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标题: 『围棋连载』《盘》 [打印本页]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2:58
标题: 『围棋连载』《盘》

自 序


这是我完成的第一部小说,居然长达了二十多万字。

长久以来,始终认为自己四十岁以后应该编个故事,把梦想、性情、好恶以及对于这个世界和社会的理解都放到里面,作为从开蒙算起的三十多年,从踏上社会算起近二十年光阴的一个交待┅ ┅但是一直没有如愿,最少五千字,最多两万字时,纷纷夭折。终于知道,写小说是不易的。

这样徘徊了五年,直到今年十月终于发下大愿,决心小说不出初稿,自己不再拓展其余的兴趣活动,并且向朋友们大张旗鼓宣布,由此将自己逼到没有退路。

开局同先前几次一样,非常艰难。写小说首先要有足够的背景人物,才能串联出情节故事,以人物和情节作为载体,表达自己的心意。杜撰情节是作者的本分,但杜撰人物和环境,对于我这个写作的“新兵蛋子”来说,却是更不容易的事情。于是我不得不玩弄“借尸还魂”的诡计,在熟悉的工作、生活中撷取大量人物,放进自己的小说。

这让我的精神非常“分裂”:撷取的人物几乎都是自己尊敬的、交好的,所以打交道比较多的朋友和长辈,故事里却被打扮得面目全非,甚至光怪陆离,其中包括了家人和自己。刚起手的时候心里充满障碍,时间长了,所谓“白马非马”,不仅逐渐坦然,更有肆无忌惮的趋势┅ ┅不过决心一定要在《自序》里着重申明,否则实在过意不去。

中国语言常常一字多意,以“盘”为例:可以作量词,譬如一盘棋局;可以作动词,表示缠绕或者系统地思考,譬如盘算、盘点、传统戏剧《盘肠大战》;可以作名词,譬如磨盘、棋盘、地盘;亦可在形容词中出现,譬如盘根错节的关系,或者轮盘赌一般的偶然性┅ ┅

以上,基本表达这部小说大致的梗概和意义。具体内容,作者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候您阅读后的评判。

鲁力
2015年12月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1
1引子

中国人对于智商这桩事,总能找到自豪的理由。

譬如当人工智能“深蓝”在国际象棋疆域,骄傲践踏人类尊严的时候,人类智慧却可以长久地站在我们老祖宗所搭建“黑白世界”的城墙上,笑看风轻云淡。

不过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摆脱不了嗜血征服的过程,就像古代及中世纪游牧民族觊觎农耕文明的一贯坚持。2016年人类智慧的衍生品,人工智能对围棋这座堡垒再一次发起了攻击。

人类对于“人工智能”这个自己孕育出生的孩子始终秉持矛盾的心态。虽然不甘心自身“春花落去”的结局,但依然持有盼望孩子“青出于蓝”的大度。因为物种繁衍的需要总在物种基因内部埋伏着对子嗣的希冀,并且这种感情总是占有上风。

因此这次对阵的人工智能程序被命名为“AlphaGo”。其中的Alpha(α)是排位第一的希腊字母,与“Go”连在一起可谓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为“最初一步”,也可以看做“第一围棋”,因为“围棋”的英语单词,也是“Go”。

著名的《韦氏新大学词典》对“Go”这个词作了如下关于围棋的定义:

“go(JP)(1890):an oriental game played between 2 players who alternately place black and white stones on a board checkered by 19 vertical lines and 19 horizontal lines in an attempt to enclose the larger area on the board。”,“围棋(日本语)(1890):一种东方两人之间的游戏,双方互为放置黑棋和白棋在一块画着十九条经线和十九条纬线的棋盘上,以在棋盘上围空多者胜。”

因为日语对围棋的称呼是“囲碁”或者“碁”(“碁”是“棋”的异体写法),读作“いご(igo)”及“ご(go)”,所以“go”成为了西方语言对围棋最常见的称呼。

围棋遗憾地在那个时代被德国人科歇尔特介绍到西方,所以没被冠名“WEI-QI”。不过那个时代,的确只有日本才有资格说围棋属于他们的“国技”。

1909年,日本棋手高部源平五段访华,这位被当时日本第一围棋门派掌门,本因坊秀石让二子的日本二流棋手竟战胜了所有中国名手,并将对手纷纷降至让子┅ ┅国人闻讯瞠目结舌,中华棋界唯有潸然。

这是“太阳大神”普照之下,“优秀”碾压“劣等”的明证。一支新贵民族的崛起需要大众爆棚的信心,反过来征服一个民族,与践踏她的意志往往意义等同,甚至更具杀伤力量。大和民族需要不顾一切地让他们眼中的“支那”人明白:东瀛智士的大脑结构,远比中华大陆上的一干人众更加精妙!

当高部围棋横扫神州的消息传回日本,东瀛弈坛欢喜雀跃,更在第二年,日本围棋史书《坐隐漫谈》做这样的记载:“从中国输入的文物中,影响至深者,首推围棋。且,日本围棋凌驾于中国之上约一千两百年┅ ┅”

为什么“一千两百年”?因为领先应该从710年开始计算!710年,日本天皇迁都平城京(即奈良),开启了“奈良时代”,引入大唐文化(其中包括围棋)┅ ┅天才就应该这样吧,人种的优越应该就是这样吧!

诚然,日本围棋四大门派(本因坊、安井、井上、林,合称“棋所四家”)经历千年,将东瀛围棋水平提升到相当高的水准,更在《坐隐漫谈》著成前二百年的康熙一朝,本因坊掌门“道雪”将日本棋艺又提升了一个境界,然而当时中华围棋依然霸道地占据着强势的地位,所谓“远远凌驾约一千两百年”只是掩盖了某些故事后所编织的神话!

┅ ┅

黄昏最后一缕光辉已然散尽,街道接着清冷下来。远远的三盏灯火,“品”字排列着从紫禁城,一路拐到“南三所”的一处院落,停滞下来。

大院庄严气派,门头高挂一块大匾:太医院。

“品”字的上“口”是康熙皇帝乾清宫总管顾问行手中擎着的宫灯。顾总管转身让身后两名小太监候在门外,自己向守值军士点了点头,抬脚迈入院门。军爷认得公公,忙不迭朝他的脊背哈了哈腰,那是对皇上身边人的一份礼敬。

院落深处,一间厢房内的烛光摇曳。一名中年男子背对门扇,坐在床榻上面。他已然发福,着一袭青灰长褂便装,左手一本棋书,右手时而飞快地将一颗颗黑白子轮着落到棋盘;时而摇头,将盘中棋子重新摆放┅ ┅始终甘之如饴,兴味盎然。

以至“吱嘎”推门的声音过去片刻,中年人才将眼光转向门扉,随即脱口而出:“呀,顾公公!您老怎么这会儿过来?”

“徐大人,赶紧的,皇上宣召南书房!”顾问行没有抢先发话,以作自谦,但口气清楚表明了康熙的急切。

康熙好棋,内廷长设“伺棋待诏”。顾公公所称的“徐大人”,正是大清国“第一待诏”,徐星友。

徐星友接了口谕,不敢怠慢,匆忙更换了官服,穿戴整齐。由顾公公前头领着,进到乾清宫。

一边徐星友大礼完毕,垂首一旁站定。一边顾公公依着圣命,指挥两个小太监,小心地将一只四方锦盒置于桌榻之上。

康熙没有多余寒暄,直指锦盒说道:“今天早朝,各藩属国朝贺东宫仪,朕于太和殿接见诸等。或许知道朕好弈棋,东瀛国使奉上贺礼一件,系棋枰一副,称为宝物。朕今晚诏徐卿到这里,就是想要辨识明白其中的好处。朕自当权衡着找些玩意儿赏还,免得拂了盛情,同时被外邦看轻我泱泱天朝目不识珍。”

徐星友轻轻舒了口气。他虽不善古玩鉴赏,但他位列大清棋界翘楚,凡是外蕃围棋高士到京盘桓,总会想方设法与之接触,所以徐星友关于围棋的相关见闻,无论古今中外,极尽广博。

徐星友一恭到地,上前两步,对龙榻上搁着的一尺三见方,尺余厚的木橔仔细赏鉴,又拿起黑白棋子各三、四玫摩挲了半晌,之后深施一礼,朗声回奏:“奴才恭贺圣驾得宝!”

“哦?那你仔细给朕说个明白。”康熙眉毛一挑,随即追问。

“此物称作棋橔,乃日本国专有。设四足,规制一尺三见方、四寸至一尺厚,系‘日向绫营’的榧木材质。

“东瀛盛产榧木,其中‘日向’产最尊贵,‘九州’产次之┅ ┅传闻‘日向’地区寒暖差异相差幅度大,降雨充分,光照时长,且岩石地带,土地贫瘠,所以此地的榧木生长周期长,年轮细,木纹鲜明。‘日向’地区分布许多林地,其中‘绫营’出产的榧木最珍罕。

“在日本制作榧木棋盘的世家有一个代代相沿的传统,父亲备材,留给儿子制作。原木准备成棋盘大小的工序叫‘木取’,阴暗处自然干燥,一般十多载方可完成。厚度增一寸,干燥多一年,以致有的精品需要几十年的‘木取’时间。新木色白,然后逐步泛出油黄。此橔色泽暗至黄褐,似油不油,用手摸着却无粘尘,应该历经了数百年┅ ┅”

见康熙听得津津有味,徐星友跟着将棋橔翻转,指着一方深约寸余、四方斗型孔口继续说道:

“此谓‘音受’,亦称‘血溜’,如此方便原木散发水分,促进干燥。且落棋时更会产生悦耳的回音,以增弈者情趣。据闻,榧木棋橔妙处还在于棋子敲上去后,棋盘会微微下凹,如此棋子便不会移动。收盘时,用巾帛醮温水擦拭,不大一会儿,可复原状。”

“甚为奇特!”康熙跟着弯下腰,细细拂拭棋橔。一股原木香气,丝丝缕缕,间歇地钻入鼻孔,康熙精神油然一振,“朕视其手工活儿精细得很,别看只是一块方方的木头,着实不逊我朝‘造办处’的工艺。”

“圣上英明!”徐星友接上话头,“此物定是‘鬼头’、‘吉田’两家其中之一所制。据悉两家皆有三百年以上的工艺传承。除去‘木取’,还有‘玉切’、粗刨、细刨、‘独木刻线’┅ ┅每道工艺不是费时间,就是苛求卓绝。圣上请看,这个盘面初看平滑,仔细观之,乃以天元为中心,延四周徐徐向下,据说这样棋子打在上面的音质更佳,以奴才眼光看,此物实属棋橔中的‘极品’!”

康熙微微颔首,徐星友接着进言:“圣上,这些个棋子更加稀罕!”

“哦?”康熙不由将目光移向两只棋罐中盛着的黑棋、白子,伸手各掏出几枚,玩赏片刻,转身说道:“呣┅ ┅这些棋子看似普通,不过以朕目测,每一枚外观尺寸近乎一致,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了。灯下照着看,黑、白子皆有不同的花色纹路,质地坚硬,又不失温润,到底何物所制?”

“该棋子确实大有掌故。奴才只在若干年前曾经听闻,当下来看,这就是东瀛棋士心中的圣物‘化石子’。”

“化石子?”康熙沉吟问道。

“据说动物和树木尸骸千万年深埋地下之后,少数终会结化成岩,所谓‘化石’也。”徐星友接着禀告:“传言距此五百年前,镰仓时代的开创者源赖朝大将军酷爱对弈,大权天下之后,遂命当时制棋第一巧匠羽田觉,遴选天下各色稀罕材料造一副棋子。

羽田花费数年精挑细选,最后决定采用乌木化石成黑子,蛤贝化石成白子,穷尽三年心血,最后各成黑白子百余粒,合成一副弈子。臣细观之,每枚棋子规制严整,棋面、棋腹、棋耳几乎无二,实在叹服羽田制棋精工之手段,不苟之精神,并数年一贯之毅力!”

“东瀛棋士目前水准怎样?”康熙突然转了话锋。

徐星友片刻停顿,然后微微脸红,据实禀告:“东瀛围棋自一千年前‘奈良时代’开始兴盛,历经‘平安’、‘镰仓’、‘战国’时代,逐渐形成四大门派,其中‘本因坊’一贯最盛。如今的本因坊四世掌门名叫‘道雪’,同时掌着四大门派之首‘名人’的称号。据东瀛棋士传言,道雪行棋飘逸莫测,开局取势,绵绵发力。在日本国内所向披靡十多年,被公推为几百年一出的鬼手,尊为‘棋圣’!”

“与徐待诏比较如何?”康熙见徐星友扯远了,直接打断。

“┅ ┅奴才不敢欺瞒圣上,三年前臣与琉球国第一名手,王子‘亲云上滨’对过一局,臣授其三子,不过侥幸取胜。听闻去年‘亲云上滨’与道雪对过一局,道雪让先四子,却是完胜。依此相较,奴才不如道雪!”徐星友和盘托出。

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徐言道:“不瞒徐待诏,日本国使团中正有道雪随行。今天东瀛使团公然提出,请求大清派出第一国手与道雪手谈一局。朕也听说,围棋一枝在东瀛已成强势,唯恐徐卿失手,有损天朝的威仪┅ ┅”

康熙与徐星友下棋多了,话也越说越直白。但一位伟大帝王内心的沉重,又不是完全可以向一个“棋待诏”和盘托出的┅ ┅当时,康熙平定三藩不久,朝野上下正在全力筹备攻台。然而大清国四周边疆一直暗流涌动。

北面的沙俄和葛尔丹,西面的新疆和西藏,南面的交趾和暹罗都不安稳┅ ┅东边的日本,目前由“德川幕府”把持,对高丽和琉球一向垂涎,如若不是畏惧中华地广人众,会否对台湾蠢蠢欲动,未尝可知┅ ┅

七十多年前,日本鹿儿岛“萨摩藩”入侵琉球,琉球从此被迫暗地向日本称臣,并且定期交纳赋税。按照奏报,琉球民间长久流传着一种説法:“唐乃伞,大和乃马蹄,琉球乃针头”。意思是:中国如伞,琉球受其庇护;日本如马蹄,琉球受其践踏;而琉球自己则如针头般弱小。

朝廷此次决心鞭指台澎,日本畏惧天朝的武力威严,以献宝安抚大清,免得中日在琉球横生枝节,应该是一层意思。借着围棋切磋试探大清国力,恐怕是另一层意思吧!

想到日本可能在不久的台海大战中有上下其手,浑水摸鱼的可能,康熙不禁脱口而出:“这局棋,我们还真是输不起呢┅ ┅不过借故拒绝,好像也不妥当┅ ┅”

徐星友暗自掂量:若黄师出山,胜算几有八成,不过黄师生性不羁,先前荐于圣驾,触犯龙颜,几乎折其性命。自己舍身力保,方才护其周全。再荐黄师,不知是否妥当┅ ┅

“徐待诏怎么不吭气儿了?”康熙忽然发问。

徐星友的圆脸又渗出了一层汗油,慌忙应道:“奴才不敢妄言┅ ┅”

“你是不是又想到那个黄待诏啦?”康熙绝顶智慧,居然一下点破徐星友的心思。

他们所指的“黄师”、“黄待诏”,本名黄霞,号“龙士”,是康熙朝乃至近代中国棋坛最神奇的一位人物,凭借超群的围棋技艺,与当时名士顾炎武、黄宗曦等并称为“十四圣人”,身后同范西屏、施襄夏一起被尊为“清朝三大棋圣”,并且排位居首。黄龙士每次和徐星友下棋,需让三子,双方才有输赢的悬念,且依然胜多负少。徐星友是个棋痴,除黄霞外海内已无敌手,故此不但引为知己,更是敬为师尊。

康熙闲暇的时候喜欢下围棋,但皇帝的神圣威严使得他与对弈者均保持着默契:最终皇帝必须赢,待诏必须输。

康熙自然心知肚明,自己越是险胜,待诏控制局势和计算能力也就越脱俗┅ ┅但能给予自己险胜乐趣的人太少了,徐星友这样的大匠凤毛麟角。

如此多年,只有黄龙士倨傲不羁,伺棋圣驾,开局未满五十手,康熙两块棋形已经支离破碎。皇帝一下子兴味全无,只说另有要务,拂袖而去。

康熙身边总管太监梁九功,见黄龙士居然如此傲物,想必主上一定恼怒至极,又不便发作,遂进言:“皇上圣明,黄待诏者,‘龙士’仅为别号,实名黄霞,其面圣时竟然报此名讳,实乃欺君,其罪当诛!”康熙入耳,着令梁九功传旨大理寺将黄霞羁押待审。

过了几天,康熙棋瘾又起,诏徐星友对弈了两局,徐星友见弈后龙颜爽悦,冒死为黄龙士求情。陈言黄霞初次侍弈圣上,故于各个方面不得要领,念其弈枰禀赋拔而其萃,恳请皇帝网开一面。康熙释然一笑,黄龙士由此躲过灾祸。

其实,黄龙士并非不懂侍弈之术。当年黄霞祖父全家遭到清兵屠戮,黄家几乎尽数毙于“扬州十日”之祸。万幸其父于年前迁居泰州,才得以保全性命,绵延香火。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但对于满清鞑子的仇恨,却一直深深埋在黄家老老少少的心底。

“黄待诏棋路凶狠,不知比徐待诏如何?”康熙正色问道。

“黄待诏被吾尊为师长,棋艺长奴才不下三子!”徐星友依实上奏。

“三子?徐待招太过谦了吧?”康熙惊愕。

“的确长奴才三子!┅ ┅此事涉及大清国威,奴才岂敢有半点不实之言。”徐星友一脸诚恳。

“┅ ┅好!”康熙沉吟片刻,下了决心,“朕明日口喻日本使团,大清国第一待诏徐星友身有大痒,三日后于乾清宫遣我朝第二待诏黄霞与日本‘名人’道雪对弈一局,弘扬我中华古技于海外!”

“皇上圣明!”徐星友一揖到地┅ ┅

黄龙士接旨后,暗自思忖:本来就是拼了老子这条命,也要让满清狗皇帝下不来台┅ ┅不过这次毕竟是中华和外邦的对决,却是只能赢,不能输;另一头道雪也下了决心:一定不放过这次将日本棋道技艺扬名于世的绝好机会!┅ ┅

三日后,黄龙士和道雪在乾清宫各自面朝东、西坐定。按照常例,由于是日本国提出挑战,黄龙士抓出了几颗白子握在手中,道雪缓缓取出一粒黑子,表明自己猜选“单数”。清点白子单双后,黄龙士执白,道雪执黑,在棋枰上厮杀起来。

两人身后各放置一座六尺高的屏风,屏风后面分别设了十余席,每桌上均摆设一副棋子,王公大臣、各国使节近百人列坐期间。康熙则由徐星友陪着,端坐于南书房。榻上放置着棋橔和“化石子”。由敬事房公公将棋谱传出,行棋进程即时呈现各桌。

黄龙士棋力刚猛,道雪行棋飘逸,棋局渐渐引入黄龙士取地,道雪取势的局面。

黄龙士四处基本定型后攻入黑腹,四下腾挪,尽力破空;道雪稳扎稳打,借助厚势在攻击的同时围猎实地┅ ┅

随着道雪摆下第一百三十七手,康熙脸色涨红,徐星友脸色煞白:黄龙士面临道雪“双征”,并且看似再无妙手挽回这大损局势!

巅峰对决,一招半式的失误足以致命,何况大损?康熙心中顾着江山,徐星友心中念着中华棋界的荣誉和亦师亦友黄霞的命运。

“啪、啪、啪┅ ┅”!黄龙士神色如故,落子依然健捷。眼睛却一直半开半闭,好像落下了帘子的窗户。

满场狐疑:黄待招难道真的不晓得这盘棋局的分量?真的不怕人头落地吗?

道雪原先也很疑惑,随后深深吸了口气,集中算力小心计较。终于他不再相信,黄龙士面对自己,此局还能有什么转圜余地,但落子仍然一步一步缓慢下来,每一步几乎需要灌注全身气力,这是日本围棋一个伟大的时刻!道雪感觉自己拼尽全力,他正在张开双臂,把整个世界拥抱怀中┅ ┅

一百七十六手!黄龙士落下白子,遮在眼睛前头的帘子“呼”地一下卷起。

啊?!道雪仿佛被一道光芒刺到,同时一股冷气从身体深处钻了出来。窗户里头是什么?道雪分明看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镇神头”!一子落下,两头征势顿解┅ ┅

很快南书房获得道雪投子认输的消息。康熙长长舒了口气,在南书房来回踱步后,欣然提笔“镇神头”三字,并加盖“康熙御笔之宝”,交造办处木雕巧匠镌刻在棋橔一侧,同时下旨,赏黄龙士黄金百两┅ ┅

黄龙士终究不愿再为清廷用命,从此匿迹江湖┅ ┅

“化石子”和“镇神头”棋橔从此成为中华棋界和古玩界的一对神物。康熙驾崩后,这两件先帝的心爱之物,跟随葬入景陵┅ ┅

民国十四年,北京琉璃厂隐约传出讯息:“化石子”和“神头橔”流出宫了。

“这两件宝贝不是跟着康熙爷入景陵了吗?怎么咱家会有这两件宝贝?真的,假的?”北京一家古玩铺子,小伙计指着桌上的锦盒问师傅。

“咱‘古意斋’就凭你师傅,啥时入过赝品?”老板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当初年大将军替雍正爷办差,伙同主事太监做了‘狸猫换太子’的手脚。后来年府抄家,才被发现。雍正爷怕其他贝勒嘴杂,污蔑自己用人不淑,终究在孝道上理短,所以干脆将这桩丑事遮掩起来┅ ┅这是宫内的秘密,知道的人自然极少。

“这玩意儿出宫有日子了,本主见风头过去,一个月前偷偷跟咱讨价还价,昨天才说死:三万大洋,一手钱一手货。你可千万别到处咋呼┅ ┅”他老是嘱咐底下伙计们的嘴别快,自个儿的嘴却是一贯不慢。

小伙计想到两年前“建福宫”大火,不由吐了吐舌头:这些年,宫里的确有不少宝贝流到民间,主人势弱,恶仆自然欺主。这些狗奴才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居然放了一把火,清了宫内好大一笔烂账。

以后又出传闻,两件神物被某个江南富商以十万大洋买走。不过据说还没护送到家,就被强盗劫去。

再后来,“化石子”和“神头橔”好像黄龙士,在江湖中隐没,不再泛起丝毫涟漪┅ ┅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1
2开局

参加完戴晓桦百日宴,小骏因为多贪了两杯,回到家,倒头便睡。

直至深夜醒来,感到口干舌燥,一口粗气,呼出了一股茅台的酱香。他忽然想起“古驰”包里那本七十多年前的《中华风云》,这几乎是自己近年来所得到最珍贵的藏品。

一般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八品旧刊已属于收藏级别,这本三十年代十品刊物自然更加难得。要知道,旧刊每出现一处破损就要降一品,何况这本老刊物几乎没有潮垢。

小骏翻身下床,到洗衣房取了一盆凉水,加入适量的消毒液和洗涤灵,取出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放到里面浸泡一会,用洗衣机甩干。然后拿到客厅,轻轻擦拭书脊和前后的书衣。反复几遍之后,小骏伸直手臂,整体检验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少量污垢的颜色原本不深,现在又淡了不少。不错!他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收藏的乐趣。

接着,小骏又轻轻擦拭了书头、书口、书根。估计明天又是晴天,只要曝晒半个小时,就可以放心地将这本老刊物插入书架了。

旧书刊更需要长时间的耐心呵护,今后定期除尘、通风、曝晒都是必修的功课,小骏精于此道,并且乐此不疲。这本珍藏的旧主将它交到小骏手里,就是想让里面的故事长久地保存下去。

忙完一切,小骏的“觉头”已被打得稀碎,横竖睡不着┅ ┅干脆泡了杯热茶,到书房坐下,打开电脑,进入QQ围棋,点击“自动申请对局”,配了一位相同等级的对手。

(电脑那头,“山北老余”执白三连星,陈骏执黑先行,按照习惯,稳稳地一头无忧角,一头点了星位。双方开局没有任何标新立异,不保守也不激进,都讲究四平八稳。棋局布下,小骏却感觉,自己依稀回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刻。)

陈骏,亲友多唤他“小骏”。确切说,所谓“大学”是三年制大专。小骏在“金榜题名”的一刻,却满意极了:那是“公费”的呢。

自小到大,小骏的理想一直在更换。

最早想当“解放军”。金戈铁马,枪林弹雨,最终要么马革裹尸,要么成为横刀立马的“将军”。虽然那时只是一名小学生,但小陈骏似乎受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蛊惑,抑或懵懂中参透了“枪杆子底下出政权”的道理。

等到高中,又想当明星,被万千粉丝宠爱,和心仪的女神拍吻戏,同时还能大把大把赚钱┅ ┅这种人生,满足了荷尔蒙旺盛分泌所催生的所有冲动,夫复何求?!

上了大学小骏虽然继续天马行空,理想却不断往后撤退。人生目标慢慢从精神层面下降到物质层面┅ ┅结果没有发财,而是直接造成了“物质匮乏”,炒邮票赔光了从表哥小勇那儿借来的一万块钱。小勇在沱州做生意,捣腾工艺品和古玩,几年下来成了“大款”。他把一万块钱叫作“一粒米”,风轻云淡中透露出不经意。小骏却仍然“压力山大”,钱得尽快还,人不能没脸,无债才能一身轻。

眼前总算摆脱了恼人的课业,至于理想,还算清晰:第一试试有没有官运,第二看看有没有机会当老板。不过发大财的资本一概没有,理工类科目的成绩也一律不灵光。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理想总是那么丰满,现实往往骨感如柴!

好在小骏认定自己能吃苦,同时不乏雄心壮志。能吃苦是源于雄心壮志,雄心壮志却是受到另一点好处的支撑:从小到大,小骏几次算命,都获得一致结论:他是个有福气的人,而且后福无穷!

带着打了折扣的意气风发和无限美好的憧憬,小骏告别学生时代,却没有离开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鬼使神差留在学校里谋了一份差事。想到自己这么多挂科,却能呆在学术人士聚集的地方上班,小骏愈发相信命运的神奇力量。

沧陵是武陵省会城市,沧陵江是一条影响深远的大河,蜿蜒经过短短一段南北之后,便贯通了整座城市的东西两头。

大河不但为人类的生存、生产提供基本条件,而且给予流经城市以水运便利。从唐宋开始,沧陵渐渐成为连接南北经贸动脉的枢纽重镇。

中国自古讲究“耕读”,“耕”是为生存,“读”是为希望。农家子弟想依靠读书“跳越龙门”常常力不从心。一方面缺少生存资本,另一方面没有开蒙的氛围。商贾却不止满足于财富的充盈,更希望子弟通过读书谋求政治地位的翻本。经过几百年,这座市镇先后出现了“三多”的景象:先是商贾多,然后秀才多,最终官宦多。

下野、隐退的巨宦,以及经营各类行当的巨富陆续在城里的江北地区圈地营建深宅大院。一直延续到清代,十进以上的大宅居然累积了不少。那些大宅几乎一致,院落深深,奇石水塘,亭台楼阁,曲径暗藏┅ ┅

十九世纪中叶,洋人和官僚资本开始沿沧陵江北岸大兴土木。仅仅持续了十多个寒来暑往,沧陵这座原本不大的城市,就像吹了气的肥皂泡,不但五彩缤纷,并且向四周不断膨胀。洋行、工厂、商铺林立,大型百货、舞场、戏院参差着拔地而起。

每每周围的乡村归于沉寂,城里绚烂的霓虹灯和着靡靡糯糯的爵士乐开始翩翩起舞。各种情调揉合一起,各行各业的精英纷至沓来┅ ┅又经历了二、三十年的光景,沧陵再一次华丽转身,成为中国屈指可数的经济和工商业中心。

小骏毕业的时候,老城区开始一段段地建设高架桥,沧陵江南岸开始兴建开发区,江面上第一座斜拉桥已经完工,第二座开始启动┅ ┅小骏的专业是“土木”,显然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时代。

爸爸老陈和妈妈范老师经常不可免俗地在自家孩子面前自恋,加上相互吹捧,所以在年幼的小骏心中,父母都像神一般的伟大。伟大有许多内涵,“清高”是他们强调的重点。然而年岁渐长,小骏不断感到父母对于现实的无奈,再看看家中简单的陈设、局促的空间,逐渐理解父母的清高,更多的只是“清贫”,并不怎么“高明”。

随之而来小骏开始质疑父母为自己指引的人生道路,变得厌学和叛逆。初中懒散,高中不羁。直到高三下半年,小骏忽然醍醐灌顶,找到了发奋的门路:根据自己不堪的景况,必须目标明确、火力集中:只刷基础题、抓基本分!几个月后他同先前甩开自己很多名次的“年兄们”一样,成为了一名大学生。小骏的奶奶做了总结:都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老陈毕业于南方一所理工见长的知名高校。他念高中的时候还是等级运动员,当年“贺老总”抓体育,运动员伙食标准高,把老陈的肠胃撑大了。等到上大学,却撞上“三年灾害”。 他无法适应反差巨大的饥饿,得了“美尼尔氏症”,一周几次发作,每次天旋地转。老陈咬牙坚持,终于度日如年地完成了学业,之后分配到沧陵市一家大型钢厂当了技术员。

老陈虽然读工科,却更加适合吃文科饭:从小学到高中的学生干部经历培养了他精干的办事能力;勤劳的美德赋予了他有条有理的工作生活习惯;文字功底扎实,逻辑思维缜密,加上领导“此人政治敏感性强”的评语。“青年老陈”会干、会写、会思考,可谓“内外兼修”,自然成为党组织关注的对象。

省里、市里经常有领导想找这样的年轻人当秘书,厂里推荐了两回,但都因为老陈不是党员作罢。支部书记几次动员老陈打入党申请,老陈总是以条件不够打哈哈。周围人奇怪,没见老陈犯啥错嘛,成分也很好,履历注明了出身“工人阶级”,为什么不争取加入工人阶级先锋队呢?老陈的实情其实非常隐痛:父亲是民团团总,自己未满周岁的时候,被游击队打了一次伏击,父亲遭到俘获,然后被共产党“镇压”了。

母亲是个只懂得埋头持家、没有多余见识的主妇,家里当铺等一干产业糊里糊涂地被族人瓜分得干干净净。于是她又成为了劳动人民,到纱厂做了抽纱女工。老陈出身由此被掩盖起来,却因祸得福,后来没有被剥夺考大学的机会。

初中毕业,因为优秀,老陈被推荐报考飞行员。国家对这个轻易就能够飞越台湾海峡的职业政治审查尤其严格,最后形成了厚厚的卷宗,以及“不合格”的结论。老陈对政治从此敏感起来,就像风湿病人可以预报下雨,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可以提前感应政治运动风雨欲来时的讯息。与此同时,心也凉了大截,彻底放弃了仕途追求,只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政审把自家的“老黄历”挖出来。

老陈安慰自己,政审也就查三代,陈家再经过两代,应该可以摆脱这个桎梏。所以“小心谨慎”成为他的处世之道。同时经常点拨小骏:“吃技术饭最安稳”、“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

范老师从小被大她一轮的姐姐背在背上,牵在手里。直到范老师六岁,姐姐嫁给一名国民党军官,四九年带着十五岁的弟弟从舟山坐船跟丈夫去了台湾,单留下范老师伴随父母。

范老师的父母原本都是少爷和小姐,但是经过战乱,已经实实在在地被洗成了无产阶级,甚至比无产阶级更“无产”。无产阶级有力气,范老师幼年的家中只有母亲的“女红”可以赚些零钱贴补家用,父亲对于家庭责任,完全是根无用的顶梁柱。

家里早就没有更多值钱的物件,失去女儿的接济,饥饿的阴影就像庙里的香火,始终缭绕在那间破旧的草棚,却不见香火丝毫热度,而是一团冰冷的死气。

范老师刚读到小学四年,母亲就在贫病中去世,家里唯一带有热气的争吵也不见了,草棚中唯一剩下范老师对父亲冰冷的怨恨和父亲一颗没有热度、等死的心。

临到初中毕业,家中又出一桩大事:父亲被解送到甘肃劳改农场,原因是“包庇反革命”,某天家里收留一个女婿家的远亲在草棚住了一晚,那是一名潜逃的反革命分子。当少爷沦落到草根,在盛世免不了经受落魄的磨难,在乱世只有死亡可以了结。刚到甘肃没一周,可谓“立足未稳”,铺盖卷就被偷去,没熬过两个晚上,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夜里,范老爷子的生命走到尽头。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只是人生最后一段路,似乎太过折磨;同时在“奈何桥”头揣着对女儿深深的牵挂:这个小姑娘怎么活下去?

范老爷子的牵挂或许化作了灵验的桃符,保佑范老师平平安安长大。她搬出草棚,来到了舅母家。舅父虽然离世多年,但舅母对这个夫家投奔过来的孤儿却没有嫌弃,或许因为当年丈夫开铺子做买卖,小姑子曾经慷慨资助┅ ┅舅母在全家不多的口粮里舍出了一口饭,在不大的阁楼腾出了一张床,范老师由此渡过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范老师在舅母家一住就是五、六年。在此期间,生火做饭之类的家务活儿舅母都没让她沾过手。所以范老师除了继承母亲的一手好针线,只剩下会读书,师范学校毕业后却没能进一步考上大学,而是到小学做了一名教书匠。

她固执地认定,自己低人一等的家世是落榜的关键原因。如果不是政审过不了关,凭借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铁定能够抢到“包送”大学的名额!

老陈夫妇虽然各自经历不少磨难,但终究把根扎在沧陵这样的大都市,还读了书,成为国家干部,坐在办公室上班。虽说几十年来提心吊胆,但毕竟没有遭受政治风浪的冲击,已经心满意足。更不能忘记当年“人民助学金”的恩情,所以一贯真心实意地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等到小骏上了高中,每回听到父母类似的论调,就会半开玩笑,用“斯特哥尔摩综合症” 进行注释。

小骏另外产生疑问:读书优秀有什么用?就说小勇吧,姑妈一直嫌他不爱学习,不听话,如今却能赚钱,活得风光。“拿手术刀不如剃头刀,卖茶叶蛋胜过搞导弹┅ ┅”,所以小骏一心想早早上班,融入社会,换个方式生活,进而打拼出自己的世界。

小骏上高中和大学的几年时间,小勇常来沧陵,前几次住在舅舅老陈的家里,后来每次都住到宾馆。住在舅舅家的时候,小骏跟他挤一块儿;后来住到宾馆,小骏常常跟着去,又是挤一块儿。一方面是宾馆洗澡比家里方便,也比学校的大澡堂子舒服;另一方面,小骏已经跟着有了收藏老物件的爱好,他特别喜欢小勇给他摆的龙门阵。

比如自古职业盗墓者,按行事手段不同,分为四个派系,发丘、摸金、搬山、卸岭┅ ┅“卸岭力士”与“摸金校尉”又存在很大不同,“卸岭”手段粗暴,自上而下挖掘,“摸金”则注重技术环节┅ ┅当今盗墓者,都说自己是“倒斗”的手艺人,为什么叫“倒斗”呢?┅ ┅很多行内的唇典套口、江湖掌故都让小骏觉得很妙。

大学三年,小骏专业科目只是混了及格,收藏的书倒涉猎了不少。譬如书画、金石、紫砂、邮票、老的期刊杂志等等,虽然没有一样算得上有深度,场面却铺得老开。

小骏那时常常去工人文化宫的邮币市场,适逢整封(一百枚为一封)的“小型张”被炒得如火如荼。小骏一旁看红了眼,向小勇筹了一万块,投了进去。开头几周,居然一下赚了好几千。兴奋没多久,就被打回原型,过了几个月居然亏了六七成!小骏实在舍不得割肉,只有把短期哄炒调整为长期收藏。十多封小型张,比如“小熊猫”、“杜鹃”、“铜车马”、“承德避暑山庄”、“水浒”,统统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加上干燥剂,和着五味杂陈的痛,像一口钉死了的棺材,被他掩埋到了床底。

小骏原本是一家“日化厂”的委培生,没有毕业后找工作的压力,目标就是“六十分万岁”,然而结果居然好多次都没有“万岁”┅ ┅幸好所有“挂科”最后终于一门一门经由补考过关,闯关到毕业季,三年前签下的《委培协议》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去了学校档案室,又跑到这家日化厂的人事科,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入学时签的三份《委培协议》居然一齐消失。

日化厂正在大搞“改扩建”,基建处缺人手,所以很爽快地答应,只要愿意,就来办入职。然而小骏一向不喜欢跟化学生产相关的岗位,认为职业病概率高。

当时大学毕业生的工作已经不再由国家“包分配”,逐步推向市场。能够有一个单位保底,虽然亦属难得,但如果有机会,小骏很不甘心吊死在这棵树上。

小骏肯定,父母照例指望不上,机会只有自己去找。他开始留意周围老师和同学的评论、建议,甚至牢骚。凡是同找工作相关的信息都会被小骏加倍留意,仔细揣摩。这些信息引导小骏跑了不少地方,却一直没有找到比日化厂更理想的着落。

留给小骏腾挪的时间并不充裕,转了十几家公司,几周很快过去。小骏暗下决心,如果再没有遇上更好的接收单位,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就去日化厂。一个大小伙子,家里好不容易供养到大学毕业,即使化学品再毒,也好过在家待业,要爸妈养活。关于工作这件事,小骏给自己设了底线。几乎在最后期限那一周的礼拜五,小骏推开了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监理公司总经理,赵颜复办公室的门。其实总经理老赵并没有单独的办公室,整个公司的办公场所统统集中在一间大教室。

木质桌椅一律陈旧。小骏推门,屋子里原本端坐的人有的侧过脸,有的转过身,仿佛牵动了他们各自屁股底下椅子们的神经,一齐“吱吱嘎嘎”地做出了龇牙咧嘴的反应。小骏担心,某把椅子会忽然“马失前蹄”,将身上的主人掀翻在地。

小骏将头探入门缝,面对整个屋子发问:“老师,这里是监理公司吗?”

“是的,你有什么事?”答应的是一位年龄比范老师大点儿的女先生。

“听说监理公司在招人,所以我来咨询情况。”小骏顺势推门进屋站定,虽然局促,但依然迅速扫了一圈四周。

一排绿铁皮的文件柜重叠摞了四五层,上面摆着几顶安全帽,其中一顶老藤条做的,让小骏看着刺眼。门背后靠着一副三脚架,还有一件橘红小箱子搁在旁边的地上。根据尺寸,应该是台水准仪。

办公室一共坐着四个人,问他话的应该是会计,因为桌上明显地放着财务账本。此外还有三位老先生,其中一位,瞧着年轻一些。

“哦,那你问我们领导吧。”女会计朝年纪轻点的指了指,他就是老赵。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招人?”小骏觉得老赵的声音亲切,并且很具穿透力,虽然音量不太高,但每个字都能特别清晰地传到耳朵。

老赵五十多岁,两道眉毛又浓又密,底下一对牛眼,尽管眼白带着浑浊,却不妨碍眸子闪烁发亮。穿着不考究,坐的位置背对门,完全没有彰显他的领导地位。

“系里老师说监理公司成立不久,正在招人,我一得到消息就过来了。”小骏答道。

老赵端详了小骏一眼,小伙中等身材,看上去很敦实,鼻梁上架着一幅大黑方框的眼镜,眉眼间透着憨憨的诚恳。

“嗯。”老赵顿了顿,“做监理工作可不是坐在办公室,要户外作业,甚至野外作业,很艰苦啊。”

“我不怕苦!”小骏本能地脱口而出。

“┅ ┅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专业的?”老赵顿了顿,跟着追问。

“我叫陈骏,耳朵陈,骏马的骏。工民建的。”

小骏响亮地回答,同时闻到命运转折的气味┅ ┅

小骏后来了解到,老赵六十年代毕业于清华大学,当年一张到“地卧铺”的车票把他送到了共和国西部的两弹基地,从此投身到“国之重器”的伟大事业。搞完“两弹”搞核潜艇,然后转战到中国的第一座核电站。

转眼已过五旬,为了孩子,老赵放弃了晋升到局级干部的机会,没有去第二座核电站的建设项目担任副总指挥,选择调到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创办监理公司。

八十年代末,随着一大批世行贷款的工程项目在国内兴建,建设部引入了监理机制。监理作为独立第三方,代表甲方对于乙方的施工质量进行控制和验收。按建设承包合同,甲方就是工程的委托人、“业主”;乙方则是工程的被委托人、“施工方”、“总包”。

老赵办事认真,专门去系里打听,得到结果:小骏是一个成绩中等偏下的专科生。其实,系里还是帮自己的学生说了好话┅ ┅但老赵仍然感到失望。

不过老赵另外觉得,如果就小骏自己所介绍的那样“能吃苦”,那小伙子也算具备了发展的潜质。

按照老赵的体会,“能吃苦”三个字的内涵是丰富的。它不仅代表着一种精神,同时还包含了良好的心态和坚定的信念。只有抱定“吃苦”的决心,内心才容易满足,才会平心静气,才会执着,才能克服常人难以克服的困难┅ ┅不过这孩子是委培生,如果委培单位找来要人,监理公司就会有赔偿的风险,为了这个仅是有“潜质”的孩子,很不上算。

“委培的事,小伙儿得自己负责解决┅ ┅”老赵自言自语。

小骏心情格外好,他盘算去监理公司有不少好处:第一,能进入学校编制,能“留校”不但光荣,更有职业保障;第二,根据工作性质判断,监理无疑属于“朝南坐”的美差;第三,打听到收入除了固定工资外,项目上还有各种津贴,总共加起来一个月五、六百呢。虽然另有高工资的同学年薪超过一万,但同老陈、范老师一对比(他们几乎到了退休年纪,收入也不过如此),小骏就非常知足;第四,有充分深入一线的机会,可以很快学到安身立命的技术┅ ┅小骏对于大学教的那些微积分算式一直持有一股怨气:三年来自己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公式、算法虐得“死去活来”,到底有个屁用?

