民国,你可真是大得容不下一个人哪!”

  在街角处,这对难兄难弟分手了,带着一丝惆怅,钱溢飞开始琢磨人生那漫漫的旅途:“要想办法将情报尽快送出去,不过……我今后该怎么办呢?我的身份已不再是秘密,恐怕要面对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复杂。不过说来奇怪,‘坚冰’是如何得知我身份?到底在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正在思考着,猛一抬头,对面小巷中幽灵般闪出两条黑影。

  “别动!”他后腰被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抵住。轻轻收缩一下肌肉,用摩擦带来的刺激,仔细辨别那物件的形状、大小及光滑程度,心中不由一紧,“消音器……”

  “对不起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双手被戴上冰凉的手铐。

  “你们是一处谁的手下?”

  “果然厉害。还没说什么,你就能猜到我们身份?”

  “能用无声手枪的人,肯定不是共产党。”

  “走吧!我们老板想见你,”用厚布蒙上双眼,便衣特务将钱溢飞往汽车里一塞:“嘴我就不堵了,不过要看你合不合作?”

  汽车急速启动,钱溢飞根据颠簸程度、刹车次数以及转弯频率,开始用读秒的方式计算行车路线。当数到第九百六十三秒时,汽车戛然而止,他冷笑一声暗道:“从小巷开始计算,要经过一段石子路。嗯!看来是往江边去,附近也只有那里有石子路……汽车停顿过,说明前方有坑洼或者沟渠,在江边附近符合这两点的,应该是金沙江路……总共转过六次弯,两次向左四次向右,符合这六次转弯的地方,从小巷走江边再走金沙江路……其次应该是中山路、共和路、南京东路、和谐街……嗯?和谐街?”再根据汽车大概的速度乘以九百六十秒,对比小巷到和谐街之间的曲线路程,基本大致吻合。

  “下车!”腰部再次被手枪一抵,两个人挟持着钱溢飞登上台阶。这一回却不知转过几道弯,不过大致还是在和谐街的范围内。当蒙眼布被人突然取下时,室内强烈的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

  熊熊的火炉背后,一个坐在转椅上,叼着雪茄烟的中年男子,缓缓转过身:“能把六哥请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钱溢飞一言不发,轻轻除下锃亮的手铐,冰冷的目光布满瘆人的杀机……

  “你是怎么打开手铐的?”旁边的特务略微一怔,钱溢飞在他手腕轻轻一拧,无声手枪顺势握在手中。就在众人还在兀自发愣,钱老六一人一脚,将两个特务远远踢飞……

  “你……”中年人吓了一跳,死死盯住眼前的枪管,冒着青烟的雪茄从嘴角慢慢折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弹了几弹,散出一溜火星……

  揪住中年人头发往桌面用力一撞,趁着对方惨叫,枪口死死抵住他太阳穴。森森一笑,钱溢飞咬牙切齿骂道:“摆谱!接着摆谱!妈的,连我你也敢抓,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子捏死你们一处的人,就象碾个臭虫,不服是不是?来!我希望你冲我瞪眼睛!瞪啊!我求你瞪我呀!”

  大厅两边的门突然打开,十几个便衣特务端着冲锋枪一拥而出,枪口齐刷刷对准钱溢飞,周围的气氛骤然紧张。

  “奶奶的!你是不是犯贱?”劈手给了中年人一记耳光,钱溢飞骂道,“凭你这两下子,还敢学人家当特工?看什么看?拿电话,给我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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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9:58 | 只看该作者
  八路增援部队整整迟到了五分钟。老常看看怀表,估算着钱溢飞的行程,两把驳壳枪在大腿上一蹭,“哗啦”一声,子弹被同时顶上枪膛。

  对面的士兵正向他匍匐逼近,老常躲在山石掩体后目测着射程。毕竟同在一口锅里吃了八年饭,如今真让他对朝夕相处的兄弟下手,心中隐隐还有些不舍。“让他们先开第一枪,算我还了共产党那八年的小米儿钱。”

  双方对峙着,八路那边还未弄清状况,一个带兵连长高声喝道:“对面有谁还活着?”

  老常没做回答,他把机头掰了掰,撅根草棍衔在口中。

  既然没有回答,那就说明自己同志已身遭不测。“火力压制!”带兵连长一挥手,十几颗手榴弹拖着白烟,向老常隐蔽的掩体冰雹一般砸来……

  张大嘴巴将自己死死塞进石缝,巨大的爆炸声震得眼前金星乱灿,碎石如同黑夜横贯的流星,带着炙热,从他尾骨一直划到后背。耳朵已经听不见了,只有心脏在“咚咚”地剧跳。伸手摸摸耳朵,鲜血从耳孔灌进脖子,有着说不出的腻歪。

  浑身都是鲜血淋漓的皮外伤,一根粗大的牛皮腰带,已被拦腰切断,艰难挖出卡在腰骨上的弹片,老常痛得气喘如牛挥汗如雨。

  “噗噗!”两名跃身的士兵被子弹托拽着甩出,喷血的胸膛重重相撞,发出沉闷的骨裂。

  “隐蔽!”带兵连长一声断喝,挥手向杀机袭来的方向射出一梭子弹,“手榴弹!火力压制!”

  “共军们听着!”老常扇扇眼前的尘烟,连声喝道,“你们不怕炸死女共党,就尽管扔手榴弹!”

  “战斗英雄常玉宽?妈的,他居然是个狗特务?”

  “呵呵!八年了,你们现在才知道老子身份?晚了!”

  带兵连长气得钢牙爆咬,左右看看,受雷区的限制,根本无法实施迂回包抄。“这狗日的,看来跟咱部队没白混,太会选地形了!”目前摆在八路面前的选择有两点:或者不计伤亡冲锋,或者后退以待时机,无论哪一点对老常来说,都是只占便宜不吃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常身下已形成一滩血泊,心跳越来越快,仿佛一张嘴就会蹿出躯体。他的头有点晕,双耳就像飞进无数只蜜蜂,挥之不去,只能一次次徒劳甩动僵硬的脖子。

  “连长!还是用手榴弹吧!如果他身边有我们的人,刚才那几下子不死也要残废!”

  “嗯?”仔细揣摩指导员的话,带兵连长似乎意识到什么,再向前一瞧:对面黑影正在挣扎着,向国统区方向奋力挪去……

  “神枪手!打掉他!”

