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美国版海报
吴京的《战狼2》(2017年,豆瓣评分7.2)讲述的是“中国崛起”的故事,是一部极其成功的爱国主义电影。这部作品在票房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它恰好契合了目前国人的精神状态,或者说,吴京恰如其分地顺应了“中国强起来”的时代需求。《战狼2》以简单直白的方式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在“站起来”、“富起来”之后,《战狼2》肩负起了“强起来”的梦想。有个网红叫王芳的评论在微博掀起了风波:“《敦刻尔克》电影所表现的是英国在亚洲抵抗日军的英勇神武。但实际上,这部片子却是严重的历史虚无主义,在粉饰英军的同时,更是埋葬和无视甚至抹黑了中国人的英勇抵抗。”这类魔幻现实主义的评论,其实反映的正是目前我们自信心膨胀,但是却找不到机会来证明的一种躁进和敏感。
《战狼2》从头到尾,主人公全程开挂,挑战西方权势。可能这是我看过的最能体现个人英雄主义的中国影片。至少在主人公全程开挂过程中,没有再出现强调服从领导、结合群众的思想工作者。突出个人的价值和意义,可能是这部影片最值得称赞的地方。但是很明显的,吴京的个人英雄主义,到处闪耀着好莱坞式电影的光芒。里面的很多桥段和细节,从开头吴京殴打拆迁恶势力,到最后滑雪接到新的指令,到处可以看到对好莱坞个人英雄主义电影(《第一滴血》、《007》等)的模仿。在文明竞争中,挑战旧权威的方法,经常是证明我比你更像你自己(I am more like you than yourself)。电影如此,其他领域也是如此。
《战狼2》日本版海报
近代以来由西方主导的“现代化”游戏,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回避。比如日本在近代以来的胜利,只不过是在西方近代化,尤其是工业化和制度化方面取得了暂时的领先。但是如果把这种领先归结于传统、文化、乃至人种的问题,就是思想家式的愚蠢。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中国都要领先日本和西方的。当中国能玩好这个新游戏的时候,整个情势就发生了变化。于是整个民族自信心就高涨起来了。从这方面说,人类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区别,区别往往是被刻意放大和操弄了。特朗普提出的美国复兴,用他的话说就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也是在目前民族主义兴起,从历史终结论走向“原教旨主义”的大潮中的一朵浪花。
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英帝国,军队在国外的各种军事胜利,极大鼓舞着民心士气。尚武精神和格调举止,都被注重。整个文明水准得到提升。《敦刻尔克》表现平民的爱国之心,其中一个细节是月石号船长道森远远听到战斗机飞过,判断是己方的飞机,因为“那是劳斯莱斯梅林发动机的声音”。我们经历的,大英帝国也经历过。但是不论是强盛还是衰退,不论是进取还是撤退,都要保持理智和清醒。
《天龙八部》里面的扫地僧,并没有用“血海深仇、王霸雄图,尽归于土”的历史虚无主义论调劝说身负血海深仇的萧远山和心怀王霸雄图的慕容博。但是他告诉萧远山,不能光沉迷于《无相劫指谱》和《般若掌法》等武学,而置《法华经》和《杂阿含经》正宗佛法于不顾。血脉贲张之际,读一读书还是很好的。比如David Cannadine爵士2014年出版的The Undivided Past: Humanity beyond Our Differences(尚未分裂的过去:超越我们区别的人类),讨论人类分成不同群体背后的政治和思想根源;又比如Peter J. S. Duncan教授的2000年出版的Russian Messianism: Third Rome, Revolution, Communism and After (俄国的救世主思想:罗马第三帝国、革命、共产主义及其后)。
《异形:契约》中国大陆版海报
制造仿生人大卫(David)的人类Peter Weyland跟大卫在电影开头有一段对话,充满了政治和宗教性的隐喻。屋子墙上的油画是《基督诞生》,象征着Peter Weyland像上帝那样制造了大卫,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已经是神。他让大卫弹钢琴,曲目是瓦格纳《莱茵的黄金》中的《诸神进入英灵殿(瓦哈拉)》。当大卫指出自己优于人类,比如人类有寿命而自己没有时,Peter Weyland似乎感到尊严受到挑战,他的反应是让大卫去给自己倒茶——游戏规则是我制定的,而你只是我制造(影响)的产物(跟随者)。