小骏感到自己面前是一条崭新的跑道,发令枪已经举起,这次必须拼命向前。踏入社会,意味着自己不再是男孩,而是一个男人,抑或一名战士,身后就是逐渐年迈的父母和未来的妻儿,退无可退!

当老赵问及委培生问题的时候,小骏的回答一如他向来的爽快:“我保证自己负责,不给公司添麻烦,这点可以写在协议书上面┅ ┅”

老陈和范老师同样欣喜异常,这孩子虽然不爱读书,也不听话,但是关键时候还挺靠谱,居然自个儿成功更换了单位(老陈夫妇也不愿小骏去日化厂),否则要他们硬了头皮去托人情、找关系,还真是件为难事儿。

另外这对夫妇都是读书人,为国家打了一辈子工,他们一想到儿子在高校上班、事业编制,就感觉既踏实又有面子。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2
3《盘肠战》

花田荣二的案头上放了十五页纸,即是“化石子”和“神头橔”的整部档案。

开头十二页几乎没有什么用处,都是关于两件神物的历史、像片等背景资料,从七百年前镰仓时代羽田精工制成“化石子”,到三百年前,它们埋入景陵的一段段“正史”。

剩下三页,皆是相关传闻,即所谓“野史”┅ ┅

关于正史,花田哪怕多瞧一眼,内心都会多颤一下。

明治维新之前,绝大多数日本人都没姓氏。当时在日本拥有姓氏就代表着拥有了贵族的等级。

一些重要官职必须由特定家族中的人来担任。比如征夷大将军,必须出自平、源两姓;“关白”(类似丞相的日本古代官职)必须在“藤原氏”的五姓中遴选,又称“五摄家”,即“近卫”、“九条”、“一条”、“二条”、“鹰司”┅ ┅

故此,日本平民对于姓氏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因为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1875年的“姓氏法令”颁布后,“造姓运动”顿时在日本轰轰烈烈地展开。

荣二的爷爷当时所居住的房前屋后,山坡上开满了野花。“姓氏法令”让他这个“老粗”颇为头疼。一次借酒浇愁的结果,却让这个日本农民在酩酊大醉之后,对着门外的山坡,迸发出优雅的灵感:他从此将自己的血脉,用“花田”做了类似于商标的注册。

老花田经常对自己儿子说同样的一席话,这席话他儿子又对自己的儿子强调了很多很多遍:我们“花田”家,虽然比不上平、源、“藤原五姓”,但也十分尊贵,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一位棋圣。根据一代代口口相传,老花田是“棋圣道雪”的第七代子嗣。

荣二是花田家男丁中比较出息的,长相魁梧,体格健壮,中学毕业后当了警察。他所供职的这支机构后来划归到内务省的“特别高等警察课”,简称“特高课”。

特高课本部下属五个特课,从“特一课”到“特五课”。荣二之前在“特一课”,随着日本军队打下的中国城市越来越多,这些当年的小警察,几年后都分配到中国各地,担任了各个大中城市特务机关的机关长。

当下,花田荣二少佐的职位就是“特高课驻水城特务机关”的机关长。

那是花田荣二主动提出,要求变动岗位的结果。他原本在辽城当机关长,辽城比水城可大多了,战略地位也更加重要,不过对花田荣二来说,这具有别无选择的使命。

五年前,当他还在“特一课”当小警察的时候,某一天上司武内少佐将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份材料。这是一份中国西南某城发行的刊物,刊名《中华风云》。里面一篇文章特地被打了红圈,《两百多年前的一场胜利,戳穿“坐隐漫谈”的牛皮》。

┅ ┅ 甚至很多国人都认为,我们中华不行了。想要避免“亡国灭种”,必须融入“大东亚共荣圈”,这就是“曲线救国”的理论┅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东边隔海相望的邻国开始编造神话。这些神话,妄图将中国变得更胆小,将自己变得更自信┅ ┅今天举的这个例子就是其中之一┅ ┅

“特一课”主要任务就是“掌握和引导占领区的思想动态”。

荣二接过材料,照例一边粗略浏览,一边等待上司布置任务。然而他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如果不是竭力克制,他一定会把手中的材料撕成纸片!

武内似乎没有发觉荣二的愤怒,开始慢条斯理地诠释案件。区外发行的刊物在占领区内发现的情况并不罕见,不过这次的意义非常不寻常。围棋当时在日本蔚然成风,对很多日本上层人士来说,用围棋来证明人脑智力高下,既科学又实用。科学是因为围棋中包含的道义复杂深奥,包含的变化无穷无尽;实用是因为当时日本围棋打遍世界没有对手。围棋可以证明的东西不止智力,进一步就是人种优劣,再进一步就是日本在大东亚共荣圈“天命所归”的核心地位┅ ┅一环扣一环推理出的结论,在舆论和精神方面,都能够帮助日本将自己定义成整个东方世界的领袖!

所以“胜利”的影响虽然比不上很多年后在日本本土投下的“小男孩”和“胖子”,但“胜利”让一大群日本军部的大员歇斯底里、暴跳如雷,甚至有大员发表议论:哪怕炸开景陵,也要迎回天皇的神物!

“花田君,这个案子拜托多费心!”武内言语保持大和民族一贯的礼貌,眼中却掠过了一丝戏谑,虽然不过一闪,却实实在在灼伤了荣二的自尊。

荣二从小受到熏陶,每次填写自己的履历,总要在“备注栏”里提一提花田家族神圣的血脉渊源:本人是“棋圣”道雪第九代玄孙。

“我的档案,武内这个混蛋一定审查过。”荣二咽了口唾沫,对自己说道。

花田整个办案过程,几乎一直在咬牙切齿。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找到线索,彻底摧毁了这条“非法刊物”的流入渠道,受这个案子牵连的几个中国人,其实都是出于“赚钱”或者“围观”目的,却被定为“抗日组织核心骨干”,受尽酷刑后统统枪毙!

花田荣二完成了《结案报告》,不过在他内心深处,此事应该还没有完结。

┅ ┅

快到“白露”,跟着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雨,气温陡然下降,加上中日战事吃紧,沱州城的街道变得格外萧条。不过今天沱州的戏院“茗香园”却挺热闹。

“茗香园”坐落老街东北角,门脸不算大,进门左手边搭了一个棚子,下面一张长条桌案,桌案后面坐着一个戴圆框眼镜的茶房管事,旁边一个钱箱,面前一本账簿。

每进去一位客人,账簿上的“正”字就多加一道,然后钱箱“啪啦”几声,又会多投入几角“茶资”。当时没有“戏票”的讲法,品茗听戏仅在“茶资”中包含戏价。

戏院早些时候叫“戏园”,再前面,叫“茶园”。清中叶以后,中国北方地区的茶园已颇具规模,随着京戏的形成与发展,人们进入茶园不再以品茗,而是以听戏为主,“茶园”也逐渐改称为“戏园子”。

“给黄爷问安,今天您又来捧戴老板的戏啦?”管事抬眼望见,连忙招呼。

“托您的福,听讲今天有戴老板的《盘肠战》,我是一定要来的。”黄爷微笑作答。

“快往里请。”管事扶了扶眼镜,左手一个请的姿势,屁股随之从椅凳上微微抬起,“伙计,快引黄爷头前中间找个座儿,泡壶碧螺春。”直到黄爷抱抱拳,一撩大褂,走进园内,管事的屁股才重新回到长凳上面。

管事机灵,知道黄爷人大方,面子又薄,自己礼数越周到,越容易时不时地兑换到一些“打赏”,作为酒钱。

黄爷刚刚坐稳,“茗香园”的主人就挨到身边,徐徐说道:“黄爷,这可是戴老板今年的最后一场啰。您跟他有情分,又好着皮黄,是不是劝他回心转意。至于园子跟他利头分成,我这里都好商量┅ ┅也不瞒您,如今兵荒马乱,园子的年景也一直起不来,没有‘锦园班’戴老板的戏,“茗香园”迟早得关张┅ ┅”

“戴老板”是“锦园班”的班主,武生名角,大号“万麟”,去年开始在这个戏园登台,红透了沱州地界。

沱州城有家老字号商行叫“茂春”,专营北方的牛、羊皮革,江南的猪鬃、丝绸、茶叶。黄家经过几代人的悉心打理,逐渐成为沱州数得着的商贾大户。“黄爷”,黄贵权,二十五六岁,是“茂春”的大老爷,他弟弟黄贵禄是二老爷。

“茗香园”在民国后进行了一番改造,舞台加了大幕,观众席改为半圆形排椅,在第一排雅座跟前安置了几案,几案上摆了茶水和干果。正方形三面敞开的戏台已被加大,顶头更是加了灯光,两侧一对寸余厚的木板上刻了一副对联,悬在柱头:

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妙;戏其戏乎,戏推物理,越戏越真。

《盘肠战》是一出“长靠武生”的戏。武生分为“长靠”和“短打”,“长靠武生”就是穿着靠,戴着盔,踏着厚底靴,拿长柄兵器的武将(比如:岳飞、杨六郎);“短打武生”则是扮演身着紧身短装,干脆利落、身段敏捷的武林人物(比如:武松、白玉堂)。

“长靠武生”在舞台上有三层境界,一是要“准”,二是要“美”,三是要有“韵味”,这三层境界犹如三级跳,一跳比一跳难。戴万麟不但到了第三层,更是登临“化境”。

沱州的京剧票友人数不少,水准不低。自锣鼓声起,全场叫好一阵高过一阵┅ ┅

第二天快到晌午,黄贵权赶到“锦园班”驻地,见到戴万麟,拱手作揖:“大哥,今天中午咱哥俩到‘观山楼’喝一杯?”

时局不稳,这对好友好些日子没在一起喝酒聊天了。两人坐定后,黄贵权望着窗外远远的“鹅头岭”,将“茗香园”老板对他讲的话做了开场白,同时问了缘由。

戴万麟叹了口气:“你没听到风声?国军还要撤退。看样子,膏药旗不久也会插到沱州城。所以┅ ┅”

“┅ ┅所以,大哥想要往南躲避兵祸?”黄贵权插嘴。

“一时还没想停当┅ ┅不过一旦沱州被日本人占了,我虽然是戏子,却不大甘心做隔江唱后庭花的商女。”戴万麟说完一扬脖子,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

“大哥,吃口菜┅ ┅”黄贵权心里跟着叹口气,“如果生计断了,今后作何打算?”

“还没打算好,且熬着看罢。前几年,攒下些家当,算算够熬一年半载了,谁知道国军要撤到哪里算个头?!”戴万麟的愤闷化作了酒气。

“哎,您也真是┅ ┅最后一场怎么不演《大破铜网阵》?白玉堂的短打戏,您台上演着爽快,我们台下不是也看着过瘾吗?”黄贵权觉着气氛太过沉重,于是转了话题,“再不然《挑滑车》,单是高宠那三下‘起霸’也是经看得很哩。”

“我就是专门挑了这折戏。日本人如果打进来,沱州一定会冒出不少为虎作伥的家伙,我先敲敲这班人的木鱼:老天的眼睛都睁着呐,一切有报应的,做人得留余地。”这是今天戴万麟第一次露出笑容,同时隐着一丝得意。黄贵权恍然大悟,暗暗竖了大拇指。

《盘肠战》也称《界牌关》,是《薛丁山征西》中的一折武打戏。罗成之子罗通在扫北征战途中,遇一北国公主,进军受阻,便以成亲为权宜之计,并在洞房花烛夜,顺口起誓,日后若有负公主,愿死在八十岁老头枪下。罗通实际在使诈:壮年武将,练就罗家枪绝技,怎么会被八旬老人伤害?罗通到底还是始乱终弃。不料在“界牌关”,罗通遇到劲敌,被老将王伯超枪刺腹部,肚破肠出。虽然最后罗通将肠子盘在腰间,拼尽全力刺死王伯超,唐兵拿下“界牌关”,但罗通本人也随后气绝身亡┅ ┅

“‘茂春’怎么打算?”戴万麟转头问黄贵权。

“我弟弟已经带着家里的大部分产业迁去了江南,不过┅ ┅如同大哥说的,国军不知撤到哪里才是头。”黄贵权同样忧心忡忡。

“那你怎么不一起去江南,这里还有买卖需要打理?”戴万麟追问。

“祖母大病,我是老大,暂时动不了身子,得留下来照料。”黄贵权眼神顿时暗了下来,戴万麟心想,怪不得好久没见到这个小老弟了┅ ┅

两人这顿酒之后,没过两周,日本大兵就开始在沱州城内巡逻了┅ ┅

“戴老板,您究竟为什么呀?”没见黄贵权有回音,“茗香园”主人封老板终于耐不住性子,亲自登门,央求戴万麟登台。

“前些日子,身子里头受了伤,上次《盘肠战》硬着头皮顶下来,算是给‘衣食父母’一个交代,如今再顶,身子可能受不起,实在对不住┅ ┅”戴万麟小心地推脱,沱州目前空气很紧张,他不想招惹是非。

“那您估摸着需要调养多久?”封老板事关自己的园子,话锋一步步紧逼。

“没时间,看调养情形了┅ ┅”戴万麟皱了皱眉。

“戴老板,恐怕情况不是您说的这样罢┅ ┅咱们老百姓,就图个温饱乐呵,无论谁得了天下,咱都得听戏吃饭不是?您就别跟自己过不去啦,糟蹋了身上的功夫,多不值┅ ┅”看来封老板对今天的拜访有所准备,不会这么容易偃旗息鼓。

“我这会儿可乐呵不起来!”戴万麟一下捏紧了拳头┅ ┅只一小会,他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您,如今我身子骨不利索,如果伤了脊梁,人不得成赖皮狗么?”

“咦!┅ ┅这话说的┅ ┅得了,您自个儿掂量着办!”封老板本来就存着戒心,这么明显的讽刺,把他的脸激得通红┅ ┅

老百姓对于“爱国”这档子事,总是各有各的看法。主要核心就是,什么是“国”:某个领袖是“国”?某个党派是“国”?某个民族是“国”?城中的百姓是“国”?自己的家是“国”?根据日本人所讲,“大东亚共荣圈”是国?或按照大多数“亲日派”认为,“国”就是地盘,对于普通大众,横竖不是自己的,所以不用去“爱”?

另外一条界限,“爱”和“忠于”:“爱”只是寄予希望,可以不包括付出;“忠于”却需要付诸行动,意味“牺牲”,甚至性命。百姓们无论对“国”如何定义,多只达到“爱”的程度,戴万麟和黄贵权亦不例外。不过他们心中多少埋伏了一些“忠于”自己民族的种子。

黄家把产业迁出日本人的占领区,自不必说,戴万麟敲碎自己的饭碗,似乎更多了一层为“国”殉难的味道。

然而没过两个月,“锦园班”就散了。两条原因:第一条,原本估计可以熬过一年的积蓄,日本人进城后,柴米油盐的价格就不断上涨,眼看不用半年,戏班中的十几张嘴吃饭都成问题。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家连散伙的盘缠都分不到;第二条,那个封老板同日本人越走越近,听说为了在“维持会”争取什么委员的衔头,两个月期间又来了几趟“锦园班”,并且逐步可恶起来。

戴万麟盘算,眼下自己遇上了一条缠人的赖皮狗,仅仅置之不理恐怕不行,说不准哪天稍不留意就被咬上一口,如果遇上狂犬还不是两排齿印的问题,甚至会送了性命┅ ┅

戴万麟有傲骨,亦有软肋。五年前,师傅将自己的闺女托付给他,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三年前孩子出生,老婆却为了这个新生命撒手人寰。目前世上就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如果自己一冲动,这孩子还有活路?原本想得挺妥当,熬个一年半载,只要国军稳住阵脚,自己就带领戏班跟随过去┅ ┅眼下看来,只有从长计议了。

遣散戏班,戴万麟雇了一辆大车,载着一干细软家什和年幼的孩子,扣开了“黄府”的大门。

黄贵权早年毕业于“南洋公学”,然后一直帮父亲黄敬久打理买卖。即便如此,黄贵权的脑子里头已经装满了新派思想,不乐意父亲替自已“包办婚姻”,但又没遇上“自由恋爱”的对象,所以至今未娶。

好在弟弟黄贵禄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于兄长婚配,如今妻子贤顺,膝下一双垂髫儿女,其乐融融。黄家兄弟情深和睦,弟弟有了后,黄贵权对自己的婚事更加本着随遇而安的态度┅ ┅

几年前,黄敬久尚未“知天命”就驾鹤西去,家中老母伤心过度,得下瘫症,生活起居的能力逐渐退化,目前一切都需要旁人关照护理。

戴万麟的到来,令黄贵权感到意外,却十分欢喜,忙吩咐管家赖德顺将父子两人的食宿安排停当。黄宅家仆为此里外张罗,戴万麟看在眼里,却没有过多不安。武林同门落难时相互救急,原本常事,况且他此次登门并不只是避难,他想借机指点一下黄贵权的功夫。

形意是中华“三大内家拳”之一,其余两样是太极和八卦。形意拳又称“五行拳”,打法简洁凶狠,包含了“五行”和“十二形”基本拳法,“五行”对应金、木、水、火、土,分别是劈、崩、钻、炮、横五种拳架;另有十二形,分别模仿了龙、虎、猴、马、鸡、熊等十二种动物的身姿起落,攻守形态。

戴万麟第一次和黄贵权在后台打照面,开口就对黄贵权说:“看你走路的身步,像是练了‘形意’呀。”黄贵权意外遇到同门,一时兴起,当即在后台比划了一套“五行连环”。戴万麟观后却说黄贵权“练拐了”,一招一式要轻、要慢┅ ┅

黄贵权欣赏戴万麟的梨园技艺,同时明白这句行话的意思,是说自己练的路子不对。不过黄贵权自信对于“形意”下了几年功夫,对戴万麟的评点不以为然。

戴万麟瞧出端倪,觉得自己虽然出于好意,但不是一两句话能让黄贵权明白其中的奥妙。两人由此再没有关于拳脚做进一步讨论。

如今,住到一个屋檐底下。戴万麟心想,学武功讲究机缘凑巧,看来黄贵权和“形意拳”还挺有缘呐。

(小骏瞄着对手一个星位上的白棋往一边挂了角,对手却在四线压了一手。小骏在角上点下三三 ┅ ┅ 搏杀几手之后,眼看自己角上尴尬的四子,小骏索性与对手做了交换,借着外势另外抢了“大场”。有的棋是不能硬救的,救得越狠,完蛋得越快,索性撇开它们,反倒是一种重生。就像生活,哪怕不如意,亦要坚信,人生旅途长着呢,没有必要自暴自弃,一条路到黑地走下去。)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3
4偈子

戴万麟父子转眼住进黄宅已近一周。

那天赖管家四更起夜。回屋时迷迷糊糊瞥见一团黑影从房檐落下,随即又窜身上了院里的老槐树。他嘀咕撞见了鬼,否则眼前的影子如何飘忽无常,又不带半点声响?

他想跑,双腿不听使唤;想叫唤“抓贼”,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鬼压床”一般,任凭黑影在眼前来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 终于倏忽不见。

赖德顺定下神,料想是宅子潜进了夜盗。好在主人一家练习拳脚多年,瞧着虎虎生风的有那么一股气势,因此几乎被吓破的胆又肥了起来,匆忙敲开了黄贵权的房门┅ ┅

早晌饭毕,戴万麟笑着对黄贵权说,自己昨夜活动了一下身子,可能因此惊到了府上的管家。

黄贵权心头一松,同时大骇,说从来不知道形意拳有轻功这门技艺。

戴万麟笑着告诉他,五行拳,练家多如牛毛,但是能练到“身怀绝技”的程度,少之又少,禀赋、天性和机缘缺一不可。俗话讲,十年寒窗出一个读书人,三代官宦出一个贵族。而自己在梨园摸爬滚打了二十多载,更有体会,出一个大戏子,却要一百年,所以行里称大戏子为“妖精”。形意拳更邪门,习有大成者,天资一定堪比“妖精”,磨砺十年,方能有所小成,再刻苦十年,才能练成轻功和点穴。

“如今的世界,决定武力胜败的是‘火器’,所以愿意十几、二十年沉下性子,成就功夫的人越来越少啦。”戴万麟轻轻叹了口气。

黄贵权着急开眼,同时好奇戴万麟的武学路数:“大哥的师傅是?”

戴万麟却反问:“你的五行拳是谁教的?”

“家父开的蒙。”黄贵权回答,同时做了补充,“家父跟一位常年替‘茂春’走镖的大师傅练了三年。把劈、崩、钻、炮、横,以及十二形都学了。”

“听说贵府老爷子去世时未满五旬,这与他练习‘形意’有关。”戴万麟想尽快说破,不然黄贵权迟早伤到身体。

“啊┅ ┅这话怎么说?”黄贵权又是大骇。

“形意拳就是有股子邪性。”戴万麟捋了捋话头,径直说下去,“很多练形意的拳师上了年纪之后腿脚都不好,也很少有长寿。形意拳如果练得不对路,身体非但不能强壮,反而会亏空厉害,睡觉不踏实,更会肾虚。要说练拳总是一件活动筋骨、对身体有益无害的事儿,偏偏形意拳,练得越卖力身体垮得越厉害,所以一些练家会认为自己中了邪,甚至因此请道人作法,念咒帖符┅ ┅”

“怎么会这样?”黄贵权心想父亲当年一步步病入膏肓,的确从尿血开始。

“那主要还是伤了肾元。肾主骨、生髓。元气是一个人先天所具有的身体底子,医道所说的固本,多指固肾。形意是内家拳,练习的时候,讲究气息随意念在身体内游走,如果没有达到一定程度,迅猛发力,气息就难以调和,‘精、气、神’就会大量流失。”戴万麟说得非常肯定,“那些当拳师的,大多需要凭借‘打斗争胜’,才能立足江湖,所以根基未稳就开始练习发力,肌肉力量当然会提升,但气息散乱,元气同时会大量损耗,长此以往练者当然吃不消,首当其冲的症状就是肾亏。”

黄贵权有所感悟,但随即发问:“戴大哥,拳脚软绵绵、慢吞吞的却如何制敌?”他当初在后台对戴万麟的指点不以为然,主要源于这点:拳脚攻击致胜,第一是劲道,第二是速度。两样都没有,还有什么武力呢?

“每个人初学形意,都会琢磨不透这点。这也是为什么形意难以入门的原因。”戴万麟继续深入讲解,“形意拳其实分心法和打法,两者迥然不同,次序不能颠倒。心法练习动作一定要慢,专练呼吸运气。慢慢练到气息浑厚,同时五脏六腑习惯成自然地配合你身体运动吐纳呼吸,用拳才可逐次发力,这时元气非但不会耗损,还会增加┅ ┅”

“看来打拳时能够让五脏六腑跟着吐纳呼吸是关键,也是最难练成。这个好比生意人要赚到钱,找对投资门路最难,却最重要,盲目投资终将血本无归,只有找对门路,钱才会越投越多。”溯理同源,黄贵权作为“茂春”的大东家,自有他理解问题的角度。

戴万麟欣喜地点头,接着说:“这就是内家拳与外家拳的不同。外家拳外练筋骨气力,容易理解,只要肯下苦功夫,就不难练成。而要练成内家拳的心法,就不是件寻常事,不但需要用功,还需要有一定的悟性┅ ┅ 再跟你讲讲打法罢。”

黄贵权一声不吭,若有所思地点头。

戴万麟见黄贵权对内家拳理已经有所开悟,又说:“太极如摸鱼,八卦如推磨,形意如捉虾,三句话总结了三大内家拳的发力要津。单说形意,如同捉虾一般,出手轻快,收手的时候,手上却要带着劲道回来,这叫‘重收轻出’,是形意拳发力的口诀,千金不易。你瞧,同样是发力,形意拳相比外家拳的狠命发力不同,讲究出手要轻。”

“重收轻出┅ ┅却应该如何轻法?”黄贵权第一次听闻发力要诀,难以参透其中奥妙。

戴万麟想了想,打了比方:“有一种讲法:‘只有不用力才能使出劲。’这话怎么说?比如身子各个部位发出的力就像一堆散着的石头,普通人同样打出一拳、击出一掌,发出的力道是聚不到一块的。形意拳讲究先用网兜把这些石头兜在一块儿,再拎起来砸出去,想想看,那股力量有多霸道?而这个网兜就是‘劲’!因为‘劲’关系到周身上下,一用‘力’容易限于局部,反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所以越用‘力’,反而离‘劲’越远。这和‘重收轻出’一个道理:‘重收’在于用劲兜住全身的力量,然后借着重收的‘势’,将全身力量送向一个目标。这时只需要‘轻出’,不用特别加力,击打的成效却可以达到惊人的程度!”

黄贵权没有实践,但已经知道,形意拳中有许多自己尚未达到的境界,需要用功揣摩,慢慢练习。接着又问:“那轻功和点穴呢?”

“你打我一拳。”戴万麟站起身。黄贵权先是一愣,看到戴万麟朝他点点头,便横下心,运了口气,一个崩拳,砸了过去。他没看见戴万麟闪躲,拳头却扑了空,同时感到右臂腋下一阵刺痛。他呆呆地用左手托住右臂,右臂不动还好,一动更觉得被点击到的部位钻心一般。戴万麟随即反向一击,黄贵权立刻感觉适才刺痛的部位重新变得爽利。

迎着黄贵权惊愕的目光,戴万麟解释:“点穴实际是打法的一种。形意有‘三顶’要诀,其中就有一样‘指顶’,形意‘二十四法’全部练到,方能成就‘指顶’,也就有了点穴的功夫。轻功属于另一类门道,但是和点穴一样,一有全有,全有方能一有!”

“老弟,你对形意拳的渊源有多少了解?”戴万麟忽然变了话题。

“形意拳发源于山西太谷,出现于明末清初,传说是姬际可所创,后传曹继武,曹继武又传了山西戴龙邦和河南马学礼。由此形意拳分化为南北两大支系。如今鼎盛的是山西的北派,戴龙邦传了李老农,李老农更有八大弟子。后进之中,像李存义、孙禄堂这样的武术大家都是出自李老农一门,特别是孙禄堂,还被尊为‘武圣’┅ ┅”黄贵权推崇之至。

“大哥怎会问及形意拳的渊源?”黄贵权隐约感到一丝兴奋,难以名状,却很真实。

“我是戴龙邦祖爷爷的第六代传人。”戴万麟抛出了谜底。

“北派的师祖戴龙邦,李老农的师傅?!”黄贵权无法想象自己的造化。一代武林宗师的家传,居然就站在自己面前!

“老弟的形意愿否让我指点一下?”戴万麟笑眯眯地送出厚礼。

“愿意┅ ┅师傅请受弟子一拜!”黄贵权赶忙答应,并向戴万麟扣头。

“你我有缘呐,今后不论师徒,我们依然是老哥、老弟┅ ┅”戴万麟赶忙搀起黄贵权,当天就从“无极桩”和“三体式”开始调教这个小兄弟┅ ┅

真正入门后,黄贵权才知道形意拳难练!

特别在初始阶段,看似简单的动作,有许多要领需要掌握,从外部拳架到内部五脏六腑的协同┅ ┅特别有的要领言传不了只能意会,而且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练者只有慢慢矫正、逐步适应。哪怕有好师傅在一旁,简简单单一个三体式,要做到在一炷香的时间保持标准,也少不得需要一个月的功夫。

不过,形意拳开头慢,等跨过几道坎,劈、崩二拳练扎实,其余的五行拳法和十二形练起来倒会越来越顺。

一年后,黄贵权几乎每天都觉得自己在长功夫。他练习得更加刻苦,每日早晚各两个时辰,从不懈怠。戴万麟看着高兴,怪不得孙禄堂当初想招一批大学生做徒弟,只是后来北洋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这个想法才被搁置,读书人比起普通人,悟性的确高出一截。

黄贵权进步神速,戴万麟暗自庆幸,或许自己这一脉武功会在黄贵权身上发扬光大呢。于是在大院的老槐树下,一个教得更欢,一个练得更勤┅ ┅戴万麟的儿子戴兴盛此时虚龄六岁,由管家赖德顺领着,整天满宅子乱跑。

戴万麟暂时找到了生命的目标,日子过得踏实,黄贵权却忽然心神不宁起来。

武汉失守之后,国军终于止住了溃退的步伐,抗日战争进入到相持阶段。黄老太太身体没有更好,没有更坏。她的生命宛若中日战事,好像已经成为一场漫长的拉锯。

家业虽然已经迁去江南,但那里同样是“膏药旗”的地盘,加上祖母这边需要自己一旁操持,所以留在沱州眼下是黄贵权的唯一选择。不过有件事情却让他越来越忧心忡忡:弟弟黄贵禄那头已经几个月没音讯了。

病在床头的老太太不知为何近期常常噩梦,然后就会问起江南的情形。黄贵权只能回话“平安”进行搪塞。内心却不断凝重:按道理江南也早由日本人控制,沱州、江南之间的邮路早已恢复,自己往江南去了两封书信,怎么许久没有回音?一个月前,黄贵权派赖德顺去了一趟江南水城,终于带回弟弟黄贵禄全家平安的消息。黄贵权顿时放下了大半个心,只是存了第六感的疑问:怎么没有捎封家书回来?这可不是弟弟的一贯做派。

黄贵权终究没将这点小变化挂在心头,也许任何人换了一个生活环境,久而久之终会引发一些行事风格的不同。譬如这阶段自己的身上就发生了一些异样,各个器官甚至毛孔都变得敏感,路上行人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眼中与之前相比好像缓慢了不少。戴万麟说,这就是功夫开始上身了┅ ┅

时间又过去一周,戴万麟让黄贵权在院里的老槐树挂上了沙袋,他终于开始传授黄贵权形意拳的打法。

然而没几天,戴万麟忽然说:“我发现赖德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黄贵权问:“此话怎讲?”

戴万麟告诉黄贵权,他无意中发现,赖德顺水城回来后,老是领着戴兴盛房前屋后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是抓蟋蟀,蟋蟀哪有到房梁上去抓的?

戴万麟的话一下触动了黄贵权不断敏锐的神经。

“要么直接逼问管家底细。如果他不能把前因后果说利落,就赶快把他打发走,免得家中财物遭致损失。”看到黄贵权低头不语,戴万麟提出了建议。

“德顺跟随老爷子多年,倒是一向本分┅ ┅”黄贵权摇摇头,脸色瞬间冷峻起来,“如果他有隐情,或许黄家遇上的就不会是小麻烦!真不知江南水城那边的情况怎样,难道真应了寂空法师的偈子?”

“什么┅ ┅偈子?”戴万麟听得糊涂。

“这事说来话长┅ ┅”黄贵权一五一十对戴万麟交待了底细。

当初黄龙士漂泊多年后,最终落户沱州,并用康熙赏下的一百两黄金作本,经营起南北商贸的买卖。往后一百多年,黄家再没有出现围棋高手,不过黄龙士的传奇经历却一辈辈地镌刻在后世子孙的心中┅ ┅

经过几代人,家业传到黄敬久手中。他南来北往奔波了二十多年,一次偶然获悉“化石子”和“神头橔”流出宫外。他决心找机会购买下来,镇宅传家。

为此,黄敬久数次专程赶赴北平,多则半月,少则数日,打听消息。不过,各条线索断断续续,甚至扑朔迷离┅ ┅

有一回,黄敬久在北平郊外的泉清寺小住了几日。寺里的大和尚“寂空法师”是个远近闻名的老神仙,偈子神奇的应验。黄敬久笃信佛教,这回亦不例外,往泉清寺捐了一大笔功德。寂空法师“阿弥陀佛”致谢之后,随即颂了几句偈诗:

得来不易守护难,龙气升腾育凶潭。宝物招引血光祸,遁隐无痕求平安。

黄敬久惊诧不已,自己只在泉清寺住了几宿,期间没有对周围人谈起来京目的,寂空法师此前又同自己素昧平生,自己的一切,他如何知晓?所以更对这首偈诗视为天机。

在十万大洋购得”化石子”和“神头橔”后,黄敬久想方设法保守秘密。希望既能将两件神物世代相传,又能避免家族子弟遭遇无妄灾祸。

几年前,黄敬久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便将两件神物交到黄贵权手里,同时交待了自己在泉清寺的奇遇,再三嘱咐:这两件宝物可能康熙御用时间久了,龙气太盛,所以一定要依照寂空法师的提醒,严守秘密,包括对于家人都不要吐露一星半点,避免被宝物伤克。

黄贵权虽然觉得黄敬久迷信,但毕竟依从父亲,一直对此讳莫如深。

半年过去,黄贵权也读到那期《中华风云》中“胜利”一文,对祖上黄龙士愈加敬仰。

一年多前,管家曾经禀告遭遇夜贼,黄贵权当时心里一紧,担心宝贝的藏匿出现了什么不妥当。幸好第二天一早,戴万麟就解开了误会。

之后与兄弟联系不上,直到赖德顺去了一趟水城回来,自己才略感宽心,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头。目前赖德顺如果就戴万麟所推想的,在找什么东西,那会是什么东西呢?而且发生在赖德顺从水城回来之后┅ ┅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相处,黄贵权不仅将戴万麟视为教授自己形意拳的师傅、梨园的名角,更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兄长。

当戴万麟提到赖德顺的反常举动,黄贵权原本就对寂空法师的偈诗没有迷信,眼下情形诡异,他需要戴万麟一起参详个主意,所以将家中的隐秘和盘托出。

戴万麟却忽然感到恐惧,这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看来暂时不惊动赖德顺,更加便于摸清事情原委:“这样吧,我悄悄去趟水城,如果一切平安最好,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情形,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寻找应对的法子。”

┅ ┅

第二天戴万麟带上儿子,说是要回老家处理一桩要紧的家务。出西城后,却拐个弯,赶去了江南。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4
5屠戮

瞟了一眼“古意斋”掌柜连同伙计五具尸首脑门上流淌的血浆,花田朝枪管中冒出的青烟吹了口气。

“这些家伙应该把知道的都说了,对帝国和自己已经没有了意义。”花田暗自思忖,眼睛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如果可能,只要自己权力允许,和“化石子”、“神头橔”沾边的支那人一律都得死!他要将这段历史彻底抹刷干净。

花田荣二随后同手下人钻入停在门外的汽车,脑子里过了一遍重要细节:江南富商姓“贾”,购得宝物两周后又折回北京,说是两件宝物在山东境内遭土匪劫掠。让“古意斋”在市面上帮忙留意,为此还留下了一个通信地址。

花田回到特高课辽城驻地,立刻依据那个地址发电报给当地的特务机关。一天后收到回复,当地没有这个地点,也没有“姓贾”的富商。

花田的长脸扭曲得难看,看来“古意斋”的掌柜和伙计都没讲真话。花田开始后悔下手太快,如今线索被自己亲手掐断了。

花田瞬间浮现出这几个中国人恐惧的眼神,以及那个掌柜临死前像抓救命稻草一般冒出的话:“┅ ┅当时贾老板的伙计还提到了‘德兴商行’┅ ┅”

“贾老板”虽然不真,但是“德兴商行”应该不假。花田荣二又急切地发出了一份核查电报,回复非常具体:“德兴商行,老字号的经销商,专门批发北方的牛、羊皮革┅ ┅”。又过一周,一份近年来与“德兴商行”有业务往来的商号名录,送到了辽城特高课。

花田眼中闪着森冷的光,就像一条猎犬,将《名录》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来回嗅着,追寻猎物的踪迹。

很快,目标缩小到三个,一个姓张、一个姓黄、一个姓姚,他们都是“德兴商行”的大主顾。按照花田的判断,能够拿出十万收藏古玩的买卖人,买卖规模肯定不一般。依据这个标准,以上三个老板最可疑,但是他们的商号都不在江南。那么非常可能,“身处江南”的说法也不对。

花田眼光愈加阴鸷,他拿出中国地图,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从北京往南,按照每天三十公里的脚程,来回两周也就四百公里,单程对折,大概两百公里,中途根本没有什么可供“山大王”生存做大的崇山峻岭,甚至到达不了传言所说的“案发于山东境内”!

花田心里有了一个假设:这个富商折回来说自己遭劫的真正目的,或许就是混淆视听,掩盖自己“藏宝”的实情,至于目的,可能为了门户安宁┅ ┅或者其他隐情罢。

否则,那个贾老板留在“古意斋”的身份和地址为什么都是假的?说明他根本就没准备让“古意斋”的人寻找自己!一切一切都是烟幕,狡猾!花田想到这里,伸手抓了抓青光的头皮,嘴边挂上了一丝得意的狞笑。

又过去十天,关于三个老板以及他们商号背景的情报陆续汇集到花田的办公室,花田几乎立即确认,一定是沱州“茂春”的老掌柜黄敬久,因为他的祖辈,是黄龙士!怪不得,刚拿到名单,一见到上面有个老板姓黄,就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虽然“古意斋”上下已被他灭得干干净净(如果能让“古意斋”的当事人辨认一下照片更好),但是花田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他确信自己找到了猎物。更让他感觉刺激的是,居然是黄龙士的后人!

另有情报陆续传来:“茂春”在日本皇军进驻沱州之前,已经迁往江南水城,而且江南被帝国军队占领之后,“茂春”并没有继续往国民政府占领区搬迁。于是花田立即向总部提出申请,调往水城特务机关。

到达水城当天,花田就带上了一队大兵,由当地的保长领着,直扑黄宅。

黄贵禄的儿子华华左手执一柄弹弓,右手从兜里掏出一枚晒干的泥丸,借着月光瞄准家里一只下蛋的母鸡。随着他右手一松,母鸡“咯咯”地拍了几下翅膀窜到另一边。接着“啪嗒”一声,瓦罐哑哑地破裂。

“妈妈,弟弟又闯祸啦!”花花尖着声音向母亲史二丫告状。

“华华,快把弹弓给我。”史二丫训斥着儿子,同时伸出右手。

“我不!”华华急忙将弹弓揣进怀里,随即一溜烟往后院跑。

“弟弟不听妈妈的话,爸爸要打弟弟的屁股┅ ┅”花花一边喊着,一边去追。史二丫笑着摇了摇头。

黄贵禄仿佛没有听见院子里的吵闹,他正在给哥哥写信。

这阶段生意和生活可谓诸事不顺。

虽然“茂春”主营的牛羊生皮、猪鬃、丝绸、茶叶还算不上日本军方垄断的战略物资,但日本人的垄断清单从矿业和重工业开始,正逐步向轻工业扩展。加上日本人对生产、运输、销售等各个环节的限制,大部分华商经营的生意已经倒闭,或正濒临倒闭。

在生活方面,虽然黄家暂时没有陷入困顿,但生存环境日益恶劣。战前的市场经济已经被日本推行的计划经济逐步替代,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都需要配给票证。各种商品一律根据日本当局指定价格交售,直接导致了黑市盛行、物资奇缺、物价飞涨┅ ┅

如果不是二丫又有身孕,黄贵禄已经带领“茂春”向西迁徙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扣门声音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好像有人在门前点燃了一串爆竹。黄贵禄不由皱了皱眉,心想是谁这么无礼?

家仆抬起门栓,大门启开一条缝,探头看见外面站着十几个人。前头的几个日本兵手中赫然端着“三八大盖”!

门一开,这群人也不答话,一拥而入,家仆顿时被挤到一边。这时,黄贵禄迎着声音走到院子,进门的一干人半圆展开地站定,将他围在了院子中央。

黄贵禄认得,低着头的是保长。再看进来的其他人,除了日本大兵,中间站着一名身着便装,头戴礼帽的男人。

“便装礼帽”操着一口日本味道浓烈的中国话,他不需要翻译:“我是大日本特高课驻水城机关长花田荣二,经过多年侦查,大日本国天皇的心爱之物,被贵府收藏。今天,我们来将它们护送回日本。”

“我家里有‘天皇心爱的东西’,花田机关长到底指的是什么呢?”黄贵禄镇静回问,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

“黄先生是一家之主,怎么会不知道?”荣二接着给了对方一点提醒,“黄先生即使全家喜欢下棋,也不必使用这么高贵的用具吧?”然后脸孔一板,递上了威胁,“尊贵的东西只能属于尊贵的人,它会给平凡的人带来杀生之祸!”

“实在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花田先生的意思!”黄贵禄断然否认,心中却翻腾起来:日本人怎会知道黄家人有个棋圣祖先,对方所说“尊贵的东西”到底指的是什么?