  刚才也许是指导员喊得过于大声,就连骨膜穿孔的老常,都隐隐听到“手榴弹”这三个字。带兵打仗的人一旦红了眼,那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他相信八路要铤而走险了。

  颠簸着身体向山梁奋力疾走,由于双腿过于沉重,无论如何强迫自己,速度终归是越来越慢,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半昏半醒间,一道血雾从胸前喷出,托拽着他踉跄几步。“咝咝”倒吸着凉气,他回身望了望,又一道曳光迎面扑来,结结实实将他打得后退连连,彻底躬下身去……

  鲜血顺着嘴角的草棍缓缓滴落,二便早已失禁,屎臭尿骚随着大口呼吸不断涌进肺子。他颤抖着手指摸在手榴弹拉环上,睁开迷离的双眼,最后看一眼硝烟弥漫的夜色,心里清楚:恐怕这辈子,再也离不开那生活了八年的土地…….

  “他到底是谁派来的?”深一脚浅一脚,在暗夜中没命地飞奔逃窜。自从钱溢飞加入这个行业,像今天如此之狼狈,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身后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就在他攀上山梁的一瞬间,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高亢的口号声……

  “旭东,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是……”杨旭东停下脚步,侧耳谛听片刻,突然间,他流下了眼泪,“是……是‘三民主义万岁’……唉……”

  “三民主义万岁?三民主义万岁……”钱溢飞彻底无语,心中只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这要是在抗战,他不失一个热血男儿的英雄本色……唉!何苦呢……”望着硝烟中那不断闪动的火光,也许穷极一生,也找不到最令他满意的答案了……

  两个人不敢过多耽搁,一路跌跌撞撞北行数里,就在中共部队即将追至的关键时刻,国军增援部队也赶到了……

  不容分说,双方上来就是一场遭遇战。虽然共产党军队擅长夜战和近战,但由于他们人数与国民党相差悬殊,以至于战斗很快便进入相持阶段。利用这个机会,钱溢飞爬上吉普车,在国军士兵的掩护下,仓惶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多年后他回忆当时情景,那就和1971年9月某位大人物差不多,也是在黑夜中,也是在追兵将至的一刹那狼狈逃窜,就连鞋子丢了都不知道。狼狈,极其狼狈!

  这场遭遇战被国民党宣传机构形容得非常残酷,据说他们是在伤亡惨重的前提下,死死顶住共军无数次“疯狂”进攻,直至最后“全歼”来犯之敌。对于这种说法,国民党官方报纸大势渲染,他们将八路士兵的伤亡人数,从十几人上升到几十人、上百人,最后竟描述成几千人。对于某些读者的质疑,他们回答得到也振振有词:“双方最终均动用了增援部队,至于这伤亡人数嘛!理所当然,无可厚非……”

  同样是针对这起突发事件,中共方面倒是保持了低调,他们仅向外界声明:国民党特务擅自越过停火线,打死打伤己方士兵数人,在忍无可忍的前提下,其地方部队奋起还击。就此,中共还公布了牺牲战士的身份和职务,并保留进一步向国民政府申诉、抗议的权利。

  双方的伤亡报告写得都很详细,但有个人的名字却始终没被提起,她就是叶雯。不知双方是不是都在刻意回避某些问题,总之,一个漂亮的、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女记者”,随着这段历史被黄沙掩埋的同时,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话题。她留给后人的,只有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土坟——连具刻着名字的墓碑都没有。

  一位满头华发泪雨沧桑的枯槁老人,倒是经常揣着鸡蛋来祭奠她,可阴阳相隔,奢华的天伦之乐也只能在梦中重叙。一滴滴眼泪,一缕缕愁绪,望眼欲穿,却不见膝前骨肉绕首环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永远是战争的真谛。

  “零号”读过山城新出版的各大报纸,忍不住拍案而起,将桌面所有物件一扫而空。“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可真是大手笔!”他双手卡腰,气得在屋里来回徘徊,“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钱老六,就是那卢运凯百般袒护的‘风’!好嘛!你们可真能干!在我军眼皮底下,就能将自己同志轻易置于死地!犹入无人之境!好啊!很好!他钱溢飞八面玲珑,为党国鞠躬尽瘁,而你卢运凯,则是举荐有功,居功至伟!” 他眼望苍峦叠翠的群,反复悲愤地质问自己:“因为他,我党在山城的几条线全部遭到破坏,谁能告诉我,这‘风’到底还是不是我党同志?他的所作所为,能用‘正常’两个字来解释吗?”

  卢运凯在被捕前,曾向他提及“风”很有可能回家执行特殊任务,当时他对这位同志的处境很紧张,出于对部下的关心,顺便提到一句:“用不用照会当地我军协助行动?”

  “这个……”老卢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卢,你怎么吞吞吐吐?这个人到底可不可靠?”

  “这个……老孟,他……他以前是从苏区来的……”

  “你不要再跟我提什么苏区!”零号被彻底激怒了,他指着老卢的鼻子,喝道,“我侧面了解过,那里根本就没这个人!这你怎么解释?想当年,张国焘还是从苏区出来的,可他现在呢?成了军统的走狗!”

  “老孟……”老卢咽咽唾沫,尴尬地说道,“当年……也是为了保护他,有关他的资料在长征中都被销毁了,至于他的真实身份,也仅有几位首长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这几位首长也都在上海牺牲了……”

  “废话!”

  “不是废话,不是废话……”老卢辛苦地陪着笑,擦擦脸上汗水,努力辩解道,“有位首长在临被捕前,留下过有关他身份的证明材料,不过这些材料没被装档,都在延安绝对保密的地方存着……”

  “你说的地方我知道,那里保存的资料,只有经过特批,才有权翻阅。”零号压压火气,抚着头发,将语气尽量放缓。突然,他似乎又意识到什么:“在那里,只有使用特殊印鉴报出真实姓名,才有可能查到相关材料,但你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摇摇头,老卢遗憾地摊摊手。

  “就是给你查阅了,为了保密,上级也不会将结果告诉你,对不对?”

  点点头……

  “这就是说,哪怕他说出自己姓甚名谁,我们还是无法验证喽?”

  “差不多就是这样……”

  “差不多?”

  “这个……那几位首长曾向我证实过他,而且……他一出苏区就在我们这个组……这个……我相信他是自己人……”

  “凭你几句空口无凭的废话,我就能相信他吗?”

  “可您不会连我都怀疑吧?”

  “如果不是相信你老卢,我早就下令把他查个底儿掉,还能等到今天?”

  “不能查!绝对不能查!”卢运凯吓得面无人色,连连说道,“你一查,他的身份可就不再是秘密了,这不是变相帮敌人的忙吗?”

  零号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提醒道,“老卢啊老卢!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能保证他一点都不会变吗?如果他早就变了心,你还敢替他打保票吗?”

  “可是……他如果变心,那我又怎能活到现在?而咱们这条线,为何至今也安然无恙?”

