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达明
众所周知,曾国藩下了一辈子的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超级围棋迷。但对于他的棋艺水平、下棋时的胜负心,以及去世当天陪他下棋的人到底是谁,或长期争论不休,或一直无从了解,从而无法定论。笔者不揣谫陋,撰此小文,试作解答。
胜负心
《梵天庐丛录》说:“公从容坐镇,绰有雅歌投壶之风。在军中,日必围棋一局,以养其心。前敌交绥,或逢挫败,亦无太息咨嗟之状。其器量诚过人远矣。”(《梵天庐丛录》卷四,故宫出版社2013年版)
曾国藩嗜棋如命,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棋盘,不管多忙,甚至是形势十分危急之时,都要与身边人展开对杀,这些确是事实。但如果说他与人对弈,只是为了镇定心神和培养“器量”,对胜负毫不在乎,则未必是事实。
《清稗类钞》就记载说:“尝与周小松对局,小松授文正以九子,裂其棋为九品,乃仅得活。文正大怒,小松行时,遂无赆。”(《清稗类钞·艺术类》,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册)周小松是围棋国手,属专业九段级棋手,曾国藩业余段位都没有评过,下棋只是个人爱好,两人水平自然不在一个档次上。曾国藩居然跟周小松较劲,输棋后还觉得面子大失,连约定俗成的出场费也不给了,说明他的胜负心是很重的。
《清稗类钞》还说:“曾文正公国藩好弈而不工,弈时,则所患之癣益痒,时爬搔之。”曾国藩患有严重皮肤病,这是事实,下棋时皮癣特别痒,也的确不假,曾国藩晚年的幕僚薛福成,就在《曾文正公始生》中写到过这种情况:“余在公幕八年,每晨起,必邀余围棋。公目注楸枰(棋盘),而两手自搔其肤,不少息,顷之,案上肌屑每为之满。”(《庸庵笔记》卷四,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问题是,曾国藩的皮癣,为什么在下棋时特别痒?《清稗类钞》似乎是说,因为曾国藩一心要赢,却棋艺较差,所以心里难免发毛,浑身不自在,双手自然不停挠,皮肤则越挠越痒。这个逻辑虽然成立,也能佐证曾国藩有很重的胜负心,但难免有些牵强,无非是野史笔记作者故意拿大名人曾国藩开涮而已。倒是薛福成的说法更值得相信。当然,说穿了,还是胜负心作怪。只要看看曾国藩下棋时“目注楸枰”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么投入。
另外,曾国藩幕僚日记中记载的事实,也完全可以证明他下棋时具有很重的胜负心。咸丰十一年(1861)十月下旬,周腾虎第二次进入曾国藩幕府后,在安庆待了半个多月,才去上海工作。在此期间,他与曾国藩下过7盘围棋,两人的日记也分别记录了这一事实。不同的是,曾国藩只记某日某时跟周腾虎下棋,谁输谁赢是照常不记的,周腾虎则详细记录了胜负情况,如十一月初八日的日记写道:“早,曾公召围,余胜三子。公遂请程太翁颖芝来,与余下四局,余三负而一胜……公又来围棋一局,余胜子半。”(《周腾虎日记》,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
从这段记载里,不仅能知道曾国藩输了棋,而且输得很不服气,否则不会请出程颖芝跟周腾虎比,自己退居一旁观战。看过这种比赛,还会认为曾国藩下围棋,完全不看重胜负,而只是为了“养心”吗?