“啪!”花田忽然掏出手枪,子弹从一名黄家仆从的面门射入,尸体像门板直直地倒在地上。黄贵禄身体徒然一颤,瞬间明白,自己这家子亡国奴的性命,与一窝蝼蚁同样轻贱。

“黄先生,你想起来了吗?”花田斜眼看着黄贵禄,吹了吹枪管中冒出的青烟。

黄贵禄的确听不明白花田的意思,并且枪响人亡的一刻,他的胡思乱想骤然停顿,脸色煞白地瘫软在地上,只是硬生生地保持了沉默。花田见状,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搜!”

在接下去的一小时,黄宅几乎像一只口袋,被倒着抖了个遍。连房梁、灶头的旮旯都被翻过。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细软,却没有“化石子”、“神头橔”的半点影子。

花田目光转向黄贵禄的一对儿女,花花和华华。黄贵禄的老婆史二丫一边一个,似乎想把孩子搂进自己的身体。黄贵禄看在眼里,心中涌起阵阵不祥的预感,却又无能为力。

时间的奇妙在于,它可以将一切现状冲淡,其中包括了恐惧和懦弱。过了一会,黄贵禄终于开口:“花田先生,不知这院子里堆着的,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花田没有直接回答,他手里拿着黄贵禄写到半拉子的信,向黄贵禄扬了扬:“黄先生,看来你对大东亚共荣很不友好!”接着嘴角得意地向上提了提,“就凭这个,你就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敌人!┅ ┅除非你把‘化石子’和‘神头橔’交出来,或许大日本帝国会把你当做朋友┅ ┅不要说‘不知道’。我们特高课调查得很清楚┅ ┅这两样东西早晚会落到我们手里,但如果你自己拿出来,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们全家来说,都是有着很不一般的意义。明白?你的孩子很可爱,你的女人也很漂亮┅ ┅”

花田最后两句话,每个字都像针,刺在黄贵禄的心尖。

“花田先生,你手里拿着的是信件。在中国,是每个人应该尊重的隐私。”黄贵禄骨子里头中国知识分子的倔强慢慢溢了出来。

花田的眼光迸发出一团怒火,旋即化作一缕由忌惮产生的温情。面前的男人尽管体格消瘦,却让花田逐渐感受到,他体内蕴藏着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

“难道黄先生真的决心一意孤行?”这是花田在中国刚学会的一个成语。

“他爹,大哥那里┅ ┅”史二丫抖抖索索地提醒丈夫。

“你闭嘴!”黄贵禄急忙阻止,这股祸水怎能引到病榻上的老祖母和大哥那里?

“谁是‘大哥’?”黄贵禄的阻止显然迟了,“是不是信里面称呼的‘大哥’?”花田晃了晃手中的信。他知道,汉语中“大哥”的称谓意义宽泛,不止亲兄弟,还可以是年长的男性朋友。花田手中的档案只是提到“茂春”和黄敬久:“茂春”迁到水城,黄敬久已去世多年,如今由其儿子经营。难道说,黄敬久经营“茂春”的儿子,不是黄府的当家人?

“你说。”见黄贵禄不吭气,花田的长脸转向二丫,同时拉得更长,“谁是‘大哥’?”

史二丫紧紧抿着嘴,眼睛求助地望着黄贵禄,同时两只手臂将孩子揽得更紧。黄贵禄感到内心一阵抽搐。

“我来告诉你吧。”黄贵禄本能地稍作权衡,然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声。

花田听到了喊声背后的绝望和屈服,满意地扭过头:“好,你说!”

“大哥住在沱州,我现在就写信向他打听这件事。如果你说的什么东西真的在他手里,他即使为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安危,也不会为了什么宝贝见死不救。不过请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黄贵禄被花田拿捏住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显然没有先前的那股劲了,眼睛里含着哀求。这就是亡国奴们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眼下,黄贵禄只能乞求一家老小能够平安。

花田见到了黄贵禄眼中那抹哀求的神色,知道应该求得了真相,但很不甘心:难道自己今天又扑空了?

他忽然左手抓住花花的前襟,想把她拖到身前,继续逼一逼黄贵禄,看看还能有什么收获。想不到一下子却没有拽动。

眼见花田射杀一个几乎不相干的人,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史二丫觉得,揽在自己怀里的不是孩子的身体,而是他们的生命!她死死抱住花花和华华,同时一屁股蹲坐地上,两只脚后跟蹬住了地面。

花田脸一红,紧跟着伸出右手。他的逼迫彻底压垮了一个母亲,史二丫迎着花田伸来的右手,猛然一口咬下去,死死不松口!

“啊!”花田脸色大变,身旁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就向史二丫胸口捅了下去。史二丫尽管依然叼住花田的右手,但是嘴里涌出了一股殷红的热血。花田感觉手上承受的咬合力骤然减小,急忙将手抽回,转身查看自己的伤口。

“二丫!”黄贵禄扑了上去,一下推开日本兵,蹲下身扶住老婆。那个日本兵蹬蹬后退几步,随后挺身向前又是一刺刀,这一下刺中了黄贵禄的后背。黄贵禄被身后传来的剧痛激得一哆嗦,随即一阵昏眩。

这时华华摸出了弹弓和泥丸。黄贵禄受了伤,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华华朝着日本兵就是一下,日本兵侧身躲过,顺势伸出了刺刀将华华挑起。

“华华!”黄贵禄一声嚎叫,转身操起一柄烛台,扑向那个日本兵。日本兵刺刀正顶着华华,还没来得及抽出。烛台尖从他眼睛扎了进去。

日本兵“啊”的一声,两手撒开了三八大盖”以及刺刀尖上华华的尸体,捂着眼睛,蹲下了身。其他正在看热闹的日本兵,愣了一下之后,挺着刺刀朝黄贵禄围上去。

“住手!”花田转回身,忽然发现情势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他暂时不能没有黄贵禄。

黄贵禄从大兵的眼中拔出烛台,这个瞬间花田正在制止周围其他人伤害到黄贵禄。黄贵禄借着这个间隙,抡起右臂,将烛台再次刺进那个大兵的太阳穴┅ ┅

“快抓住他。”花田赶忙修正命令。黄贵禄拔出烛台的瞬间,双手同时被控制,烛台“”地一声落到地上,他却“哈哈”大笑,随即泪流满面:“华华、二丫,我给你们报仇啦。”

花田紧紧抿着嘴,直到黄贵禄安静下来。

他凑到黄贵禄耳根前,低声说道:“黄先生,你现在可以写信了吗?”

黄贵禄低垂眼睑算作回答。

“你如果死了,就没人能够保护你可爱的女儿了。”花田到中国多年,知道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女儿的贞洁常常比父亲本人的生命更重要。

花田暗自估量,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目前除去这一点,自己手上恐怕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同他谈判的筹码。

黄贵禄的眼皮果然一跳,然后还是沉默。花田朝另一个日本大兵使了个眼色。那个大兵把三八大盖放到地上,蹲下身,就像一只野猫对着一只受伤的小鸟,朝花花伸出了爪子。

“啊!”花花顿时从木讷中惊醒,忽的往后一蹦,脚踝却被鬼子兵一把捉住。

“爸爸!”花花虽然才六岁,不过从鬼子兵邪恶的眼神中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拼命而徒劳地挣扎起来。

黄贵禄似乎什么都没意识到,就像一具坐化的僵尸,十多秒就这样过去。这十多秒,对于花田是漫长的,对鬼子兵来说,已经足够将花花的棉裤褪到膝盖。

花花一边死命提着裤子,双腿乱蹬,一边继续尖利地呼叫:“爸爸、爸爸┅ ┅”

黄贵禄终于举起右手。花田深深舒了一口气,随即做了一个手势,边上的保长忙向地上的鬼子兵叫喊了一声。鬼子兵早有准备,放开了花花。花花随即停了尖叫,换成啜泣,身体却被一群大兵挡住,靠近不了父亲。

“花田,我是不是今天必死无疑?”黄贵禄就像在课堂上问一个学生的功课。

“为什么这么说,黄先生?”花田很想知道黄贵禄此刻的心思,随后又觉得多余,然后改了问题,“你后悔吗?”

黄贵禄摇摇头,然后说道:“我有两个条件,答应我就配合你们,不答应,我和花花就随你们便啦。”平静的口吻让花田感到一丝莫名的凉意。

“说说看。”花田警惕地问。

“第一,把这个孩子带给我哥。她很快就是孤儿啦,书信里我会交待他,替我将花花养大成人。”黄贵禄缓缓回答。

“这个没问题。第二呢?”花田松了口气,急忙应道。

“第二,我想最后抱一抱我的女儿。”黄贵禄仍然缓缓的语速。

“┅ ┅然后黄先生就根据我的意思写信,好吗?如果令兄真能将两样东西交给我,一切都好商量。”花田小心回应,他没有勇气进一步刺激这个中国人。

黄贵禄点点头,花田随之手一招,花花一下扑向黄贵禄。

黄贵禄已经感受不到后背刺刀的伤痛,紧紧抱着花花,喃喃自语:“花花,爸爸不能保护你┅ ┅爸爸对不住你┅ ┅原谅爸爸好吗?”在爸爸怀里,花花心情平复许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摸着父亲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花田问道:“黄先生,就这样吧?”

黄贵禄依然一言不发,重重亲了花花一口,说:“孩子,我们全家一起走吧!”徒然站起身抓住花花的双腿,将花花砸向身旁的柱子!花花的脑浆立刻溅射到墙上,好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黄贵禄毫不迟疑地抛下花花,伸长胳膊去够地上的烛台,这时枪响了┅ ┅花田紧接着两次扣动扳机,一直蜷缩在角落的两个仆从跟着躺在地上。

又一场屠戮拉上帷幕,花田吹吹枪管冒出的青烟,这回却没有胜利者的愉悦,脑子一片凌乱。

花田想,近期一定要努力忘却黄贵禄倒下瞬间的那抹眼神。那抹该死的眼神中居然充盈着胜利的微笑!可怕的微笑啊!那是解脱,抑或嘲弄,抑或必胜的信念。

黄家毕竟也是圣人的后代,的确同一般的中国人不一样!┅ ┅想到这,花田内心才电击般地闪过了一丝慰藉。

轮盘赌一般的偶然性常常很不经意就改变了事件发展的轨迹和结果。花田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伸手去抓花花,那个中国女人就不会咬自己,手下的大兵就不会挺身而出,黄贵禄就不会奋起以命相搏,那么最后他还能将生命最后定格在那抹眼神中么?┅ ┅可惜啊,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已成定局,花田终究将一副好牌打得七零八落,同时成全了黄贵禄!

“黄贵禄唯一的亲哥哥叫黄贵权,目前在黄家沱州的老宅,照顾瘫痪在床的祖母┅ ┅”花田很快又一次得到了情报。他提醒自己,这回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急躁情绪,悄悄接近猎物,直到把“化石子”和“神头橔”拿到手,然后才将猎物吞噬干净!

一定要吞噬干净!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5
6老陶

趁着还没报到上班,小骏去了一趟沱州。因为老早之前,姑妈将自己的根扎在了那片土地上。小骏的奶奶先后生下五个孩子,唯有老大姐姐和老幺弟弟存活下来。姐弟两人相差六岁,感情笃厚。

1949年,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在中华大地上由北向南,自东往西一路横扫。其中一支从大别山深处走出来的部队沿中国的东海岸一路打到了老陈的家乡。

在那里,一个姓陶的军代表遇上了一名俊俏的护士(小骏的姑妈)。经过一阵猛烈的爱情攻势,那个军代表成为了小骏的姑父。

半年后,姑妈离开了生活二十年多年的南方小镇,远嫁到位于大别山腹地的沱州。姑父回沱州不久,就转业到当地机械厂担任厂长。

十多年后,姑父亡故,姑妈守着两个儿子,小勇和小宁一起生活。

七十年代中期的某个夏天,姑妈带着小勇和小宁在沧陵住了十多天。那时家里四口人,小骏的奶奶、老陈、范老师和小骏挤在一间三米乘三米的屋子。一下子来了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老陈头痛好一阵才安排停当:家里留给小骏的奶奶和姑妈;老陈吃完饭就去厂里,晚上在办公室支了一张竹榻;在厂里招待所定了一张铺给小勇和小宁;学校放暑假,范老师带着小骏找了一间教室,晚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铺上席子,倒也比家里惬意┅ ┅

姑妈每次来信,总会念叨,啥时让弟弟带着小骏去沱州住上几天。老陈每次应承得很痛快,却总有横生出的枝节,没有行动落实。这让小骏觉得欠了姑妈一笔久远的账没还上,所以一签下工作协议,他就揣了仅有的几百块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这座位于大别山南麓的城市。

姑妈在沱州住得宽敞。除了烧煤炉和上茅厕,小骏觉得沱州哪都比沧陵强,主要因为老陈一家在沧陵的陋室着实狭小。

从小骏出生,经历了二十多年,老陈和范老师作为单位业务骨干,各获得了一次改善住房的机会。但搬了两次家,目前的境况不过一室半,在二十多平里生活着四口人。一室里住着老陈和范老师,另外半室没有窗户,架了两张宽度不到三尺的小床,是小骏和他奶奶睡觉的地方。两张床的中间,搁着小骏第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不过总算“独门独户”,一家人不需要再同邻居“公用”厨房和厕所了┅ ┅虽然有时小骏梦想远大,有时却认为,只要哪天能住进一套大房子,就算实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

姑妈打小能干,不到十岁就帮着母亲持家,洒扫庭除、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都算一把好手。十六岁跟着母亲去纱厂做工,适逢医院到纱厂挑选一批女工当护士。医务人员需要同各式各样的病人,甚至尸体打交道。姑妈虽说没受过正规教育,但是胆子大,人灵巧,更不怕苦,所以被挑上┅ ┅婚后跟丈夫回到沱州,安排在机械厂的医务室做了一辈子厂医。

姑妈做女儿时乖顺,成为了母亲之后却变得严厉。小宁从小被她管束得服服帖帖,四年兵复原后进了一家小厂子做电工。然而姑妈对于小勇的管束总显得力不从心,小勇不但调皮捣蛋,还经常跟当地一群“卸岭力士”混在一起。

改革开放后,小勇很快发了财。小宁本想跟着哥哥干,姑妈愣是不点头,说小勇干的属于投机倒把,早晚会出事┅ ┅于是小宁的心思不再活络,安下心在厂里上班。

几年前,兄弟两个先后娶了媳妇。小勇老早买了商品房,一结婚就自立门户,终于摆脱母亲的监视,只在周末回去接受几句训诫。小宁的老婆是独生女,家境殷实,当初看中小宁眉清目秀,人品厚道,复原军人,还有技术,于是跟父母挑明了,自己非小宁不嫁。

小宁原本缺少主意,只见母亲点头,就欢欢喜喜地把媳妇迎进了门。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周,小宁那口子就同姑妈势同水火起来。又过一周,焦头烂额的小宁提出跟老婆住到女方家去。岳父、岳母似乎早有准备,为姑爷、姑娘准备的房间里,崭新的锅碗瓢盆、家俱被褥一应俱全。虽然儿子最终好像成了“倒插门”,但姑妈终究舍不得小宁犯难,也不愿这对小夫妻由于自己离婚,一句“你们幸福就好”,之后开始了孤寡老人的生活┅ ┅

这次小骏远道而来,赶巧小勇去南方进货。兄弟俩,只有小宁在沱州。小宁跟媳妇儿请了假,回家陪了几天小骏,也陪了几天母亲。

小宁长期受姑妈影响,一直把“大学生舅舅”老陈当做自己的学习榜样,并对小骏能够上大学羡慕不已。哥俩一见面,几句寒暄,小宁就流露出对于文化朴素的向往。

对读书这档子事,小骏却一直感到羞愧。老陈教育部直属重点大学本科毕业,同父亲一比,自己的学历有着不少差距,更别说“一代胜过一代”。何况自己能进入所谓“大学”(其实不过“大专”)的门槛,无非占着大都市的“地利”优势。否则按照沱州的大学录取比率,“考入大学”对他来说,真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第二天,姑妈帮小骏洗外裤,摸到兜里有一盒火柴。“你抽烟?”老太太警惕地试探。

“嗯┅ ┅不常┅ ┅”小骏一下子尴尬起来,原本是在火车上抽几根解闷的,一下车就把剩下烟都扔了,没想到忘了将火柴一齐处理掉。

“你爸抽烟不?”她记得弟弟不抽烟的,所以作为训诫的引言。

“也抽。”小骏识破了姑妈的诡计,老陈抽烟只是出于偶尔的应酬,小骏却借势彰显了自己的叛逆。

“┅ ┅你小宁哥就不抽,部队这么多年,也没沾过。”小骏听得出老太太在尽力说教。姑妈长年做医务工作,认定香烟等同毒品,一直不准两个儿子碰,虽然不能彻底管住小勇,但在姑妈眼皮子底下,小勇依旧不敢吞云吐雾。

“我今后在工地上班,免不了抽烟┅ ┅而且我还想练练喝酒。”小骏自小就确定姑妈打心眼宠爱自己,所以短暂的窘迫之后,坦然地得寸进尺。

“你平时还喝酒?”老太太反射问道。

“之前和同学喝的是啤酒┅ ┅我更想练练白的。”

老太太顿时噎住:“这倒也是。”心里却盘算,这小家伙的性格和小勇一样有点野,如果路走歪了,还真不好收拾。但话又说回来,这个社会越来越超出自己的想像,小勇走的路还真不一定就错了。也许自己当初不让小宁跟着小勇干,无非不想把所有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吧。第二天姑妈居然让小宁单独同小骏在家里喝了一顿白酒┅ ┅

小骏隐约记得自己倒下前小宁也喝高了,絮叨了一些醉话,有的一听就明白,有的却让他摸不着头脑:

“舅舅不容易,从小没有爸爸,还读到大学毕业。哎,我很小也没了爸爸┅ ┅没爸爸的孩子苦啊,如果不是我哥打架敢拼命,我们兄弟不知要受多少欺负┅ ┅干!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不能扭扭捏捏┅ ┅喝酒哪会喝死人呢┅ ┅老头子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仗,枪林弹雨都没拿他怎么样,怎么会喝酒喝死?┅ ┅不过,死可能比活受罪好呢┅ ┅戴叔那些年流落外乡,真不知怎么过来的┅ ┅”

一夜过去,小骏早上起来吃了包子和豆浆,然后自个儿乘车去郊外的一个景点。迷迷糊糊中听到的话,很快被山风、被溪水从脑袋里抹平了痕迹。

小骏回沧陵的前一天晚上,姑妈交给了小骏一只瘪瘪的旅行包和一只鼓鼓的口袋,并且告诉小骏:这些是自己的一个旧同事专程送来的。这个同事的儿子同小骏一届,当年以沱州市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武陵省最好的高校(武陵大学)的经济与管理学院。今年暑期去电脑市场勤工俭学,所以没有回家,请小骏将几件衣物捎去沧陵交给他。姑妈嘱咐小骏,同人家多聊聊,多学学人家的优点。

旅行包里有一封家书,信封上端正地写着四个正楷:“纲儿亲启”。姑妈另外告诉小骏,“纲儿”大名“戴振纲”(后来小骏一直唤他“振纲”)。

让小骏意外的是,鼓鼓的口袋却是捎给老陈的。姑妈继续交待:“这是戴伯伯给你爸爸的,他们可是老朋友了┅ ┅”

┅ ┅

一九六九年深秋,一连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凉得比较早。远远的高音喇叭,传出一阵尖利的女声,以激昂地音调大声宣读:“毛主席说过,‘在人类历史上,将要灭亡的反动势力,总是要向革命势力进行最后的挣扎,而有些革命的人们┅ ┅’,打倒XXX!┅ ┅XXX必须向群众低头认罪┅ ┅”

沧陵江北岸的大楼贴满了大字报,江堤旁有一排水泥板搭设的条凳,其中一张条凳周围聚了一圈人。条凳上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方脸汉子,他跟前铺着一块由塑料布印制的棋盘,塑料布四个角用石头压住,上面摆着十四颗棋子构成的残局(红黑各七颗),此局由此称为“七星棋”。

方脸汉子在那儿已经坐了一个下午,晒了一下午的太阳,也赚了一下午的钱。其实他早就觉得差不多,想把摊子收了,却被几个小混混缠住。

七星棋由“蕉竹斋象棋谱”中的第十七局“雷震三山口”演变形成。十三种变化,每种变化少则八、九,多则十三、四步棋,最复杂的一种变化多达十八个回合:招招连环,吃棋夺帅,又要兼顾防守,前后次序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功亏一篑。

双方如果均是正着,结果一定是“和棋”。但是红、黑棋无论谁走错一步,遇到对此局有研究的人,必输无疑。更有意思的是,“七星棋”每一步都是诱招。外行怎么看都不会错的杀棋,只有遭遇一两个回合正着应对,马上悔之晚矣┅ ┅

方脸汉子任凭对方选红、选黑,对手赢一局自己给五块,自己赢一局对家给五毛,或者抵一斤粮票,“和棋”则双方各不相欠。那群混混平日闲着没事经常下棋,当间领头的长着一双“小眯眼”,棋艺最高。虽然头次看到这副棋局,但总觉得五块钱已经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蹲下了身子┅ ┅一上手很快输了五块,不甘心,转眼又输了两块。周围的人还在七嘴八舌,“小眯眼”却勃然变了脸色:

“你寻死啊?!”说话同时,右手捻起一角,一下掀了印着棋盘的塑料布。上面的棋子向方脸汉子的面前飞去。

方脸汉子挥手拨开两枚飞来的棋子,一声不吭地迅速起身,后背靠着一棵行道树,眸子一闪,隐藏在倦怠神情和拉渣胡子下面的一股英气徒然被逼了出来。

“小眯眼”一愕,眼睛似乎更小,但放大了嗓门:“娘X的,把钱给我吐出来,再拿几个出来孝敬弟兄们,否则┅ ┅”

“小眯眼”的恐吓被方脸汉子的冷眼打断了话头。

“┅ ┅弄死他!”这群人一共五个,平时惹是生非习惯了。眼看“五对一”的优势,岂不是现成的便宜?所以领头的登高一呼,其余的便一哄而上。

方脸汉子一把叼住“小眯眼”伸来的腕子,顺势往后一带,那个家伙一头向前扑倒。汉子紧接着侧身,顺势抬起右腿膝盖猛地一顶。第二个人正想弯腰搂住汉子的双脚,将对方掀翻在地。不料遭到这么一顶,顿时折了一颗门牙。捂住一嘴血,蹲了下去。方脸汉子在右脚即将落地的刹那,左脚发力一顿,身形一矮,右脚直接一个滑步,欺到第三个人的左侧,右手背锁住对方前胸,右脚内侧反向抵住对方的左脚踝,然后向上挑起。第三个人被挑得腾起半人高,然后直挺挺地仰面拍在了地上┅ ┅这几下子发生在瞬间,方脸汉子似乎没有刻意做过什么,就是在走路,或是在院子里拿一件东西。看着各种姿势被撂倒在地上的伙伴,剩下两人本能地向后退。

方脸汉子顺手操起身旁两个旅行袋,抛下了棋子不要,疾步离开是非之地。

拐两条街,方脸汉子找了家饮食店吃了一大碗面。然后在街上逛过了饭晌儿,照着陈大姐给的地址,找到老陈的宿舍,把陈大姐的信交到她弟弟的手里。

小骏的姑妈当上护士以后,逐步系统地学习认字。几年功夫,读报、写信已不成问题。如今姐姐的字,老陈觉得越来越工整隽秀。信很简短,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

弟弟:

带信给你的是我们厂保卫科的戴兴盛同志。如果他需要你的帮助,你一定要尽力。小戴是好人,你姐夫被斗倒后,他给了我们不少支持,也跟着吃了不少苦。

看完信,请按照约定的方式处理。

姐姐

1969年XX月XX日

老陈按照姐姐所说“约定的方式”,随手掏出了一盒火柴,拿出一根划燃,对准了信的一角。火苗向上飞窜,老陈捏着另一端,当火苗差不多到达手指的一瞬,飞快地松手。

信一边来回滑行着落到地上,一边随着火焰黑黑、皱皱地卷曲,从头开始逐次发白,而后成为灰烬。

十多年前,姐姐来信,先说姐夫被定成“右倾嫌疑”,全家日子不大好过,后来成了“走资派”,日子当然更不好过┅ ┅

两年前的一封信,竟然说姐夫喝酒时一下子‘过去了’,具体情节却很含糊,直到通了两、三封信,老陈才凑齐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的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向党提意见。

这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加强党建的神来之笔。广大群众、党外人士和广大党员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对党和政府的工作以及党员干部的作风提出了批评和建议。

批评建议无论是否有益,都是革命的一部分,但凡认真免不了透出一股浓烈的杀气,毕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

中国士大夫自古盛行“清流”做派,褒贬时弊中涵盖了他们的政治抱负和人生价值,之所谓:“文死谏,武死战”。

这类人物在历朝历代层出不穷,譬如清末有个清流党,但其中既能指点江山又能建功立业“香帅”(张之洞,字香涛,主持中法战争胜利后,属下称其“香帅”)一般的干吏凤毛麟角,更多的是评头论足有余、谋断大事不足,仿佛张佩纶、宝廷之流罢了。

这些文人在“上达天听”折子上发表议论的时候,常常堪比战士。他们骁勇善战,无需挑逗,就会言语生猛,气壮如牛,何况遭遇“引蛇出洞”?┅ ┅

原本的改良意图被活生生演化成为革命,革“中国共产党”的命!于是,政治风向陡然反转。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同日《人民日报》也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全国大规模反击右派的斗争开始了。

沱州机械厂的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各科室和车间的正、副科长、主任都到了。机械厂马书记坐在中间的位置主持会议,老陈的姐夫厂长老陶坐在他边上闷头吸烟,眼前的烟缸里已经满是烟蒂。

“┅ ┅再过十天,沱州就要‘反右运动集会游行’了,我们厂的右派分子却一直定不下来。全厂2456人,干部、知识分子136人,按照百分之二吧,大约得找出3个右派,否则说明,我们厂在反右斗争中落后了。现在还差一个,大家看看,谁有右倾的行为和言论。”

马书记双手捂着茶杯,顿了顿又说,“凡是有‘左’,就有‘右’,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嘛。就算划为右派,也可以通过改造再变回来嘛,就算戴了帽子也可以摘掉嘛,大家不要顾虑太重┅ ┅”他说着眼睛瞟了一眼厂里的副总工程师王欣书。

王欣书脸色煞白,解放前他在国民党的兵工厂干过,心里一直存着大疙瘩。好在厂长老陶不断宽慰他,甚至说在国民党兵工厂干过算啥?就是毛主席也干过国民党的宣传部长呢。我们共产党人看重的是表现,不是历史┅ ┅这样,王欣书的心才稳定下来,投身到工厂的技术改造当中。

人才难得!老陶暗自思忖:王欣书在技术上真是一把好手,而且眼里只有他的图纸和技术资料。要不是王欣书技术能力强,加上忘我工作,厂里的技术改造绝不会如此顺利。不过这人胆子小,对自己的历史一直抱着沉重的思想负担,如果被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不得疯了么?

“王副总工的言论有问题。”党办主任终于打破了沉默,“我听他说过‘毛主席都当过国民党’。他这是给毛主席抹黑,给国民党涂脂抹粉!”

会议室跟着起了一阵骚动。王欣书脸几乎就是一张白纸,眼睛在镜片后面闪动一下:“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陶厂长说的!”

会议室又掀起一阵更大的骚动,目光转而聚集到老陶身上。

“你敢污蔑厂领导!?”厂办主任“唿”地一下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现在不是问你听谁说的,问的是你传播过这话没有!陶厂长是革命军人出身,有什么动机说这种话?你是国民党,说这种话就有充分的理由!王欣书,你要老实,不要耍滑头!”

“是啊,凡事有动机才会有行动嘛!王欣书同志,可不许乱说话哦!对自己的错误持有什么态度是很重要的!如果不老实,那你的问题就更严重了!”马书记也害怕将“帽子”往干部头上引,这无疑对自己也是危险的。

王欣书几乎带着哭腔:“我没有污蔑领导,您倒是说句话啊,陶厂长!”

“王欣书!┅ ┅”几个愤怒的声音叠加着吼道,王欣书顿时矮了下去。

“好了,大家别争了。”沉默片刻,老陶向周围摆摆手,清了清嗓子说道:“王欣书说的不假,这话是我说给他听的,这个右派我来当吧。希望王欣书同志不要有什么顾虑,也不要再传播这样的流毒,一定要保证我们厂的技改任务取得最后的胜利!”

机械厂右派名单逐级上报,最后放到一位老首长的案头。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对老陶太熟悉了,当年一吹冲锋号就冲在最前面的“小老虎”,怎么会是“党和人民的敌人呢”?况且这些年,机械厂的各项指标都完成得很出色,老陶作为一厂之长功不可没啊。

对于党内运动,这位首长的经验比老陶丰富得多。当年要不是自己的上级保下自己,“AB团”说不定就要了自己的命┅ ┅所以,这次他出面保了老陶:暂不戴帽,继续留在机械厂的领导岗位,但其“右倾思想”的嫌疑不能排除┅ ┅

六六年,有“右倾嫌疑”的老陶终于明确带上了“走资派”的帽子┅ ┅

六七年一天,经历白天的批斗之后,老陶拖着满身的伤,一路流着泪,骑车回到山里的老宅。

老陶划了一根火柴找到墙上挂着的马灯,又划一根,点亮了它。

老屋好久没人住,桌子、椅子积满灰尘。自己就是在这里出生,又从这里起步参加革命队伍,打了几年小鬼子,后来又同国民党干了三年,闯过多少鬼门关啊!那时候,只要党需要,自己的命,可以不眨眼地贡献出去。

新中国成立后,自己成了家,回到老家成为转业干部,整天不是顾着生产建设,就是老婆孩子。老陶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心谨慎,当年猛打猛冲的“小老虎”哪里去了?

一想到打冲锋,老陶就浮现出那些年轻的战友,一个个仍然那么鲜活,但是坟头的草儿已经老高了吧?同他们比,自己成了家,当了这么多年干部┅ ┅还有啥不知足的!

只不过很多话卡在喉咙口,喊不出来,憋屈呢。很多事裹在脑袋里像浆糊,怎么都掏不干净,头疼的难受呢!

起先觉得“右派”反动,甚至提出“轮流执政”,真是“神经”了,共产党不坐天下,难道还让资产阶级复辟?

话又说回来,王欣书怎么能划为“右派”呢?那不是糟蹋人才,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吗?还别说,几年中最痛快的,真的就是自己替王欣书挡了“右派”帽子那一回。当干部的,不得凭良心办事么?不得护着自家的犊子么?

五九年以后的三年,周围和全家人都饿得脱了形,开始以为是自然灾害,到了今年突然整明白了,原来中央有反对毛主席的“司令部”啊,怪不得咧!

可现在又怎么回事?自己一心一意地带领群众搞社会主义建设,啥时成为了资产阶级的人啦?

算了,反正眼前一切自己是整不明白了。

老陶感到半辈子筑就的精神大厦被残忍地推倒,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一把积蓄许久的“安眠药”就着一瓶“别驾大曲”吞进了肚子┅ ┅

等老陈的姐姐找到他时,老陶的身体已经凉透。送到医院,急诊室哪还有正经八百的医生,医院草草按照“酒精中毒”定了死因。

老陈的姐姐当时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恐惧。她知道,自己的出身不过硬,加上丈夫临死前顶着“走资派”的帽子┅ ┅前面的道路充满艰险,但她必须硬着头皮生存下去,哪怕仅仅为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7
7逃亡

“戴同志,你好!”老陈热情地伸出双手,目光迎向戴兴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揣测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一定吃了不少苦。

“陈大姐经常说起‘大学生弟弟’,今天终于见到了。”戴兴盛回应中透着客套。

“我们现在是‘臭老九’,要多多改造才行。”老陈苦笑自嘲,然后招呼这个初次照面的朋友坐下,为他倒了杯茶,转而问,“既然姐姐信上交待了,那就别见外,也请相信我,讲一讲你的具体情况吧。”

“当然相信啦,就凭你是陈大姐的弟弟,还有啥信不过的。在咱机械厂,你姐夫老陶真是没的说。啥是‘走资派’,咱小百姓闹不明白,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在为大家,谁在为自己,谁好,谁坏,时间长了,哪个人心里没个数。哎,这年月咋就好人活不成呢。”戴兴盛性子直,满肚子话已经憋了太久,没等双方更多寒暄,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高中毕业,我进入机械厂当工人。因为会些拳脚,后来调到了厂子保卫科。运动刚开始,谁都整不明白好坏人,只知道跟着党走总归没错。当年你姐夫定为‘右倾嫌疑’,我同样对他保持距离。‘右倾’,就是做了反动的事嘛。吃晚饭的时候,我总喜欢把白天厂子发生的大事小情拿来跟老爷子讲,他却只管听,也不搭腔。

“后来听说,老陶这个‘右倾’是替厂里副总工顶的雷。心里纳闷:好好的革命转业军人去帮一个反动分子做什么?但转念一想,那也不会无缘无故,哪怕不是变质,也是立场有问题。还有更奇怪的,后来那个副总工整天疯疯癫癫,说要揭发老陶,说都是老陶给他灌输了流毒┅ ┅

“六零年家里招了贼,钱被偷去一百来块,虽然家里差不多就这点积蓄,但还有更要命的:和一百多块钱放一起的七十多斤粮票也不见了!”

“哟!六零年啊!”老陈不由跟着一声惊呼,“那年月,丢了这些个粮票,不就是丢了一家人的命么?!”

“我没成家,同老老爷子一块儿生活。一个老人,一个月25斤,我30斤。当时大家肚子里都缺少油水,一个月总共55斤粮食,两人根本不够,算算还有大半个月哪。那几年,田间地头都找不见一丁点儿可以塞肚子的东西。我们爷俩到处借,各家都困难,总共才筹到十斤多点。眼看老爷子就不大肯进食了,说是不饿,其实在为我留活路呢!我磕头求他吃一口。他说,儿啊,你如果再这么不安分,浪费体力,爸只有找根绳儿上吊啦┅ ┅”

“那几年,我在上大学,也饿得落下了病根。祖母当年去世也是因为饥饿┅ ┅”老陈的眼泪滚落下来。

“那天陶厂长摇摇晃晃到我家里,他也和大伙儿一样,饿得迈不开步子。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家出事了,进门后直接递给我10斤粮票,接着把两斤粳米放到桌上,说是借给我家周转┅ ┅”

戴兴盛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得变了调,“我当时真不该啊!看见粮食,明明肚子叫唤得厉害,却想着,这是反动分子的糖衣炮弹吧?让给拿回去!当时老陶好像丢了魂,那双眼睛愣愣的没有半点神采。

“这时,老爷子从里屋出来,抬手给了我一掌,说我是势利小人!

“我当然不服气,说不能为一口吃的就丧失立场。老爷子又是一掌,说我蠢。问我啥时见过这样的反动分子,为了搭救不相干的人,愿意牺牲自己。这米眼下可是命啊!什么‘右倾’的帽子也是命啊!陶厂长在演《赵氏孤儿》哩,在演程婴哩!自己演了一辈子戏,知道哪朝哪代都有屠岸贾哩┅ ┅

“老陶在我印象当中,平日不苟言笑,常常黑着一张脸。就算带上‘右倾嫌疑’帽子,依然透着一股军人的威严。不过那天,当着爷俩的面,他的眼泪成串地滚到了地上,呜咽得像个孩子。我家老爷子忽然跪了下去,说米、粮票救命呀,爷俩在这儿谢谢啦┅ ┅”

老陈抹了一把泪,想到姐姐、姐夫那些年真是太难了。

“我家祖上是武林世家,最早的时候开镖局,后来又开武馆。我父亲虽然练武,但既没有走镖,也没有广收徒众,而是进入戏班做了武行,多年后还成了角儿┅ ┅解放后分配在沱州文化馆当职员。后面好多天,老爷子总是讲到老陶,这回我没搭腔,却一直在听,一直在想┅ ┅

“是啊,人除了用耳朵听,不得要用眼睛看,用脑袋分析思考吗?是不是只有倒霉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才会去分析问题、想问题?只要事不关己,就可以高高挂起,就可以跟着风去糟践别人呢?所以老爷子说我也势力着呢!┅ ┅

“一周后,我到老陶家,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敲门。老陶开门后,我却一下子张不开嘴。老陶大致猜出我想讲啥,摆摆手说,自己是厂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厂里的同志断炊饿死吧。还说他干了近三十年革命工作,有些道理也没弄明白。愿意多听听大伙儿的批评,接受大伙儿的帮助。不过肚子吃饱前,大家还是尽量少动弹,最好啥都别想,先挺过这关,活下去再说┅ ┅

“从此,我改口称他‘老陶’,并且逐渐认准了,老爷子说得对,老陶是好人,是咱们党的好干部!不过我小戴认准他好没用啊,没过几年,老陶被打成‘走资派’,你说这世道怎么就好坏不分呢?

老陈暗地寻思,或许势利的定义就是顺势而为地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性,能够克服这个本性的往往不是天才的睿智,而是质朴的善良。

老陈接着问:“那这次┅ ┅?”

“哦,是这样的。”戴兴盛喝了一口茶:“有个叫李国胜的,原本是沱州市造反派‘瑞金红旗’的小头目。他找到我,要我帮着他们占领我们机械厂。他们不知从哪里搞来几张枪械图纸,计划占领工厂后,打造一批武器,然后武装抢夺警备区在沱州城东的军火仓库。

“我回头就把情况对老陶说了。老陶想了很久说,他也搞不清谁是左派,谁是右派,不过他的一个战友(警备区副参谋长)对他讲过,这个军火库里面有七八门榴弹炮,还是155大口径的家伙。

“老陶还告诉我,在解放战争他见识过155口径的榴弹炮。一炮下去,十五米半径范围内,即使没被弹片命中,也会死于冲击波;半径五十米范围内,一个人体大小的面积至少分布有一块弹片。

“我也感到太可怕!七八门大口径榴弹炮无论对准沱州城哪里,一通齐射要死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无辜的百姓?老陶觉得,我们虽然没办法左右造反派,但一定要想办法保卫好自己的工厂,这是本分!