  “谁知道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老孟!‘风’这个人做事与众不同,正因为他不同,才会让军统坚信他是彻头彻尾的‘三民主义者’!要说牺牲,他付出的还少吗?至今他还活在被自己同志追杀的阴影中!还有他的未婚妻袁宝儿,不明不白失踪了,他就连找都不敢找?您说说……”

  “你等会儿!”零号急忙打断老卢,疑惑地问道,“你说袁宝儿是他未婚妻?据我所知,这袁宝儿不是军统特务吗?怎么反倒成了他未婚妻?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到底还有什么出格事儿没做过?”

  “不是的,不是的……”老卢百口莫辩,他痛苦地摆着手,呻吟道,“老孟,袁宝儿也是咱自己同志。”

  “我是问他和袁宝儿的关系!”零号气得发根爆竖,他挥手大声质问,“我没叫他勾引自己的女同志吧?”

  “那倒是……可……可……可是……唉!我也解释不清了!”万般无奈,老卢一摊手,摆出副“你自己看着办”的决绝表情。

  “以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的问题是,就连老卢也被捕了,谁敢保证所发生的种种还能与他无关?除了我和他,还有谁知道老卢身份?”叹口气,将思绪强行拉回到眼前,零号的内心一阵酸似一阵:“为了保密,叶雯回到解放区后,就连自己父亲都没看上一眼。结果可到好,父女俩的重逢,唉!却是生离死别呀!”眼睛逐渐湿润,他用力抿着嘴唇,极力不让泪水流落,“老叶一家为革命做出过巨大牺牲,妻子被国民党杀害在龙华,现在女儿……唉!听到叶雯的噩耗,他一宿间就满头白发,足足老了十岁。这让我该如何去安慰那命运多舛的老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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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9:01 | 只看该作者
  车队在山道中逶迤,紧张气氛一直伴随每个人悄然步入夜幕。傍晚时分,雨水渐歇,众人走到一条被称为“洋马河”的溪畔。

  这是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床,它从崇山峻岭中穿行,孕育方圆十几里的贫瘠土地。在战争年代,一条洋马河将根据地和沦陷区划分成两个世界,如今,洋马河仍然重复着过去的贫瘠,但是根据地对面,却由沦陷区换成了国统区。1945年夏天,一场灾难深重的民族解放战争缓缓拉下帷幕,洋马河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却在一夜之间跃居于民国各大报纸的正版头条。这里,已没有原来意义上的居民,由于战争带来的恶果,出没于这条小溪附近的,基本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士兵,以及为阻止这些士兵行动而特意铺设的地雷。民国报纸曾形容这里是“一寸山河一颗雷”,如今能够越过雷区到达彼岸的,也仅有一条泥泞弯曲的小路。

  指着洋马河对岸,老常微笑着解释:“从这儿北上十里,就是国民党的驻军,我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

  “你们不办交接手续吗?”钱溢飞从容地问道。

  老常没作回答,他大声命令手下登车,随后指着首车的物资又道:“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们安全送过雷区。”

  “那就多谢了。”钱溢飞向老常有意无意靠进一步,这简单的一步,却令叶雯那原本平静柔和的明眸,微微烁出一道寒光。

  “你们就地休息,我去探路。”老常从背后抽出一根细长的铁条,对钱溢飞嘱咐道,“金先生,要不……您也先休息一会儿?天黑路滑,倘若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没关系,我看……还是早点起程吧!到了那边,我们还有许多事儿要做,不能耽搁。”

  “那……好吧……”老常迟疑着,转身看看部下,大声命令,“你们在这儿等我,马副班长!”

  “到!”

  “注意警戒!”

  “是!”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班长,要不然……我再派两个人陪您过去?”

  “好吧,注意警戒,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明白!”

  “小马!我想到问题出在哪了!”项梅的脸色骤然突变,一滴滴冷汗顺着光洁的脸颊,溅落在书案上……“我只考虑接头地点是在国共缓冲地带,为什么没料到敌人极有可能隐藏在警卫班?”

  “警卫班?不会吧?那都是些百里挑一,政治可靠的老同志。”

  “敌人的脸上没写字,越是危险的敌人表面上越可靠。”

  “可在他们中间,有谁最可疑呢?”

  想了想,摇摇头,再想想,再摇摇头……

  “科长……”

  “没办法了,小马,你立刻通知缓冲带附近的部队,叫他们以最快速度,务必赶在钱溢飞到达之前,将其全部截住!”

  “是!我马上去办!”

  项梅千算万算,但她还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马小五的腿脚有伤。从保卫科跑到军区作战室,正常人需要5分钟,而小马则足足多出一倍时间,在战争中,往往能左右双方胜负的,也恰恰就是这几分钟。

  钱溢飞始终未敢放松警惕,他紧随老常身后,心里暗暗盘算:“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弄死我,不但首选僻静所在,而且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依我看,眼前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正合适,换作是我,也决不会放弃这机会和地点。”回头瞧瞧杨旭东,他已被两名战士分隔开,其双拳紧握,死死盯住钱溢飞,似乎要暗示六哥注意什么。

  趟过细流潺潺的洋马河,用铁条小心探过雷区,老常回身向解放区望了望,挥手擦擦双鬓的冷汗,目光最终停留在两名战士身上。相互间点点头,老常一指不远处的山坳,对钱溢飞说道:“对不住金先生了,我们也只能把您送到那里,希望您一路平安。”

  钱溢飞点点头没说话。此时,借着乌云缝隙透出的月光,他留意到两名士兵已将杨旭东贴身挟住,看来无论有何风吹草动,亦均可以在第一时间内将其迅速制服。

  叶雯的脚步越来越轻松,浑身迸发着青春活力,她低着头,双手插进衣袋,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山风在发梢间咆哮,又迂回钻进众人的耳朵,在钱溢飞听来,这万马奔腾般的呼啸,却掩饰不住某些人那剧烈的心跳。脚步拖拽在枯叶上,被折断的腐枝败叶,清脆呻吟着,随着呻吟痛苦地加剧,钱溢飞的心也在慢慢往下沉……

  “到了。”老常站在山坳底端,轻轻吁口气。他背对众人,抬头看看满天的乌云,嘴角渐渐流露出狰狞的杀机。

  钱溢飞没有动,插在口袋中的右手,紧紧握住作为武器的派克金笔……

  两名战士仍然挟持着杨旭东,肋间枪套已被悄悄打开,枪柄上的红绸正在随风漫卷……

  叶雯白皙细长的手指迅速抽出口袋,一把乌黑油亮的德国撸子被她顶上子弹……

  “动手!”在一声厉喝中骤然转身,老常向后迅速扣动扳机……

  子弹从两名战士的躯体闷声穿出,射在山岩和石壁上,溅起点点火星,裹着水汽的沙粒、青烟在飘散弥漫,山谷中徘徊、激荡着清脆的枪声,发出“隆隆”的滚荡音……

  叶雯的手枪抵在钱溢飞胸口,带着炽热的驳壳枪管,又牢牢锁定她额头,钱溢飞和杨旭东望着满面狰狞的老常,一时间竟然惊讶得忘却了眨眼。

  一片寂静、沉闷,将气氛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

  叶雯的脸色异常难看,她用眼角余光愤怒瞥向那满脸胡茬的汉子,悲伤、惊怵、不可置信等诸多表情,在苍白隽秀的脸上不停地变换……“你是特务?你——怎——么——会——是——特——务!”