当大卫驾驶飞船到达人类的造物主“工程师”的星球时,高高站在飞船上的大卫,朝下面的芸芸“众生”施放了异形病毒,彻底毁灭了这个文明。他要自己再造一个生态系统,成为新物种(新规则)的造物主。施放病毒时,大卫朗诵的是诗人雪莱1817年创作的一首十四行诗Ozymandias(奥斯曼狄斯,也就是埃及雄主拉美西斯二世):“Look on my Works, ye Mighty, and despair!”(杨绛译为“功业盖物,强者折服”)。他从飞船上俯视众生,如神俯视世人。就好像《圣经》发下洪水瘟疫,洗涤世人罪孽的上帝。
当最后大卫进入人类飞船的船舱,将异形胚胎放进人类胚胎之中,电影响起来的音乐,正是最初人类Peter Weyland让大卫弹奏的《诸神进入英灵殿(瓦哈拉)》。这预示着大卫成为新的创世主,人类文明——如同被毁灭的“工程师”文明一样——瓦解。游戏的创造者被淘汰出局,新的游戏和秩序诞生。其实,这一切,已经在大卫的一段话中表露无疑了:当年尼安德特人在山洞的篝火旁为孩子哼唱,文明就出现了。我们人类的祖先智人在几万年前,彻底灭绝了跟我们有生育障碍(sexual gap)另一“人类”尼安德特人,才开启了人类文明。无疑,仿生人大卫将自己视为新的智人,而智人的后代人类,是新的尼安德特人。
我不知道雷德利·斯科特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当我们人类自信心膨胀到进入神的境界,可能也就开启了新的毁灭与创造的轮回。同时,如果我们把画面缩小到国家、宗教、族群,而不是整个人类与其他物种,是不是也有启发呢?对了,关于人群区隔的电影,今年还有乔丹·皮尔《逃出绝命镇》(Get Out,2017年,豆瓣评分7.5)。好吧,让我们读一读齐泽克1989年的名著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历史终结论是一种粗俗的唯心主义史观。
《芳华》海报
从电影开始的巨幅毛主席像,到后来巨幅的可口可乐招牌,预示着时代的改变、游戏规则的改变。刘峰、何小萍这一代人的命运,在宏大的革命叙事里变成悲剧的注脚。从学雷锋标兵,到越战的战斗英雄,直到新的游戏规则建立,他仍困顿在社会底层,被城管欺负。而社会变革并没有给文工团里的高干子弟带来什么影响,到了新时代,他们该拿地拿地,该移民移民,还是社会的“精英”阶层。高干子弟郝淑雯从萧穗子手里抢走了陈灿,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细节。
《芳华》最大的失败,是冯小刚在电影最后做了一个狗尾续貂的滥情表演:给刘峰和何小萍发了一个相濡以沫的安慰奖。按照严歌苓的原著,刘峰应该是无钱治病而死,何小萍孤苦无依。电影最后的旁白却是:“倒是刘峰和小萍显得更为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简直要毁掉了整部电影。这种滥情而乡愿的表达,是要说他们这种边缘人物最终满足地接受了自己被损害和被侮辱的命运吗?这样既不令人开心,也让人觉得虚伪。
《芳华》最大的悲剧,不是芳华不可追忆,而是对有些人来说,芳华根本不存在。来,让我们读一下这本书:Chris. Wickham教授2006年出版的专著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 Europe and the Mediterranean, 400-800(构建早期中世纪:欧洲和地中海,400—800年)。这本书告诉我们,其实一个社会的统治集团或者精英集团,往往掌握更多的资源,对社会变迁具有更多的选择和适应能力。他们可以通过自我调试,转换身份而在新的社会阶段继续保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正如罗马帝国衰亡之后,其贵族阶层并没有消亡,也没有被消灭和取代,而是改变了认同和身份。
四、《妖猫传》:无上密是什么
陈凯歌《妖猫传》(2017年,豆瓣评分7.0)根本不是一部关于大唐的电影,大唐的壮美不是它的重点,反映了多少唐文化更不是重点。任何以这个角度审视《妖猫传》的观众可能都要失望了。这是一部关于忠诚与背叛、真相与谎言的电影。
小说的作者梦枕貘(貘一种吃掉梦的异兽吧?),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完全是一个佛系作家。我一直觉得他不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作品,这些作品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个游戏。《妖猫传》里的人物是对称的,这一点观众稍留意就明白了:白龙对应白居易、丹龙(也就是惠果大师)对应空海、李隆基对应陈云樵、杨玉环对应春琴,等等。爱慕杨玉环的少年白龙化身黑猫(“白龙”又对应“黑猫”),为杨玉环报仇。当年禁军统领陈玄礼的后人陈云樵最终勒死爱人春琴(杨玉环传闻也是被勒死的);撰写《长恨歌》的白居易不断探究杨玉环之死的真相,从日本来求法的空海一心想找到无上密。最终的主题,有两个:忠诚与背叛、真相与谎言,总结起来就是: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