“为了保卫机械厂,我聚集了一群厂里的年轻人,也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叫‘延安红塔’。我们平时聚在一块练石锁,举杠铃,耍些拳脚套路。我自小跟家里老爷子练就了一身功夫,很快成了‘延安红塔’的头儿。机械厂在沱州是家大厂子,我这么一挑头,一下凑了两百多人。通过老陶的战友,我们又同沱州警备区取得联络。警备区也听说‘瑞金红旗’有抢夺军火库计划,所以很快表态支持我们┅ ┅‘延安红塔’蹿升成为沱州最大的一支造反派组织,就连李国胜也从‘瑞金红旗’拉了三十来号人参加进来┅ ┅

“后来,‘延安红塔’保护了不少人。一些批斗会虽然依旧要开,不过次数可以减少就减少,时间能够短些就短些,挂在对象脖子上的是硬纸板,对象站久了还可以马扎上坐一会儿┅ ┅

“但时间久了,‘瑞金红旗’就闻出了味儿。我们这里又出了内奸!”说着说着戴兴盛眼睛冒出了一团火焰,好像要将某些罪恶吞噬。

老陈为戴兴盛续了水,戴兴盛没有喝,而是把手放到茶杯口,眼看热气透过指缝袅袅升腾,他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缓缓地将“化石子”、“神头橔”的故事,以及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在黄贵权(权叔)家住了一年多的经历对老陈做了简要叙述,接着说道:

“后来权叔的弟弟,二爷一家在江南失去音讯。虽然权叔派管家去江南寻访了一趟,也带回了二爷的口信,但权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加上管家回到老宅后,行为举止变得鬼鬼祟祟,老爷子和权叔商量后,借口处理家务,带着我离开黄家,却悄悄折向了水城。

“找到权叔给的地址,父亲立刻意识到发生了变故。宅子根本没人住,而是一座库房。父亲不敢贸然四下询问,而是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悄悄打探了两天,最后找到当地的保长。保长讲,出事那天他就在现场。‘真惨!一家老小,就这么死绝了,二爷是咱中国人的这个。’保长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

“父亲将我稍作安顿,只身返回沱州。老太太赶巧在我们爷俩去水城期间过世了。权叔当时正在操办丧事,惊闻弟弟一家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两人当天夜里偷偷将管家绑到野地,管家立即说了实情:当时他一走进江南水城那座宅院,就被日本人抓进牢里。有个高大的日本军官告诉管家,限期两个月,只要找到黄家私藏的两件宝贝,就赏他一大笔钱,否则会让管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管家说他也没办法,当时沱州也是日本人的地盘,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最后如何处置他的?”老陈禁不住插嘴。

“当然放了。他也是迫不得已嘛。”戴兴盛往下说道,“权叔还给了管家一笔盘缠,嘱咐他远离是非之地,千万不可助纣为虐。

“权叔知道黄家大祸临头,亲人因此纷纷死于非命,但他宁可拼了性命,也不肯就范。他是大学生,知道两样宝贝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尤其在当时,我们国家处于最危亡的时候,它们不仅代表家族荣誉,更能激励民族的自信。

“后来呢?”老陈急切问道。

“两人当夜回到老宅。权叔在庭院的老槐树下,挖出了一只油布包裹的木箱,里面藏着‘化石子’、‘神头墩’。权叔说如今家破人亡,他已经了无牵挂,准备投军抗日。他同时考虑到此去前程未卜,自己目标又大,两样东西带在身边,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将愧对祖宗,死不瞑目,所以托付家父保管。并拿出一对家传的翡翠镯子,将其中一只交给父亲,言明日后以这对镯子作为酬谢。

“父亲明白权叔的用意,另一只翡翠玉镯即是赎回的信物。两人随后互道珍重,父亲写下山西老家的住址,携带宝物,一大早潜出了沱州┅ ┅

“一年后,父亲潜回沱州。街坊说,就在我们离开不久,黄宅发生了爆炸。爆炸的时候,整条街的房子都猛烈晃动,一团火球腾空升起,黄宅随之化作一片火海┅ ┅等到大火扑灭,后院的老槐树已经横躺在院内,树干烧成了焦碳┅ ┅跟着倒下的据说有好几个日本兵,另外一名少佐机关长,还有个姓封的汉奸也当场被炸烂了一条腿┅ ┅

“父亲说权叔是好样的,咱们戴家一定将两样宝贝看护好,最后交回到本主的手里。为了方便打探权叔消息,日本人投降后,父亲干脆带着我从老家迁到沱州落户┅ ┅”

“翡翠镯子大同小异,怎么表明就是你说的那副?”老陈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也想着这辈子是否有机会可以一睹两件神物的风采。然而逻辑严密的他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副镯子好认得很。翡翠镯子金包玉,上面镂饰着黄家产业的字号‘茂春’,天下就这么一对了┅ ┅”戴兴盛的答案了无新意,语气却转而变得后悔和悲伤,“这本是一桩秘密,老爷子再三让我守口如瓶,自己却年轻气盛。有一次我同李国胜闲聊,说到我的家乡大户人家多,山西晋商么!李国胜说晋商无非就是有几个钱的老百姓,他老家的地下可是占着龙脉呢,到处都是宝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赶话,结果我就把‘化石子’、‘神头墩’的故事搬了出来┅ ┅”

这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戴兴盛一个激灵,心说真像那天的鬼天气,说变天就变了。

那是一次“延安红塔”的骨干会议。“延安”如今兵强马壮,整整五百多人。李国胜善于管理,他将十人编成小组,五个小组编成一个战斗小队,两个小队组成一个战斗中队。另有一个直属队(下辖一个警卫队和一个后勤队)由戴兴盛这个司令和他这个副司令直接指挥。这次骨干会议聚集了四个小队长,一个警卫队长,一个后勤队长,两个中队长,以及正副司令一共十人。

李国胜是戴兴盛高中时不同班、不同级、不同校的同学。但两人有共同的爱好,武术。论年岁李国胜高一届,但论武术技艺,戴兴盛却高出了好几级。不过戴兴盛常说,李国胜更具灵气,自己很久参悟明白的内功心法,李国胜一点就透。同时戴兴盛常常替李国胜可惜,认为他缺少恒心、定力,否则自己目前练不成的点穴,李国胜或许就可以┅ ┅

这个世界有种人,基因深处始终怀有出人头地的信念(不管“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对于他们总是好过“默默无闻)。”这种思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或多或少地存在于头脑当中,而对李国胜来说,却是活下去的理由。

李国胜当过兵,却没赶上打仗,常常怨恨自己没有遭遇乱世,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终于盼到了生命的春天。

在“瑞金”的时候,当一个小头目自然让他很不过瘾。到了“延安”才让自己又一次找到机会。戴兴盛是理想的老大,因为没有太大的权力欲,但戴兴盛又是很要命的老大,也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权力欲┅ ┅

李国胜确信,他在“延安红塔”羽翼渐渐丰满。很多事情不能继续这么下去,否则自己又要“死”了。

这次会议事关重大,根据情报,“瑞金”正同驻扎在二百里外的一支野战部队联络,说“延安”串联警备区武装,压制革命力量,长期在一些批斗大会走形式,保护反动分子。

“┅ ┅一旦‘瑞金’得到野战军的支持,很快会对我们构成威胁,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动一动警备区的炮火装备,把‘瑞金’彻底打趴下,巩固‘延安’的革命成果!”李国胜照例首先抛出了行动方案。

不过这次戴兴盛没有照例表示同意,他把老陶讲的道理陈述了一遍,然后说:“大家伙儿想一想,哪个‘瑞金’的队员后面没有拖着一大家子?况且,动用这么强的火器还会伤及到多少无辜?”

“‘一号’同志,资产阶级正在向我们组织进攻,目前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们不能只算小账,不算大账,大账是什么?就是消灭敌人,只有消灭了敌人,我们才能不被消灭。这里都是‘延安’出生入死的战友,自己战友重要,还是敌人重要?作为‘一号’,你可不能再有妇人之仁┅ ┅”李国胜感觉戴兴盛不会爽快地附议,但他不准备让步,因为此事生死攸关。

戴兴盛同李国胜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冲突,因为戴兴盛的底线“不作恶”,基本上从未被突破。但今天看来,李国胜是要他全面突破这条底线了。而且戴兴盛感到自己“一号”的地位受到了挑战:“‘二号’同志,你这是机会主义!你当初也是‘瑞金’的一员,那里可都是你昔日的战友,你就这么狠心能下去手?”

“┅ ┅革命不分先后!既然我现在进入‘延安’的阵营,那么‘瑞金’就是我的敌人。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跟着党走。我这里也要问一下‘一号’同志,你为什么长期袒护反动分子,同走资派走得这么近。你要把我们这支革命队伍带到哪里去?”┅ ┅

戴兴盛从不担心大权旁落,这是他这个“一号”一手建起的地盘:“二号”李国胜是自己收留提拔的;两个中队长“三号”和“四号”都是一开始扯大旗的亲密伙伴;警卫队长“五号”( 阿毛)还是他家老爷子“锦园班”的徒弟,同自己也是“老兄弟”了;后勤队长“六号”倒是一直跟着“二号”,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人相互斥责。戴兴盛依仗着资历,讲的是道义;李国胜依仗着原则,讲的是利益。很快,其余八个的天平倒向了原则和利益。论原则,当然要保证路线正确,“走资派”终归是反动路线;论利益,消灭与被消灭更是含糊不得┅ ┅戴兴盛眼看自己固执的坚持犯了众怒,第一次动用“一号”的特权,一句“再商量吧!”,匆匆逃离了会场┅ ┅讲到这里,戴兴盛显露出悲怆却又无可奈何神情:

“晚上,阿毛带了一瓶酒,说是来陪老爷子喝几杯,也陪我喝几杯。我估摸着,或许他想对我陪个不是,毕竟会上他没说一句支持我的话。想不到他在带来的酒里下了药!

“等我们爷俩醒来的时候,‘化石子’和‘神头墩’已经被李国胜带人抄家搜走。他同时检举我是打入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分子,长期同情、包庇走资派和反革命组织,家里藏匿封建皇帝的遗物,妄图为封建王朝代言。

“李国胜有物证,还有人证,我就这样被打倒了。李国胜成了‘延安红塔’的‘一号勤务员’。

“后来阿毛还指认老爷子在旧社会是戏霸┅ ┅我们爷俩也尝到了被批斗的滋味,老陶那就更惨了┅ ┅我后来被送去劳动改造,老爷子毕竟上了年岁,折腾不起,身体很快垮了,直到孤零零去世,我都没能陪在身边伺候一口热的┅ ┅不孝啊!”戴兴盛嚎啕大哭。

老陈任凭他哭了好一会,才起身绕到戴兴盛背后,不断轻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抚。戴兴盛慢慢止住悲恸,继续往下说:

“刚开始,我还凭着身上有功夫,犟头倔脑。李国胜有办法呀,双手被他安排铐在头上半米高的管道上,一连拷了我三天三夜。

“三天后,李国胜问我服不服?我说,服!他说,那你就对着我跪下吧。我跪下后,他将我一下踹得瘫倒地上,随后一只脚踏在我半边脸颊上。我一动没动,心里默默数着数,一直数到五十三,他的脚才移开┅ ┅ 当时我的肩膀、手臂几乎失去知觉,手腕上的肉被手铐磨掉几乎到了骨头,足足一个多月才缓缓恢复过来。

“后来我被转到劳改农场。一年前,听说父亲已经去世,就瞅准一个机会跑了出来。反正已经孑然一身,我决心宁可死在外面,也不能被他们抓回去!”

老陈其实已经猜出对方的逃犯身份,好在自己也尚未成家,了无牵挂,所以平静地问道:“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我想暂时找个有口吃的,有块睡安稳觉的地方。我已经在全国各地游荡了小半年,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之后根据形势另做打算。” 戴兴盛一边回答一边观察老陈的脸色。这些年遭遇到的背叛和苦难,让他时刻处于警戒状态。

“说自己不怕被牵连,你也一定不信。但┅ ┅我会尽力想办法,请你相信我。”老陈的话又绕回到原点,“我这里人多眼杂,时间长了藏不住人┅ ┅你如果愿意,我南方老家有一处小屋,祖母去世后就一直空着,你可以暂时到那里避一避。”

┅ ┅

戴兴盛在小屋呆了一年多,然后在第二年春天,又像候鸟辗转到北方。

动荡的岁月虽然艰辛,亦不能扼杀人们对于爱情的渴望。戴兴盛最后在科尔沁草原成了家,生了子,安顿下来┅ ┅

李国胜没有使用榴弹炮,因为他得到了一位首长的支持,“延安红塔”地位重新得到了稳固和发展,再后来他当上了沱州市的革委会主任。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又过去几年,戴兴盛携带妻小回到沱州。李国胜已经在半年前辞掉公职,到南方“下海”经商去了。

对戴兴盛来说,李国胜失去了踪迹,“化石子”和“神头墩”也跟着失去了踪迹。

(双方几番交换,小骏慢慢将边上抢得的大场围成实空。之后就在对方三连星的一边投下了一手,这手棋意图取势。看到对方在另一边补了一子,小骏对这片棋稍稍作了定型,然后一跳,把黑子指向中腹 ┅ ┅ 棋盘的中腹对于行棋者来说,就像现实中身处的大环境,不一定需要立刻面对,但很大程度决定了人生的成败。)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08
8新人

回到沧陵的第二天恰逢周末。礼拜天下午,小骏找到武陵大学的西区宿舍,将旅行包给振纲捎了过去。

振纲铺位的床头靠了一把吉他,床下露出一只足球的半张脸儿。桌上堆了高高的一沓书,床下还有一个纸盒,凭小骏常年收藏旧期刊的经验,像是装了各种各样的杂志。

“你是小骏吧?陈姨老早就提到过你,还经常夸你。”沱州是个讲究礼数的地区。

小骏有些脸红,客套之后忙转话题:“姑妈的话不作数,她总是偏袒我┅ ┅你这是准备踢球去?”

振纲穿了一身蓝色的足球行头,脚蹬白色耐克球鞋,回答道:“嗯,我们踢的是野球,没有一点规矩,随到随玩,就是出出汗。你爱踢吗?”

“也爱踢,不过水平一般般。”小骏脱口回应。

“如果没什么事,就一块去玩会儿。换上我的球衣、球鞋,完事冲个澡。然后我们就去食堂吃饭。”振纲建议。

“┅ ┅好!”小骏好久没有碰球,还真有些脚痒痒。

一如振纲所说,这球就是踢着玩的。到了球场,振纲只是举了举手,“一边加一个吧!我这边,那穿红衣服的另一边。”接着就和小骏扎入了球场。踢了一会,小骏这边有两个离开,振纲就加入到小骏一边,两人成了一队。

小骏柔韧性好,传球到位;振纲脚下也有“活”,身体素质好,奔跑速度快。两人搭档默契,连着灌了对方几个球。同边的看了眼馋,也不愿意守在后头,跟着压了上去。

这种娱乐球,除了明显越位,大家一般都不计较。所以进球同时,也被对方打了几个反击。眼看到了三点半,振纲招呼小骏下场:“我们去洗澡吧,待会儿人多。”

小骏晓得,大学里边四点刚出头,学生们就三三两两地开始排队晚饭。等到六点,各种菜式就陆续卖空。吃完饭,大家就会聚集到图书馆和公用教室抢座位。

洗完澡两人一起去往西食堂,一路同振纲打招呼的熟人挺多,振纲还时不时介绍小骏:“这是我老家来的朋友。”小骏想,我老家可远着哩。但仔细琢磨,这样的介绍却有着“合并同类项”的妙处。

到了食堂,振纲和小骏抢着付钱,依着小骏的意思,自己怎么着也是“上班的”,和一个学生一起吃饭,还能让对方破费?

振纲却神秘地宣称,如果是钱的问题,更应该他请。况且武陵大学是他的“主场”,小骏今天是他的客人┅ ┅

对于年轻人来说,球场和食堂都是融合情感的好地方,浴室更是为双方增加了一层“赤诚”的意义。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逐渐深入。哥俩的喜好都蛮杂,恰巧交集不少,其中一项是诗,另一项是歌。

小骏刚从沱州回来,一首取材振纲家乡的《游澜湾水库》轻易勾起了振纲的诗性:

青山绿水黄土间,/飞舟掠波鹭穿天。/略扫澜湾六十里,/方知吴门画缠绵。/平白艄公急转舵,/偶得几文浮鱼钱。/船头高歌虽无酒,/已是醉仙飘在天。

于是,振纲贡献了一首他的新作《初游西湖春晓》,更把这餐饭烹调得回味无穷:

白堤弯弯,锁不住江南春色。/苏堤长长,串不尽两岸风光。

雷峰巍巍塔无恙,一扫当年颓丧。/何苦岁岁守夕阳?原来只是效吴刚。/君不见,弱水一方坐一旁,/婀娜风姿,何逊仙子媚娇娘?

三潭缺月浪虚名,/断桥无雪少风情,/愧不如垂柳着春装。

料峭轻风欠温润,/染不红桃花浪漫,/却催醒叶尖嫩绿黄。

最要穿梭小瀛洲,/恰似翠玉点红妆。/随兴百步九曲桥,/唾手将美色收藏。

流连千里长廊,/贪婪不肯就去,/欲将远近揽周详,/到底却迷茫。/再借神仙万尺布,/难描尽,西湖楚楚模样!

┅ ┅

从此,小骏时不时会去武陵大学,同振纲喝个小酒。酒酣之际,他们就会谈谈诗、谈谈歌、谈谈人生,或者踢场球,两人很快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走动多了小骏才知道,振纲其实是个富翁,老早就买了一些深圳股,九二年又买了五十张“认购证”,如今算起来也有七、八十万资产了。大概每年六七千的工资已经让小骏心满意足,而振纲居然已经赚到了小骏一百年的工资。

八月上旬,小骏赶去单位报到。公司仅仅开张三年,员工不是老、就是小。

老的一批,除老赵和办公室主任茅金富,一共十二个人,都是快到退休年龄,系里冗余的教师。对于这拨人来说,只剩下三到五年的职业生涯,已经没有了职称晋升和上个行政级别的念想。这样的人资格老,又无欲无求,领导驾驭有难度。赶上监理公司新成立,缺人,干脆放他们出去挣点津贴。而他们也乐得多捞点实惠。

所谓“小的”,就是公司在近两三年招的一批毕业生,包括小骏这届,一共十八个小年轻。专业来源三个方向:工业与民用建筑(工民建)、市政工程和工程管理,毕业院校一色是武陵城建工程学院,大部分是本科生,专科生的数目不满一只手。

小骏入职后,没有被分配去项目,而是安排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值守。茅金富将一本《值班记录簿》交到他手里,简单交代了几条无关痛痒的事项,就说自己还有其他事情处理,匆匆离开了。

公司是企业,里面的员工却是学校编制的老师。学校照例有暑假,所以公司没有强制规定坐在办公室的管理人员上班。但值班却必不可少,公司的电话白天总得有人守着。这样产生了一个问题,项目上的都推说现场有事过不来,留在办公室的,除了会计,都忙于在项目兼职做工程师,也说过不来。

会计一盘算,心里就不平衡了。她知道,项目上每天根据考勤是可以领津贴的,而在公司值班相当于白干。所以早早订好车票,宣布了自己暑假有回老家的计划。

老赵作为公司总经理兼总工程师对于这事很头疼,公司每花一分钱,都需要身兼公司董事长的学院院长签字,而院长嗜“财”如命:公司的人在公司上班不是本分吗?什么事都讲报酬,公司仅有的几个利润还哪里够分?

于是老赵懒得管这档子事,转手甩给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茅金富。

茅金富本想安排十几个“小的”每人轮三天,到办公室值班。可刺头不少,马上有几个说项目上的工作脱不开身:这天晚上要浇混凝土,那天晚上要摊铺沥青路面┅ ┅幸好总有几个年轻人还算听话,每人一周,基本把值班任务顶了下来。

往年新人都是九月报到,所以公司对新人值班原本不报指望,今年小骏来得早,正好被茅金富抓差一周。

小骏打开记录本,第一页贴着一张《通讯录》,列着公司所有人员的姓名、家庭住址和宅电,有的在备注中还有BB机号码。

记录大多简单,而且字迹潦草。在XX年XX月XX日之后,写着今天收到几封信,接到几通电话,然后就没有了。

还有些简洁的好像比基尼,通篇四个字:“今天无事”,更或者泳裤,两个字:“无事”。只有两人的记录比较像样,小骏记下了姓名:一个叫“杨隽”,另一个叫“周宇翔”。

新人的心情总是一致,好像学生,新学期第一页的作业总是写得最考究。刚踏上工作岗位的小骏也决心把手头上的所有事情做到最好。把记录都翻阅一遍之后,他归纳了值班应该包含的内容:

一、日期(年、月、日);

二、天气(包括晴雨和气温);

三、值班人;

四、在岗和离岗时间;

五、接入电话情况(包括接入时间,对方单位和姓名,具体事由,回电号码,传达目标人时间等);

六、报刊和杂志(报刊、杂志的名称);

七、信件收到及通知(包括通知目标人的时间);

八、其他及备注。

小骏按照自己建立起来的内容框架,每天一样不漏地填写。没有就写明“无”:根据他的逻辑,没有提及和写明“无”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小骏值班第四天,老赵来办公室取东西,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值班记录》,随后写了一行字,拍了拍小骏的肩膀就离开了。小骏打开本子,血液一下沸腾起来:

“小陈值班认真,大家要向他学习!”

一周很快过去,老赵把小骏安排在自己做总监的项目,沧陵市一号重点工程,内环线一期。

八十年代,沧陵虽然同样身处改革开放,但并不前沿,发展步伐比南方一些城市晚了不少,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建设高架道路。规划先内环,再外环,然后郊环,最后中环。外环之内,南北以中山路高架为纵轴,东西以红星路高架为横轴做十字贯通。

与此同时,沧陵江南岸的“陵南国家经济园区”也同步轰轰烈烈地开发建设。

整个城市一下子变身为一座大工地。白天这座城市拥堵得像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晚上各种土方车、混凝土橄榄车、运送沥青的“东风”扬起阵阵尘土,整座城市又像一个靠在油灯旁的烟鬼。

老赵虽然担任总监,但公司多少另有一些缠身的事务,加上“内环线”监理团队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目前不大到现场蹲点,只设了一个副总监全面主持工作。

副总监叫尹观丛。老尹原本在市政系当老师,再过三年也将退休。

这个监理项目组是“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和“中铁监理”组成的联合体。双方说是联合,其实两个单位的人员一点儿没有交集,按照里程,将整个标段一切为二。

听说起先两家混在一起开展工作,但双方人马互不买账。后来调整为两家单位各管一段,好像“铁路警察”,日常工作反倒慢慢理顺了。

“中铁”清一色是退了休的老人。而武陵城建工程学院除了老赵和老尹,清一色都是年轻人,目前总共五个,四男一女,男的是周军、钱建华、王谢东还有去接小骏值班的李超,女的小骏似乎已经认识了,叫杨隽。

周军和王谢东是去年毕业的,李超比他们两个早一届,钱建华和杨隽则比李超更要早一年,属于小的当中最先进入公司的一批;学历上周军和王谢东是专科,其余的是本科;专业上周军和杨隽是市政专业,李超是工程管理,钱建华和王谢东是工民建。可能周军的专业优势,抑或同老尹的师生情分,他居然是这批小年轻的头头。

小骏是新人,当然得有新人的态度,一阵“阿哥”、“阿姐”寒暄之后,扎到这群年轻人中间,成为了其中一员。

小骏怀揣抱负,卯足劲儿想多干点,多学点。同时感到,作为大学毕业生,他好像啥都不会。出现场,因为没底气,只能暂时一声不吭。心里嘀咕,大学课程怎么同实际脱节得如此远?怪不得常有高学历者,被定义成“会考试的人”。“会考试”之前冠以的“仅仅”虽然被隐,却已经被重点成了无需再言的废话。

好在工地上所能学到的知识既丰富,又直观。小骏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吸吮来自实践的养分。半年不到,小骏对测量验线、看图纸、查规范、做监理资料已经得心应手。

小骏觉得这些技能不单是饭碗,更是颜面。今年可以说:“我刚毕业,缺乏经验┅ ┅”,等到明年、后年怎么好意思继续这么理直气壮地“缺乏”下去?

项目组的年轻人总共只有六个,却似有似无地分成了三撮:周军、钱建华和后来回到项目上的李超好像关系近一些,常常一起出去检查,留下其余三个。

王谢东落单之后,就会疑心他们在外面吃独食,被施工单位拖去喝小酒,或者这次出去有什么“外快”(每人两包烟,或者其他啥的)。愤懑之余,同小骏越走越近。

“阿姐”杨隽一直是独来独往,对谁都和蔼,但同谁都不算是好朋友。监理的工作大概分为内业资料和外业检查两大部分。杨隽作为女孩子,一不愿意到工地现场摸爬滚打,二不方便在浇混凝土、铺沥青时守夜班,周军就把内业资料的活儿都踢到她手上,杨隽也不计较,照单全收。

相处时间久了,小骏慢慢对每个人的性格特点有了直观认识,同时耳朵也顺到一些项目组背后的故事。

老尹通常一周来两回,一回是周一早上陪老赵到指挥部参加例会;另一回,是周五的早上,为周一例会收集一些“子弹”和素材。老尹一般十点多到现场,吃完中午饭,王谢东照例会陪他杀几盘象棋。过完棋瘾,老尹才开始向周进了解项目的本周状况┅ ┅之后便又是新的一周。即便如此,他和老赵在项目上的考勤总是满满的“勾”。

周军有点愣头青的劲儿,只认老尹,老赵的话对他未必好使。周军干活利索,性格有些嚣张,不怎么喜欢看书,但动手能力强,有空就是嘴上叼着一支烟,用各种专用工具制作拼装他的宝贝船模。

钱建华烟瘾也不小,爱好却比周军雅致得多,篆刻印章。他有专门的两块小木板,中间贯通两根长脚螺栓可以把玉石夹紧,先用铅笔打个稿,然后开始动刀┅ ┅

李超不抽烟,是几个小的当中最老成的,没有旁的爱好,只是喜欢打牌,牌打得还行,不过比不上王谢东。

王谢东是几个当中最会算的,所以牌打得最好,麻将搓得最好,棋也下得最好,但常常会精明过头到昏头的地步。去年刚上班,分在汽车城项目,没到半年,就开始精打细算,认为自己同时管了两个标段,津贴应该多于仅做一个标段的。总监耿龙根为此很不愉快,并常常在老赵耳旁吹风,说王谢东不行,把其他几个小的也带坏了。正巧内环线缺人手,老赵就将他换了项目。

小骏看杨隽最顺眼,她总是躲在近似门房的一间小办公室,有事做事,没事随意翻翻小说,或者打个盹。虽然顶着学院优秀毕业生的光环,但似乎已经失去了对事业的宏伟追求,只局限于今后做个贤妻良母。看得出,她对工地现场的一切都没好感,尤其讨厌隔壁那几乎永远烟雾缭绕的大间。

小骏叫她“阿姐”纯属真心实意,嚷着要学电脑打字。看到有人愿意分掉点手中的活儿,杨隽也挺乐意。这样小骏又学会了用金山系统打字排版,但仅限于编辑简单的表格。

王谢东常常向小骏抱怨周军三个避开他俩捞好处,小骏却不以为然,因为自己毕竟是新人,王谢东的资格也不老(进入项目组半年不到),多干点、少捞些,都是应该的。

王谢东却不大服气,常带着小骏借着巡查的机会敲打敲打几个小老板。小鬼难缠,老板们也会破费些,置备了香烟和土产打发。事后王谢东总不忘分些给小骏,小骏虽然一开始并不在意,慢慢却体会到了一些优越感的甜头。

几个大男孩共同的活动就是“八十分”和搓麻将。八十分只在中午打,麻将就在晚上值班的时候搓。这时王谢东通常又能捞到几个,而小骏却只会输。打了几次,小骏就提了抗议,这样玩下去他每月工资输光都不够。如果小骏不参与,晚班“三缺一”将成为常态,为了晚上给这个“时间第一杀手”续命,哥几个憋出了好办法:其余三个同时给小骏充值,输完了再充,没输完就平均退还。但小骏的牌实在太臭,只会简单死守下家,所以规则又升级了版本:两圈过后其余三个还得轮换座位,坐在小骏下家,实在太吃亏┅ ┅

时间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小骏的资格也老了。他有一张油嘴,对同事们的称呼开始俏皮起来。管周军叫“老周”,钱建华叫“大师兄”,李超叫“超哥”,王谢东叫“王兄”,只有杨隽还是保持原来的称呼,“阿姐”。

哥几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管他叫“千里马”,他心里对于这个诨名是喜欢的,这应该也是老陈和范老师给他取名的初衷。但人脑构造复杂,反话常常是正着说的,正话有时却反着说,况且中国有句古话,“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13
9受伤

一天到桥面上检查钢筋,王兄对小骏说:“千里马,他们几个好像在嘀咕你,说你人小鬼大,油嘴滑舌,对你要多加防备。”

小骏虽然意外,但心里稍稍还是有数的。

李超刚从公司值班回来,就意味深长地提及老赵在值班记录上对小骏的表扬。之后每当小骏认真工作,或在哪里表现出才干,立刻会感受到四周射来的箭,箭的矢锋上分明含着可以让人感觉到却又说不明白的寒意。

老赵每周一参加例会,之后间或到办公室转一转,一般见到小骏只是微微点下头。那天却让小骏陪自己到现场转一圈。路上老赵说了些话,让小骏感到茫然,却又不知所措:“┅ ┅你还年轻,交朋友要谨慎┅ ┅有人反映你们有敲施工单位竹杠的行为,虽然只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却可以毁掉一个人,你明白吗?”

小骏点点头,脸憋得通红。他从来没有主动伸出过手,只是顺应周围的环境而已,自己一个小角色除了适应还能做什么?但他一方面不知如何争辩,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能争辩,争辩意味着要出卖其他人。

“心里不要有负担,以后注意就好!”这是老赵第二次拍小骏的肩膀┅ ┅

小骏体会到老赵的善意,但领导说话就是不痛快,他说的“你们”是谁?“朋友”又是谁?今后怎么办?那天下班,小骏特意弯了一个圈,最后将自行车停到王谢东住的新村门口。一见到王谢东,就一股脑儿地将老赵的谈话原封不动地搬了出去。

小骏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今后王谢东叫自己一块出去检查,他能说不去?一次两次可以找借口,时间长了怎么办?无缘无故拒绝别人的好意,他很难做到;王谢东收了东西分给他,他拒绝?他也一定抹不开这张脸;偷偷向领导汇报?他更是做不出。

依照小骏的意思,不管老赵怎么知道的,今后自己和王谢东再也不能拿老板们送的东西了。为什么不能拿?因为领导已经在关注了。这得让王谢东知道,否则自己太不够意思。

王谢东也很意外,为什么老赵没跟他谈?脑子一转就很明白:自己就是小骏交的那个“坏朋友”。所以“你们”一定包括自己,至于那三个,包不包括不好说。

同他们比起来,自己和小骏那点东西应该是“小巫见大巫”,那么谁告的密?王谢东真想结结实实扇那家伙一个大嘴巴。不过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人是谁,所以巴掌只能落在路旁一棵广玉兰上,胸径二十多公分树干上的叶子由此“簌”地一抖。

“我俩以后得小心点。”王谢东忿忿的,“如果知道谁告的状,看我怎么收拾他!”看来,王谢东是怀疑那个被他评估为最抠门的刘老板,“看他那样,拿他条红双喜,像割他身上一块肉;拿他条红塔山,像扒他身上一层皮!他妈的,今后公事公办,咱走着瞧!”

小骏本想多交流几句,看他这副火冒三丈的样子,就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赵总说得有道理,你冷静冷静,再好好想想,咱们明天见。”说完不等王谢东回应,就骑上车一溜烟地离开了┅ ┅

又过两天,王谢东好像忘干净所有的事情,晚上还主动要了值班。那天,周军的家在搞装修,他要去买些五金件;钱建华谈了个女朋友,晚上要陪着去逛商店;李超和高中同学早就约好了一场麻将;杨隽从来是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小骏也想好了,晚上去庙街给奶奶选购生日礼物,既然有人站出来值班,其他人一到下班的点,立马各自散了。

庙街是沧陵最著名的小商品和各种服装鞋帽的批发市场,也是小骏定期光顾的地方。因为庙街深处有间不大的门脸儿,是家经营旧书刊的店铺,小骏每次去庙街都要去那儿淘几本旧书。这天运气好,在角落一堆泛黄老杂志中,居然撞到了一本《开展》!

《开展》月刊,三十二开本。1930年8月8日南京创刊,1931年11月15日停刊,共计只有十二期,于是就珍贵。其文章内容以民族利益为主线,以此抗衡“普罗文学”。开展文艺社是当时较有影响的文艺团体,成员基本属于当时的御用文人。虽然和左联刊物对垒,也同《中央日报》的副刊《青天》等同一战壕的杂志对骂┅ ┅

小骏意外得了宝,又为奶奶挑了一根籐杖和一套夏天的睡衣,一切心满意足,接着寻了家小店吃了碗馄饨┅ ┅

骑车到家已近十点,奶奶已经熟睡,老陈和范老师却坐着等他。老陈担心地对小骏说:“你们公司有位姓尹的老师打电话过来,说你的同事小王出事了,正在市北中心医院抢救,让你赶快过去!”

小骏脑袋“嗡”了一声,不及多想,直接出门打了辆出租,赶到医院的急诊大楼。尹观丛已经黑着脸站在门口,见到小骏,劈头盖脑问道:“你跟小王说过些什么?”小骏脑子顿时陷入空白:自己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对!

“┅ ┅我告诉小王,赵总让我们注意自己的行为。”小骏暂时只能这么敷衍。

“都是你惹得祸!”老尹一口断言,然后又想不出应该指摘小骏什么。

“┅ ┅”小骏同样找不到谈话的方向。

“现在小王的妈妈情绪激动,你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家去。我和赵总明天再找你了解情况。”看来,老尹不但觉得小骏帮不上任何忙,还可能节外生枝。

小骏“哦”了一声,木讷地朝门外的夜色走去。到了外面,小骏被初冬的寒气一激,忽然意识到,自己忐忑、尴尬了半天,居然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于是,小骏又打了辆出租赶到工地。这时泵车正起劲地把橄榄车中的混凝土输送到“编号117”的立柱盖梁当中。小骏将调度小张拽到一旁,终于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谢东两天前可能就已经看到117号盖梁底部有几处钢筋没有焊接到位(焊接长度不够),但他没吱声。到了今天晚上七点多,他突然要刘老板把已经立好的模板拆了,根据他的要求重焊,否则就不让浇灌混凝土。

这下钢筋班组小包头刘老板傻了眼。焊接长度不是什么严重问题,只要及时提出,补焊一下难度不大。但是如果要求现在整改,拆模板、补焊、然后再安装起这么一个大家伙,工作量实在太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干得了的。另外损失也太大,人工、机械一算,少不了小几千块。除此之外,还有更要命的:当时沧陵市到处都在施工,商品混凝土供应紧张,供应计划排得满满当当,错过一班,计划调整也是件头疼事。

“内环线年底竣工”是市领导对上对下的庄严承诺。在这个节骨眼上搞这么一出,工期可能因此耽搁一到两天。如果指挥部把这件事当典型,那么到时自己的堂弟,市建一公司工程部刘经理也未必顶得住压力,自己在“二期”继续干下去的如意算盘就会落空。

能进来做钢筋分包,一方面堂弟出了不少力,另一方面自己上下打点。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赚钱的机会,却眼看将要被王谢东这王八蛋搞砸。

王谢东象棋水平高,这招就是要把刘老板将死,最起码也要抽掉他一个“车”。如果这样,刘老板的棋就陷入了死局,将很难盘活。

刘老板压着火气,递上一支烟,赔着笑说:“王工,你看能不能这次就算了。实在是整改有难度。我们下回一定注意。”

“你当我说话不算的吗?”王谢东没有接他的烟,自己掏出一根,点燃后冷冷地说。

“┅ ┅兄弟,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样整我,我可受不了啊。”刘老板显然有点摒不住火气了,自己整天低头哈腰,赚点钱容易吗?虽然平日没对王谢东这小子太当回事,但也算尽了礼数。彼此相安无事,客客气气,今天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兄弟管兄弟,我可没整你的意思,质量可是百年大计!今天这问题不解决,明天再有其他隐患也留在里面,我这监理不是失职吗?”王谢东这话干巴巴的说服不了任何人,但就像一堵钢筋混凝土墙,谁都难以推倒。

“要么去我的办公室坐坐,我给你备了两条‘红塔山’。”刘老板决心破财消灾。平时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范,否则利润不都跑光了?眼看今天的阵势对自己太不利,如果不下点本快速解决,一旦自己的努力为此前功尽弃,那就太不值当了。

“我可不敢再拿你的东西了。”王谢东阴阴地说到,“好了,闲话不说,你快点改吧,越晚越被动。”

“那你前天为什么不说?就是昨天早上我也可以改,你也没说。今天再说,而且看着混凝土要到了,叫我怎么改?”刘老板看看软的不行,说话渐渐硬了起来。

“前天谁知道你们干没干好?昨天你也没通知我验收,我凭什么做你的质量员?”王谢东的小机灵一向胜出别人一筹。

“┅ ┅那我们如果硬要往下干呢?”刘老板的眼睛亮了亮星点的寒光。

“你想强行施工?那你试试!”王谢东也不是吃素的。

“兄弟们,我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明天我找他们周组长去┅ ┅”刘老板大声地号召手下的工人,他手上不是没有牌。

这话对王谢东来说是最刺耳的,这下刘老板真的把所有的大门都关严实了。

“我今天就堵在这儿,有种你们的混凝土车就从我身上压过去!”王谢东横在了工地大门口,脑子快速地盘算:如果今天让他们把混凝土浇下去,这事只有不了了之,那从今往后,自己在工地上将变得一文不值。这就是“穷寇莫追”的道理,给对手一条生路,往往也就是给自己一条退路。刘老板反过来把王谢东也逼得势同骑虎。

刘老板之前在村里就是一个地痞,平时尽招东惹西的,村里人凡事也多少让着他。当年堂弟家里同邻居因为宅基地闹纠纷,是他带了两个人,帮着压住了阵脚,最后多少还讨回了点便宜。所以这回堂弟也豁出去帮他,将他引到内环一期的项目上做了小包工头。

所谓“和气生财”,看在这桩买卖还算赚钱的份上,他把本性收敛起来,对外一幅好脾气的模样。

不过刘老板心里的算盘打得一清二楚:周军三个自然不好得罪。但对王谢东,本来他都懒得应付。不过他慢慢看出了这姓王的不好惹,如果王谢东凡事都较真,周军也不好老是帮自己圆场。所以也想通过一些小恩小惠,把事情摆摆平。没想到这姓王的蹬鼻子上脸,胃口不断变大,总觉得自己比起周军三个,还是吃了亏。所以刘老板有时就拉下了一张臭脸,算是一点暗示,让王谢东好自为之┅ ┅没想到,王谢东因此认定他就是暗算自己的人。

眼下,刘老板已经打定主意用一贯的老办法解决问题。耍赖道:“怎么,你还想打我?”同时把身体欺到了王谢东近身,王谢东虽然人高马大,脾气也骄横刁钻,但是文斗在行,武斗同刘老板比就不在一个层次了。刘老板这么做就是引王谢东先出手。看到一个人攻击性极强地靠近自己,王谢东本能伸手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挡开。这下刘老板没有了顾忌,一声“你敢动手!”随后抬手一巴掌朝王谢东脸上甩过去,王谢东自然举手护头,没想到刘老板同时伸出一腿,结实地蹬在了王谢东的腹部。王谢东几个倒退,一屁股坐到地上。

刘老板手下的几个工人马上站出来拉架,实质是架着王谢东离开了现场。王谢东脑子里还在盘算:既然自己被打,刘老板这事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如果周军他们还敢帮刘老板说话,他就闹到老尹甚至老赵那里去。突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冷汗一滴滴滚下脸颊。捂着刚刚被踹到的部位,缓缓瘫了下去。

还是调度小张发现得早,马上跟项目经理老丁打电话。老丁一听,赶紧让小张安排人员叫了出租送王谢东去市北中心医院,并关照:如果医生问起,就说工伤。同时呼叫了老尹的BB机┅ ┅医院检查结果王谢东的脾脏破裂,大出血,必须摘除。

小骏似乎清楚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但依然存着糊涂:老赵怎么知道他和王谢东的事呢?

第二天,小骏一直等着,老赵和老尹却没有再找到他询问什么,因为他们对事情的经过比小骏更清楚。王谢东和小骏敲老板竹杠的事情是周军传给老尹,老尹再传给老赵的。就像老板们有时会顺几句暗示的牢骚给王谢东一样,他们有时也会顺几句给周军三个。周军听过算过,钱建华的态度也同周军差不多,倒是李超认为不能让王谢东和小骏太得意,否则长此以往老板们今后都不知听谁好了。周军被李超一扇风,觉得是这个道理。就找了个机会把情况搬给老尹:听到工地上有反映,王谢东带着小陈对小老板们敲竹杠┅ ┅老尹追问数目大小,周军含混不清地顾左右言他:自己只是耳闻,虽然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既然听到了风声,就应该把情况向领导报告,防患于未然。

老赵听说后觉得如今世风日下,现在小年轻的思想境界同他们老一代相比,完全不同。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前的社会风气从托关系、走后门开始,不断地堕落。别看周军告别人的状,他不相信包工头们会傻到绕开周军去专门走王谢东的后门。但是“打秋风”和“敲竹杠”完全不一样。一个是巧取,另一个却是豪夺,一个可以让别人吃哑巴亏,另一个别人却常常因此翻出旧帐┅ ┅同时老赵认定,王谢东敢于这么做,主要是有了小骏这个伴。如果王谢东单枪匹马,就会孤掌难鸣,到时自然会收手,这叫“无为而治”。想到此,老赵居然很得意,和老尹交换了意见,老尹也觉得这样做比较稳妥,所以就找小骏谈了一次。

老赵亲自同小骏谈话,而没有推给老尹,主要本着两个目的。第一,希望小骏能够体会自己的良苦用心,改正做法,与王谢东疏远,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第二,老赵通过读了值班记录后对小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所以决定亲自掌握火候,避免增加小骏的心里负担,因为自己找小骏谈话,其本身就是一种对小骏予以宽宏的暗示。

老赵的显然打错了算盘。第一,小骏虽然体会得到老赵的善意,但对于类似“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理解能力不足,理解深度也很有限:小骏没有意识到,老赵同自己的谈话,相对于王谢东来说,应该是私密的;第二,小骏太年轻,常常把事情看得简单,所以处理问题老是希望面面俱到,从而拖泥带水┅ ┅只有具备了一定的修为,才能做到抓大放小,快刀斩乱麻┅ ┅

看来换位思考不是一副包治百病的药。简言之,老赵高估了小骏。

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同小骏多谈什么了,让小伙子自己慢慢去悟吧。接下来棘手的是这事如何处理。表面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王谢东都是正确的:一个监理员不惜重伤,也要保证工程质量,并为此遭到了巨大的伤害┅ ┅如果这样定性,对监理公司就是一件好事,但事情的走向不会如此简单。

如果“监理”成了英雄,就说明这个工程存在不小的问题,这是指挥部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所以“监理”绝对不能成为工程的主角!