  “砰!”

  “嘭!”

  叶雯的德国撸子微微一跳,子弹划着橘红曳光,擦过钱溢飞发髻,消失在茫茫夜空……他的耳膜“嗡嗡”作响,被温热的血箭喷得睁不开眼睛。

  老常咬咬牙,吹吹枪口上徐徐的青烟,一脚踹开正在摇曳的叶雯,抬眼看看满脸惊愕的钱溢飞,说道:“六哥,你们赶快离开,后面的共军就交给我了。”

  “你是……”钱溢飞迅速冷却头脑,正欲询问老常的真实身份,身旁却骤然响起“砰砰”的枪声,直到撞针落空声隐隐传来,杨旭东这才拎着带血的撸子,恶狠狠瞪向不停抽搐的叶雯。

  “你下手够狠,”老常对杨旭东微笑道,“人已经不行了,没必要把她脑袋开成八瓣。”

  “她该死!”杨旭东咆哮着,吐出压抑已久的暴戾。

  “她该死这是不容置疑,不过你们再不走,恐怕也会和她一样。”说着,老常爬上土坡向解放区方向机警地望了望。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钱溢飞盯着老常,他渴望从这粗人身上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

  “先生是赣州人吗?”转过身,老常低声问道。

  钱溢飞微微一怔,随后脱口而出:“不,我是江西于都人。”

  “于都?哦!我去过,那还是十六年前。我记得于都有家和春堂茶叶铺,掌柜的姓马。”

  “恐怕您那是老皇历了,马掌柜已经盘点了茶叶铺’,如今掌柜姓金,专售‘大红袍’,每次只售五钱……同志!”钱溢飞的眼圈红了,老常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总算和你联系上了,如果没有那包茶叶,我们也许就擦肩而过。”老常擦擦眼泪,掏出一支派克金笔递到钱溢飞面前,“这里有共军最新突围计划和一份绝密情报,您请收好,万万不能落到共党手里。”

  “你放心,”钱溢飞小心接过金笔,与此同时,心中却不知不觉产生一个疑问,“他究竟是不是‘坚冰’?如果是,一个隐藏极深的重要人物,又怎能轻易暴露?那么……‘坚冰’到底是谁?这姓常的说他下午当班……哎呀!对方将护送时间定在下午3点以后,原来是要赶在老常当班?这样,既可以让老常名正言顺保护我们,又不会因临时变动人手而引起八路注意!哼哼!‘坚冰’!你可真是心细如发!”正想着,远处突然树影徐动人影婆娑……

  “六哥!您快走!”老常咬着牙,将钱溢飞奋力一推,随即紧张地说道,“我在这里顶不了多久,你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兄弟,咱们一起走!”

  “少废话!再耽搁,咱们谁也跑不掉!快走!”从尸体上摸出弹药,老常最后望一眼钱溢飞,含泪向他敬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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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8:20 | 只看该作者
  “什么?钱溢飞明天要走?”面对叶雯的报告,项梅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的嗅觉到很敏锐,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钱老六说咱们这儿已经乱成一锅粥,再不走恐怕会跟着吃瓜落儿。”

  “那你就没想办法多拖住他几天?”

  “该使的劲儿我都使了,可他比狐狸还像狐狸,我能有什么办法?”叶雯也是一肚子火气,她万万没想到:这么多人居然拿个小小的钱溢飞毫无办法,“其实今天你就该扣下他,我就没琢磨明白:明明已将他们一网打尽了,为什么还要放虎归山?”

  “没有证据啊……”项梅摇摇头,无奈地说道,“小叶,情报工作很复杂,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冒然抓捕钱溢飞,恐怕会在舆论面前处于被动。这对我党形象有什么影响,你考虑过没有?”

  “可我气不过!”叶雯咬咬牙,“一看他那二五八万的拽样,我就想毒死他。”

  点点头,项梅彻底认可内线情报的准确性——钱溢飞果然是美女杀手,只不过他是伤害美女,令美女欲除之而后快的罪魁祸首。

  想了想,叶雯突然疑惑地问道:“项姐,我没弄明白:你怎知道那部机器不是电台?”

  “当时钱老六有句话你注意到没有?”

  “哪一句?”

  “‘项小姐,我可是受国际公约保护的新闻记者’。”

  “这句话能代表什么?明明就是他无计可施故意拖延时间嘛!”

  “可钱老六陷入无计可施了吗?他明知道自己是在进行间谍活动,为何还要这么说?”

  想了想,叶雯长长叹口气:“看来我还是继续做机要员吧!这种刨根问底累脑子的工作,的确不太适合我。”

  “呵呵!”项梅笑了笑,又道,“他胡说八道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产生错觉,认为他是黔驴技穷。如果我中了圈套,就会迫不及待打开机器,那后果你该清楚了吧?钱老六肯定会倒打一耙,利用‘无故构陷扣留新闻记者’,‘违反人权’等等一大堆理由,搅得天翻地覆四邻不安。现在是什么时期?国共关系很紧张,大战一触即发,我怎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令我方军调代表在谈判中处于下风,给国民党制造进攻的借口?”

  “可我还是没明白,你到底怎么识破阴谋的?”

  “他的情绪。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要打开机器时,钱老六似乎有些不情愿。”

  “这又能说明什么?”

  “假设一下:正常人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情愿,那就是机器里面没有问题,反之肯定大有文章。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叶雯点点头。

  “但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他在这种情况下不情愿又能怎样?难道还能阻止我们工作吗?”

  “不能,的确不能。”

  “所以反常即为妖。依我的工作经验,一个特工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彻底惊慌失措如丧考妣,要么无动于衷听之任之,甚至考虑该如何脱身保命。你瞧瞧钱老六,他符合哪一点呢?若不是有阴谋?还能怎样解释?”

  “那杨旭东呢?他在坟场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好说?”

  “杨旭东也很聪明,虽然被我们当场擒获,但是没有人亲眼目睹他参与破坏。”

  “在场那么多人,怎会没有?”

  “特务使用了燃烧弹,要知道,我们的战士从逆光角度根本看不清山上的情况。因此,我们也只能推断杨旭东参与了特务活动。”

  “他还用参与吗?”叶雯心中一阵气苦,“要说杨旭东没搞破坏,你相信吗?”