程颖芝大名程希辕,是曾国藩幕僚程桓生的父亲。程家是盐商世家,也是围棋世家,程希辕和他的两个儿子程桓生、程朴生,都是围棋高手,也都是曾国藩的棋友。同治七年(1868)程希辕去世后,曾国藩写有挽联《挽程封翁颖之(芝)》,其中还特别说到下围棋一事:“更无遗憾,看儿孙中外服官,频叨九重芝诰;频触悲怀,忆畴昔晨昏聚处,相对一局楸枰”。(《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4册)
棋 艺
由于《清稗类钞》等野史笔记反复渲染曾国藩的棋艺不行,加之他本人的日记也绝少记录胜负情况,更从不探讨棋艺,所以,后人都以为曾国藩有意藏拙,棋艺水平不高。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光是周腾虎在日记中的下棋记录,就可以证明曾国藩的棋艺不差,至少比周略胜一筹。如十一月初九日:“曾公来棋一局,余大负。”初十日:“饭后,偕曾公围棋,余又负。”十一日:“早,曾公来谈,诊脉,属十三即首途赴沪。围棋一局,余胜两子。”十二日:“早,陪曾公,公胜十一子。”十三日,周腾虎奔赴上海当天,还跟曾国藩下了一局棋:“早,陪曾公围棋,余负七子。”(《周腾虎日记》)
周腾虎虽然是围棋高手,但综合几天下来的输赢情况看,曾国藩的棋艺其实在他之上。既然如此,初八日曾国藩为什么连输两局?可能是时隔六年两人第一次交手,曾国藩一时摸不清周腾虎的底细,更不熟悉他的棋风和棋路所致。事后,他反复琢磨和研究,终于明白自己输在何处,于是对症下药,反败为胜。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见,曾国藩下棋,还会在暗中反复研究打败对方的策略,否则棋艺不会长进得这么快。
与周腾虎一样,薛福成与曾国藩下棋后,也会在日记中记录输赢情况,如同治十一年(1862)二月初四日的日记写道:“午刻,邀余围棋,连赢二局,意兴甚适,谈笑送予至窗外。”(《薛福成日记》,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上册)薛福成也是围棋高手,曾国藩却能连赢两局,说明他的棋艺确实不差。曾国藩得胜后无比兴奋,不畏严寒谈笑送薛福成到窗外,说明他和普通人一样,也是胜了就高兴,输了就沮丧,并非没有胜负心。
曾國藩的棋艺虽然不错,但越到老年,有人认为,他的水平不是有所提升,而是慢慢退步。人生都有高峰期,之后水平退步,这是自然现象,不足为奇。但曾国藩的棋艺退步,不是自然因素引起,而是人为因素导致的。刘秉璋的第三子刘体信(后改名刘声木),在他的名著《苌楚斋随笔》中,对此有过生动的记载。他说,曾国藩晚年,每天午饭后,都要下一二局围棋,名曰“养心棋”。刘秉章曾问过曾国藩的机要幕僚钱应溥:“中堂日日下碁(棋),不日进无已乎?”钱应溥说:“棋则日退也。”刘秉章不懂棋理,于是惊问其故。钱应溥说:“中堂年高望重,何人肯与之对手,中堂不自知,以致愈趣愈下。然中堂亦非无碁(棋)者,偶有人走一好着,中堂见而大惊,亦必沉思冥想,凝神注意,逾时数刻,得一好着,与之足以对垒而后已也。”(《苌楚斋随笔·续笔》卷四,中华书局1998年版上册)
钱应溥是曾国藩晚年的机要幕僚,主要负责奏折撰写,由于文笔十分了得,后来还当上了军机大臣,专门为皇帝处理公文,成为曾国藩幕僚中除左宗棠之外唯一做过军机大臣的人。钱应溥自己虽然很少与曾国藩下棋,但对曾国藩的棋艺知根知底。从刘体信的记载里,可以得出结论:曾国藩不仅棋艺不错,而且胜负心极强,否则跟他下棋的人,哪会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面子呢?
最后一局
世人都知道曾国藩的棋瘾很大,想戒都戒不了,据说他去世当天也下了棋,但由于曾国藩的绝笔日记没有记录此事,跟他下棋的人也没有到处宣扬,所以人们都是听闻其事,而不知详情。比如曾国藩的幕僚和弟子赵烈文,在日记中就这样写道:“闻涤师薨逝前数日微有小恙,仍理事如故。是日早尚游署中花园,与幕府下棋,至下午忽觉足麻,扶至签押房坐定,倚椅背一笑而逝。”(《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3册)赵烈文都打听不到当天跟曾国藩下棋的人是谁,其他人更是无从了解了。
那么,曾国藩去世当天,跟他下棋的人究竟是谁呢?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前面提到的薛福成。其实,上文的薛福成日记就已揭开了谜底:“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不正是曾国藩去世的那天吗?可见,曾国藩对围棋的爱好,确实持续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围棋的痴迷程度,恐怕连许多专业棋手都难以相提并论。
据《薛福成日记》记载,当天中午,曾国藩邀他下过两盘围棋后,即开始处理公务,五时以后才出门散步。就在散步回来将出花园大门之时,曾国藩连喊了几声“脚麻”,随行在侧的曾纪泽急忙将他扶住,并唤人抬回室内,此后即“手战口动,不复言语”,于当晚七时以后溘然长逝。
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曾国藩的工作一直比较正常,中午下棋时也不见任何异样,怎么会去世得如此突然?薛福成接着在日记中写道:“予于爵相有知己之感,有受诲之益,有七载追随之谊。方午间对弈之时,岂料即永诀之时哉!追念哲人,默忧时局,不自知涕之流落也。”(《薛福成日记》)正因为曾国藩离开得太突然,所以薛福成听到这一消息后,简直惊呆了。
世事难料,没想到,中午的那一局棋,竟是曾国藩人生中的最后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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