此外,施工单位在政府和建筑行业中的能量比监理大多了,市建工局的几任领导都是从市建公司走出来的,指挥部不少领导也是。一旦此事舆论失控,局面不可收拾,指挥部第一个收拾的反倒是监理!老赵和老尹做了一致的判断。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指挥部曲总指挥同老赵通了电话。按照曲总的意见:在临近竣工的关键时刻,一切具有不良影响的事件都不宜扩大。

王谢东的家人一开始提出坚决“严惩肇事者”的要求。好在事件没有惊动警方,在各方协调下,最终达成了较为圆满的结果:九十年代初期,切除脾脏的手术也就两千来块,刘老板一次性拿出了三万元赔偿王谢东,王家因此放弃了让刘老板“蹲三年牢”的诉求。监理公司额外拿出两千元,奖励王谢东,并对他记口头表扬一次。

事件就这么过去,事情却还在继续。刘老板最终没有在内环线二期包到活。王谢东人躺在病床上,心却被奖励和表扬鼓舞得热血沸腾。病假三周就办了出院,想回工地上班,老赵却安排他在办公室打杂。

王谢东热乎的心逐渐变得冰冷。他熬了一周,也想了一周,然后找完老尹和又找老赵,却一直不得要领,闹了几次情绪也没什么结果。最后干脆拖关系办了长病假呆在家中炒股,公司睁一眼闭一眼地成全了他。

小骏感觉老赵离自己远了,同时意识到自己缺少某些潜质,儿时就听熟的老调又在耳朵旁清晰起来:“吃技术饭最安稳┅ ┅”

(对方欺负这片棋没有根基,所以就着势想追着黑棋做起一面墙,看来这么下去,要么苦活,要么无疾而终。围棋就是讲究“舍得”,小骏觉得棋局照此发展下去不是太妙,于是苦苦开始了长考┅ ┅)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16
10女神

这是小骏上班后遭遇的第一个新年。

春节假期虽然漫长,但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一段飞快逝去的时光,小骏也不例外。仿佛眼睛开开合合没有几次就过了初十。那天振纲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回到沧陵啦。哥俩好久没聚,又适逢新年,所以尽兴地搞了一顿白酒。

小骏同振纲约定,两人餐聚,一人一次,轮流坐庄买单。酒菜档次,纯粹根据自己零钱的多寡。朋友寒酸不嫌弃,自个儿宽裕也不要奢侈浪费。这次轮到小骏,他惦着早点还清借小勇的钱,所以很有分寸地在武陵大学对面的小街,寻了一家农家菜馆,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点了瓶“孔府家酒”,就着两个凉菜、三个热菜,和振纲推杯换盏地聊开了。

两人各自喝了半斤,后来又加了四瓶啤酒,两碟花生,边吃边谈了四个多小时。

小骏花一半时间把自己同王谢东的事对振纲讲了一遍,并让振纲帮着分析事情的原委。振纲猜测是周军。因为老赵和小包头根本没什么接触,此事又属于“小儿科”,所以施工方直接传话给老赵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老尹却一定事先知道,否则在医院不会没头没脑对小骏那样说话。那么告诉老赵的,多半是老尹。老尹也没有同小包头单独接触的机会,加上周军几个也有类似的问题,却没有被老赵和老尹点到,嫌疑自然是最大的。

对于振纲的分析,小骏认为很有道理,占有七八成的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王谢东和刘老板的冲突更是莫名其妙。一个少了一个脏器不说,而且几乎被毁了前程;另一个则是破了大财(当然不是简单指那三万块钱)。

小骏头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人心叵测。就算王谢东乖张,毕竟大家同事一场,又没招惹他们,何苦“告黑状”?!自己和王谢东应该都不傻,特别是王谢东,浑身上下透着机灵,为什么尽干傻事?┅ ┅小骏内心五味杂陈。

小骏问振纲,如果将换成自己,会怎么做?是不是会更高明一些?振纲想了好久,最后认定自己的做法和小骏差不多。因为人的智力,常常受到善良的掣肘,李宗吾的《厚黑学》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工作找得怎样了?”小骏今天喝酒状态不错,三两下肚,居然还能切换话题。

“我本想考研,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对于学习已经提不起以前那股子劲了。去打工上班好像也不起劲,感觉怪怪的,不知做什么好。”小骏想,振纲有了钱或许未必样样都好。

“你自己当老板吧,又有资金,又有脑子┅ ┅”小骏一直这么认为,所以怂恿,“大丈夫非富即贵,要么把生意做大,要么把仕途走顺畅。做学问、搞技术,弄得好也是一种体面的活法。就这三条路,你自己决定。”

“仕途,我绝不合适,你也不合适,我们的性格决定了;我想自己当老板,又觉得早了些;搞学问、学技术都没兴趣。”振纲望着窗外的路灯,重重吐出了一口酒气。

“那么炒股票呢?”小骏提议道,“我还想向你学呢!”

“不工作,不上学,坐在家里炒股票?”振纲边想边补充,“对家里老爷子来说,那绝对属于不务正业┅ ┅”然后居然笑了。小骏也笑了,觉得自己这主意确实挺馊。

哥俩最后约定,日后无论顺不顺利,每年一定要在年头喝顿酒,对过去一年的得失做个盘点,同时给自己制定下一年要完成的两三个目标。人生不能没有目标,否则容易稀里糊涂混日子。当蹉跎岁月成为人生的主旋律,那么这个人就废了!

振纲那天只为自己的来年定了一个目标,将之划分为两个层次:找份工作,或者找到今后的事业方向;小骏却一口气定了三个目标:好好学一学建设工程概预算;把大学英语四级单词表从头至尾默写一到两遍;还有一点很重要,争取一年内把欠小勇的钱还清。

振纲年后找了一家投资管理公司上班,不过只呆了两个月就把工作辞了,开始自己做老板,租柜台卖PC电脑。

小骏第二天就去建筑书店买了《建筑工程九三预算定额》和《九三定额一百问》两本书,随后转到庙街的旧书店淘了本大学英语四级词汇,埋头用功起来┅ ┅

等到第二年聚餐的时候,振纲已经包租了两个柜台,一个在市中心的紫光商场,另一个在市区西部的宏达电脑城。所有进货、收银、财务、质保维修、店面管理等等环节逐一驾轻就熟,目前正筹备在市区东部的罗林电子商厦布点。小骏在“内环线二期”照样干得起劲,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和朋友们一起做了几单概预算的私活。其中的一单高层项目,小骏一下赚了六千块,所以将借小勇的一万在九月份就一笔汇了过去。不过四级单词只是将其中的三分之二过了第一遍,没有完成原计划。来年目标照例定下:振纲准备再布设三个销售点,同时注册成立一家电子产品贸易公司;小骏决心继续深入地学习建筑工程技术,并且将那本四级单词表啃完。

到第三年聚餐,振纲果然有了五个销售点,“沧陵振丰电子产品贸易有限公司”也在半年前成立。小骏成为了项目上的结构组组长,腰上多了只BB机,买了一辆“抽水马桶”助力车,四级英语单词慢慢滚完了第二遍。至于新年希望,振纲转向了生活方面,他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孩,决心把那个女孩追到手。小骏的公司和家里都发生了一些事,导致不能立即确定自己来年的目标┅ ┅

老赵近几年的景况一直不好,原因是他和学院院长兼公司董事长仲达仁的关系逐年恶化。老赵一手开创了监理公司,打算退休前把公司发展起来,为自己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但从始至终,老仲对于公司根本没有长期规划,办公司的基本方针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老赵私下解释为“杀鸡取卵”。

公司要发展,必须多培养年轻人,而院长却认为培养年轻人成本高,不如用一些退下来的老师,同时为一些一线的专业教师提供一份赚取“外快”的机会。这样公司没有负担,赚一个子儿就是一个子儿的纯利,赚不着也没有人员成本的支出和人员安置的风险。这样学院的监理公司成为了“貔貅”公司,终年干着只进不出,只赚不赔的买卖。

在这种“貔貅”思想的指导下,公司办公地点一直在老地方,陈设同小骏第一次走入办公室的时候没有任何改变。项目上的电脑改装了WINDOWS系统,机箱里却没有更换任何零件,所以开个机往往要等上抽根烟的功夫,被调皮的小骏起了个外号,“功夫电脑”。

这几年公司项目陆续多起来,利润却不停被学院收走┅ ┅老赵同老仲对于工作上的看法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老赵见过大世面。他三十多岁就上了正处,虽然级别一般,然而在老单位,他不但同部级领导以及各学科领域的大专家朝夕相处,而且连中央首长也经常光顾┅ ┅这些世面催化了老赵浑身的刺儿,一根一根扎了出来。

工作之后,小骏渐渐体会到,对于弱势一方来讲,职场和战场血性的表现形式是完全不同的。战场上的怯弱常常是被动的防守,职场上的怯弱却常常是进攻。无畏的进攻是发泄,是自暴自弃地丢弃自己的阵地。当你处于弱势的时候,只有坚韧地防守,不屈不饶地熬过最难熬的日子,你才有成为英雄的希望。

老赵熬不过去,即使见过再大的世面也不管用。那年小骏刚来公司,他是总经理,兼着总工程师;第二年学院从建工系调了一个副系主任仇明进公司做了总经理,他大概比老赵年轻十岁,老赵成了公司副总,继续兼着总工;再轮一年,老赵的头衔只剩下了总工。

建筑行业具有生产环境复杂多变的特殊性,所以项目负责制,进而项目承包制成为了无论施工还是监理企业最流行的运营管理模式。

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监理公司从小骏进公司的次年也开始搞项目承包,游戏规则很简单:如果项目是项目组承接的,项目组按照进款额的百分之六十进行包干,除去开票税金、事业编制人员的社保金和基本工资,其他所有成本都是项目承担;如果项目是公司接下来,甩给项目组负责,项目组拿百分之四十,公司拿百分之六十,其余亦然。

“树倒猢狲散”,老赵的手下,无论老的还是小的陆续离开了他。尹观丛考了总监证,带着周军揽下几单活儿,独立了出去;钱建华和李超被总经理仇明收编。大约一年之后,李超冒了出来,成为小的当中第一个部门经理,除了仇明,同其他人讲话时,头扬得越来越高;“汽车城”的总监耿龙根被提拔做了副总经理;按老赵的描述,仇明刚来公司,茅金富就“贴”了上去,半年之后,做了总经理助理。目前老赵手上的活儿不多,仅仅内环二期的收尾和资料整理,底下也只剩下了两人,杨隽和小骏。

公司承接下的活儿越来越多,杨隽和小骏虽然都是懒人,有口饭吃就不会主动给自己找出路,却都有工作认真的口碑,所以很多项目组都来挖他们。最后杨隽跟着耿龙根到了市中心的“银河国际大厦”项目,依旧干她老本行,内业资料。

茅金富手上管着一个高层住宅楼盘,尹观丛接了一座大桥的监理,钱建华揽了一单博物馆修缮的活儿,都缺人,也都来找过小骏。

小骏每次都征询老赵的意见。老赵说他正在接洽一个厂房项目,把握很大,很快会出结果,让他再等等。

小骏觉得如果不是公司动荡和老赵走下坡路,怎么轮到自己和老赵走得这么近?再说当初是老赵把自己招进公司的,只要老赵愿意,跟到他退休,多学学技术也挺好。老赵学术功底扎实,实践经验丰富。“内环线二期”的时候,老赵指导他对一份《边坡稳定土力学计算书》进行审核,整个过程让他觉得获益匪浅,并且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那些公式的可爱。

然而老赵的活儿最后落了空,小骏的津贴不久后也断了顿。小骏自己没太当回事,老赵却按耐不住,主动约小骏谈了一次话,地点在老赵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小骏已经改口不叫他“赵总”,而是“赵老师”了。

老赵的家在学院教工宿舍的东楼十一层。南北套的两室一厅,厅很小,除了摆放一溜书架,就是一张饭桌。厅里的门多,除了进户门,还有厨房、厕所和两间卧室的门。

师母郝老师很清瘦,替小骏泡了杯茶,就走进其中的一间卧室看电视去了。整套房子除了小木块地板,其余没有任何装修痕迹。书架如同名词解释,就是“一排放书的架子”,外面拉着一块薄薄的提花布帘,对于底下垫着的两块砖小骏还有印象,那是一年前,老赵让他到工地上帮着捡的。唯一亮点是搁在地上的几盆兰花,好像刚刚浇过水,特别精神。

“上个月你说小钱(钱建华)找过你?┅ ┅是什么样的项目?”老赵问道。

“市自然博物馆修缮工程。”小骏回答。

“哦”老赵沉吟了一声,“那你要好好看看结构加固方面的标准和规范了。你回去找找包钢、粘钢和碳纤维加固的资料。遇上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

“赵老师,”小骏打断了老赵的话,“我还想跟着您!”

“可我暂时没有新项目,你也不能长时间只拿基本工资呀。你还是先过去吧,等以后我有活儿了再回来。”

老赵有点儿尴尬,想到已经有两个月没给小骏发津贴了,津贴可是基本工资的两倍多呢!这种情况下,小骏居然依旧愿意跟着自己,也算同自己有缘份。老赵这段日子常常自责:几十年在“朝南坐”的岗位上呆惯了,现在换了角色,自己却适应不了“求爷爷、告奶奶”的工作。小伙子吃饭、恋爱、买房、结婚,哪个不要钱?拿了两个月“赤膊”工资没提意见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事一天不解决,自己的心就踏实不下来,万一拖久了,终有矛盾爆发的一天,那时更难处理┅ ┅

可小骏说出了老赵意料之外的打算:“我想过了,能否把我的岗位暂时保留在‘内环二期’整理资料,公司发我基本工资就行。您暂时没项目,我就趁机多读书。我想考研!”

“考研?┅ ┅你想考研?”老赵感觉自己听错话了。他对小骏的印象,除了人厚道,干活还算勤快认真之外,就是时而会迟到几分钟,作风有些散漫。“一个成绩中等偏下的专科生”,这是他专门到系里调查到的小骏的经历背景,所以从没想过这个小伙子在学历方面会有更高的追求,“那你想考什么专业?导师联系好了吗?”

小骏已经摸清底细。只要事先经过导师点过头的考生达了线,你就是高他再多分,也甭想挤占他的名额,除了自己目前的报考方向:“我想考MBA,只要联考成绩过线,入学两年后再联系导师┅ ┅”

“MBA?正规吗?”老赵没听说过。

“嗯,工商管理硕士,Master of Business and Administration,简称MBA。毕业之后的学历、学位国家都认。”

老赵暗自判断,看来这小家伙功课做得蛮充分,并且下了决心。随即又问:“那么一旦你考上,就要离开公司了?”

“不用离开公司,MBA是委培形式,考上后我们公司和学校会签订一份委培协议,不过学费问题我可以自己解决。如果考上,我就边工作,边把这个硕士读出来。到时我去单位打公章,您还要帮我跟公司打招呼啊!”

老赵的心踏实许多,没有了一开始对小骏的内疚:“行,年轻人想多读书是好事,我一定支持你!”┅ ┅其实小骏还有一件事正在考虑当中:自己是否还要去美国?

临走的时候,小骏问老赵有没有结构加固的资料,他还是想学一下。老赵想了想,撩开布帘,将书架底部一层上的书搬出一叠,耐心地翻找着。小骏的目光却被两张照片牢牢地黏住:一张是一个姑娘荡在秋千上,另一张是这个小姑娘站在老赵夫妇中间,背景是一座中生代花岗岩地貌的大山,后面缭绕着彩色的云雾。小骏的心像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这姑娘漂亮,真漂亮,是一种没有雕饰过的漂亮。

脸上的五官及其摆放都是正好,身材比例、胖瘦都是正好┅ ┅她的笑对小骏来说就是勾魂的神符,无可治愈的毒药。

小骏的魂儿被震得四分五裂,一下收拢不了,硬生生地把视线拽回到老赵手上正在整理的资料上,脸却一直烫得厉害。他甚至想哪天偷偷带了相机翻拍顺走┅ ┅脑子一片空白。

之前让小骏评价为漂亮的女人总会归结到性的冲动,抑或给自己带来譬如佩戴豪华饰品的炫耀。现在却是一种虔诚,一种迎进家门,天天守着、望着、供着的虔诚。小骏好像顿悟,只有让一个男人萌生出这种感觉,这个女人才算得上是这个男人的女神!

看到老赵选出了两本材料,小骏急忙道谢,拿在手里,匆匆离去。他知道,此刻多待一分钟都有被老赵窥破的危险┅ ┅

小骏在新的一年里终于有了模糊的宏伟目标:啊,一定要努力,再努力,因为自己找到了努力的伟大意义。想同女神配对,必须把自己修炼成仙,或者用俗物的光环,把自己装扮成仙,否则只能是一只仰望天鹅的蛤蟆。

小骏未曾有过爱情,但现在似乎有了庸俗的爱情观,因为他品尝出的神圣爱情在于供奉,既然是供奉,就一定要有供品:考研、出国、赚钱、写诗、作曲┅ ┅统统属于供品,越多越好,目的却好像充满了原始的邪恶,要把女神时刻拴在自己身边┅ ┅小骏同时觉得哪里不对头,但这个邪恶的目的眼下却是自己的命!小骏想做的事一下涌现出很多,一时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病倒了。好在时间是一剂万能的解药,大约一周后,小骏恢复了健康,也找到了神志,回到了身处的世界。他只有把那照片上的影子悄悄镌刻在自己心中最隐蔽的地方,直面现实,策划未来。

到美国去,若干年后衣锦还乡,一直是小骏手上的一张牌,大约十五年前,小骏一家忽然获得了这张王牌。

范老师书香世家,家族里她的同辈当中孕育出两个博士,一个是她表姐,另一个是她的亲哥。表姐早早离世,哥哥身体健康,目前生活在地球上最强盛的“美利坚合众国”。

范老师的哥哥叫范德轩,也就是小骏的舅舅。跟随姐姐到台湾后,靠卖报攒学费,加上姐姐时不时的接济,完成了大学学业。临毕业,忽然走了运,因为表现优异,被带教物理的加拿大教授看中,推荐到多伦多大学修完硕士,又转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拿了博士学位,之后留在威大做助教。命运继续眷顾他,修长的身材,加上斯文的外表,让讲台下的一名华裔女生对他着了迷┅ ┅然后这人成了范老师的嫂子。

范德轩继承了范家的基因,一方面会读书,另一方面像小骏的外公那样不会挣钱。好在他有中国人的节俭,还有美国社会的福利保障和能干贤惠的老婆,所以范德轩可以做到一边同周围的环境怄气,一边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范老师的姐姐一直在台湾挂念着大陆的父母和妹妹。文革前,让弟弟寄过一封信辗转到舅妈家里。但舅妈没把信交到外甥女手上,认为这封信可能给范老师带来不确定的伤害。小骏姨妈石沉大海的寻找由此被无奈地中止。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随着大陆政治环境越来越宽松,又一封远隔重洋的家书飘到了范老师当时十五平米的蜗居┅ ┅

因为有个“美国舅舅”,小骏虽然不喜欢英语,但仍然在循序渐进地温故知新。不过一直没有太卖气力,因为他有个预感,自己同“美利坚”没有缘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17
11圆圆曲

在那个中国经济刚起步的岁月,中美两国在物质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距。由此家书成了福音书,全家把跨越太平洋作为了最远大的航程。

八十年代中期,范德轩帮妹妹办妥了赴美探亲手续,范老师由此停薪留职到美国西雅图同姐姐、哥哥会面,并在那里住了大半年。现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把生活添进去,榨出了浓缩的原味,留下了幻想的渣。美国并不完全是美好的,一个在中国大陆生活习惯的人要迁往美国拥抱新生活,往往需要承受类似分娩的阵痛,这份“洋罪”或者说“福分”不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能够消受得起。

范德轩自小由姐姐拉扯大,在姐姐面前不敢造次,但姐姐回台湾后,范德轩对景况的不满常常化作无名火,然后莫名其妙喷向妹妹,让万里之外前来投奔的范老师无所适从。

范老师的思乡之情愈来愈烈,不到半年,就放弃了逗留美国熬绿卡的打算,怅然地回到沧陵。当同老陈谈到自己在西雅图的境遇,范老师顿时红了眼圈,说没想到住在自己亲哥哥家里,比起当年寄居在舅母家,会额外地多出几分无助的惶恐┅ ┅

妹妹在身边的时候,范德轩常常对她没有好脾气,如今妹妹离开自己,他倒会时常想念起这个骨肉至亲,加上姐姐的敦促,范德轩很快替范老师全家办妥了F4类移民的申请手续。老陈和范老师从此进入到大概需要十年的配额排队。白驹过隙,眼看时限将至,老陈、范老师,包括小骏不得不考虑今后何去何从的问题。

正当一家做着全盘规划,小骏的奶奶在食道部位查出了癌变。老人年近九十,根本经不住手术折腾,只能保守拖日子,但终究没有能够拖多久┅ ┅小骏从小由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奶奶离世,使得他悲痛得什么都做不了┅ ┅十年后,小骏写了一篇博文《清明时节,雨总纷纷》,悼念这位他此生最亲近的老人:

每年清明,我总有要去见一见的亲人,我那已故去多年的奶奶。

少时顽劣,每每她在严厉的父亲那儿告我的状,总是心生埋怨,甚至怨恨,所以对她常常是任性和叛逆的态度。奶奶从来不会多与我计较,继续她的看管责任和告状义务。就算每天省下好吃的让我多吃两口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搭上几句唠叨的规劝。对于她的关爱,我明白无误,但依然愈来愈烦她┅ ┅

如此周而复始,我长大了,奶奶更老了┅ ┅

她的去世是一点一点老化的结果,所以没有使我有撕心裂肺的疼。但心中隐隐的痛却在十年中延续,每当清明的时刻,尤其会被戳点几下。奶奶一直笃信菩萨,她去时,我写了首歌作为对她的纪念:

你是如此安然地离去/找寻你梦见过的美丽/让天上的彩云累积/下一场/花瓣雨/轻轻地/一片一片/撒满你已熟睡的身体。

无奈天空风和日丽/不驾祥云你如何上得天去/也许南海的凉风习习/已化作小舟/载你远离/上了天/会不会/化作菩萨身边的玉女。

祭/祭/祭/祭你/祭奠人间的你/天宫美不美丽/托个梦告诉我听听。

祭/祭/祭/祭你/祭奠人间的你/如果你在天上感动/就把眼泪化作雨滴。

然而这一年小骏全家没有等到美领馆的通知,小骏也没有进行MBA考前复习,更没有参加考试。原因之一是奶奶去世搅乱了他的心境,原因之二是小骏另外撞上了好运。

五月下旬的某天,小骏正在背英语单词,BB机响了。对了一下姓氏表,致电自己的人姓“江”,再看到回电号码来自海德大学,小骏立刻反应过来,一定是海德大学的江博士打来的传呼。

海德大学起源于德国人鲍曼博士在二十世纪初创办的一所大学堂。刚成立时,最有名的专业是德语和医学,解放前属于国立大学,解放后列入教育部直属高校。

小骏的母校起初就是从海德大学分离出来的,设立初衷是照顾海德大学教工子弟,叫做“海德分校”,校址仅同海德大学隔了一条马路。进入到九十年代,由于全省到处大兴土木,建设工程相关人才严重缺乏,为了适应当时建设发展形势,“海德分校”被武陵省收编,改名“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成为武陵省建设厅下属的地方高等院校。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有分的理由,合有合的考虑。近年来,全国高校“合并”盛行,国家意图通过整合资源将品牌高校做大,以满足国家的科技战略。听说不久之后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将合并进入海德大学。

传言弥漫得既快,又强烈。小骏对此坦然得很。从读大二开始,就听说学院要合并进入武陵大学,当时他激动过好一阵,希望毕业时能够拿到武陵大学的文凭,最终却没有下文。如今文凭上早就盖了“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的戳,合并不合并,合并到哪里去,对小骏来说已经不重要。但无论如何,海德大学一直是小骏仰慕的高等学府,江博士也一直是小骏仰慕的青年才俊。

两年多前,内环一期项目有一根立柱在混凝土浇捣过程中出现问题。拆模之后,柱的根部发现了一穴不小的“狗洞”,也称为“烂根”。结构的自重总是从板体传到次梁,然后到主梁,最后自上而下通过柱子传到基础,所以老赵坚决反对草草采用浇捣细石混凝土的方法进行修补。他会同各方商量后达成一致意见:由指挥部出面请海德大学的罗教授负责对这根立柱进行测试和加固,监理配合实施,费用由市建一公司买单。

罗教授当时已经七十多岁,是工程院院士,海德大学结构专业“第一块牌子”,兼着结构抗灾研究所所长的职务。江博士是他的关门弟子,博士毕业之后留校,帮助导师主持研究所大大小小的工作。罗教授接下任务后,转手交给了江博士。

小骏清楚记得,当时江博士是同另外一个小青年一起来的。江博士看起来比小骏大六、七岁,衣着朴素,身材略微发福,白白净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下出租车,就和同来的青年一起,从车上搬下了一套类似心电图监测的仪器、一只装着各种杂件的工具包和一台手提电脑。

那天中午,“秋老虎”依然霸道。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台路面破碎机跟着起哄,强烈的噪音顺着耳蜗不停冲击现场每个人的大脑。现场工人穿的衣服已经半干半湿,干与湿交界的地方是一圈白白的汗盐┅ ┅周军几个和王谢东在现场只站了一会儿就呆不住了,先后躲回装了空调的办公室,王谢东走前不忘暗示小骏一起回去摸几把牌。小骏却想看看这些新玩意儿有什么名堂,就没接王谢东的“领子”,赖着没走。

虽然监理的责任是可有可无的“配合”,真的要配合好却是份辛苦的差事,配合不好,误了事,又会惹麻烦。小骏既然感兴趣,监理方配合的工作就完全落到了他的身上。只要江博士一行来到现场,小骏就跟进跟出,一直忙到任务完成。

其余哥几个照例会反话正说地“表扬表扬”小骏,还故意逗趣着试探:江博士团队就这几天的功夫能赚不少钱呢,小骏爬上爬下,搞得一身汗、一身泥的,是不是也分到些啦?每回小骏故作失望地回答:“分到个屁!”

小骏那几天很快活,虽然名堂没完全看懂,但闹明白了大概的意思:先用震动波对“烂根”部位进行检测,然后依据结果进行加固(加固的材料中参入一定数量的“树脂”),最后再进行物理测试,并将各阶段的报告提交指挥部备案。

那天他到江博士的实验室取报告,又看到了许多结构研究的方法。大多是模拟性测试,然后对测试出的数据进行分析。各种手段眼花缭乱,比如用透明的环氧树脂浇筑出同比例缩小的建筑模型。模型比实物的变形模量大,利用光的折射,就可以很直观地分析出建筑结构中的应力集中问题┅ ┅

小骏觉得自己跟着江博士长了不少见识,江博士也觉得同小骏挺投缘。一方面,小骏对自己格外尊敬,整天“江老师”长、“江老师”短;另一方面,小骏主动干了许多脏活累活儿,使任务完成得特别顺利。

趁小骏到研究所取报告的机会,江博士塞给小骏八百块钱。小骏没有思想准备,觉得既然已经把江博士当成自己的“大哥”,帮着干点事儿就拿钱也太那个了,所以死活不肯要。双方好像打架,最终势均力敌,大致选了折中,小骏收下了其中五百┅ ┅

接到江博士的呼叫,虽然不知什么事,小骏却感到格外开心,立即回了过去:

“江老师,我是小陈。”

“小陈啊,好久不见,你现在忙不忙?”对面传来了久违、熟悉的声音。

“还好。您找我什么事啊?”小骏开门见山。

“哦,有事找你帮忙啊,你找个方便的时候到我实验室来一次。”看来这事还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在电话里说不清。

“好,我就过来,半小时到。”小骏很喜欢那个实验室,想着或许能再看到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你不上班?”江博士有些诧异小骏的效率。

“项目刚结束,我正巧空着。”小骏回道。

“哦,那太好了,我还担心你抽不出时间呢!”很明显,电话那头听到这个回答后如释重负┅ ┅

当小骏赶到实验室,江博士已经早早放下手上的活儿,专门在等他。江博士不但比一年前更富态,还显得更阔绰,除了腰上换了中文BB机,办公桌上还有一部诺基亚手机。小骏进门后,他给小骏倒了杯茶,不绕弯子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对小骏交了底。

江博士“硕士”的专业是钢结构,其中一个师弟阿斌目前正在替“沧陵通信公司”建造安装发射塔。

江博士被阿斌拉进他成立不久的“沧海塔桅工程有限公司”担任技术负责人,并拿了公司百分之十五的干股。阿斌自己负责塔桅部分,“土木”的活儿,都交给江博士管。江博士熟悉建筑结构的设计,但对于基础结构施工包括他在内,整个公司没一个内行。

基础分部工程包给了一个叫老蒋的浙江工头,但公司对他的活儿越来越不放心。特别在上周,钢结构厂家派技术人员到现场对预埋螺栓位置进行复测,结果发现安装尺寸偏了五公分。还好当时没有浇筑混凝土,还可以调节整改。否则一旦钢构件运到现场之后才发现吊装不上去,公司的麻烦就大了┅ ┅另外,公司对老蒋报的预算也不是很放心,希望找个懂预算、熟悉钻孔桩工艺、精通测量放线的人对基础施工进行全面的质量和成本控制。

“这几项我都熟。”小骏对江博士一向很坦诚。

“这样吧,我和阿斌商量了一下,如果你愿意就过来,每月四千块工资,做得好,年底再给你发奖金,怎么样?”江博士也直来直去。

“那我得回家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小骏还有顾虑。

“你是学校的编制吗?”江博士很会抓主要问题。

“是的,所以我只能过来兼职,现在立马辞职的可能性不大。”

“嗯,”江博士点点头,“公司才起步,最终发展成什么局面还很难说,你暂时的确只能兼职,否则如果这头垮了,你又回不去,我就对不起你这个小兄弟了。”江博士很爽快,同时补了一句,“尽量本周给我回音,你如果过不来,我们还得去物色其他人。”

晚上小骏把这件事情在饭桌上亮出来同老陈和范老师商量。小骏一提及辞职,二老顿时产生了条件反射的警觉,仿佛有人要拐带走自己的儿子┅ ┅这种情况完全在小骏的意料之中。他接着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自己只想争取一个兼职的机会。一方面想跟着江博士多长长见识;另一方面这个兼职的报酬很可观,几乎是自己目前满额收入的两倍多。

“那么你不读英语啦?出国的事怎么办?”范老师终于放下心,同时想着哪个是“鱼”,哪个是“熊掌”。

“英语可以抽空学嘛。再说出国这事到底怎么样还不好说呢。老是不上班,在家读外语也不是回事啊。”老陈更是想将鱼和熊掌同时揽入怀中。

范老师一贯非常尊重老陈的意见,觉得丈夫的分析永远比自己深刻,于是附和着同意。如此,全家一致决定小骏先到那家公司尝试一下,摸摸情况再说┅ ┅

这时小骏的BB机又响了“滴滴,滴滴┅ ┅”,小骏低头一看,是振纲。他想约小骏出来喝茶。

“你怎么这么快又想到我啦?”赶到茶馆一坐下,小骏就笑着问振纲。

两年间,哥俩都挺忙,一般相隔半年才彼此相约见面。这次离上次过年的餐聚还不到三个月,况且中间振纲还赶来参加小骏奶奶的追悼会,两人也就小别了五十多天。

“┅ ┅一定得找个人聊聊,不然心里乱得很。”振纲一开口,小骏就感到对方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振纲点了壶普洱外加几碟零嘴。茶具和茶的冲泡方式是闽南“功夫茶”风格:先把沸水倒入茶壶,然后过滤到公杯,最后斟入各自小盏┅ ┅哥俩就着零嘴边喝边聊。

“那你说吧,我听着。”小骏等着振纲开篇。

“就是因为那个女孩。”振纲一股脑儿把苦水都倒了出来。小骏一听见“那个女孩”,脑子里同时浮现出老赵家里的照片,心脏跟着颠了几下。

这两年振纲的电脑生意顺风顺水,除此之外他想抓一抓风投的机会。经过反复调研和分析,振纲的目光逐渐聚焦到“电子游戏”行业。通过频繁接触有关各方的人物,振纲很快混熟了沧陵的电游圈子,并最终选择同张强和王小松组成一个创业团队。

张强长振纲十多岁,在这行起步早,资历深;王小松同振纲一般大,是张强的朋友,据说是高干子弟,有一定的官场人脉;振纲往里投了点钱,同时负责整体圈钱方案的策划与推进。三个人,以张强为中心,合伙成立了一家专营电游网站的公司。计划从小做起,吸引风投之后滚动发展,最终目标是上市。

振纲口中的“那个女孩”是张强新招入不久的行政助理。振纲至今不知道那个女孩的中文名字,大伙儿平时都叫她Shirley,振纲看到她第一眼,魂灵就向对方举起了双手。漂亮女人有时被称为“祸水”,因为对男人总会含有不小的毒性,而这个Shirley的毒性对振纲来说显然相当致命。

“我在今年春节提到过一个心愿,就是把她追到手,你是知道的。”

看到小骏配合着点点头,振纲接着说:“过年以后,我有空没空就跟她凑近乎,其实就是向她以及周围的人宣布,我在追她。可是┅ ┅”

“可是什么?”小骏跟着着急。

振纲喝尽了面前的一杯茶:“我感觉她对我不来电┅ ┅因为我的亲近怎么都点不燃Shirley脸上幸福的光芒。”

小骏想,爱情果然容易催生出文学家或者诗人:“点燃幸福的光芒┅ ┅你的这个说法很妙啊。”

这时,振纲又吟了一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小骏识得这句诗出自清朝吴伟业的《圆圆曲》。便用其中的另外几句调侃振纲,同时意图安慰一下这个灵魂落难的朋友:“看来现在如果出现情敌,你还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吧?说不定‘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要太执着,漂亮女孩多了去,你眼下鬼迷心窍、一叶障目,把这个Shirley捧得太高了吧。”

说到“漂亮女孩多了去”的时候,小骏脑中又一次闪过一个秋千上的影子。

“唉!”看来小骏宽松气氛,安慰振纲的目的没有达到。振纲叹了口气,跟着一仰脖,喝酒似得灌下了一杯茶,继续喃喃自语:“我现在根本静不下心来做其他事!认识她之前,我最怕自己碌碌无为,现在最怕将她从我的生命中弄丢。”

“不至于吧?时间一长,一切自然就淡了。认定了这一点,所有的难过都只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小骏对振纲说,同时悄悄对自己又讲了一遍。

“现在心里一团麻,觉得如果我今后获得了成功,没有她的分享,就不算成功。如果失败,没有她的抚慰,才是真正的失败。”振纲咀嚼着内心,吐出了感受。

看来振纲的病着实不轻,虽然自己也才大病初愈,不过小骏觉得自己心中的“爱情”比起振纲,除了邪恶,更多了一层无聊。除去外貌和物质条件,一个男人能够点燃一个女人的激情,无非三把火:有情、有趣、有种,分别代表了道德、智慧和勇气。小骏觉得自己脑子里过多充斥了权衡供品的俗气,最多怀揣了忠诚契约的道德,绝对缺少智慧的爱情艺术和单纯的爱情信念,可以是个好丈夫,却肯定不算一个好情侣。

小骏害怕恋爱,因为怕受伤害。好像赌客想要赢钱,却不肯下本,这种爱“没有种”,所以显得猥琐。

“那你准备继续下去么?即便感到她不爱你┅ ┅”小骏试探着问振纲,同时就着自己的心境也仰脖喝下一杯茶。

“走一步看一步吧,除非她明确表示讨厌我,否则我会一直粘在她的身边┅ ┅即使肝肠寸断,也好过失魂落魄┅ ┅”振纲垂着头,一字一句很清晰。

(小骏决定暂时在自己的星位一侧再抢一个大场,同时给予对手之前逼上的一子些许压力。对手下了一手“补强”,小骏不予理睬,在自己的星位高挂了一手,用以巩固和扩大自己的地盘。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是一种战略,也是一种修行的境界,有时要做到却不是太容易。)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18
12秋收

第二天小骏给江博士打电话,说家里都商量妥了,自己可以全天过来做兼职。如果监理公司有项目要他回去,自己一定做到提前一个月通知,让江博士有时间另做安排,他也会尽心尽力做好交接工作。至于工资,可以因此少五百,三千五一个月就成。

江博士和阿斌商量了一下,觉得非常划算。第一,事情有可靠的人管了;第二,公司没有交社保等负担;第三,将来如果没有项目,遣散起来方便。

江博士同时留了个心眼,没跟阿斌说小骏自己提出工资减少五百的事情,仍按照四千块一个月。他认为,只要小骏好好干,公司也不能亏了人家。

小骏兼职的“沧海塔桅结构工程有限公司”与“沧陵机施公司”大致平分了沧陵通信公司发射塔的活儿。总经理叫何斌,江博士叫他“阿斌”,其他人叫他“何总”,有两个小的为了表示亲热,叫他“斌哥”;江博士叫江克,只有何斌叫他“阿克”,其余的叫他“江老师”。

公司在海德大学的专家楼包了两个单元,两套两室一厅,总共一百六七十平米的样子。门口挂着“沧海塔桅结构工程有限公司”的招牌。四间房,何斌一间、江博士一间、财务、出纳共一间,还有一间当作仓库,公司的两个司机时常坐在里面;两间客厅,一间被何斌做了自己的接待室,另一间放了一张八席的会议桌,作为会议室。

“阿斌,小陈来了。”江博士在接待室,把小骏引荐给自己的师弟。

“坐吧,坐吧。”何斌既客气又热情,“听阿克说,你是土建施工的专家哩。”

“何总,那是江老师说得好。他之前跟我说你们公司要个管土建的工程师,工艺主要涉及钻孔灌注桩、承台基础和连梁。我的工作就是对于测量放线、土建预算、钻孔桩质量等进行复核。是这样吗?”小骏思路清晰。

“不是你们公司,是我们公司。”何斌的思路更清晰,“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你准备怎样展开工作呢?”

“对于预算,我准备自己算一遍,然后同施工报上来的进行核对。”小骏一样样细化,因为活不少,如果摆布得没条理,他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万一最后因此被人家辞退,自己失去一份工倒罢了,主要对不起江博士的一番好意,还让他因为自己丢面子。

“对于测量,在浇筑混凝土前,我会去现场复核,有问题还来得及整改,特别是塔体预埋螺栓的位置,一定要把它控制在偏差范围内。对于钻孔桩,这种工艺白天黑夜施工,其中放钢筋笼、清孔和浇混凝土的环节都很重要。我们工地又分散,一个人没法顾得周全,如果增加人员,又不经济。而且我觉得,只要小应变测试证明了桩体完整,混凝土试压强度没问题,我对这些桩的承载能力就有把握。除非┅ ┅”小骏顿了顿。

“除非什么?”何斌着急问道。

“除非施工队弄虚作假,偷减钢筋,风险就会失控。”小骏双手一摊,强调无奈。

“你认为有什么后果?”何斌有点着急。

“桩的抗拔能力会相应减弱。”小骏答道,接着补充,“这样吧,我们对这方面采取突击检查的方法进行控制,如果查到偷工减料,您根据具体情况,狠狠处罚一下,起码让施工队不敢肆无忌惮。”

“就这么干!”何斌看了一眼江博士,觉得师兄眼光不错。

随后走到门口叫来了一名司机:“这两天,你就跟着陈工。他要到哪里,你就开那辆桑塔纳送他到哪里。”回过头对小骏说,“陈工,拜托你这两天辛苦一些。公司目前在建的三个塔一定不能够出问题,否则后面三个塔的项目就泡汤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小骏忙得四脚朝天。首先加班加点,对三个塔的基础工程,单独做了一版预算。然后同老蒋抛出来的预算一一比对,发现两者之间的偏差有限,就对这块工作有了底。

此外抽出一天时间,白天对于施工单位的测量放线成果进行复核,晚上有预谋地忽然杀了一个回马枪,果然发现施工队偷偷把全笼的钻孔桩自说自话地改成了半笼,这样做等于偷下了近一半的钢筋!

第二天,小骏就把这事对江博士讲了,江博士及时告诉了何斌。何斌和江博士商量之后,一个电话把老蒋叫到公司,何斌掩上房门,算是给老蒋留了点面子,但是流出门缝的分贝依然很大。老蒋先遭到狗血淋头一顿痛骂,然后被逼着签字确认,他的工程款因此被罚了五万块┅ ┅

很快五十天过去,公司又拿到了新的建塔项目。何斌却似乎忘了给小骏发工资,只在酷夏期间随着大伙发了小骏五百块礼券儿。小骏没吭声,渐渐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那天,小骏趁着和江博士坐在会议室的机会,同江博士聊了起来。

“江老师,何总对我的工作还满意吧?”