  “我也不信,但是没办法,因为我们找不到对杨旭东不利的证据。更何况,我们拘捕杨旭东并没有把握扳倒钱溢飞,他甚至几句话就能撇清和杨旭东的关系,所以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你知道吗?杨旭东在被提审时都说了些什么?他说自己深夜外出是为了找女人方便……”

  “呸!臭流氓!”

  “.……先不说他人品如何,总之他所说的话,完全对应和那反动地主在一起的事实。至于他携带的摄影机,据他解释是为拍摄解放区田园夜景。当然,这肯定是在胡说,可惜他没有进入军事禁区,我们也无法驳斥他。后面的事情就没再问,估计不出意外,他一定会说两个人在偷情时遇到了绑匪。总之,这个人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狡猾,他和钱溢飞均不同于一般的特务,使用普通手段去对付,那会令我们更加被动。”

  “听你这么一说……唉!”叶雯有些犯愁了,“他们太可怕了,不是一般的可怕,用人来形容他们……嗯!有点委屈。”

  钱溢飞要走的消息,在军区内部引起轩然大波,该如何解决钱溢飞的问题,军区主要领导不得不放下手中工作,为此专门干了一次碰头会。

  根据政委余万里同志提议,放走钱溢飞那就是对人民犯罪。与会代表就此话题立刻展开了讨论,特别是叶昊天,干脆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喊道:“要是放走这罪大恶极的特务,我们党委该如何向死难的烈士交代?老百姓今后会怎样看我们党?这种灭天理丧人心的事情,在座各位谁能负责?”

  “老叶,老叶,”一摆手,余万里插言道,“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你别激动,别激动。”

  “可钱溢飞鬼得很,他偏要选在我们和国民党决裂前离开,这谁能挡得住?”政治部主任苦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他‘鬼子六’的绰号不是白叫的,可真让人头疼!”

  “三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上个诸葛亮?”一指在座的头头脑脑,周云鹏气得就差没掀桌子,“你们玩脑子也是玩了几十年的人,噢!一个小小的‘鬼子六’就把你们全撂趴下啦?丢人!不是我说你们,就为这么个东西还开会?啊?没事儿干哪?吃饱了撑的?算了!要依我说,咱也别费那心思,直接把人扣下就全都省心!”

  “老周,这可不行,”余万里心有余悸地说道,“扣住一个钱溢飞事小,可我们在山城办事处的同志,也甭打算回来啦!用钱溢飞一条命,换我们几十位同志的性命,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是不是有点抬举他?”

  “那你说咋办?”

  看看叶昊天,余万里有些左右为难。

  “老余!咱这不兴婆婆妈妈,你快说!”

  “我和老叶商量过,”喝口茶,余万里的口气略有些尴尬,“当然,人嘛!我们还是要留。”

  “废话!这还用商量?”

  “不过留人也要讲究个技巧,你比方说,他走我们不能拦,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这个人在半道出点什么事儿,嘿嘿!那责任就指不定是谁的。”

  “嗯?你想在国统区把他……”周云鹏做个斜劈的手势。

  “在国统区并不理想,”叶昊天接过话题,“那是他的势力范围,根深蒂固,我们不方便下手,最好是在国共交界的缓冲区,只要枪一响,没人能说清是谁干的。”

  周云鹏陷入了沉思,叼着烟卷权衡半天,最后不得不叹口气,心悦诚服地说道:“嗯!我看行。唉!要说带兵打仗,你们不如我,可要说阴险,呵呵!把我捆成仨,也顶不上你们一个。”

  “那就这么定了。”松口气,余万里转身看看项梅,项梅也在瞧着他,两个人都从对方脑门上,看到了一层细汗。“我们这是在玩火呀!”余万里暗道,“玩不好,党的形象可全叫我们给毁了……”

  与此同时,收拾行装准备动身的杨旭东,正在被一件烦恼苦苦折磨。

  “还在想那个女人?”钱溢飞随口问道,“你放心,她由一处的人关照,肯定能离开共区。”

  “六哥的话我信,可现在闹出这么大动静,一处那些混蛋连自身都难保,更何况还带着个女人?唉……”

  “喜欢她了?”

  “还谈不上。”

  “既然不喜欢那就好办。反正这里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哪怕共军把地皮炒熟,也是他们的事情。”

  “六哥,您真觉得我们彻底安全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才刚刚开始,又怎会安全?”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叶雯?”将捆行李的绳索使劲勒了勒,打个死结,满头大汗的杨旭东直起身,低声问道,“关于叶雯的情况,我不解释相信您也清楚。只不过有一点我很困惑:那就是她能不能跟我们走?”

  “她肯定跟我们走,这一点不用考虑。我所想的是:为什么有人非要选定明天下午3点15分为我们送行?”

  “我也奇怪,哪个时辰不好选,怎会把时间定得这么死?”

  “这里面有文章啊……”

  “六哥想到了什么?”

  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后再摇摇头……

  杨旭东不便打扰陷入沉思的钱溢飞,尽管他有许多话想对六哥倾诉。

  二处肯定有人要至六哥于死地,纠其原因,不外乎六哥的存在,已完全成为他们升官发财的绊脚石。身受官场打压多年的杨旭东比谁都清楚一点:世上没有扳不倒的顶梁柱,再有能耐的人也躲不过背后突射的子弹。“六哥对我不薄,他还要举荐我,可我应不应该提醒他注意某些事项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卷入那无情的派别内斗,他的头立刻变成了两个大。

  “旭东,你在想什么?”

  “噢……没什么,只是……”咬咬牙,杨旭东痛苦地喃喃自语,“六哥,回家后我陪你出去走走……”

  钱溢飞点点头,没说话,抬手掸掸身上的烟灰,缓缓吐出憋在嘴里的青烟……

  经过解放区军民大力配合,在逃的中统特工终于大部落网。但遗憾的是,分散逃窜的老黄,在许红樱这条“地头姑子美女蛇”的有力配合下,侥幸逃脱了。一处此次行动非常失败,由于周云的意外失踪,在没有收到明确刺杀目标和后续行动指令的前提下,全军覆没已是必然结果。

  “抓住几个总比没有强,反正都是主犯,司令员踢谁不是踢?”项梅只好这么安慰自己,而周云鹏也是如此配合的。

  几个衣衫褴褛形神猥琐的国民党特务,在“谢绝”任何合作后被押赴刑场。当然,处决他们的场面钱溢飞是无缘以见。据当地老乡传闻:杀犯人那天,周云鹏和余万里都出席了,掉了脑袋的人犯,那沾满黄泥的头颅果真被周云鹏一脚踢进了臭水沟。至此,共产党的高级将领中,一位绰号叫做“周大脚”的虎将,彻底闻名于国府内外。

  关于如何对待钱溢飞,解放区各级主管不约而同表现得异常低调。大有一种“你愿来便来,愿滚便滚”的架势。就像当初平平淡淡迎接钱溢飞一样,现如今似乎又想将他悄悄送走。低调,绝对是那个年代,那段特殊历史时期,那座被红旗所覆盖的天地,最强有力的主旋律。被主旋律光辉所笼罩的钱溢飞,对此也并无任何疑义,因为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六哥猜得不错,叶雯果然跟我们一起走。”临动身前,杨旭东悄悄对钱溢飞说道,“而且共军还派出个警卫班负责安全。”

  摸摸自己的脖子,想象一下脑袋被人踢飞的感觉,钱溢飞对杨旭东深有感触地说道:“其实,共军的刀也很快,杀起人来他们照样不手软。”

  午后的天空中飘起蒙蒙细雨,山间田园顷刻间变得郁郁葱葱,望着庭院中的石板路,欣赏路上那细腻湿滑的青苔,钱溢飞突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

  “六哥?”看看远处正在套车的八路士兵,杨旭东的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他冷眼瞧着钱溢飞,嘴角微微抽动。“老板是怎么死的?”

  “你不会连我都怀疑吧?”

  “我不敢……但我想老板都能突然一命呜呼,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小卒子?”

  钱溢飞悠悠叹了口气,说道:“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某个位置上雷打不动,更何况是老板?该挪窝就挪窝,这是铁定的潜规则。”

  杨旭东点点头,稍稍缓和了语气:“六哥,无论怎么解释,在外人看来,我杨旭东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嫡系。君荣臣辱,君辱臣死,你喝粥兄弟我决不吃干饭。既然六哥当我是自家兄弟,那兄弟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条贱命,从此就是你六哥的。一根绳,剁成两截,拴上你,也吊上我。”

  杨旭东所说的这番话,令钱溢飞在心里记了一辈子。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就在于说话的时机,正如一个因饥渴而晕倒在沙漠中的旅行者,能送给他一碗水的人,恐怕会令他终生难忘。

  带队的八路是个警卫班长,姓常。握手后,他告诉钱溢飞人人都称他为“老常”。项梅没有露面,老常解释说她还有重要事情要处理,脱不开身。

  叶雯和杨旭东先将照相器材搬进前车,两个人谁都没理谁,似乎就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上车吧!”老常一挥手,随后指引钱溢飞等人登车,“下午是俺当班儿,俺是个粗人,只会打打杀杀,有什么照顾不周,你们这些文化人可别见怪。”这个自称是粗人的汉子倒显得很客气。

  几个人挤进狭窄的车厢,各自想着心事,杨旭东瞥瞥老常腰间的驳壳枪,又偷偷瞧一瞧叶雯的神色,顺便挤到二人中间蠕动着身子坐下。

  “你干什么?”叶雯瞪着杨旭东,怒道,“就这么点儿地方,你照顾照顾别人不行吗?”

  “嫌挤你自己雇车。”杨旭东头不抬眼不睁,连说话都没好气儿。

  “你……”咬咬嘴唇,叶雯愤怒地将头甩到一旁,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整个身子都在伴随粗重的呼吸而颤抖。

  “好啦好啦!”老常笑了笑,出面做起和事佬,“没有多少路,大家坚持一下,要不然……我出去押车,也好给你们匀出个空场儿。”

  “那就劳烦您了。”钱溢飞拱拱手,随后狠狠瞪了这二人。

  大车驶出山坳,径直向北行去,一路上谁都没说话。钱溢飞轻轻挑起窗帘,打量着押车士兵。这些兵衣衫破烂,补丁摞着补丁,有的就连鞋子都绽出脚趾,若非他们身上那久经战阵的杀气和保养良好的武器,很难想象这曾是令日寇闻风丧胆的老八路。

  八路军缺粮少饷已不是什么秘密,国民政府早在几年前便停发了他们一切补给,八路目前所使用的军用物资,都是依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换来的。

  “金先生,”杨旭东捅捅沉思中的钱溢飞,伏在他耳畔低声说道,“这条路有点不对。”

  “噢?”钱溢飞赶紧打量周围环境,果不其然,这条路和他们进入解放区时截然不同。虽说道路两旁依旧是高山峻岭,但路面却显得更加幽静狭窄。

  “共党恐怕要下黑手。”杨旭东的眼睛变得血红,他冷静地打量着每个士兵,大有一种先下手为强的势态。

  周围的气氛迅速凝固,钱溢飞感觉自己好似坐在一触即发的火药桶上。尽管这场戏的主角是他,但他本人却迟迟不能入戏,除了苦笑,还是苦笑,手足相残的悲剧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除了叹息造化弄人,还真就没有其它解决办法。

  活着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有着无穷的诱惑力,钱溢飞当然也不例外。如果眼前的士兵陡然发难,那他也必然会奋起还击决不坐以待毙。不能暴露身份,还要保证自己生命安全,此情此景,换作神仙那也是束手无策。他钱溢飞不是神仙,只想临死拉个垫背的。

  反击需要武器,在进入解放区以前,按照规定,他已将随身配枪留在了国统区。此时此刻,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钱溢飞将目光停留在老常的驳壳枪上,而杨旭东,则紧盯其他士兵腰间的手榴弹……

  钱溢飞走了,然而这只是斗争的刚刚开始。项梅发自内心感觉到了钱溢飞的可怕,这个人就像根鱼刺,如鲠在喉不除不快。我党的行事作风一向光明磊落,但这种光明磊落并不包括那些人人得以诛之的恶徒,对于这满手血腥的钱老六,军区党委迅速做出决定,将具体执行权交由项梅负责。

  收拾钱溢飞这可是门大学问,既要保证不给外界留下口实,又要将这人渣干净彻底地消灭掉。“能不能撑过这剂毒药,就看你是不是九条命的猫?”项梅秉烛盯着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提起铅笔在“洋马河”方向重重划了个圈。

  “科长,钱溢飞没有完成任务,那他回去该怎么交差?”副手马小五拄着拐杖在一旁说道。由于切身的感受,使得小五对以钱溢飞为首的特务组织深恶痛绝。如果不是腿伤的缘故,他肯定会主动请缨亲自上阵操刀。

  “你说错了,他现在离完成任务只有一步之遥。”

  “科长……您是说……可……可我怎么没看出来?”

  “如果你是钱溢飞,在这种环境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才是最佳接线时机?”

  “什么时候都可以接线啊?只要他小心,我们总不会连他上厕所都监视吧?”

  “呵呵!小马呀!你刚接手工作,对这一行还不太熟悉。干我们这一行讲究个‘稳、准、狠’,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须一击中的。钱溢飞是个什么人?鬼得很哪!在我们眼皮底下没敢动,并不代表他会放弃行动。现如今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最安全最稳妥的出手事机,换做是你,能轻言放弃吗?”