“当然,怎么啦?”江博士很聪明,一听就是小骏后面还有话。

“┅ ┅那何总怎么到现在还没给我发工资?”小骏稍一犹豫,还是把话说透了。

“啊?阿斌怎么回事?”江博士抬脚就要去隔壁找何斌,“我去问问他┅ ┅”

“别急,江老师,听我把话说完。”小骏拦住了这位老大哥。

“何总可能觉得土建施工的活儿延续性差,忙的时候忙,空的时候的确没有什么事。每月花四千块不值当,没有又不行。”小骏分析着说下去,渐渐把自己的想法抛出来,“现在新的活儿下来了,要么基础这部分就包给我做吧。”

“┅ ┅”这是大事儿,看江博士许久没接话,小骏接着补充: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公司通过决算的基础工程已经有好几个样本,数额基本八九不离十,大致的预算指标何总是有数的,只是需要可靠的人将编好的预算最后把道关,并把《预算书》做规范;测量方面,既然承包公司的活儿,我就不要工资了,工作我会继续做好,何总也没有不放心的道理;至于质量和安全方面,公司可以组织项目之间互查,我可以写承诺书,如果发生类似老蒋偷工减料的事儿,我无条件退场,公司可以拒绝支付我工程款,损失我自己承担!而且我可以承诺,由于我的原因工期每拖后一天,按照工程总价的千分之一赔偿公司损失。如果一切顺利,我上缴公司决算总价的百分之十八作为管理费和税金,比老蒋多交三个百分点。”

小骏做这样的承诺,实际担了很大风险。第一、利润空间压缩得太小;第二、工期一直是项目管理的难点,如果遇到意想不到的状况,工期滞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所以他拖了一个前提条件“由于我的原因”;第三、小骏能够保证自己没有偷工减料的想法,怕就怕出内鬼,班组长带头偷减各种建材,然后卖掉换钱喝酒;第四、从某种角度来说,安全真的就是碰运气,运气背,你想得再周到,也难免百密一疏┅ ┅但是“富贵险中求”,那个秋千上的身影时刻鼓舞小骏去争取成功┅ ┅

听完小骏的话,江博士许久没有吱声。最后用了很轻的声音对小骏说:“你先悄悄地把承包协议按照你刚才的意思写好,我去跟阿斌商量┅ ┅记得不要与其他人提这事!”

第二天早上,小骏就把协议草稿交到江博士手上,然后坐到会议室。会议桌上的一本规范标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临下班,何斌和江博士终于招呼小骏进入接待室。

“阿克把你的承包协议给我看了。我们都想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可要记得自己立下的军令状。”何斌严肃地对小骏说。

江博士倚在沙发上,嘴角稍稍上翘,俏皮地朝小骏眨了眨眼睛┅ ┅

小骏感谢老天给他这次机会。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一步步地没有漏掉过一个环节,严谨到了奇妙的地步:如果小骏当时跟着王谢东回办公室打牌,如果小骏潦草地糊弄了“配合”的工作,如果小骏平时没有技术积累,如果老蒋认认真真把活干好了,如果何斌每月按时发工资使得江博士对小骏没有任何负疚,如果┅ ┅

太多的如果,有的是天时,有的是地利,有的是人和,有的是小骏自身的努力和善良的福报┅ ┅小骏已经感到,他离自己的第一桶金已经很近了。

不过对小骏来说,面前的道路依然崎岖艰难。很多事情他之前从来没有具体经历。最典型的就是他平生第一次要对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睡负责。通过现场勘察和一番周折,办公基地、宿舍、水电、厕所、食堂终于逐一落定,小骏带领他的施工队在现场驻扎下来。

对组建这支队伍,小骏费了不少心思。

一方面,班组不能太分散,否则需要自己协调的环节太多,精力不够用;又不能太集中,如果只设一个班组,班组长一旦“造反”,项目将呈现失控状态。思前想后,小骏决定设两个班组,一个桩基班负责成孔和钢筋制作,另一个杂工班负责模板、混凝土和土石方。

另一方面,对班组(特别是班组长)的挑选很重要。事后证明,小骏洞察力还是挺敏锐的。他对班组长的品行和脾性的判断,没有大的偏差。桩基班长老宋五十来岁,是周边省份的一个村支书。在老家办印刷厂,却不怎么赚钱。最后干脆把厂交给儿子,自己领着一群村里人,买了台“十五型”钻机,在各大城市靠做清包工讨生活;杂工班长老周四十多岁,一个复原的老兵,关键时候能带头吃苦,还有些拳脚功夫,所以镇得住手下的工人。

除了避免“用错人”,还要通过“做对事”树立威信,威信从某种程度讲就是地盘。小骏觉得要让班组长死心塌地跟着干,必须让他们看到希望。希望来源两方面,其一是小骏自己的发展前景(目前最现实的就是后续揽活能力),其二是小骏本身的人品做派。人品要让人放心,却不能软弱。

依据这个思路,小骏在一开始就做了几件事情。

第一提出口号“做好工程,拓展市场”,这样做除了明确目标外,还向班组暗示,只要干好了,后续就有活儿;

第二“人无信不立”。在签订班组合同的时候,小骏特意提出预支给两个班组各一笔生活费,并且在进场时即刻兑现,换来了老宋和老周对小骏基本的信任和友善;

第三“先小人后君子”,签订诚信协议。小骏把对何斌所承诺担负的安全、质量风险,毫不客气地转嫁给了两个班组。老宋和老周起初不愿意,但小骏坚持:安全和质量都不敢保证的班组他是不会用的┅ ┅两人想想道理没错,磨磨蹭蹭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小骏承包的第一个项目在上清镇。

这天刚进场,办公室就来了一个寸头,卷着花衬衫的袖子,露着一条龙形纹身。进门先给小骏递上一支烟,帮着点着后自己也点了一支,吐了一口圆圆的圈说道,镇上顾宅河桥头下的砂石码头和堆场都是他承包的,也是周边规模最大的。他想把小骏工地上砂石料的供应全包下来。接着又说,镇上不太平,前些日子还因为打架出过人命,如果砂石由他负责送货,以后项目上有什么人来捣乱,他可以负责摆平┅ ┅

小骏高中时类似场面见过一些,他知道市面上总是不乏这种色厉内荏的货色,所以嘴上虽然客气,神情语气却没有半点怯意。

“您贵姓?”小骏并没正眼看“寸头”。

“免贵姓邓,邓世昌的邓,邓建国。”“寸头”报了姓,还附带了名。

“老邓啊,你过来和我谈生意,就是瞧得起我,我心里有数。不过砂石价格好商量,方量却不好控制。我也不想今后为了这类屁大的小事老是麻烦你这个大老板。要么这样,你报个实在价,不要考虑抛方,如果价格合适,我和底下班组再商量商量,看看我们怎么合作。”

小骏很利落地把底牌对老邓亮了,接着转身对老邓介绍:“这是我的泥工队长老周,他自己就是特种兵复原,底下还有俩,所以我们不怕人欺负,但也不会欺负人。”

“┅ ┅那就好,那就好。”老邓在心里吐了吐舌头。

等他出门走远,老周说:“我可没干过特种兵啊。”

小骏问他:“那你准不准备把砂石包下来?”

“┅ ┅”老周的脑筋一下没转过来。

“老周,我给你个赚点小钱的机会。我们按照混凝土的方量和配比先把砂石用量算好,然后签个砂石包干协议,我加你百分之十的损耗。只要你和手下的工人用点心,把损耗的方量压缩到百分之三不是问题。这样你们赚个百分之七的砂石钱不是挺好的吗?老邓的码头我之前考察过,的确是这一带最大的,离我们工地也近,价格我不会太亏他,但是方量你负责把关。通常这些拖拉机运来的砂石,开头还好些,越到后来短斤缺两百分之十五到二十都算客气的。”小骏三年来在工地上留的心眼儿好多派上了用场。

老周很感激也佩服,随口应了一声:“陈总,您放心┅ ┅”,小骏立马挡住:“这样叫我就这一次,否则给公司其他人听到,你就是害我。我们公司就一个何总,可一定记住了。”

过了几天,小骏又以差不多的方式把钢筋包给了老宋。

建设工程管理绩效高低其实同对人的管控效果好坏直接相关。而人能不能管好,关键在于利益分配是否合理,责任与权力的摆布是否平衡┅ ┅

几年来,小骏一直在琢磨这些问题。所以小骏深思熟虑后的“三板斧”很实用,工程按照他的思路顺利向前推进。

不料某天,由于一时心存侥幸,小骏差点把不错的局面碾个粉碎。

钻孔桩成孔过程中会产生泥浆。小骏算了算泥浆总量不多,如果组织外运,也是一笔不小的成本,于是他动起了歪脑筋。

塔的基础处于一条小河的盲端,早就失去了通航功能。长期以来底部积满淤泥,后来周围居民逐渐在那里倾倒生活垃圾。所以泥浆就地排放应该没人注意,更不会有人管。小骏稍加考虑之后,决定就这么干。

几近中秋,田间的稻子仍旧一片绿色,却正拔着穗。临近现场有十多亩水田,种着正需要使劲喝水的稻谷。靠近工地的河段在最南侧,地势最低,靠几台水泵将河水逆势送到北边广阔的田野里。

仅仅一周,小骏工地上的泥浆就把最近的两个泵点给毁了,连锁导致其它的泵点一齐无水可抽,趴在那里。

如果三天内不能接上水,地里的庄稼这一季都将没了收成┅ ┅农民们一下子就把工地围了起来。

小骏赶忙和当地支书碰了头。根据支书的估算,如果要赔偿这一大片土地的青苗费,那么自己这个项目的利润抹干净都不一定够┅ ┅小骏眼前没有其他选择:或者补救自己的过失,或者埋单。

小骏带着老宋和老周一头扎到地里,稻谷的芒刺把小骏的手臂划出了一条条血痕,遇到渗出的汗珠,小骏就感到钻心的刺痛,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味到田间劳作的艰辛。

经过一天摸爬,他们终于搞清了有关情况。包括田里的电缆布置,地势高低,泥浆目前的位置。第二天就组织工人筑围堰,抽泥浆,重新布设泵点┅ ┅

看着稻子喝饱水,渐渐恢复了之前的神气。小骏心里涌出了类似劫后余生的轻松和成功的幸福。

那天他一直呆在田边。清风拂过他的脸颊,稻田泛起层层波浪。小骏看得入神,直到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散尽┅ ┅

月亮即将圆满,秋收就在眼前。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0
13醉烟

自从同小骏喝茶之后,又经过半年的坚持,振纲终于熬出头,Shirley开始接受他的邀请。两人一起吃了几顿饭,谈天气、谈新闻、谈公司的前景和很多不着边际的话题,之后两人又看了一场电影,影院散场,找了间昏暗的咖啡厅坐下,有了下面的对话。

振纲:“我怎么没见到过你的名片?”

Shirley:“我还没有印呀。要我名片做什么?”

振纲:“想知道你的名字。”

Shirley:“Shirley呀。”

振纲:“中国的。”

Shirley:“为什么要知道?”

振纲:“┅ ┅我想做你的男朋友!”

Shirley:“┅ ┅我再考虑考虑┅ ┅”

振纲:“你不爱我?┅ ┅或者从来没有想过让我爱你?”见Shirley紧紧抿着嘴唇,振纲迫不及待地补充,“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心疼你一辈子的!”

Shirley没有直视振纲灼热的眼光,闪了闪长长的睫毛:“┅ ┅我叫赵馨兰。”

振纲一下感觉温暖的春风和在全身流淌,他的人生终于有了意义。送赵馨兰回家之后,振纲晓得,他今夜注定会失眠。也管不了深更半夜,给小骏的BB机发了条消息:“Shirley原来叫赵馨兰,她今天终于同意做我女朋友啦。”

当时小骏累了一天,倒在床上呼呼睡得正死。早上看到后,立即给振纲回了电话,振纲却刚刚呼呼地睡着。小骏只得朝振纲BB机回了条信息:“为你高兴,恭喜!”

忽然有股奇怪的感觉袭来,怎么也姓赵?

┅ ┅

小骏之后又干了两个发射塔的基础。老宋、老周很帮衬他,接活,进场,干活,结账,一切形成定式,显得有条不紊。再想干第四个,却没有了机会。具体情况小骏不太清楚,好像是沧陵通信公司工程处的处长退休了,换了一个新处长┅ ┅“沧海塔桅结构工程有限公司”又熬了一年终于关门大吉。

小骏用了八个月时间,赚了将近五十万,虽然比振纲差好远,但在经济上也算翻了身。这会儿,他再次想到了那两张照片上的影子。

那天小骏想着去看老赵,说是还书,其实更想碰到好运气,遇到照片里的真人。他刻意把自己拾掇了一番,手上提了些水果,走到老赵楼下,却先看到大楼电梯口围了一圈人。原来地上躺着一位妇人,突然认出,竟然是郝老师!

郝老师心脏一直有病根,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这天刚下楼想去菜市场,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就软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

小骏反应不慢,立即掏出手机,先拨通了120,随后拨了老赵BB机的号,留言:“赵老师,我看见郝老师在您楼下晕倒了,我已叫了救护车,请速来!”

老赵刚从楼上跑下来不久,救护车也呼啸着开进新村,大家七手八脚把郝老师抬上车,小骏跟着去了医院。

由于抢救及时,郝老师总算发生遇更严重的后果。趁郝老师躺在留观室病床上输液的间隙,老赵仔细端详了小骏:小骏有不少改变,人黑了、瘦了,办事似乎干练许多,衣着比半年前讲究,连同腰上别着的手机放射出“发达”的讯号┅ ┅

“小陈,买手机啦?”老赵不知道小骏做包工头的事儿。

“嗯┅ ┅朋友的。”小骏脸被烫了一下。因为老赵毕竟是公司领导,让他知道自己在外面做工头赚外快,而且帮着一起保守秘密不合适。

“哦,那你复习得怎样了?”老赵一直看重这事,他真心希望能帮助小骏走到一条康庄大道上去。

“┅ ┅”小骏脸又一烫,搪塞道,“还在背英语单词。”接着赶紧把话题岔开,“公司现在怎么样啦?听说学院要和海德大学合并?”

“是的,这是根据中央有关精神,省委省政府直接部署的事。目前合并工作已经启动,不过海德大学监理公司和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暂时保持原状。”老赵接着问了小骏一个奇怪的问题,“有人找过你吗?┅ ┅我指公司里的人┅ ┅”

“没有啊!”小骏有些奇怪,老赵为什么问这个。王谢东的事情之后,小骏慢慢总结了一些阅历,知道一个奇怪的问话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故事或者某些背景。

并且懂得,和领导谈话,尽量不要问这问那,即使这个领导和你很熟,关系很好。领导愿意告诉你什么,你不用问,他自然会说。他如果不愿意告诉你,你也不要老是逼着他对你编假话!对你假话说多了,自然会同你疏远。

这回老赵的确想告诉小骏一些事情。有些情况老赵自己也只是扫到了些许风声,但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结合自己的想象和推断,整件事情大致的前后经过在这位清华毕业生的脑海中整理出来。

海德大学和武陵城建工程学院合并过程中,院长老仲由于快退休了,所以海德大学没有安排他进党委班子。他对此很看不开,找到自己的大学同窗,武陵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卢鹏大倒苦水。

武陵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当时是全省富得流油的单位。一般背景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入里面工作。

卢鹏和仲达仁大学时就是死党,几十年来哥俩运气彼此都不错,一贯走得很近。如今兄弟行了背运,自然应该扶一把。毕竟没几年自己也要退了,几个老友喝茶聊天总是晚年必要的情节,所以他很义气地极力主张老仲到他那里去。

老仲也很想过去,但仍被两桩事情纠结着。

第一件,自己的级别问题;第二件,怕到那里成了光杆儿司令。反正俩人这么多年的兄弟,索性心一横,就把顾虑对卢鹏说白了。

卢鹏仔细想了想,第一个问题好解决。武陵城建工程学院属于副局级单位,老仲这个院长的行政级别就是副局,自己的集团公司属于省政府直属正局,安排做个总工,也是副局,老仲不会有意见。就是第二个要求有点难办┅ ┅

他把难处对老仲挑明,老仲显然有准备:“武陵房开组建个监理公司吧,法人我来干。我在学院的监理公司带点儿骨干过来,也算为武陵房开新增一项业务;另外,自己这个总工程师遇事也算有个团队可以依靠。”

“那么多人的编制问题不好解决啊。”既然都谈开了,卢鹏也不绕弯子。

“┅ ┅”老仲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卢鹏不帮忙,实在有些难为他。老仲仔细盘了盘说:“那我尽量安排快退休的老伙计过来先干着。编制不动,等到退休,他们无论在哪儿,不是一样干活?无非工资高一些,却没有社保的包袱,也没有编制问题需要解决。”稍微停顿,接着问道,“都是老的也不行,我少挑几个年轻的,你看除了我,还能解决几个人?”

卢鹏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 ┅

经过几周私底下的联络和动员,一份从“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跳到“武陵房开监理公司”的名单出炉了,一共十一人,其中小骏知道名字的有六个:

1、仲达仁(董事长,兼武陵房开集团总工程师);

2、仇明(总经理,编制转到学院的建工系,根据新公司的发展情况再作进退);

3、尹观丛(副总经理,编制仍旧留在学院,直到退休)

4、李超(总经理助理,编制进入武陵房开监理公司,不属于武陵房开集团)

5、周军(市政部经理,编制进入武陵房开监理公司,不属于武陵房开集团)

6、钱建华(房建部经理,编制进入武陵房开监理公司,不属于武陵房开集团)

耿龙根和杨隽也被动员过。耿龙根舍不得“银河国际大厦”的项目利润,推说项目上的业主不同意,一定要他负责收尾,之后才能过去;杨隽性格素来谨慎,虽然仇明说武陵房开监理的人员编制几年后就会纳入武陵房开集团,但是耿龙根悄悄点了她一下:“这是一件没有时间表的事情”,所以也打定了“按兵不动”的主意。

在这批人跳槽之前,仲达仁做了两件事:一是突击发钱;二是人事调整。

几年间,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因为沧陵、武陵乃至全国基础建设蓬勃兴起而“广开财源”,又由于仲达仁“节流”的管理方针积累下一笔不小的财富,三十多人的公司居然有一千来万存款。公司借着各种名义发钱,小骏也跟着发了一笔财,几个月下来居然有将近十万的进账。小骏很满意,老赵却很担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恢复平静后,公司账面上的流动资金只剩三十多万,如果这个时候要装修一下门面,或者购买更新一批检测和办公设备,根本没有操作空间。

关于人事调整,仲达仁也盘桓了很长时间┅ ┅最后把老耿提到了总经理的位子上,茅金富成了副总,老赵仍旧只是总工。老仲依然兼着董事长,直到离开武陵城建工程学院。

老仲离开没多久,两校正式合并,海德大学却没有安排人接任公司董事长,这个位子一直空缺,好像国画中的留白,余味无穷。

老耿真正接管公司后,赶紧做了一件事,把“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更名为“武陵城建海德监理有限公司”,注入了海德大学的概念┅ ┅

小骏没有想到在自己到外头做包工头的几个月,公司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同时产生了些许失落,感到自己几年下来,竟然在公司被边缘化,没被纳入跳槽名单。“武陵房开集团”是当年毕业时很多同学打破头想进的单位啊!

正当小骏暗自嗟伤,随着一阵零碎的高跟鞋敲击磨石子地面的声音,老赵的女儿走进了留观室。小骏眼前一亮,真人比照片上的更让自己动心。看得出,她是急急忙忙赶来的,由于赶得急,脸颊泛出微微的红晕,额头沁出若有若无的汗,稍稍粘着前额的一丝刘海。

“妈妈怎么了?”女神没有注意小骏。

“她的心脏┅ ┅现在好了┅ ┅让她安静睡会儿,不要吵她。”老赵赶忙伸出食指往唇上比划了一下,示意女儿小声。

“┅ ┅”女神伸手轻轻把自己的小嘴掩住,又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小骏一旁有点看傻了。

“你这几天又到哪里疯去了?”老赵压低了声音,顺带瞟了一眼小骏。小骏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赶忙转过身。

“┅ ┅人家有事嘛。”女神也看到了有生人在旁边,于是赶忙封住老赵的嘴。

老赵于是想转身打发小骏回去,然后同女儿仔细地聊聊天┅ ┅这个女儿实在太不让他们老俩口省心了,郝老师就是因为她,几个晚上没睡好。

“滴滴,滴滴,┅ ┅”女神的BB机在小包里发出了声响。

她拿出一个中文拷机看了看,又瞧了一眼老赵,随后将BB机塞回包里,一边转身一边说道,“爸,我去回个电话。”看到妈妈没事,她放心了,同时估计到老赵接下去会说什么,想尽快滑脚。

“你别走!小陈,把你的手机给她。你就在这儿回电话。”老赵恨不得把这个女儿锁在身边。

小骏不明就里,但却十分激动,慌忙把手机摘下,伸手递向了女神。

她犹豫一下,也就伸手接了,同时微微向小骏点点头,小骏看到伸过来的小手,心跳得愈加快速。

女神转身,“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小骏听到她按下了八个数字,随后一个停顿,应该是按了“拨号键”,然后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把手机贴在了自己的耳朵边上。小骏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就是那部“诺基亚”,能够紧贴她的耳朵,凑近她的嘴唇┅ ┅

“喂,我爸朋友的,嗯┅ ┅好吧,晚上见面再说。”简短几句后挂了电话。

刚要还小骏手机,BB机又响了几下,她低头一看,眉头一蹙,向小骏说了他俩的第一句话:“不好意思,手机再借我用一下┅ ┅”

“好,好!”小骏只有会讲这个字了。

这回她按了七个数:“┅ ┅喂┅ ┅不行,我妈病了┅ ┅不要紧┅ ┅再说,拜拜。”说完把手机还给了小骏。

小骏的耳朵一直张着,收录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小骏刚接过手机,老赵就说:“小陈,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再好好聊┅ ┅回家认真复习,争取能够考上┅ ┅”

小骏很不情愿,但无可奈何。走出医院,敏感开始发酵。电话那头好像不是女生,莫非她有男朋友了?想到这里,小骏的胸口就一紧。

人大多是警惕的动物,战时用以区分敌我,平安时代就是窥探隐私。

小骏翻开电话记录,第一通是一组模拟模式的手机号码,91895647;第二通是一组固定电话号码,3845473。

3845473?这号码好像有点熟,小骏上翻着以往的记录┅ ┅3845473!这是振纲的办公室电话!老赵的女儿是Shirley,居然就是赵馨兰!

怎么会?!

小骏浑身一颤,赶紧反过来安慰自己:天下不会有这种巧事,也许是某个环节造成了误会?但到底恢复了理智:姓赵、电话号码┅ ┅如果老赵的女儿不是Shirley,那概率才会非常的低!

小骏不知自己怎样回到家里的,之后一下就栽倒在床上。他脑子一团乱麻┅ ┅好不容易有了决定:目前首要是确认Shirley(赵馨兰)到底是不是老赵的女儿?!还有,另一个电话一定不是振纲的,那么又是谁的?

小骏不想让振纲知道自己和他共同爱着一个女人!而且他觉着自己远不如振纲,且不说“供品”多寡,最起码振纲对馨兰的爱就比他有种得多。

振纲虽然不算自己的总角之交,但彼此志趣相投,小骏早把振纲当作了一个难以割舍的兄弟!是不是女人对小骏来说,真的就像不及手足重要的衣服?小骏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有通过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印证!

怎么确认呢?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直到晚上九点多钟,小骏的脑海中闪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他一定要去验证一下。就近寻了一部公用电话,拨了91895647,电话那头接通后,小骏故意压低了声音:

“喂┅ ┅,张强张先生吗?”

“┅ ┅你哪里?”对方很谨慎。

“我是王小松的朋友,他喝醉了,让我打您电话 ┅ ┅”小骏还好有预案。

“他喝醉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在喝酒吶┅ ┅”对方的回答坐实了小骏的猜测┅ ┅

“啪”,小骏一声不吭,狠狠地挂了电话!

小骏脑子里过滤着馨兰在通第一个电话时的吐出的每一个字,徒然多了一层对振纲的担忧,同时内心深处的酸楚更是翻江倒海:

“喂 ┅ ┅ 我爸朋友的,嗯 ┅ ┅ 好吧,晚上见面再说。”

路灯摇曳着小骏的身影,就像一缕喝醉的魂魄!小骏很伤心,虽然没人知道,但这团熊熊的爱情大火已经默默燃烧了好久,一直在给自己力量,催促自己奋进!

他多么不想知道所有事实,就让这团火焰燃烧下去,哪怕自己最后化为灰烬也是幸福的。但命运终究和他开起了玩笑,抑或可怜小骏,非要将他拯救下来,尽管小骏自己是如此的不情愿!

小骏抽烟不多,这天却在路旁一支接一支地干掉半包。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昏死过去的反应,他知道那是“醉烟”了,赶忙再次逃回家里。

老陈和范老师手忙脚乱地烧了一小碗绿豆汤,温了半瓶牛奶,让小骏先后喝下。

小骏虽然还有些许恶心,但基本解了毒。冷汗收干,青白的脸色渐渐泛出了一抹血丝,之后沉沉地睡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1
14宇翔

监理公司完成更名后,终于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装修。学院多拨出一间教室给公司,公司将两间教室统一铺上木地板,安上空调。

其中一间用矿棉板吊了顶,同时被隔断硬生生地分割成三个空间。一间领导办公室,里面摆了三张桌子,分别属于老耿、茅金富和老赵;另一间接待室,里面挤着三件套的皮沙发连同茶几,角落放着一盆“发财树”。隔断外面布置了一张八人的会议桌,靠窗的地方立着一台“施乐”复印机和一套电脑桌椅,桌上一台崭新的“386”,连着激光打印机。另一间教室则堆满了之前的老家俱,是会计和出纳办公的地方。

老耿对公司管理一直没上心,琢磨自己临近退休,这个总经理无非是过渡一段时间,所以心里除了多接几单项目,多捞一点实惠,什么都不在乎。总经理的“乌纱帽”让老耿沾了不少光。他让杨隽守在隔断外的电脑桌旁,上面有部电话机。公司只拉一根线,一个号码。杨隽负责接听所有打进来的电话,只要是项目信息,马上向他汇报┅ ┅

杨隽不久获得了好处,被任命为公司办公室主任,终于不用再到工地现场上班了。除此之外,在学院和海德大学合并前杨隽抓紧将自己嫁了出去。凭此更是享受到了“突击分房”的好处,在学院周围分到了一套“一室户”。虽然不大,却已经十分知足,遇见熟人,话也热络许多。

茅金富近两年在仕途方面可谓发了一笔意外横财,这是他长期打熬的结果。如今老耿是快退休的人,同时自己比起老赵更有年龄优势┅ ┅所以他决心继续熬,直到坐上总经理的宝座!

“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茅金富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副总和不带长的参谋差不多。所以没有老耿发话,公司的事儿一概不沾边,以免弄不好授人以“自己着急上位”的话柄。因此他效仿老耿,也整天打理自己的“自留地”。不久前顶着“副总”头衔,他拿下了一单市政管网的大项目,并将小伙子周宇翔召至麾下。

于是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都处于兼职的状态,只有老赵手头没项目,是“专职”的总工。老赵却感觉心情比老仲在位时舒畅了不少,寻思自己必须做好两件事,一件是对各项目《监理规划》进行审批,另一件是组织对工地进行巡查。

自从电脑普及,《监理规划》逐步演变成“剪刀加浆糊”的活儿。所谓“编写”往往不过改个项目名称了事,不仅没有任何针对性,甚至张冠李戴。比如根本没有深基坑开挖的内容,哪来“围护桩的质量检查要点”?┅ ┅

老赵对技术一向较真,有的规划被他退回好多次,交上来后依旧不能满意。一来二去次数一多,耿龙根就会出面打招呼。说政府现场检查,如果看不到技术负责人(总工)对《监理规划》的审批意见,公司就有受处罚的风险┅ ┅这些话让老赵觉得,是自己欠了公司一笔账,而且这样改下去,也没个头。于是只能反复放低要求,最后在《审批表》上窝囊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更要命的是巡查工地。武陵省二十万平方公里,沧陵市也将近一千平方公里,项目分布范围广,老耿却根本没有考虑解决老赵检查项目的交通问题。那辆公车也一直跟着老耿东南西北跑项目,凭老赵骑自行车、坐公交,如何巡得过来?只能偷偷懒,偶尔挑一两个大型项目转一下。所见到的情况,按老赵话讲,不但“心惊肉跳”,而且“每况愈下”。

老赵愈来愈觉得这个“总工”风险不小,有时甚至想把自己目前的职位辞掉,不干了!他对老耿吐过很多次苦水,每一次老耿都抱着十分理解的态度,同时反过来也对他倒苦水。说老仲走之前把公司多年的积蓄几乎用得底朝天,如今如果不全力多接些项目,那么公司只有关门大吉,里面的老老小小又该怎么办呢?

老赵恨自己嘴笨,话头转了一圈,自己认真做事,却成了公司的“累赘”。不过仔细一想,自己既然不愿意低三下四地迎合市场,那么只有委曲求全地迎合环境了,自己干着“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也怨不得别人┅ ┅由于老赵一直没项目,小骏被茅金富借去打了一段时间短工。

小骏之后,公司没有再招收过年轻人,而是大量引进外聘人员。这些外聘人员的流动性非常大,因此常常责任心缺失。

相反,公司五、六年前招录的大学应届生,经过这些年锻炼成长,多数已经具备独挡一面的能力。有的成为项目副总监,按照《建筑法》注释,副总监被冠以了新头衔,总监代表。

周宇翔目前就是这个市政管网项目的总监代表,总监是茅金富自己。

小骏根据茅金富给的地址找到“沧陵市合流污水治理工程3.10标段”建设基地。推开监理部办公室的门,看到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向他伸出了右手。小伙子个挺高,没戴眼镜,稍微有点骺背和“少白头”,脸孔白白净净,应该就是周宇翔,那个当年自己在办公室值班曾经注意到的同龄人。

“陈骏吧?我是周宇翔。”小骏果然没猜错。

小骏迎着伸出手和周宇翔使劲握了握,亲热地说到:“我早知道你!”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周宇翔笑笑问道。

工作几年之后,小骏已经学会小心谨慎。因为直话直说的结果,未必是听者直来直去的理解。也许对方认为自己心机深,也许对方认为你正在防着他呢!职场中坦诚的交往,小骏越来越不敢奢求。

“┅ ┅茅总说的呗。”小骏应急地回答,内心却发出一声叹息。

周宇翔似乎没有小骏世故,一上来就对小骏交了底:“这个工程简直没法管!”

“怎么这么说?”小骏好奇问道。

“这工程经过层层转包,现在总包都管不动。班组可能被扒得皮太多,正常成本根本做不下来。所以变着法儿地偷工减料,特别在安全方面,能省就省。在这个项目做监理,成天提心吊胆。”

周宇翔显得很疲惫,“工地上的监理人员配得严重不够。这么大一个标段,以前怎么着也得配十二到十五个人吧?现在倒好,连着老茅就七个,现在算上你,八个。而且这些监理员不知哪里找来的,根本没有读图能力,也从没看他们查过什么规范标准,内业资料都不会做┅ ┅跟老茅提了好多次,他才把你借过来。陈骏,你可得多帮帮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帮老茅挡项目,实在够呛。”

“老茅为什么不多花点儿成本?项目做扎实了,他自己也踏实呀。”小骏不自觉地跟着周宇翔对茅金富改了称呼。

“也不能全怪老茅。现在的监理费压得越来越低,比起监理刚开始推行的时候,价格有的都压低了一半,甚至只有三分之一。业主恨不得直接从监理公司买个橡皮章,根本没指望监理能够起什么实质作用。目前监理就是处于柠檬市场。”对周宇翔的坦诚,小骏一览无余。

“柠檬市场?”小骏见识了一个新名词。

“哦,是管理学术语。柠檬在美国俚语中表示次品,或者是不中用的东西。在柠檬市场里由于难以分清商品好坏,买方只愿意付出平均价格。提供好商品的自然就吃亏,只有提供坏商品才能得益。于是好商品逐步退出市场,在这个情况下,消费者会认为市场上的商品都是坏的┅ ┅恶性循环,这就是柠檬市场。”

“管理学?你知道MBA吗?”小骏不禁问道。

“工商管理硕士嘛。今年来不及,我英语不行,准备明年考。”周宇翔说。

“明年我们一块儿考!”小骏又一次伸出手和周宇翔紧紧地握了一下┅ ┅

大概过去了没几天,小骏开始称呼对方“宇翔”,同时让宇翔叫他“小骏”。

小骏又在3.10标段忙碌起来,这是他喜欢的状态;宇翔感到小骏来了之后,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庆幸老茅给他找了一位好搭档。

宇翔同小骏商量后做了分工,周宇翔“抓总”并主管外业检查,小骏负责内业资料和建筑材料,抽空也帮着跑现场,抓一抓“安全文明”这块工作。两人分工不分家,相互弥补,相互支持。宇翔很感激小骏勤勉、踏实的作风,给予自己有力的支撑;小骏觉得宇翔管着这摊不容易,同时庆幸又遇到一位和自己气场相合的兄弟,一心一意地帮衬。

把手上的活儿摆定之后,两人开始安排时间复习功课。宇翔痛苦地背大学英语六级词汇;小骏困难比宇翔大,尤其数学是弱项,当年在校没学扎实。

小骏到海德大学的二手书店淘了一套《高等数学》,一本《线性代数》啃了起来。他终于开始全身心地拥抱这些以往他嗤之以鼻的微积分算式。

踏入职场后,小骏对读书有了新的看法。他听说过一种讲法,细细品味还真有道理:世上只有三种人不宜读书:

第一种,是容易钻进书本里出不来的人,就是书呆子。这种人书读不透,却增加了“呆气”,还不如少碰书本;第二种,是心术不正的人。读了书,变成有文化的流氓,对社会危害性更大,到头来害人害己;第三种,是天分奇高的人,读书反而束缚住了手脚,比如刘邦、朱元璋┅ ┅小骏评价自己三种人都算不上,加上受振纲的影响,渐渐觉得,读书的确是一个人开阔世面的捷径。

一个月后,宇翔刚刚背到首字母B的词汇,小骏也只有推进到高数的“微分”部分。两个难兄难弟都有过放弃的念头,但又不愿认输,各自咬牙坚持。

万事开头难,两人大概坚持了三个月,终于突破瓶颈,渐渐进入状态。宇翔一边加快背单词的速度,一边将形似的单词整理在一本小本子中,空时就翻出来背默;小骏发现了一套电视大学高数的教学课程,一集集地跟着学。至于线性代数,小骏遇上不懂的就问宇翔。宇翔数学基础好,虽然已经毕业五六年,内容基本没忘,即便一时卡壳,翻一下教材,很快就能搞懂。在同小骏的一问一答之间,宇翔居然感到自己对某些知识点的理解,比大学时更加透彻,所谓“温故知新”也┅ ┅

在3.10标段干了大概五个多月,一天晚上小骏在家背六级单词,BB机响了。低头一瞧,立刻给老赵回了过去:

“赵老师,好久没联系,您还好吗?”小骏对老赵总是感到很亲切。这种亲切不是源于利益,没有做作,一切油然而生。

“我还好。”老赵也感到了小骏声音里带着的温度。

“郝老师呢?”小骏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其实小骏私底下更关心赵馨兰好不好。

“也还好。谢谢你,小陈┅ ┅你现在能从那个合流污水项目上抽出身吗?”老赵显然接到了活儿。

“茅总这个项目人手很紧,主要就是我和周宇翔在顶着┅ ┅我一下子离开,周宇翔一个人可能够呛。”小骏实话实说。

“哦┅ ┅”老赵一下子不知怎么说下去。

“赵老师,您是不是接到新项目了呀?”小骏赶忙续上话头。

“是的,朋友介绍的。过两周甲方就要求我们进场。”老赵立刻顺着话头把情况说了。

或许老赵在公司不得势反倒让小骏下决心要多帮帮自己的师傅:“行,赵老师!我这边安排下,过两周就进场!”小骏一口应了下来┅ ┅

撂下电话,那头老赵如释重负,这头小骏开始左右为难。他不知怎么对周宇翔开口,好人可不是这么好做的。

与此同时,小骏还牵连着想到了振纲和赵馨兰┅ ┅反正心思乱了,脑子暂时塞不进英语单词┅ ┅小骏拨通了振纲的手机。

“喂,振纲,在干嘛?”小骏听到话筒对面一片聒噪。

“在迪厅。”振纲大声叫喊着答应。

“本来想今天┅ ┅要么明晚有没有空?我们碰碰头。”小骏想振纲怎么在那种地方鬼混。

“┅ ┅要么晚点儿,我到你家楼下,我们一起去喝顿小酒。”振纲提议。

“多晚?”小骏记得振纲生活一向比较规律,就算几次尽兴地喝酒,俩人也没有超过十点半就各自散了。

“十点,准时。”振纲很肯定地回答,看来今天不到十二点,他们散不了。

“行┅ ┅”小骏倒是习惯“夜猫子”的生活。

九点半才过没几分钟,小骏就到楼下等着,不到五分钟振纲也到了,开了一辆灰色的“尼桑·蓝鸟”。

哥俩儿好久没碰头,虽然都用过晚餐,还是找了个吃夜宵的地儿。他们随意点了几个小炒,叫了两瓶黄酒,一人一瓶,用一两半左右的杯子,两三口一杯地干了起来┅ ┅

“什么时候买的车,还把驾照也考出来了?”小骏一直想买辆“春兰·虎”摩托车,钱倒足够,但是学车、考照实在没时间,加上老陈一个劲地阻挠,觉得摩托车“肉包铁”,不安全,所以小骏这个梦想一直没机会圆。当然,如果有条件,他更想拥有一辆轿车。

“两个月前搞定的┅ ┅接接送送馨兰方便些┅ ┅女人啊┅ ┅”振纲似乎还有话。

“怎么啦?你不是已经追到她了么?”小骏心里隐隐痛着。

“嗯┅ ┅她到我公司上班有一阵了。”振纲说。

“怎么看你不开心呢?追到不是好事儿吗?┅ ┅看你半年前像丢了魂似的,现在也算修得了正果。”小骏刻意和振纲开玩笑,却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心里不得劲。”振纲说道。

“哦?为什么?”这下小骏真的不解。

“我感觉她和我之间少了些什么┅ ┅具体什么,却说不上来。”振纲漠然地开了头。

“那你还爱她?”小骏追问。

“嗯!”振纲依然坚决。

对于婚姻、爱情,每个人崇尚的侧重不同,经营的次序也不同。对振纲来说,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小骏则相反,将婚姻视作爱情的基础。小骏在这方面比振纲更务实,不愿过分难为自己。他觉得,女人一旦漂亮,就有很大的主动,这些主动往往让男人不自信,恰恰家庭很重要的一项功能就是身处其中,能有彻底的自信和放松。对于这些,小骏在馨兰的身上似乎永远不能得到:恋爱所需要的对象是神,而婚姻所需要的对象是人。

“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要一直待她好,就是石头的心,也会被你焐热的。”小骏感到有些失口,他怎么单单听振纲这么一说就确信馨兰现在没有被振纲打动呢?所以连忙补了一句,“也许你神经过敏吧,人家不是已经答应做你女朋友了吗?”

“那倒不假,今天下午她还约我在下个周末上门同她父母见面。”振纲说道。

“那她不是在和你谈婚论嫁了吗?还瞎猜什么?”小骏问。

“今天她说心烦,提出来让我陪她到迪厅出出汗,发泄一下。问她什么事不开心,她推说没有,但脸上明明写着呢,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跟一个在一起总会不开心的人谈婚论嫁,搞得我心里面也很不是滋味。”

“不管怎样,先恭喜你┅ ┅”小骏这话说得干巴巴,因为心里偷偷的也很不是滋味。振纲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口,小骏则狠狠陪了一口。

“为什么馨兰从张强那里到你这儿工作?是你要她过来的?”小骏忽然冒出一对问题。振纲摇摇头表示了否定和不知道。

“一定是张强同她有什么┅ ┅矛盾吧?你对张强小心点┅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小骏满肚子提醒的话却不知如何对振纲说,只能牵强地点一下。

令小骏扼腕和惊奇的是振纲对张强却多有溢美之词:张强这个人虽然嚣张,但还是比较敬贤重才,并且张强将自己的各种短处,包括贪财好色,都搁在明面,从不刻意回避。

用振纲的话说,敢于裸露本性,也是一种魅力,这个社会的伪善太多了!

“你说你的馨兰长得仙女似的,与张强这类好色之徒还是多多保持距离为好!”小骏抓到了振纲评价张强当中的一个“色”字,借题发挥地给予忠告。

“没事,张强有老婆的┅ ┅再说,对馨兰这么漂亮的姑娘流口水的人多了,并不在乎增加一个张强。不瞒你说,一想到这点我的虚荣心就挺膨胀┅ ┅”

小骏脸一红,心说,照你所讲,你倒比这个张强更有种!不过他同馨兰偷偷摸摸,你怎么不知道?找个仙女做老婆,神经还这么大条,有你的亏吃!

(来来回回,棋局进入中盘。小骏纵观全局,粗粗地判断了形势,感到自己围的目数仍旧落后不少,所以不能一味防守,他必须找到突破口。)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2
15斗争

第二天小骏早早赶到了3.10标段,一见周宇翔就开门见山:“宇翔,我只能在这儿呆两周时间了。老赵新开了一个项目,他是我师傅,他有难处,我必须过去帮他!”

“┅ ┅”通过近半年相处,周宇翔了解小骏的脾气。他既然这么说,就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得和老茅打个招呼。另外找个理由吧,他毕竟是领导,等老耿退了,说不定就是他顶上来,得罪他不合适。”

小骏明白宇翔的好意,其实他也已经想好,反正奶奶去世的事老茅根本不掌握,索性再含糊一下:“嗯,我就说这里离家太远,家里有老人生病,需要我就近上班,方便照顾。”

“老赵的项目在哪里?”宇翔问道。

“┅ ┅还没问。”小骏一时哑了火。

“如果更远,老茅会不会觉着你在存心在骗他?”宇翔倒是替小骏想得周全。

“我也考虑了很久,暂时没有更好的理由┅ ┅我想老茅不会关心别人的工地在哪里。万一因为这事得罪他,我也认了。”小骏暗自咬了咬牙。

“唉,我看来又得忙得喘不过气了,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时间复习。如果老赵的工地忙,那你今年考研也够呛。”这是哥俩一致的担忧。

“不管怎么说,今年我一定去考,就算没考上,明年继续,今年就当练兵啦。至于时间,只能挤一挤了。”小骏已经将这个目标锁死。

“宇翔,这样吧。我仔细观察过,你手下有个老沈可以承担内业资料和建材管理的活儿。虽然他不会电脑,但不要紧。我每周末来一天,把他做的资料汇总一下,估计也就半小时左右,然后我们一块儿复习功课┅ ┅这两周我就与他交接。花一周时间交底,然后再带着他做一周,差不多就能接上。只要仔细认真,监理的活儿其实不难。”小骏昨晚一直在想怎么给宇翔一个交待。

“好,那就算你兼职,我让老茅给发你些津贴。”宇翔一听,放心许多。

“┅ ┅要么这样,你让老茅把目前发我的全额津贴中拿出三分之一给老沈,让他忙得开心一点,只是关照他不要对其他监理员讲。另外拿出三分之一,我们哥俩一人一半,毕竟我走了,你多了不少工作量,老茅补偿你点儿也正常,再说我们已经帮他省下三分之一了。”小骏自从做过包工头后,习惯从责、权、利的分配作为出发点考虑问题。

“┅ ┅这样也好,只是我不能拿┅ ┅”宇翔有些踌躇,他不拿,小骏也不会拿;他拿吧,老茅肯定有想法。

“那我们都不拿,给老沈补点儿就成。”小骏立刻明白了宇翔的难处。

“那你不是白干了?”宇翔又觉得不妥。

“我不就是过来和你一起复习功课的吗?只是顺带做点活儿┅ ┅这些都是小事,我们能考试顺利才最重要!”小骏明确表态。

“那┅ ┅好吧!”宇翔也就不再坚持,毕竟这个家还是老茅在当,不是他周宇翔想大方就可以大方的。

小骏接着说:“另外安全这块工作,虽然那个老秦有证,但责任心不强,你得自己多看着点儿。”

“知道了!”宇翔见小骏把能想到的都帮自己梳理了一遍,打心眼地领情。

┅ ┅

经过老茅同意,哥俩找老沈谈了一次,老沈本来就喜欢管事儿,现在又多了一块收入,自然高兴,大约一周,小骏交给他的活儿基本顺利地接上了手。

但老沈的积极让老秦几个肚子里起了疑。那天吃晚饭,老秦特地要了一瓶酒,喝到半拉,老秦问老沈:“陈工要走了,安全这块工作要我多担待些,所以每月补了我点钱,你也补了吧?”

老沈一愣,问道:“多少?”

“七百!”老秦装着醉酒。

“七百?我才五百!┅ ┅ ”老沈结结实实地上了当。

第二天,其余四个居然直接打电话给茅金富,集体要求加工资!盘算,不仅是王熙凤的专利,刘姥姥也有她的盘!

老茅电话里推说不知情,他需要进一步核实情况。然后电话打给周宇翔,话里话外埋怨周宇翔做事不周密,给自己引出了是非,让宇翔想办法解决。宇翔一挂上电话就同坐在对面的小骏商量起来。

哥俩对这件事又推敲了一遍,觉得给老沈增加收入,本来就无可厚非,而且哥俩都没谋过私利,这事办的上得了台面。而且这几个监理员素质不高,对他们原本就是凑合着用,如果闹得过分,趁机换几个好的,对项目也没啥损失!

小骏和宇翔做了分工。他先唱黑脸:“老秦,你这么去套别人的收入就不对!你管好自己的工作和自己口袋里的钱就行啦┅ ┅有些事情不该你管的,不要管。这个方案,我和周代表没多拿一分钱,事儿还照样干着。但老林的活儿的确加重许多,每月多补几个是应该的┅ ┅你们工作量毕竟没有增加嘛,闹着涨工资,就是心态问题,你们涨工资,茅总那儿根本通不过┅ ┅如果你们实在想不通,只有换掉你们这批人了!”

宇翔接着唱白脸:“好了,好了!本来就怕你们几个想不开,所以没把方案公开。你们现在知道也好,我和陈工同你们一样,没多拿一分钱。特别是陈工,都不在我们工地上干了,周末还要义务加班┅ ┅大伙儿看开点儿,别为了几个钱,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对大伙儿都不好┅ ┅”

老秦闹了个大红脸,其他几个的话也都堵在了喉咙口——他们没想到,仅仅是老沈增加了收入,宇翔和小骏居然同他们一样。

只是老沈每月增加的五百块着实让他们四个眼红,于是半开玩笑地敲起老沈竹杠。老沈也觉得自己不应该中了老秦的套儿,给宇翔和小骏惹下麻烦,所以痛快地拿出三百块钱,请老秦四个喝了顿大的,这件事终于平息下来。

又过两周,振纲给小骏打来电话,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小骏吓了一跳:“没想到,你是我岳父的徒弟!”但“啊”了一声之后,小骏就不再开口,因为他怕说漏嘴。

“我去馨兰家,同她父亲聊天。我听他说自己是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的,就向他提到你。没想到,他居然是你师傅!”

小骏长出一口气,这是捅破这层纸最理想的方式了。如果振纲晓得自己早就知道Shirley(赵馨兰)和老赵之间的关系,并且遮遮掩掩,以振纲的聪明,小骏的秘密就很难不露出破绽。

“我俩真是有缘,绕了半天,Shirley是老赵的女儿。”小骏“恍然大悟”。

“是的,馨兰记得还跟你见过一面┅ ┅如果早知道,上次我们碰头,就把她捎上了。”振纲是真的意外,同时很高兴这个巧合,“怎么样,我说她漂亮吧?”

“嗯,算个美女。”小骏保留地赞许。

“别眼馋,我让她帮你介绍一个!以后聚会,我们就四个人,你也别当灯泡!”振纲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也不能亏了兄弟。

小骏想,但愿介绍给自己的女孩也有“物以类聚”的美丽。不过他对自己的爱情观有了新的认识,自己好比“叶公”,为了女神未必做得到心甘情愿地赔上一生。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领证?什么时候办喜酒?”小骏问。

“等到过年,我带她回趟沱州,见了我的父母后再做定夺,应该快吧。”振纲回答。

在新的项目上,老赵遇到小骏,谈及振纲:“┅ ┅小戴这个小伙子不错,武陵大学毕业,人也厚道。虽然没捧着铁饭碗,但把自己的事业经营得红红火火┅ ┅他说和你是很好的朋友啊┅ ┅”老赵对女儿的担心似乎荡然无存。

“嗯,振纲是我姑妈邻居家的孩子。当年高考可是沱州市的榜眼呢!”小骏对振纲向来很敬佩。

“哦?┅ ┅他倒没说起这个┅ ┅真是好孩子啊┅ ┅但愿我家馨兰能够懂事一些,跟着小戴快快乐乐一辈子,我们家长也就放心了┅ ┅”老赵缓缓说道。

小骏接着向老赵汇报了一些项目上的情况┅ ┅

新项目在市区,是一幢十八层的商住楼,取名“华新大厦”。宇翔的担心总算多余,项目距离小骏的家不过七、八里地。开发商是老赵转了几道弯的朋友,当初冲着海德大学的牌子和老赵总工程师的衔头找上门,然而他们对监理的出价却很低。老赵知道这么低的价,活儿很难做好。按他原来的做派,早就不愿搭理对方了。但目前市场就是这样,你不干,愿意干的人可多了去。就算这样,价格如果敞开来报,还会有更低的。

几年来监理的生存环境不断恶劣,其价格和质量都在不断下滑。监理制度从国外引进了种子,却在国内开出了奇葩。国外,类似的从业人员权威,收入高,当然素质要求也高。在国内则好多是刚放下了锄头的农民。国外称为“项目管理”的行当(Project Management),在中国被称作“监理”,刚开始翻译为“监督”(Supervision),后来国外公司觉得即使按照“监督”进行考量,尚远不能达到他们的要求。不知从何时开始,外资的文件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单词“Jian-li”,譬如日本为英语贡献的“Sushi”和“Massage”。

这回老赵只给小骏配了两名帮手,小骏在3.10标领教了行情,于是按自己的思路张罗“华新大厦”监理的日常工作:项目上监理人员短缺,重点不能太多,否则根本管不过来;又不能太少,如果一个体系存在太多的风险漏洞,叠加起来无疑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小骏根据经验将风险源进行梳理,挑出重点进行控制。这么做也存在致命伤:对重大风险,施工单位同样会重视,这样一来,监理的工作成绩常常凸显不出来。譬如警察,如果不能随时贡献出几个小偷,就好像没有认真地反扒,而反扒的根本目的“天下无贼”总会被人们忽视。

五年多的工作经历,将小骏调教成了一名现实主义者。他崇尚根据实际情况,从大处着眼,高效地解决问题,厌恶好大喜功、做表面文章、瞎折腾┅ ┅

小骏的这些观念,有些时候需要通过斗争才能实现!

“华新大厦”的甲方项目经理姓黄,近五十岁。个头不高,脑门有些谢顶,使得他的天庭看上去特别饱满。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躲在玻璃镜片后面,说话不紧不慢,很有一些知识分子派头。

老黄原本在一家厂里的基建处当科长,后来厂子破产,就开始帮房地产老板打工。小骏总结过,打工的人持两种态度:“主人翁”态度,看重结果;“帮工”心态,看重自己在老板心目中的印象。

那天,老黄主动到小骏的办公室。坐下后,小骏给他沏了一杯茶,点了一支烟。老黄深深吸了口烟,随后说道:

“陈代表,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在老黄眼里,小骏虽然年轻,手下也就两个老兵,但在项目上毕竟代表了一方势力,所以他对小骏总是保留着源于分寸的客气。

小骏感到客气的背后是一段不近的距离,所以平时除了客气,亲近并不多。“黄总,有事儿您说话。”小骏利落地回答。

“嗯┅ ┅混凝土的养护周期是二十八天。我们目前是七天一层的进度,而施工单位只有两套模板在周转。当下层底模拆除的时候,只有经过大概八、九天的养护时间。你觉得这样合不合适?”这些话是老黄探路的尖兵。

“还算合适吧┅ ┅目前以我们这种施工进度的大楼,一般就是两套模板。”小骏实事求是,替施工单位说了一句公道话。

“哦?┅ ┅那监理对施工的方案复核过没有?你们有没有计算书?”老黄显然对小骏的回答有意见。

“┅ ┅没有。”小骏继续实事求是。

“那就是了!技术上监理要强过施工单位,当初我们选择你们海德大学做监理就是看重你们的技术实力嘛┅ ┅在技术上,只有走到施工单位前面,才能管好他们。”显然老黄感到自己一下子就能制住小骏,不免得意,人也往椅背上靠了靠,同时端起右手,又吸了口烟。

小骏听得头皮发麻,一套模板,好几十万的成本投入,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施工单位如何会乖乖就范?

但他还是压着火气:“黄总,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安排施工单位做了拆模试块,试压数据表明我们拆模时的混凝土强度都达到标准强度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应该没什么问题。您放心┅ ┅”

“我怎么放心?什么叫‘应该没问题’。就像一个人,即使表面上看着没事,承载过重也可能导致内伤,你懂不懂?!”老黄开始发飙。

“如果这样,这座楼还没等造好,岂不就要倒掉了吗?”小骏开始反击。

“什么意思?”老黄毕竟坐了几十年办公室,每天基本上一张报纸一杯茶地混。这些年他们厂里的基建处仅仅就是修修补补的活儿,他连简单的新厂房都没搞过,不要说十八层的高楼了,所以他的协调能力远强于技术能力,或者说他的技术能力与不怎么高明的协调能力相比,差得更远┅ ┅

“黄总,这大楼十八层,对吧?每层的混凝土标号是相同的,对吧?如果像你说得那样,最底下一层的混凝土要多少标号才能没有内伤?┅ ┅没等建完,这座大楼不就要塌了么?”小骏边说边觉得滑稽,所以笑容也不自觉地浮现在脸上。

“┅ ┅”虽然一下子哑了火,小骏的笑显然刺激了老黄,“那也要有依据。你们的计算书得出来!”老黄采取强攻。

“拆模试块的强度报告就是依据啊,您说的计算书指什么?要我们算什么呢?”小骏看老黄死缠烂打,就顺势逼问老黄。

“┅ ┅ 排架你们算过没有?”老黄决心死磕。

“我们对施工的计算书复核过了。”小骏答道。

“你们到底有没有自己的计算书?”老黄见咬对了,坚决不松口。

“没有!我们也不需要有!”小骏真的愤怒了。

“┅ ┅ 谁说的?”见小骏声调提高,老黄技术没底气,又心虚了。

“政府规定的!技术也好,管理也罢,都是靠人做出来的。有人做事就得发工资。现在监理的总费用不及施工单位利润的十分之一,监理对施工单位的工作越俎代庖是不可能做到的!正因为如此,政府才要求‘谁施工,谁负责’!对施工计算书,我们监理的责任就是复核,国家《监理实施规范》写得很清楚。要不我现在翻出来给你看看?!”小骏一口气说完,胸口感到舒畅很多。

“这┅ ┅你们是专家,你们心里有底就好。”老黄口气到底软了下来┅ ┅这件事过后老黄对小骏更客气了,但接下来两个月小骏交给他的监理费发票,却一直没有下文。

小骏也有预料:这事还没完。他催了老黄几次,老黄似乎总有说不完的理由,要么自己没空,要么公司老总去外地,要么会计这两天外出培训┅ ┅

老赵听了小骏的汇报,同“华新房产”的总经理通过电话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严总,你好。我是‘城建海德监理’的老赵啊┅ ┅”

“哦,赵总。有什么事吗?”

“这两期的监理费拖得时间久了,请你关心一下。”

“哦,我会问项目上黄经理的┅ ┅但是,你们驻场监理得认真负责啊,屁股也不能坐到施工那里去┅ ┅”

“哦?┅ ┅严总,我们现场监理也向我反映了一些情况,可能之间有什么误会吧?我们找个时间过来,和黄经理一起,到你们公司碰个头,如果我们有问题,一定调整好,只是监理费还是要请你多关心。”老赵经过这些年,对小骏的信任产生了质的变化。

“┅ ┅碰头就算了,你们在项目上和黄经理多协调沟通┅ ┅我还有个会,要么先这样吧。”┅ ┅

严总其实就是老黄的后台,并且老黄还是严总的舅子。另外,模板的事儿就是严总一手策划的。原因是总包单位答应他的回扣,拖拖拉拉地只到位一半,所以他一方面想给总包下个套,让总包央求自己协调,回扣自然会顺利到手;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让姐夫在公司树立一下威信┅ ┅没想到,如意算盘一开始就被陈骏这小子给搅了。

这么拖着又过了两个月。期间老赵和小骏分别找老黄协调多次,老黄技术能力不怎样,打“太极”倒是高手。看着对方始终没有解决问题的苗头。无奈之下,老赵和小骏商量后打印了一张《业务联系单》交到老黄手里,老黄一看就坐不住了:

沧陵华新房产有限公司:

由于贵司长期拖欠我司项目监理费,已经严重影响到我司对于本项目的日常工作开展。我司决定自下周一(XX年XX月XX日),“华新大厦”项目组暂时撤离现场。

为防止施工单位在安全、质量方面,造成不可避免的后果,建议暂停施工。否则,对于该项目的安全后果,我司将无法保障;对于工程的质量情况将无法认定。特此告知!

沧陵城建海德监理有限公司

XX年XX月XX日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老黄满脸愠色。

“我们公司在这个项目上已经垫下去了不少钱,也跟你们协调了很多次,你们这么拖着,无论哪家公司都是难以承受的。”小骏冷冷地回答。

“造成工期拖延,你们要负责!”老黄先用威胁试探小骏的反应。

“是你们违约在先,我们已经仁至义尽┅ ┅合同和发票都是明确的证据,即使闹上法院我们也不怕。”这几句话,小骏早就备好了等着老黄呢。

“┅ ┅你们总监缺岗!我们可以告你们!”老黄还有理由。

“老黄,国家一直允许总监同时管几个工地,而且赵总每周例会不都参加了吗?总监天天来,要设我这个总监代表做什么?再说你们的价格压得那么低,我们依然保证监理体系正常运转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发出这张《联系单》,我们对所有问题自然都考虑得很清楚┅ ┅任何事情无非一个‘理’字。我们现场几个人(包括我),平时忙成了什么样,你是看到的。这点监理费是我们维持生活的根本,被无缘无故拖了这么长时间┅ ┅无论到哪儿讲理,我们奉陪就是!”小骏第一次喊他“老黄”,后来干脆延续了下去。

晚上刚过饭点,严总给老赵挂了电话┅ ┅周五下班前,欠下的监理费终于一次性打到了监理公司的账上。收到公司财务的信息,小骏随手把案头那张《联系单》撕成四下,揉成一团,当做篮球投入了废纸篓。

一周后小骏主动找老黄喝酒,老黄开始坚决推辞,但次数多了终究被架了出去。一顿酒、两条烟、几句心里话。一来二去,小骏终于慢慢融化了老黄心里的坚冰,同时为自己和老赵开拓了一块生存的空间。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4
16祸福

那天小骏在家看电视,武陵省电视台综合频道播报了一则新闻:

今天上午,本市合流污水治理工程三期(3.10标段)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现场基坑局部坍塌,造成施工作业人员2人当场死亡,5人受伤。伤者已被及时送往医院 ┅ ┅

一共有两个镜头出现了茅金富,他脸上的表情凝重得像被灌了铅,他的后面站着宇翔。

小骏马上拿起电话,呼了宇翔的BB机号码。宇翔没有回电。过了半天,小骏的BB机收到一条讯息:兄弟,我还好,放心,感谢你的帮助!(周先生)

小骏终于放心,但对“感谢帮助”却一头雾水,猜想是BB机台搞错了,宇翔是在感谢自己对他的安慰┅ ┅

事故发生后,周宇翔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整个人都懵了,向茅金富做了简短的汇报,然后就向工地跑去。茅金富接听完周宇翔的电话,随口蹦出了一句国骂,随即开着他新买的“帕萨特”急速驶向现场。

现场一片狼藉:零乱的609型钢管支撑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地散落在基坑内部,就像周宇翔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棒”,充满了灰黑泥浆的基坑底部靠着一段拦腰断裂的深搅桩┅ ┅天还在下雨,施工单位采用汽车吊移开其中的几根支撑,四五个工人小心地把第二具尸体从钢管缝隙处拖出来。周围拉起警戒线,却把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吸引过来。不远处一台救护车正闪着灯,呼啸着向两公里外的医院驶去┅ ┅

周宇翔看见站在基坑旁的施工项目经理脸色铁青,一边指挥抢救,一边长时间擎着手机,不知正在和谁通话┅ ┅他没有凑上前,而是端着出门时抓起的相机,围着现场的不同角度拍照。

大约过去一个多小时,现场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拨人。除了电视台和报社记着外,还有几张本市电视新闻中的老面孔:市委副书记王建民,市委副秘书长白束畲,市建委党组书记、建设工程安质监总站站长罗世忠,市安全生产监督局局长┅ ┅

现场大概呆了十五分钟,相关人员鱼贯走入指挥部会议室。会议桌一边靠窗,王书记坐在当中,左右官员按照职位高低挨着他落座,最边上挤着“合流污水治理工程”的总指挥;另一边靠门,坐了总包、监理和设计单位的代表,周宇翔本来已经坐在这一边的后排,却被茅金富拉到前面。会议桌于是成了“分水岭”,隔出了审判席和被告席。

等摄像机架好,王书记清了清喉咙,说了开场白:“有关领导和各方都到齐了,现在开会吧┅ ┅事故已经出了,损失暂且放到一边,首先影响极其恶劣┅ ┅我们目前要从两方面入手:第一是做好善后工作,尽量减小负面影响;第二是查清责任,杜绝类似事故发生┅ ┅当然,对相关的失职、渎职行为,要坚决追究到底!老罗,接下来你主持一下,让各家单位谈一谈。”

坐在靠窗一边的大多直视对面,仿佛要把目光转成X射线,将对面的“鬼”统统透视出原形;坐在靠门一边的一律埋头记录,仿佛有写不完的字┅ ┅只有宇翔把王书记的讲话要点写完之后停下笔,眼睛盯着正前方一尺的地方。

罗世忠干咳了一声,说:“那就从施工开始,然后设计,最后监理┅ ┅”这是他心目当中对建设各方重要性的排序。

施工单位的董事长派总经理赶来现场,总经理也不愿多说,瞟了一眼身旁的项目经理。项目经理知趣地接下了这支用眼神传递过来的令箭,主要谈了一下人员抢救情况,关于其他却没有半个字的叙述。

设计单位的项目负责人是建筑师,根本不懂地下工程,但公司只派他一个人来开会,他没得选择要讲几句,却不知讲什么,只说回头将组织岩土专业的工程师,把本项目的基坑维护计算书重新复核,然后将复核结果向指挥部报告┅ ┅

很快轮到了监理。茅金富对于3.10标工地上的事除了什么时候开具领款发票,其余一概不晓得。当设计代表讲话的时候,老茅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偷偷向周宇翔这边推了推:“准备一下,监理这边由你发言。”

“各位领导,有关这个事故,监理是充分作为的。”周宇翔的第一句话就让老茅头上的汗冒了出来。他想小伙子真的不知深浅,其他单位都先避开责任的话题,不是不想为自家开脱,而是首先要避开锋芒。你现在冒然这么一说,不是向各方挑衅吗?如果各方借此向监理发难,最后却将监理的问题扩大了┅ ┅再说,哪起事故监理能脱掉干系?但既然宇翔开了口,也是覆水难收,只有深吸一口气,心惊肉跳地听下去。

果然,对面闪出了一排寒光。施工方却松了一口气,等着宇翔出洋相。

“本次事故虽然原因尚待做出结论,但是据我个人观察,事故基坑集中在十米左右的一段,在这个宽度范围内的基坑底部土体隆起量比较大,重力坝的折断基本也在这个部位,连带两边达到了宽度近二十多米的支撑失稳。很可能在围护桩底部有暗浜或其他松软土质夹层,连日的大雨,引发了土体滑动┅ ┅”

施工的项目经理当时只顾着同公司通电话,商量各种应对策略,还真没有像宇翔那样仔细观察现场。对面的目光顿时收敛了几分锐利,因为宇翔的叙述和其他单位代表的发言相比,显出了毋庸置疑的专业。

虽然不懂类似“重力坝”、“支撑失稳”、“土体滑动”┅ ┅但是这些领导的思路却异常清晰,老白接着开口:“即使事故原因是照你分析的那样,难道监理就没有任何责任啦?”老茅刚平复的心跳又骤然加速┅ ┅

“我只能说,关于这方面隐患,监理发过一份《联系单》提醒施工单位和指挥部。可能由于工期比较紧,而且发生这类事故的概率不大,所以没有引起各方重视┅ ┅”

“《联系单》关于什么内容?”罗世忠明着帮腔老白,暗地多给了宇翔一个陈述机会。

这张《联系单》是小骏到3.10标不久,向宇翔提出来发给总包并抄送指挥部的。本来也没预料到出事,只是防患于未然的一个自我保护动作,没想到这下真成了护身符。为此他才对小骏表示感谢。宇翔有了底气,声音更加响亮:“《联系单》提出,我们标段的东边有条河道,并且我们项目‘详勘’的勘察孔间距在二十五米,孔深是两倍开挖深度,虽然满足一般规范要求,但仍然需要进一步考虑地质的复杂性,尤其在开挖阶段┅ ┅”

“这是勘察的事儿,我们施工可没法管┅ ┅”施工单位的总经理突兀地插话,为己方摆脱干系的同时,间接地证明了这张监理联系单的权威和重要。

总指挥心里暗恨,这种狗屁《联系单》鬼才会当回事。看到王建民的眼光扫过来,脸像放到蒸锅的蟹,这类《联系单》根本不会流转到他总指挥的桌面上,但在这个场合又绝对不能说不知道。

他转身看了看指挥部的技术负责人老季,老季急忙接上话:“监理的确发过这么一份《联系单》,但是指挥部没法采纳。工期逼得紧,如果地勘重新做一遍,哪怕局部重新做,算上合同流转等各项手续,再快也得一个多月┅ ┅再说这类风险只有当很多不利因素叠加在一起才会出现问题,比如基坑开挖后正赶上连日降雨,并且雨量持续高位┅ ┅”

“行了,监理也只是估计。”王建民很有风度地摆摆手,“┅ ┅这事由老罗负责,查清原因后,把《事故调查报告》提交给我┅ ┅如果哪方有严重的失责,政府绝不姑息!┅ ┅如果真是天灾,那就做好善后,由指挥部协调各方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和赔偿。另外,伤员的安抚和赔偿工作也要重视!┅ ┅合流污水是我市排名前三的重点工程,出了这样的事故,市委市政府都很被动┅ ┅当前主要就是要把影响控制住,这个项目再也不能出事了!”

王建民的总结让现场很多人松了口气,追究责任是他必须表明的态度,默许了天灾的可能却是最重要的情节。

果然,经过对事故地点的重新勘察和各方面专家的分析研究,事故调查结论被总结为“七分天灾,三分疏漏”。疏漏和失职有本质性差别:疏漏是难以避免的,属于“天灾”的衍生品;失职却属于“人祸”的一种。前者最多加以警醒,可不予追究;但如果放过后者,对执法者来说,其本身就是一项失职。

罗世忠之后又到现场参加了一次事故报告会,散会后去厕所,正巧遇见宇翔:“小伙子,业务水平不赖啊。”老罗的表扬使宇翔诚惶诚恐,忙不迭答应:“还不够,还不够┅ ┅”

“市安质监总站要招考公务员,你想不想报名?”罗世忠问道。

“我一定参加!”宇翔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给你一张我的名片,如果需要,你可以联系我。”宇翔接过,小心揣入衬衫口袋。

这次事故发生在九十年代后期,当时沧陵行政部门“懒政”多于“苛政”,所以参建各方都没有因此受到政府相关部门的处罚。不过最大的处罚却在事故处理之后:指挥部向茅金富提出,更换掉总监代表周宇翔!

茅金富一听就明白咋回事,随即附和:“我也觉得他太年轻,不懂事┅ ┅我马上安排!”

周宇翔被茅金富雷厉风行地打发回公司,照例没有了现场补贴,还得天天上班。但凡遇见公司领导和同事,未及宇翔开口,就会领受到各种安慰,安慰除了揭下即将愈合的疮口,全无其他作用。宇翔总是报以淡然微笑,并不解释,也不在乎,一头钻在会计的办公室,一门心思地复习功课。每周依旧能同小骏照面,他们一起报了MBA的考前辅导班┅ ┅

一年很快过去,周宇翔成为公司所有人羡慕嫉妒的对象:他既考上了MBA研究生,又考上了公务员。随后被调到市安质监总站,在质监二科当副科长。并且没过三个月,原来的科长就平调了岗位,宇翔顺利接班,任了代科长。

周宇翔平步青云,而且对口管着监理公司,所以耿龙根起劲地张罗着为宇翔送行,茅金富也单独跟宇翔邀了饭局,畅叙了共事一场的情分。

宇翔是个明白人,分别找时间成全了对方。饭桌上宇翔没忘记给小骏敲边鼓,耿龙根和茅金富都附和,一致认为“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也早觉得小骏不错┅ ┅这两位其实同小骏很少有机会接触,所以对小骏根本没有直观印象┅ ┅酒桌上的话本来就是烘托气氛,做不得数,认不得真的。

这回小骏MBA的考试成绩离录取线差了五分。不过自己倒很满意,觉得已经发挥了水平,除了数学成绩不理想,其余都还不错,明年只要在数学上继续下功夫,相信一定能够上榜。就算明年上不了,后年也一定要考上!甚至后后年!┅ ┅小骏暗暗发下大愿。他感悟到读书,或者直白地说文凭的好处:文凭是对一个人智商学识的社会认证,是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一条捷径。虽然或许“便宜没好货”,但毕竟“好货不便宜。“富”、“贵”二字可以最直接地彰显身价,但可遇不可求,不单需要努力,还需要凤毛麟角的天分和运气┅ ┅小骏决心,目前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接下来一定要在学历上取得突破!

宇翔的好运气接踵而至。一天,宇翔拨通了小骏的手机:“这阶段忙什么吶?”

“老赵的活儿快结束了,忙着做收尾资料。”小骏回答。

“那请你吃饭喝酒,不会没空吧?”宇翔语气轻松地问道。

“就是,这么多好事落到你头上,早该请我吃一顿!起码对我落榜安慰安慰嘛。这顿饭我可等好久,无论如何要挤出时间的。”小骏顺着宇翔的话儿调侃。

“我这不在‘整改’吗?”宇翔跟着幽默。

“嗯,态度不错,到时再‘监理’你多喝几杯酒!”小骏搭着宇翔的俏皮话,继续寻他开心。

“哈哈┅ ┅”听得出,宇翔的心情好极了。

宇翔说在荣欣广场的“小城故事”已经定了个小包间,约小骏晚上六点过去。小骏却坚决不同意,感到浪费了:“你留着‘子弹’和你女朋友好好浪漫,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在大厅聊聊天得了。”

“没事儿,我有活动经费。”宇翔显得神神秘秘。

“这样不会惹麻烦吧?你进新单位才半年多,如果害了你的前程,我可过意不去。”小骏隐约感到这已经成了宇翔新生活的一部分。

“瞧你说的,一切尽在掌握!”宇翔意气风发。

晚上两人见了面。小骏重申宇翔安排得不妥,这里应该留给宇翔作为拍拖的场所。宇翔笑着说小骏没经验,问他何时见过青年男女在包房内谈恋爱的?

小骏想这确实少见,问及原因,宇翔给他分析:男女一起恋爱,吃饭本来就是公之于众的活动,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除非两人属于非正常的情人关系,羞于见人,才会躲在包间。正经约会的女方如果碰到男友将她往包间领,要么觉得对方存在图谋不轨之心,要么觉得自己变成了对方的地下情人。

“真复杂,亏你研究得这么透彻!莫非找到女朋友啦?”小骏笑着问宇翔。

宇翔还真有一肚子八卦想找个知心朋友絮叨絮叨。考MBA时,宇翔和小骏都是全力以赴,把所有杂念抛到一边,所以虽然辅导班上常见面,除了功课,旁的皆不闲聊。之后宇翔换了新单位,又忙碌了好一阵,双方暂时没有了更多联系。今天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自然要好好唠唠嗑。

上回市安质监总站有两个公务员的招收名额,却有近三百人参加角逐。经过笔试环节,一下子淘汰了百分之九十五,只剩下十多人,宇翔是其中之一。

他及时给罗世忠拨通了电话,罗世忠听说宇翔通过笔试的消息也很高兴,对他说:“你好好准备面试,我会关注的!”┅ ┅宇翔如愿顺利调入了沧陵市安质监总站。

罗世忠当年在“北大”读的是“应用化学”,与沧陵市委副书记王建民既是同班,更是上下铺。罗世忠毕业后分配在西北的一所985高校,一路螺旋上升到正处就再也没能继续取得进步,多年来一直在各个学院和职能处室转圈┅ ┅北大百年校庆,这对老兄弟一晃过了几十年后,又坐到了一起。

时过境迁,当年青葱岁月的莘莘学子,转眼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王建民虽然在群星璀璨的北大毕业生中算不上地位骄人,但也算得上景况很不错的一类,相比之下罗世忠的状况就显得太普通了。

王建民有心拉一把这位老兄弟,同时给自己在沧陵布一颗棋子。他到市委组织部做了些工作,把罗世忠调到沧陵市建委做党组书记,同时兼任市安质监总站站长。目前的建委主任已经差不多“到点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四平八稳的风格同市里如火如荼的建设大环境很不搭调。不用太久,老主任一退,罗世忠就有机会接上。如果干好了,自己再帮着使使劲,即使年龄没优势,依然有机会成为主管建设的副市长。这些年市里的工作重点除了建设还是建设,下一步老罗甚至有机会进常委班子┅ ┅

另一方面王建民正在为自己下届上位沧陵市市长暗暗努力,如果成功,自己就跻身于副部级的干部序列┅ ┅

罗世忠自然知道,这已经是自己这辈子成为“高级干部”的唯一机会,而且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既然碰上,拼了命也要把握住。

罗世忠已经颓废了好多年的精神头又被提起,决心首先在总站做出成绩。目前到岗已近半年,情况大致掌握:总站鱼龙混杂,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很多人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譬如王建民的老婆龚老师就在总站担任办公室副主任的闲职┅ ┅靠这批老爷兵根本没法打硬仗,所以罗世忠的视野就投向了建委的外围。

事故当天的会,周宇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老罗的眼光,这小伙子工作认真,思路清晰。虽然他也知道那张《联系单》对于事故的预控没什么大用处,但从另一方面可以看出这个小伙子很懂得保护自己。这么年轻,晓得未雨绸缪,为自己砌筑防火墙,亦属难能可贵┅ ┅

后来他们又有了几次照面,老罗觉得宇翔跟自己有缘,就鼓励宇翔试着报考市安质监总站的公务员。他知道,公务员笔试不易通过,面试更难。笔试通不过是自身素质的问题,面试能否通过,却不是自身能够把握得了的。如果被淘汰,就是通过笔试的人当中有关系更硬的把名额给占了┅ ┅当了解到宇翔通过了笔试,同时考上MBA,老罗很高兴自己没看走眼,这小伙子还真是可造之材!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6
17质监二科

机关里的小道消息就像山上滚下的雪球,不但速度快,而且越滚越大。宇翔还没有进新单位,就有传言宇翔是老罗的外甥,只不过讨论的重点聚焦在嫡亲和表亲的问题上面。幸亏宇翔不姓罗,否则一定已被坐实:他是老罗的侄子。

宇翔一切蒙在鼓里,只是记得报到的时候,一个老太太盯着宇翔看了一会儿,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嗯,是有点像。”声音不响,但宇翔觉得入耳这句话的人为数不少,因为其中几位的表情立即有所反应。这似乎为“嫡亲论”加重了筹码,但他们都没抬头,仍旧趴在桌上各忙各的事┅ ┅

宇翔脑子里存了疑,却不追问,他依然沿袭在监理公司复习功课时的一贯做法,朝老太太笑笑,只当这句话是空气,接着办理入职手续。

没有证实的传言,就像尚未开瓶的佳酿,总是勾着探秘者的酒虫。有时让酒鬼迷恋的不一定是酩酊大醉,反而是被勾引的过程。虽然很不解渴(本想豪饮一杯,最终只承接到丁点的眼药水),但谜底越是扑朔迷离,留下的想像空间越大,也就越过瘾。大家都在等待“未完待续”的故事。

忙完一切,宇翔敲开了老罗办公室的“山门”。老罗见到宇翔后兴致很高,和他东西南北地拉了一会儿家常。宇翔找了机会,就把“嗯,是有点像”拿出来问老罗。

老罗听后立刻就明白了,因为已经有人向他打了小报告,不过他没点破,感到自己和宇翔交往的时间太短,之间的情意和默契还需要一段时间培育,只说自己也不知什么意思,或许宇翔听错了话。

接着老罗向宇翔介绍,市安质监总站总共五个科室,三个负责质量,两个负责安全。其中质监一科负责沧陵市重大办列属的重点工程,二科负责江北地区,三科负责江南地区;安监一科负责江北,二科负责江南。主要任务包括对各所辖范围的区属安质监站日常工作进行督查;对全市范围内项目的质量和安全情况进行巡检和抽查;同时会同各区站对事故和举报进行调查和处罚┅ ┅

质监二科负责的江北地区集中了老城区。在老城区施工有几个老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居民上访频次高:要么粉尘污染,让居民不能开窗;要么夜间施工,让居民无法入睡;要么基坑开挖,累及民宅受损┅ ┅

小区里的居民和建设工地间的摩擦时有发生。双方最先想到的是打110,但警察也没法判断孰是孰非。之后居民找过城管,找过路政,找过街道┅ ┅问题却久拖不决,居民于是频繁上访┅ ┅

后来,上访居民渐渐把矛头对准了安质监站。“质监”不愿管,认为文明施工和安全施工应该打包在一起;“安监”也不愿管,理由照样充分,认为自己的工作权责范围应该划分在施工现场内┅ ┅

市委(市府)门口甚至开始有居民拉横幅,什么“政府职能缺失,百姓盼青天”、“当官不予民做主,应该回家卖红薯”┅ ┅

市委市政府眼看开发建设的阵痛如此剧烈,事态不断扩大,就召开了专项会议,明确由市建委负责,一定要“妥善系统”地解决此类矛盾。

市建委把任务交到总站,老罗给质监二科布置了任务。二科救了几次火,但离市政府提出的“妥善系统解决”还有很大差距。

科长老梁给总站打报告,强调人手不够,强调政策不清┅ ┅建议总站协调建委政策研究部门介入指导。理由很充分:这么大的一件事,市里不少部门沾过手,都没找到好办法,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科室能够解决的?万一捅出篓子,质监二科可负不起责任。老梁认为,他们可以做些具体工作,但如何做,上级政策研究部门一定要给出具体意见。

然而市建委政策研究部门不属老罗直管,也不愿趟这趟浑水┅ ┅目前居民同施工现场的矛盾仍旧突出,亟待解决┅ ┅

宇翔仔细聆听,他大致明白了老罗关照自己的原因:老罗正在网罗人才,充实力量,并以此为起点提升总站目前的工作状态和精神面貌,让市里方方面面认可总站的战斗力。与此同时,通过这一小时耳提面命,宇翔收获很大,他把质监二科以及自己当前的工作重点领会得一清二楚。

宇翔第一天到新单位,在一间大办公室的末端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质监二科梁帆科长。梁科和罗世忠差不多年纪,是总站资深的科级干部,在各个科室都呆过,是个能干人,不过兵老了,多少有点“油”。

梁科在居民与施工现场冲突的问题上,认为老罗同自己多少有了分歧。因为他报告交上去已近两周,老罗一直没有反馈。实际上梁科误会了老罗,罗世忠也正在想办法,由于想法不成熟,所以没有找他交换意见。

这回梁帆看到总站给自己派来一位年轻的副手,听说是罗世忠的外甥,暗自盘算起来:他当质监二科科长的时间已经不短,按照总站轮岗惯例,下一轮应该是自己向前跨越一步的绝好机会。半年内总站会有个副处岗位空出来,站里能同他竞争的还有两三人。他的资历具备优势,但他的年龄存在劣势┅ ┅他必须去争取这轮机会,等到下一轮,自己的劣势将不再是劣势,而是缺陷,无法弥补的缺陷。

人有时就是一念之差。本来老罗估计将周宇翔调入质监二科可以让科长老梁看到希望,因为干部队伍一旦形成了梯队,梯队成员就像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共同进退,这样既有利于人员更迭无缝衔接,又有利于队伍内部精诚团结。

然而梁帆却产生了误判,认为老罗对自己前阶段工作不满意,所以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掺沙子,以此推动质监二科的工作。他决心向领导证明,自己前阶段已经尽力,再换人也是一样干不好!

梁帆的思考存在致命问题,哪个领导会把过程看得重于结果?领导毕竟是为结果最终负责的人!作为部下,遇事不考虑迎难而上去克服去解决,怕、躲、推,特别在关键时刻,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因为你已经走到了领导的对立面!

梁帆一见到周宇翔,就对这个小伙子横竖看不顺眼。他的态度使质监二科十几号人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是跟着老梁比较紧的,一起对宇翔看不惯;另一拨则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观察着事态变化。

而周宇翔同老罗深谈过,知道对居民维权处理是否得力,关系重大。他经过十天左右的酝酿,形成了一套方案。方案拟成文件,打印两份,一份交给梁帆,另一份暗暗递到罗世忠的案头。

交给梁帆的一份,被老梁压在手里,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过后看看再说;交给罗世忠的一份,经老罗仔细琢磨,修改完善,渐渐形成了一套切实可行的工作计划。

计划基本定型,老罗让质监二科召开一次关于居民维权的内部专题会,他亲自参加。全体落座之后,老罗率先说了开场白:“市里高度关注居民维权问题,目前讲究‘三个代表’,我们政府‘要代表人民根本利益’嘛。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好搞,但是再有困难也得上。质监二科是我们站里的王牌科室,把这个难题交给你们,我是放心的。今天特地开个会,跟大伙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老罗对质监二科前阶段的工作成绩秉持宽宏的态度。计划基本落定,使他心里初步有了底,现在就看实施力度了。

他相信只要大伙同心协力,这个难题一定能够解决。这将是他调入市建委后,指挥的第一场战役,更是牵扯到自己后半生命运走向的重要一仗!