  “您是说……他把接线时机选定在离开解放区?噢……原来这几天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幌子,目的只是为这短短的几个小时?”

  “具体说,应该是通过国共缓冲地带那短短的几分钟。”将铅笔在桌面上一拍,项梅嘴角泛起一阵冷笑,“以他的个性,只要还在解放区,就肯定不会出手。这一路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缓冲地带更加合适?”

  仔细琢磨琢磨,小马被彻底折服了,他由衷地点点头,感慨道:“干这一行没个七巧玲珑心还真是不行,只是凭分析和推断就能预知对手要做什么,唉!科长,我算是对你心服口服了。”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神,所谓百密一疏,也有我照顾不到的地方。就拿这件事来说,凭我多年工作经验所形成的预感来看,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疏忽,至于疏忽了什么,现在为止也说不上来。”

  “科长,我看您是过于小心了,由老常带队,您还有什么不放心?老常可是位经验丰富的老侦查。不是我夸他,当年小鬼子就是这么说,有他配合叶雯,估计钱溢飞是在劫难逃。”

  “是啊!老常的确是位值得信赖的好同志,不过……我怎么还是感觉有些不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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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7 18:27:25 | 只看该作者
  三人小组算是被人一网打尽了。天亮时分,当杨旭东走进被重重包围的下榻小院,钱溢飞和叶雯正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数蚂蚁。

  项梅显得很兴奋,她特意从厅堂搬出八仙桌,桌面上工工整整摆放着一部摄影机。

  “咦?我不是叫许红樱把它带走吗?怎会落到共军手里?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中如幽灵般徘徊。

  项梅现在是有的放矢,她很高兴,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钱溢飞面前,弯下腰微笑着问道:“金先生,你对昨夜发生的事情还需要解释吗?”

  “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以知道么?”

  “金先生,您是聪明人,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项小姐,你们共产党很奇怪呀!一晚上不让我们睡觉,难道是想寻开心?好了!我不和你说,也犯不着和你一个女流制气,叫你们长官来!我和他当面谈!”

  项梅不露声色地瞧着他,大有些猫捉老鼠的意味。她现在非常乞盼钱溢飞能继续表演,哪怕这男人想要上房揭瓦,她也会就手给他搬个梯子。

  “项小姐,你的眼神很不礼貌……”

  “金先生,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兜圈子,实话实说吧,你这次来到底为了什么?目的是阴谋还是阳谋呢?”

  “听项小姐的口气,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呵呵……”钱溢飞一阵苦笑,在叶雯和杨旭东看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委屈和无奈。“项小姐,您说!有天天躲在屋里阳谋吗?自打来到贵地,除去采访,我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坐月子就跟那小媳妇似的,请问这也算是犯王法?”

  “牙尖嘴利!”嘴唇微微一抿,项梅脸上泛起一丝嘲弄之色,“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转身一指桌面上的摄影机,厉声喝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金先生应该心中有数吧?”

  钱溢飞无话可说了,他脸上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慢慢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彻底听天由命。

  “我们的政策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一个好人,但也决不会放走一个坏蛋。不错,你在我们这里还算规规矩矩,但这规矩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金先生,那就让我给你展示一下吧!”拍拍手,两名战士上前准备拆除机器。

  杨旭东干脆坐倒在地,他知道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为之。天意!天意令他和六哥的第一次合作,彻底以惨败告终。至于将来是杀是剐,他已经无心考虑,心头千回百转的,不外乎是底牌被揭开后,该如何保全自己的尊严。

  “项小姐,我可是受国际公约保护的新闻记者,你非要把事情办得这么绝吗?”钱溢飞的质问语气有些底气不足,不过他还是硬起头皮喊了一声。

  两名战士矗立在桌旁,回身征询项梅的意见,项梅盯着钱溢飞,二人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双方谁也没再说话。

  “科长!”战士低低喊了一声。

  项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调转目光,凝视着桌面上的机器,久久沉吟不语。

  “请恕我直言,项小姐应该考虑的,呵呵!好像不是我们,”微微一笑,钱溢飞露出一丝得意,“我记得国府某些人,做事一向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去而复返突然发难也并非空穴来风,呵呵!你还有时间在这和我扯皮吗?”

  猛然一惊,项梅突然神色骤变,她呆呆望了钱溢飞一眼,两个字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糟糕!”赶紧挥手命众人紧急收队,匆匆行进间,还忍不住回身望了钱溢飞一眼,丢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很幸运,但不知这种幸运你能保持多久?”

  整个事态扑朔迷离,弄得叶雯满头雾水,眼见众人逐渐散去,她悄悄走到钱溢飞身边,低声问道:“六哥,我记得某些活动好像并不受到国际公约保护,她怎么肯轻易放过我们?”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哪……”钱溢飞意味深长地感叹,随后转身看看杨旭东,他等待这年轻人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答复。

  “六哥真是神算,”杨旭东点着头,发自内心钦佩,“我突然想起你对我说的一句话。”

  “噢?是哪一句?”

  “‘小心点,共军可一直在盯着你。’”说着,杨旭东走到桌前,在叶雯好奇地关注下,干净利落打开机器……一部零件完整的摄影机呈现在众人面前。

  “啊?真是一部摄影机?”叶雯惊呆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六哥说话决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他料到共党早有预谋,又怎会授人于柄?所谓派我出去,那不过是障眼法,目的……呵呵!只是为了转移共军视线。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这就是,对吗?”

  “可是……可是那部真正的电台呢?”叶雯急切地追问。岂不知这一句话,就彻底暴露了底细——没有人通风报信,她又怎知改装电台的事情?

  “你说呢?”

  “那……那肯定还在六哥手里……”瞥一眼面色古怪的杨旭东,叶雯觉得自己被人当作猴耍,恼怒之下,不由心中恨恨想道,“我毒死你个大坏蛋!我诅咒你掉沟里!”

  “唉!”摇着头,杨旭东暗自长叹,“如果六哥保留那部电台,刚才共军又怎会搜不到?叶雯哪!你长个漂亮脸蛋有什么用?干我们这一行,真正需要的应该是什么?”

  “如果我猜得不错,共军那边可能有麻烦了……”背着手,钱溢飞向解放区军政机关所在地默默遥望……“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处那群亡命徒,恐怕够他们喝一壶了……”

  老黄很郁闷,与总部失去联系后,历尽千辛万苦潜伏到八路驻地却又犯愁了,瞄准具中的人都是清一色二尺半灰布军装,根本分不清谁是兵谁是官。这种结果恐怕是所有当事人始料不及的,作为一处最出类拔萃的特工,老黄根本不会被眼前困难所吓倒,只要冲八路大官开上一枪,无论目标是死是活,这也算没白来一趟。“可是……”他扭过头,将望远镜交给身边的许红樱,“你瞧瞧谁是大官?妈的,穷也有穷的好处,哪怕有辆小汽车,咱也能知道你是哪个级别的不是?”

  虽说许红樱是方圆百里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但自从来了共产党,她一直处于社会最底层,其地位甚至连半辈子钻在泥土刨食吃的贫雇农都不如。如果说她和共产党大官有过接触,那么在她眼里最大的官儿,不外乎就是领着民兵,押解她下地劳动的村支书。她倒是有心叫老黄把那可恶的书记做掉,可话到了嘴边,却始终也没好意思说出口。仔细想想,她也觉得叫这些历尽九死,又是偷飞机又是空难的国军精英去干掉个小支书……总之,这种话就是说不出口。

  她不能由着性子决定历史命运,但老黄却没有这个选择。在老黄眼里,眼前这姑子就是他安身立命的依靠,如果连姑子都不知道谁是共党大官,估计他们这些睁眼瞎,就只能以“泡汤”的结局草草收场。

  “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呀?磨磨唧唧的,咋比生孩子还困难?”愤怒的老黄很吓人,其实他即便不生气也很吓人。

  许红樱像模像样用望远镜瞧了瞧,遗憾的是,军营门口出出进进的行人中,她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不过她毕竟是念过书,有知识有文化,最主要的,就是脑子聪明。灵机一动,便不假思索地说道:“当兵的向谁敬礼谁就是官儿。”

  “废话!你当过兵没有?凡是小兵见了长官哪有不敬礼的?问题是哪个官大哪个官小!”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没想到老黄的嘴还这么刁。

  “噢……这个……”许红樱咽咽唾沫,艰涩地答道,“共军的大官都穿得比较破,衣服是补丁摞补丁。这个……共产主义嘛!他们当然要以身作则不是?”

  “你瞧好了,他们有几个穿得不破?我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滚一边,哪凉快哪呆着去。”

  对于这个老黄,许红樱从感觉上就觉得他不如杨旭东。温文尔雅甭说了,最主要的,是这男人很粗鲁。他为减少麻烦轻装前进,强迫许红樱丢掉杨旭东转交的机器,令许红樱背负上失信的罪名。这在老黄看来也许不觉有何不妥,不就是一部普通摄影机吗?行军打仗带那玩意干嘛?但在读书人眼里,背信弃义那就意味着十恶不赦。对于这“十恶不赦”的老黄,许红樱从骨子里瞧不起他,若不是共同需要互相利用,她早就寻个由头避而远之了。

  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能给这亡命徒一个满意答复,估计自己会比共军大官死得更快。沉吟片刻,许红樱郑重说道:“在共军里,官越大年龄也就越大,而且当官的都有马。你只要瞧准谁骑马,还带警卫员,那肯定就是大官。”

  “年龄大……骑马……带警卫……穿得破……”说来也巧,老黄正在默默复习这些共军高官的特征,从200米外的军营正门,一前一后乘马走出两个人。后面的就不必细说,年纪轻轻两肋斜挎驳壳枪,一瞧就是个警卫员。而前面的……“年龄大……嗯!胡子拉碴一脸褶子;衣服破……嗯!补丁摞补丁;骑马……嗯!这马不错,肯定是缴获小鬼子的东洋马。瞧瞧,这老家伙还叼着纸烟,不是大干部上哪儿掏腾纸烟去?啥也别说了,就是他!”

  于是瞄准具中的十字交叉点,在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余辉下,迅速咬住那“当官的”。测过风速、重力、提前量、标高,稳定住自己的呼吸心跳,老黄将十字交叉点下的横杠偏左,牢牢锁定住目标的头颅……

  “再稳一点,对……目标移动速度很平稳,一枪就能搞定……”身旁的观测员低声提醒,“屏住气,对……三秒后准备击杀,一……二……三!”

  “嘭!”枪口迅速一坐,强烈的爆炸音震得许红樱双耳“嗡嗡”作响。随风摇摆的落叶,“唰”的一声被横空掠过的子弹撕成两半,在四散飘落的一瞬间,子弹旋转着穿出八路大官的颞骨,将一侧用白灰书写“减租减息”的墙体蹭出一溜火星……

  “噗!”大官的额头随着惯性一拧,血雾从头颅上宣泄爆喷,从马背上栽仰几下,便重重拍落在碎石交错的地面上,凸出体表的血洞中,红白之物汩汩溢出……

  一股股萦绕不绝的烟尘……

  “老马军!”闪身滚落马下的警卫员悲怆喊道。“叭!叭!叭!”三声报警的驳壳枪响,彻底震惊匆匆赶到的项梅,紧着慢赶,她还是迟了一步。“一班封锁现场!二班警戒!三班追击敌人!”回头再看看悲痛欲绝的警卫员,她冷静地问道,“哪个方向?”

  一指子弹飞出的树丛,警卫员潸然泪下:“老马军!马军爷爷!天杀的狗特务,连个马夫都不放过,我日你蒋该死的祖宗!”

  “马军同志生于1900年,贫农,祖籍江西。该同志于1928年参加革命,历任红四军炊事员,红一方面军第X军团第X师炊事班长,并参加过红军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后因伤痛从作战部队调任八路军129师后勤部炊事班长,后勤部饲养员工作。该同志思想进步,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我党一位久经考验的好同志。他的牺牲是我党的重大损失,我党及全体革命同志应化悲痛为力量,彻底认清蒋介石及其反动走狗的真实面目,在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的指引下,与国民党反动派作坚决、彻底地斗争!”提笔落款,写下“司令员周云鹏”六个字后,作为与老马军朝夕相处的老领导,已是泣不成声。

  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而且还是在眼皮底下没的,传出去这脸可丢大了。如果今天早晨不是老马军代替自己遛马,他或许还能龇着黄牙,和自己没大没小,一边满口黄腔,一边从老首长口袋中摸出烟卷儿。可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无论你再怎么不希望它发生,最终也只能以悔恨、自责、不甘及痛苦来接受现实。从这一点来说,老黄作为一处最杰出的特工,的确达到了某种目的——深深打击和刺激了一些中共领导同志的感情,迫使他们在情感方面濒临崩溃,难以自拔。

  “项梅同志!你能不能在三天内抓住凶手!”周云鹏悲愤地问道。

  “我尽力!”

  “我问你能还是不能!”

  “报告首长!我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三天后,我这只脚必须踹到凶手脸上!”

  所谓保卫工作难做,一点都不夸张。项梅面对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感觉自己头大如斗。首长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而首长的心情她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想那平素和蔼可亲的老马军,又想想国民党特务那卑鄙无耻的龌龊手段,早已将性格磨练成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项梅,如今也是恨得牙根痒痒。可就在她着手安排进一步抓捕工作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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