抛出计划之前,老罗还想听听有没有更好的建议,如果有,把计划调整得稳妥一些更好。可是梁帆的发言,却给他泼了盆凉水:

“罗书记,我们科室前阶段给站里打过一份报告,不是拉客观,实在是大家伙为了这事已经付出了很多努力。现在不但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我们原来的一些主要工作都受到了影响。我想这事还得扩大总站参与科室的范围,甚至扩大到市建委各处室,群策群力才能把这件事办好┅ ┅”

感觉老梁在“怕、躲、推”,罗世忠环视四周:“在座的同志还有哪些意见?不妨都提出来,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老梁以为老罗黔驴技穷,接着说:“周科长做过一个方案给我。我认真看了,但是很多环节尚不成熟。”

“哦?那你针对这个方案说说看。”老罗顺着他的话问道。

“嗯┅ ┅首先这份计划中的执行主体不明确。可以说,周科长根本不知道哪些单位对应落实这些事比较好┅ ┅如果单是我们科,我还是强调,我们科室没有调动相关资源的条件,甚至总站都调动不了有些必要的资源;其次我们目前的人手不够,现在江北区大大小小五、六百个工地在运转,我们科目前就十几号人,保持巡视工作都显得捉襟见肘,根本派不出多余的人手去处理居民维权。前阶段为此到处救火,全科上下几乎到了精疲力竭的状态,长期这样┅ ┅”

“这份方案我也看了。”老罗终于按捺不住打断梁帆的话,抛出了自己的观点,“界定清晰规矩,有效推行规则,这两条总的思路没错。我对这个方案进行了细化┅ ┅这样吧,梁科长说得也对,目前质监二科手头上的活儿也很重要,不能因此放下。

“我建议,让小周科长带五个人,专门实施这套计划,其他人继续做好原来的日常工作┅ ┅具体由梁科安排,人手不够,其他科室先借调三个给你们。如果还有问题,及时向我汇报。”

老罗很快从其他科室抽出三个精干力量转到质监二科。

老梁却依然不明白,这是他摆脱危机,踏上坦途的最后机会。他仍旧动着小心思:在派给宇翔的五个人中,两个是他的嫡系,根本不听宇翔招呼,另外三个人是连他自己平时都调不动的主┅ ┅

老罗终于对梁帆彻底失去耐心。总站很快召开了一次有关人事调整的会议,会后形成决议,发出《公告》:

干部任免公告

经站党委会讨论决定,即日起免去梁帆同志质监二科科长职务,改任总站副总工程师,分管安全监督技术工作。质监二科日常工作由副科长周宇翔同志代理。

沧陵市建设委员会安质监总站

XX年XX月XX日

梁帆这下彻底傻眼:站里原来只设一个副总工老闵,和总工程师一起管着安监和质监的技术活儿,时间已经两年多。同自己比,老闵在任上时间比自己长,资格就比自己老,如果有升迁的机会,老闵当然更具优势,除非领导特别关照。可此时正是质监二科打硬仗的当口,自己却被平调出去,明眼人一看就懂,自己被边缘化了。照这个思路,老梁似乎对宇翔调入质监二科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 ┅可惜一切晚了。

为表示站里对周宇翔的支持和对质监二科的重视,老罗在宇翔接管质监二科工作后不久,特别到科里进行了一次走访。

老罗在走访时,突然问了宇翔一个问题:“周科长,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沧陵原住民,真正的本地人啊!但是我们土著的口音和目前的沧陵话还是有点区别的,多了一点翘舌在里头┅ ┅”宇翔不解罗世忠问话的意义。

“爸爸、妈妈都是?”老罗又问。

“是啊。”宇翔只能有问必答。

“哦,其实我的老祖宗一直住在离沧陵二百公里的地方。不过一、两百年前,被战乱赶到南方去了,现在的故乡离沧陵可就远啦┅ ┅后来我到北京读书,然后分在西北工作,现在回到沧陵,也算转了一圈回到故土。只是自己的口音已经南腔北调喽┅ ┅”

老罗知道,在场的很多人正竖着耳朵呢┅ ┅眼下一场战役即将打响,扫除一些消极因素对鼓舞士气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是澄清一些谣传的时候了。

┅ ┅

老罗走访之后,一些还能干事和还想干事的人大致认清了形势,统一了思想。这下,宇翔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经过老罗的指导以及多次修改之后,计划的各个环节考虑得非常具体,实施难点也都分别做了预案。

第一步,宇翔已经拟好了《沧陵市施工现场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草案)。针对各种污染(噪音、光、粉尘┅ ┅)和扰民问题规定了相应的防护措施,并且列出夜间禁止施工的时段和禁止施工的项目,同时明确由区安质监站在各自辖区负责管理和落实。

第二步,将《沧陵市施工现场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草案)由总站提交市建委审核发布,同时抄送沧陵市政府,报主管副市长审阅。

第三步,依据《沧陵市施工现场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提炼出《XX项目环境保护及文明施工社会监督公告书》,向市民公布明令禁止的野蛮施工行为、投诉程序、监管部门、监管人员和投诉电话,准备在《办法》发布后,统一制成展板,挂在施工基地大门或其他面朝基地外的醒目位置,接受周边群众的监督。

第四步,请市政府牵头和组织有关部门的协调会,安排公安等相关部门对接配合,防止个别居民无事生非、“敲竹杠”的行为,并做出相应预案。

第五步,在各区安质监站中挑选出《沧陵市施工现场防止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管理专员,报市安质监站备案,并统一组织培训。

第六步,┅ ┅

整套计划有条不紊向前推进。其中不乏大量的协调。协调工作分为两部分:白天是各单位、各部门工作界面的协调,晚上是执行者之间私人交情的协调。前者的协调方式是开会,后者的协调平台是酒(餐)桌。

两者同样重要。前者自不必说,没有分工,合作就会乱套。除此之外,总有责权划分不清楚、不合理的,总有产生误解的,总有默契程度不高的,总有局部利益和整体利益没有统一的┅ ┅没有一起吃过饭,干过杯,一切就都是公事,事情在短时间内就推不动、办不成。公务员之间有了私交,很多公事就变成了私事,很多的结自然就解开了。但时间一长,公务员们的“任务单”里挤满了“私活儿”,除非领导关注的公事,多会被有意无意延后,直到最后不了了之┅ ┅

许多“公事”为了提高效率,戴上了“私事”的帽子;许多“私事”借着由头也穿上了“公事”的外衣。时间长了,公务员们白天忙着干私事,晚上忙着揽私活,经营盘算自己的关系网。酒桌需要经费的支撑,少部分经费,公家本来就有,多的经费,找商人赞助,于是商人们乘机渗透进大大小小的饭局,把他们的生意也带了进来┅ ┅

更有一些领导要求属下将公事当成私事,夜以继日,与寻常的私人生活一刀两断,好像要求“出家”。但政府部门到底不是佛门,公务员们的六根也几乎都不清静┅ ┅公私不分的结果,总是让“公务”夹带了满满的“私货”。

自己身处其中,只有随波逐流,谈到这里,宇翔对小骏轻轻地叹了口气,但随即又快乐起来:“不管怎样,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居民维权的事儿,应该能够处理停当。”

“我还有一件好事儿,你可不要眼红哦。”宇翔诡秘得眨眨眼。

“你说,我一定会嫉妒。”小骏同宇翔碰了下杯。

“哈哈┅ ┅那就让你嫉妒嫉妒。”宇翔显得很高兴。

“不会有女朋友了吧?”这却是他们这个年龄段最普遍和要紧的喜事了。

“还没有┅ ┅但老罗要把王建民的闺女介绍给我,就是市委副书记王建民。”宇翔压低了声音,但是压抑不住兴奋。

“┅ ┅不要是丑八怪吧?”小骏的确嫉妒了。

“呸,呸,呸┅ ┅亏你还是兄弟,这么咒我┅ ┅我还没见过对方呢!只听说女孩的妈妈,龚老师对我印象很好。老罗也很起劲,昨天向我提了这事儿。虽然姑娘大我两岁,只要人好,年纪稍微大点儿不是问题。”

“有了这个靠山,你也算官二代啦,祝你前程远大,无可限量┅ ┅”嫉妒归嫉妒,小骏发自内心深处为好朋友送出了真诚的祝福。

(之前被小骏弃之不顾杀入中腹的两手棋,由于周围的黑子已经在有意无意间走厚,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价值。顺势而为常常事半功倍,要达到这种效果,首当其冲的要务就是克服自己任性的心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6
18馨兰

馨兰从小在沧陵,由外公、外婆拉扯大。虽然父母都是传统的国防军工人员,她却一贯同传统作风格格不入。仅在某个暑假去过一次基地,只维持了几天的新鲜感,就嚷着住不惯,闹着要回沧陵┅ ┅从此除每年春节探亲,一家人总是处于聚少离多的状态┅ ┅

渐渐,郝老师觉得女儿同自己不亲,这点对绝大多数母亲来说,都是心中最难忍受的伤痛。在她强烈要求下,老赵在年过半百之时解甲归田,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

夫妇二人对自己艰苦奋斗的一生无怨无悔,认为能够把青春和热血献给祖国,献给新中国的国防军工事业,让祖国能够在国际舞台上挺直腰杆,是自己遇到机遇,是一种自豪,也是一种福分。

不过他们在努力工作的同时,对女儿的关心和培养总是力不从心。女儿一天天长大,模样越来越标致,穿着打扮越来越入时,大脑却没有像她的五官那样长开来。所有科目,除了英语,其他一概不感兴趣。老赵没想到,自己强悍的理科基因优势居然一丁点儿都没有遗传给女儿。

馨兰从初中开始就不断遇到向她递条子的男生,走在路上眼角的余光总可以瞥见痴痴的眼神┅ ┅这些都在不断地提醒馨兰,自己长得够靓。久而久之,对外貌的自信和由此产生的优越感在她内心深处得到了固化。

馨兰读书不行,成熟倒挺早。她从小就认识到父母的思想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就像一对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汇。老赵夫妇回到沧陵后,本来想鼓励和督促女儿好好上进,馨兰却不以为然。她一直感受不到父母的光荣感和使命感,西北那片土地留在她脑海中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芜和漫天的沙尘。她决计按自己的想法活出个样儿来,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馨兰最讨厌家里书架下面垫着的砖,那算是一种什么格调呢?所以回到家中除了吃饭,从来不认为那个立着书架的起居室是自己的地盘。她多是猫在自己的“闺房”,纵然厅里放着几盆父亲一直关怀的兰花。

馨兰原本上的是卫校,实习的时候看到那些半死不活的生命和他们嘴里的瘀痰,间或屎尿弄脏的被褥,都让她感到恶心极了。同时她进一步感到生命太短,青春有限。她要去国外生活,去地中海晒太阳,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维也纳看歌剧,去多瑙河散步,去香榭丽舍大道购买各种化妆品以及漂亮的时装┅ ┅

几个闺蜜凑一起,最热烈的话题就是怎样才能穿上灰姑娘的水晶鞋,找到城堡中的王子。馨兰先天条件优越,被怂恿着一块到沧陵老外最多的“孟菲斯”酒吧推销各种葡萄酒,赚点儿零花钱的同时,还可以练练英语,其中还不乏企图能钓到一个金龟婿┅ ┅从此她有了个英文名字,Shirley。

到这家酒吧来的多是欧美客人,在欧美人眼中东亚人种的脸型相似,所以射灯下Shirley的外表和其他几个姐妹的差别并不大,加上初来乍到的木讷,使得和她搭讪的客人并不多,馨兰因此总完不成业绩指标,受到经理不少白眼。她觉得这活儿不好干,并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外貌对男人的吸引力。

那天她决定做完最后一班就不干了,碰巧张强来到“孟菲斯”┅ ┅

Shirle并没把亚洲男人当作自己盘中的菜。以她的想像,王子应该是金发、碧眼、高鼻梁、肤色像奶油一样白┅ ┅而事实告诉她,欧版的水晶鞋并不适合自己的脚。

当张强找她搭讪的时候,Shirley起初只是为了工作应付一下,不过张强出现的档口挺凑巧,正是馨兰需要恢复信心的时候。

赵馨兰高中时先后挑过两个男生谈恋爱,结局都令她失望。两个都是帅哥,意图一致:追求不断深入的身体接触。先想牵手,然后搂腰、揽肩、接吻,最后上床。

第一个是运动型的,馨兰有洁癖,她受不了小伙子身上时不时飘出的汗味和微微的狐臭,结果那个男生的恋爱进度只发展到牵手便戛然而止;第二个是奶油型的,当进度发展到揽肩的时候,“奶油”就被校门口聚着的那群眼馋的小混混找借口揍了一顿。他竟然软得没有骨头,主动提出同馨兰了断。馨兰没有悲痛,她知道自己眼下哪怕啥都缺,就是不缺想跟自己交往的男生┅ ┅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恋爱变成了周旋,要么由于无聊,要么出于利用。馨兰利用了其中一个把那个“奶油”又揍了一顿,算是泄了愤,或者算是一个仪式,埋葬了属于自己少女时代的一些幻想。

张强的父亲是老干部,在文革前的政治运动中受到刺激,大家都说他的脑子因此不灵光,直到粉碎四人帮,他的病才彻底好了。

张强排行老幺,老爷子的几个子女,除张强外,都在欧美留学,之后在各自的第二故乡落了户。只有张强当年追随一个高中女同学去了日本,女同学最后嫁了一位日本大叔。按照张强的表述,自己失去一棵小草,从而获得一片森林,张强之后经历了很多次数的恋爱,或者直接称为“性爱”。

若干年后,张强回国,举办了婚礼,老婆是另一位门当户对的中国女留学生。不知为什么,两人都不要孩子,抱回两条“拉布拉多”豢养在家。两条狗狗姑且被当做衍生夫妻二人父爱和母爱的生命。

张强回国之后生意做得如鱼得水。他父亲的战友和部下都给过他不少帮助,加上日本留学时积累的人脉,使得他顺利地进入到买办阶层。但随后纨绔子弟的任性和浮夸让他不断走下坡路,渐渐沦为了一名商业掮客。

张强得意的时候,什么买卖都做,其中一样就是电子游戏。因为做得早,所以在业界被捧得很高,只是当时这项买卖的赚钱效应很一般。如今国外的风投在中国到处寻找机会,只要你在某个业界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同时能编造出听上去相对靠谱的发展神话,通过资本运作,你就有机会捞到一大桶金。

张强看到这一点,王小松看到这一点,振纲也看到这一点。于是三个人捆在一起,张罗这桩买卖。他们做了分工,简而言之:张强在电游业内的牌子,王小松在武陵官场的圈子,振纲在资本市场的点子。

这天张强约了日本桥下电子娱乐公司的市场部渡边部长吃饭,商谈买断“桥下公司”一款游戏在中国的代理权。日本男人商务用餐后习惯另外找个地方喝点小酒,那天张强安排渡边一起去了“孟菲斯”。

这时坐在一边的渡边已经借着几杯酒下肚,开始对陪酒女伴动手动脚了。张强却不急不忙地和Shirley一边喝酒,一边调情,他决心钓到Shirley。

平时张强在酒吧这种地方,对陪酒女是不会花太多功夫的,这对他来说就是乐一乐的地方,或者说仅仅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今天不同,首先Shirley的确符合中国男人的审美取向;其次Shirley相比一般的陪酒女,多了几分清纯。这点小区别,作为风月老手,张强是不会走眼的。

在Shirley眼中,张强身上有两点与众不同。第一是不俗的穿戴,第二是嚣张的气场。Shirley这些年对于时尚品牌很钻研。她仔细一打量,张强这身行头没有两三万下不来,乘着伸手碰杯的瞬间,Shirley又瞄到了张强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还有张强身上散发出来的爱马仕香水味道,她对这些都很喜欢。

另外,张强虽然正在哄着Shirley,但气场保持了强势,Shirley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自己HOLD不住的男人,恰恰这个男人自己感觉就是有股HOLD不住的野性,这种Feeling让她感到很刺激┅ ┅男人有钱和女人漂亮都容易催生任性,任性伴随挥霍。男人挥霍到手的财物,女人挥霍到手的情感。或许Shirley感到她与张强之间的情感是属于自己无从挥霍的那种,所以两个月之后Shirley让张强到手了自己的“第一次”。

Shirley甚至想嫁给这个能让自己心甘情愿付出的男人,有段时间旁敲侧击催促张强离婚,张强却根本没那层意思。馨兰的小性子终于忍不住爆发,一次与张强争吵之后离开了张强的公司,同振纲确立了恋爱关系。

每次张强找到她,馨兰虽然也摆摆谱,但觉得最终惩罚的还是自己,就会不自觉地乖乖就范,心里却很无奈,同时猜想或许一个女人真正的爱情总会让自己感觉“无奈”罢。

对振纲、小骏或者馨兰来说,三则关于眼睛的警句有相当意义:英国人斯威夫特讲到过“没有比根本不用眼睛看的人更瞎了”;古罗马诗人普罗佩提乌斯也提到过“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更有莎士比亚的点评:“堕入情网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赵馨兰那段时间的心情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她清楚地晓得振纲对自己很好,经济条件也不错,又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应该是个能够托付的男人;另一方面,她却认为振纲和自己情趣不合,不是自己真正喜爱的那款Mr.Right。

张强与振纲不同,他同馨兰都崇尚西方的文明、西方的富庶和西方的格调,所以馨兰那次同张强的争吵非常认真,争吵又由于馨兰单方面的认真导致了激烈,最终导致张强对馨兰动了手!

馨兰一口气跑回她一直不屑一顾的家。老赵看到馨兰肿起的眼角,一开始还追问馨兰怎么回事儿?馨兰“呯”的一声,将自己关进房间,就再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老赵夫妇猜测女儿受了伤,需要躲在自己的巢穴慢慢地调养,一齐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

馨兰走出房间后,老赵夫妇仔细照顾了好多天,绝口不提女儿的伤,甚至小心回避相关话题┅ ┅馨兰第一次感受到父母对自己的爱,也开始心疼这些天苍老了不少的爹娘。馨兰明确知道父母当下的愿望,她终于决定同振纲走到一起,并水到渠成地将振纲带回了家。她需要一段感情或者婚姻去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不过振纲似乎只能给予馨兰归宿而不是爱情,张强对她来说依然具有致命的诱惑┅ ┅

这阶段振纲虽然感觉别扭,却格外幸福。

馨兰恋爱的第一步往往就是改造,之前的改造对象是张强,眼前的改造对象是振纲。振纲刚被改造时总还有些不习惯,但慢慢感受到被改造的好处。

振纲走出大学校园没多久就自己创业,他不用太在意别人对于自己穿着的印象。穿衣戴帽主要就是看重舒适和便利,加上喜欢锻炼,运动装成为了自己常年的主打格调,就算商务场合,亦是如此。

馨兰给振纲定下规矩:上班一定要正装,陪她逛街更应该这样。可以不扎领带,但白衬衫、皮鞋、却是必须的。夏天可以例外,上身用T恤替代;刷牙必须一天早晚两次,吃饭前一定要洗手;衬衣的领子不能脏,鞋袜更是不能有味儿,所以必须勤换勤洗;头发不能太长,不能太短,不能太干,更不能太油┅ ┅

馨兰要求多,人却不算勤快。她只管理自己里里外外的穿戴和化妆品,对振纲,馨兰就是两件工作,提出要求和跟踪监督。

振纲一下子觉得自己开始为生活琐事忙碌起来,却十分乐意。他笃信爱情本身就是一种管束,振纲贱贱地感激馨兰为自己带来的变化。

不过振纲也有誓死不从的事儿,总共两件。

一件是馨兰要求他每天喷一点儿古龙水。他觉得这也太娘了,那根本不是男人的味,即使为了馨兰也做不大来;第二件是出国,振纲刚上大学时想过出国谋发展。后来发觉中国这个市场正在蓬勃兴起,加上出国读研的同学反馈来的消息都表明国外就业形势并不乐观,生意机会也不是原来想象中那么多,所以振纲决定将自己未来的发展锁定在沧陵这座大都市。

馨兰提出要他同自己一起出国闯一闯,振纲觉得馨兰意气用事:他们已经熟悉了沧陵的生活和商务环境。到了国外,短短一两年甚至很多年内根本达不到目前在沧陵如鱼得水的状态,况且中国和西方各方面的差距已经缩小到不是非出国打拼不能成功的地步,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嘛!

和振纲相处了一段时间,赵馨兰明确地感受到振纲对自己的迁就和疼爱,但依旧嫌弃振纲骨子里头的“土气”。馨兰虽然认为振纲喷不喷香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但对振纲不愿意同她一起出国闯荡,却是怀着耿耿的遗憾。这股遗憾最终总会化成女人的“作”。

“你怎么又不高兴啦?”振纲哄馨兰已经习惯了。

“┅ ┅”馨兰一般就是继续绷着脸。

“说嘛┅ ┅要不先打我两下消消气再做指示?┅ ┅”振纲摇着馨兰的肩,觉得这招还是比较管用的。

“谁要打你?你看你的领口,你的皮鞋,就像一个民工,脏死了!”馨兰总算开了金口。

“哦?我衬衫昨天换的嘛,皮鞋也昨天一起擦过了┅ ┅ 唉!没办法,看来得天天换,我们这儿的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了。”振纲关于自己的仪表相比之前已经注重了很多,但馨兰总能找到他的“脏”。

“那让你离开这个破地方,你还不愿意?”馨兰总在这儿等着他。

“┅ ┅”振纲这时总觉得自己比不上馨兰聪明,之后快速做出保证,“我这摊生意撑起来不容易,要么再赚几年钱,之后我们就找机会办移民?”

“你就知道拖!拖,拖!┅ ┅别碰我!┅ ┅”不知为什么,馨兰眼里的祖国就是一个她必须尽快飞离的樊笼!但是比起振纲,张强又不是丈夫的人选┅ ┅看来恋爱和婚姻在她赵馨兰身上总是归于割裂状态,没有办法统一起来┅ ┅

振纲年年回家过大年,今年全家更多了一层期盼。因为跟随振纲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女朋友馨兰。

沱州没有机场,从沧陵出发,只有先飞汉江,然后转长途车北上二百公里。这二百公里,馨兰眉头几乎蹙了一路:车上充满一股菜市场的腐败气味;头上行李架塞满大小件行李,一件件好像刚吃过一顿油腻的大餐,还来不及擦嘴;一个不大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伴着孩子母亲尖声尖气的呵斥┅ ┅

好不容易到了振纲沱州的家,馨兰赔着笑同老戴夫妇打了招呼,顺势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第一感觉,仿佛又看到了自家书架下垫着的板砖。

振纲埋怨老戴,年头寄了五万,要他把家好好装修一下。回来一看,老戴就是安了一部热水器,装了两个空调,铺了木地板,其他一如既往。

老戴的回答同许多老人的一模一样:这些家俱和东西是他们一辈子一点点攒起来的,不容易啊,随意哪件都有回忆,舍不得轻易丟弃。

老戴夫妇为馨兰打扫出来一间单独的屋子,准备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具。振纲被他们安排睡在厅里的沙发。老夫妇一贯传统,媳妇儿还没过门嘛,当然要分开睡啦。

吃过晚饭,小骏的姑妈陈姨听说振纲娶了个俊俏的媳妇儿,也来瞧热闹。看到馨兰标致的模样,就想着小骏啥时也带上一个漂亮的老婆来探望自己┅ ┅不知不觉把这个愿望说了出来。

“陈姨,您别着急,回头让馨兰也给小骏张罗一个┅ ┅他现在可好呢!哦,正巧,馨兰爸爸就是小骏的师傅。”振纲自小就同陈姨热络,知道小骏是陈姨的一块心头肉。

“如果那样就太好了!明年,你俩一起带着老婆回来过年!”陈姨将这话完全装进了脑子,眼睛笑开了花。

送走陈姨,馨兰在那间安排给自己的屋子里同振纲小声商量:“我们搬去宾馆住吧?”

“┅ ┅为啥?”振纲想到馨兰可能有这么一出。

“没为啥,我住不惯。”馨兰很简单地回答。

“爸妈为我们都安排好了,我们住出去他们会不高兴的┅ ┅再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总得多陪陪他们嘛┅ ┅”振纲真不是舍不得化钱。

“我不管,我就是住不惯。”馨兰坚持,不知不觉提高了分贝┅ ┅

振纲急忙把食指放到唇上,示意馨兰小声。想了一会,回到厅里对父母说,馨兰看到他睡在沙发不忍心,一定要搬出去,腾出屋子给自己睡。

老戴夫妇觉得很宽慰,忙问馨兰准备搬去哪里?振纲只是含糊地说到处转转再定,就向邻居的小伙伴借了辆轻骑,载着馨兰出门了。

第二天大早,振纲准备动身找馨兰一起早餐,被老戴夫妇叫住,问馨兰住宿的地方。振纲说,沱州电力招待所┅ ┅

两人在沱州呆了十多天,振纲陪着馨兰去了两处名胜,澜湾水库和金鸡山,之后两人都开始心心念念沧陵的生意,很快安排了回程┅ ┅

等到振纲和赵馨兰离开沱州,老戴夫妇在整理振纲床头的时候,捡到两张“金沱州大酒店”的早餐劵。

“金沱州大酒店”?那可是沱州城里最高级的酒店啊!住十多晚得花费多少钱呐?!

“哎,现在的年轻人┅ ┅”老戴夫妇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7
19嫁给我,好吗

在沱州的几天当中,振纲安排时间同小勇、小宁聚了一次餐。

振纲小时候,就像陶家哥俩的尾巴。小勇则喜欢粘着振纲的爸爸,戴叔叔,他三脚猫的一招半式即是老戴传授。

戴兴盛回到沱州后,想到陶家兄弟自小没有父亲,少了一份庇护,就想传些功夫给小哥俩,也算告慰老陶在天之灵。小宁当时年岁小,悟性不够,小勇学得很快,但经常惹事,所以戴兴盛只传了一些基本的拳架和擒拿,用作一般的锻炼和防身,没进一步往下教。

沱州由于地理位置临近春秋时代秦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大小墓葬多,渐渐催生出盗墓和捣腾古玩两样行当。小勇交了一些与古物沾边的朋友,也跟着迷上了几百、几千年前的老玩意儿。等到振纲十五、六岁,小勇灌输了他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振纲慢慢也上了瘾。这回他俩遇到,免不了又扯到这类话题上去,小宁不着迷,但能静下心倾听。

“勇哥,听说去年‘上头村’有两伙盗墓的干了一仗?”振纲问。

“是的,那群兔崽子武器比警察的都好。警察往上冲几乎就是送死,所以只能缩着┅ ┅等武警赶到,就留下几具尸体了。后来考古队进驻,说是战国墓。除了损坏,单单盗走的东西估计得值几个亿!”小勇补充道,“现在盗墓猖獗,方法、技术、工具都现代化了。据说除了军用罗盘、探测仪、雷管、炸药、电锯,还采用汽车运输,成员基本配了手机。有的团伙还有几杆81、甚至95式自动步枪。真的全部是亡命徒!”

振纲听着咋舌,一部手机虽然从几年前的三万多跌到了如今的七、八千,但就算在沧陵这样的大都市,一般百姓的工资目前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这些个盗墓的一人配一部,还真阔绰!

“81式、95式步枪有什么区别?”振纲从小养成追根溯源的好习惯。

“我当兵时用的就是81式,是在仿制AK47的国产56式冲锋枪基础上,优化改进出来的,射击精度和零配件质量比AK47提高许多。95式是后来装备部队的,听我战友介绍:全枪自重更轻,还可加挂榴弹发射器,配有3倍白光瞄准镜和微光瞄准镜”小宁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科目,见振纲听到“微光瞄准”时皱了皱眉,接着补充,“微光瞄准镜就是在夜间弱光条件下的精确瞄准。”

“勇哥,盗墓的活儿咱可千万不要沾,那是在做土匪呢。”振纲说道。

“那是,违法犯罪的事情咱不干!不过有些盗墓的还真有绝活,讲究‘望、闻、问、切’。”小勇谈到这些的时候,总是兴味盎然。

“‘望、闻、观、切’不是老中医的活儿吗?”振纲哑然失笑。

“是‘望、闻、问、切’。一望风水,也就是以风水判断墓地的大小;二闻气味,从一小撮土中就可推断出墓葬朝代;三问老人,去各地游访,专与老人谈古论今,探听掌故,用以获得墓葬信息;四切却有两种说法:一是根据土层来判断墓葬的年代和大小,二是在墓中棺材里摸死者身上的物品,据说用手摸一摸出土物,就能判断物品的价值大小。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窍门,神着呐┅ ┅”小勇肚子里此类掌故琳琅满目。

小勇话锋一转,“你现在弄了啥没有?小骏呢,他又弄了些啥?”

“小骏喜欢收藏些老的书刊、杂志┅ ┅估着也积攒了一百多本吧,大多是民国的。我的收藏不上台面,这几年淘了些‘磨喝乐’,勇哥你知道‘磨喝乐’吗?”振纲问道。

“知道,就是小泥人呗。为什么叫‘磨喝乐’就不晓得了,你说说看。”小勇准备好了洗耳恭听。

“‘磨喝乐’是梵音,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佛教天龙八部之一,传入中国后经过一番汉化,由蛇首人身演化为儿童形象。两宋时,每年七夕节,用来供奉牛郎、织女,借此表达‘乞巧’和多子多福的愿望。唐朝时叫‘供生’┅ ┅”

振纲突然想起一事,拜托道,“勇哥,上次托你的事,怎样啦?你走南闯北,人头熟,又身处古玩市场,可得多上心。我只要条件允许,一定将它买回来,这可是我爷爷和我爸的一桩心事。我爸这些年,没少往南方跑,说是要寻找一个姓李的┅ ┅”

“┅ ┅就是‘化石子’和‘神头橔’吧?上次我去北京,专门打听了一下,这两件宝贝少有人知道,碰巧在琉璃厂遇上一位老师傅,说他爷爷曾经跟他说起过那两件玩意儿。我问他根据目前的行情,大概值多少?他说还真不好说,照目前行情,估摸不会低于八百万。”

“八百万?!”振纲的心凉了一大截,如果现在黄家人寻过来,自己还真难还清这笔债。

“你和戴叔对这两样东西也别太放不下。这么多年,当中经历了屡次三番的战争和动乱,谁能保证不出错?当时因为这两件东西,你爷爷去世了,戴叔命都差点赔上,还不够吗?再说,经过将近七十年,黄家说不准都不在世了┅ ┅你们怎么不去家乡的老宅打听打听?”小勇一边宽慰振纲,一边又出了一个主意。

“老宅不在了。不过连续十多年,我爸每年都去当地日报登个‘寻人’,然后到档案馆,把当地一年日报中的‘寻人启事’翻看一遍,三百多份啊,每次都要花两、三天时间,却一直没有丁点消息┅ ┅真不知黄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 ┅回到沧陵,振纲和馨兰一头扎到布设第七个销售点的事务当中。

馨兰表现出振纲意外的能干和精细,店面租赁谈判,进货出货登记,质保维修,人员日常管理 ┅ ┅一切有条有理。人虽然累,但是每年将近百万的毛利抵消了不少馨兰对自己国家落后的看法,同时同振纲的感情也像建筑工地旁窗台上的尘土,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虽然振纲的白衬衣还是两天一换,皮鞋没有每天上油擦亮,但是馨兰似乎对于振纲的“脏”慢慢变得熟视无睹。

振纲由此轻松下来,策划着新年中最大的计划,让馨兰成为自己的新娘。

那天小骏收到振纲的电话,要他无论如何在后天晚上五点半前赶到福斯特大酒店的泰山厅。小骏问他有什么事儿?振纲回答:“我有件大事要你帮忙。”

小骏把工地的活儿匆匆做了安排,骑着一辆“新大洲”提前赶到那里。

一进泰山厅居然撞见老赵夫妇,他们也是振纲请来的。小骏还没来得及和老赵搭话,迎面走来一个宾馆的服务生,礼貌地将他们带到了一间休息室。

服务生边走边说明:“今天戴先生要在这儿向赵小姐求婚。请各位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

休息室已经坐着一些人,一色是年轻的男女。小骏环视一圈,都不认识。他觉得这个时刻对在座的大多数人未必重要,但对于老赵夫妇和自己却有划时代的意义┅ ┅

今天公司正好收进一批内存条、硬盘和显卡,赵馨兰与伙计们一起忙着盘货、登记、入库┅ ┅这时振纲的电话却一再追来:

“馨兰,别忙了,盘货的事让小袁干吧,你明天对对账就行了┅ ┅今天是你生日,我在福斯特大酒店的餐厅定了座。快来,我就在酒店门口等着你┅ ┅”振纲的语气无比温柔,他知道馨兰的喜好,所以要给她制造出一个大大的浪漫。

馨兰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同小袁交代几句后出门打了辆的士,直奔“福斯特”。

到了门口,却不见振纲的人影,拨振纲的手机,也没人接听。正在诧异,一个五六岁的小朋友着装整齐,走到她的面前:“赵阿姨,叔叔在里面点菜,让我带你进去。”

看着可爱的小男孩,馨兰不禁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真乖,你怎么认识我的?”

“叔叔说阿姨就在门口,最漂亮的那个就是。”这几句抹了蜜的话是振纲安排的台词。

馨兰不知说什么好,木讷地被小朋友牵着穿过酒店中庭,一直来到泰山厅。泰山厅是福斯特酒店最大的一座宴会厅,可以容纳五十席甚至更多。

这时泰山厅两扇厚重的木门朝里打开。厅内没有亮灯,只有一束光照在一条红毯的前方,两边摆放了蜡烛,摇曳着星火般的亮光。

孩子牵着馨兰顺着移动的那束光继续向前,馨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并不多问,直到走了十多米距离,才停下来。这时又一束光投射在馨兰正前方三米的地方,音乐跟着响起。振纲穿着燕尾服,打了领结,抱着一把吉他站在那里,款款唱起他为馨兰原创的情歌《嫁给我,好吗》。

这首歌振纲在认识Shirley后不久的一个夜晚一蹴而就地完成了词曲创作,之后又修改过几稿。这次专门请一位从前一起玩乐队的哥们儿编了曲。这兄弟也算够意思,花了整整两周时间,反复调整,直到振纲满意。

随着振纲悠扬的歌声飘荡在泰山厅的每个角落,馨兰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溢出眼眶,心想,如果他是张强,那有多好!

嫁给我,好吗?/我真的没有什么给你。/唯有一颗爱你的心,/想带给你最多的甜蜜。/

嫁给我,好吗?/在我身边你不会哭泣。/即使有什么伤心,/我会在你的身边陪你。/

永远的无怨的是我爱你。/我要把你放在我每一个梦里。/就算每天早起看见的只有你,/也看不厌你的美丽。/

嫁给我,好吗?/如果我求你,你会同意。/就听我为你写的最美的歌,/再醉倒在我的怀里。

一曲情歌结束,泰山厅灯光大亮。振纲轻轻放下吉他,单膝跪地,托起一枚钻戒;馨兰双肩微耸,左手掩着口鼻,同时缓缓地伸出右手。

四下掌声一涌而起。老赵神态严肃,眼圈红红的;郝老师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小骏从内心到鼻子都泛起了酸楚┅ ┅

这时振纲和馨兰紧紧相拥在一起,馨兰忽然闻到振纲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脸颊在振纲的肩头贴得更紧┅ ┅

新的一年当中,沧陵电脑销售行业的三个业界翘楚依次出事。了解到其中原委,振纲不由一身冷汗。

大刘和老婆小左经营着“蓝光公司”,每年各种PC电脑的配件和整机的销售额达到了三个多亿。小左是比馨兰更能干的女人,只花了五年时间就帮助老公把生意越滚越大,直到坐上沧陵PC电脑销售老大的宝座。这对来自温州的夫妇已经在市中心的港九广场租了半个楼面做总部,正盘算着打出自己的兼容机品牌。

小左心思缜密,有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她很注意建立和维护公司的人脉关系。大到区里的工商、税务,小到各个销售点的商场保安,都被她小心打点到位。平日里不但应付各类工商、税务检查游刃有余,连客户的停车位都被她安排得妥妥帖帖。

然而一次省里税务突击检查却终结了他们的事业。看着检查人员仔细地核对一叠叠厚厚的单据,大刘和小左开始都没太当回事。这么多年,查税经历了无数次,哪一次最后不是平安无事?再说这些猫腻,本身就是行业潜规则,大家不都这么操作的吗?正规操作其实根本不可能做到,除非你准备亏着卖,那不是脑子有病吗?大不了破财消灾,托托关系,也就摆平了。

但这次他们没有摆平,省里的检查人员就是咬着问题不放,好像眼睛里除了法律上的条条框框,啥都视而不见,市里的朋友自然都不敢为“蓝光”吱声┅ ┅一年三个亿,就按照偷逃税款百分之五,也要达到一千五百万,算一算判个三年都是轻的。夫妻两个没想到苦心经营的结果竟是这样┅ ┅终于某一天,“蓝光公司”关门大吉。大刘和小左成功地逃亡澳大利亚。

接着“瀚海公司”和“东方公司”也被陆续查到,问题都差不多,不同的是这两家公司的老板最后都没溜掉,分别被抓去吃了几年官司。

振纲慢慢琢磨出了其中的道道:“沧陵振丰电子产品贸易有限公司”目前没有纳入这些工商税务的法眼,只是事业做得还不够大。当你坐到沧陵电脑配件销售市场的前几把交椅,自然有人找上门,而且一找一个准:兼容机的机箱、屏幕、主板还能够做到正规开票;芯片、内存条、硬盘却不可能。因为以上这些,市面上基本都是拿不到相关票据的水货。卖方因此不可能开票给客户,否则上缴了各种税之后,一台机子起码亏个百分之十┅ ┅

这些情况业内的人都知道,工商税务也门清,查谁不查谁就是他们的权力了。“打点”可以延缓灾难的降临,但当企业被更上面的部门盯上,或者当某些部门要完成业绩指标,那它的死期也就到了。

眼看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终究是一个死局,振纲不由动了退出的念头┅ ┅那天他跟馨兰商量到很晚。

“我想把振丰公司关了!”振纲突然说道。

“┅ ┅为什么?”馨兰觉得莫名其妙,公司不是运转得很顺吗?她也知道即使在国外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每年也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

“蓝光、瀚海、东方都出事了,你不觉得我们也很危险吗?”

“可还有这么多公司不都好好的吗?”馨兰不大甘心。

“目前是都好好的,不过只要我们被某个政府部门盯上,甚至某个顾客咬住我们不放,那对我们都会是灭顶之灾啊。如果我们的营业额再往上,达到每年一个亿,难保不被哪个政府部门盯上┅ ┅而且PC机的价格越来越低,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振纲拿出半瓶威士忌,给自己和馨兰分别倒了点儿,这是馨兰一向喜欢的小情调。

馨兰抿了一口:“你说的也是┅ ┅不过我们能干什么呢?”

“我已经关注港股好多年了,准备把大部分资金调过去好好炒一把。”振纲眼睛放着光,“一切顺利的话,够我们在这里折腾十多年的。”

“能赚这么多!┅ ┅真能赚这么多?”馨兰眼睛也亮了。

“可以┅ ┅我本来就是靠股票赚来第一桶金的,一晃六七年了,时间真快啊!”振纲望着窗外,马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显得有些冷清。

“那就听你的!”馨兰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泛出了两片红晕。

望着馨兰,振纲醉了:“做完这轮,我们就移民,到国外去找找机会。”

“真的?!┅ ┅太好了。”馨兰伸出手臂勾住振纲的脖子,重重地朝着振纲的右侧脸颊亲了一口┅ ┅

新年很快再次如约而至,然后飘然而去,振纲这次一回到沧陵就找小骏聚餐,另外带了任务,说要把馨兰的一个姐妹介绍给小骏。

馨兰的好姐妹长什么样?随着约期临近,小骏脑子里这个问号就像钩子,勾引他浮想联翩。他想“近朱者赤”,又转念出否定的理由:只有单个出现的美丽,才能享受百分之百的瞻仰,美丽与美丽同行,自然会降低各自的亮度。愿意和美丽同行的,常常只是愿意和老虎一起的狐狸,自己没有威风,只能去借;而美丽却一直愿意与不美丽同行,因为有了衬托,美丽才会更加灿烂辉煌┅ ┅

终于在见面的一刻揭晓了谜底。自小小骏就听惯了《小马过河》的故事,结论是:河水既没有牛伯伯说的那么浅,也没有小松鼠说的那么深。那个女孩既没有馨兰那么漂亮,也没有自己所担心的丑陋。

小骏没有恋爱经历,一直在疑惑,和一个异性腻在一起,一次几个小时,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好说?请教过几个长于恋爱的兄弟,答案不一:有的说要幽默,让对方感到你能给她快乐;有的说要深沉,哀哀怨怨去博取对方的好奇和同情;有的说坚持用各种方式表达爱慕之情,也会是一种有效的笨办法┅ ┅。

对于第一条,小骏虽然也能油嘴,但情境一定要单纯。抱着厚重的心思,他的幽默会像清仓甩货的折扣,一折起,绝不会超过三折;对于后两条倒是偷懒的好办法,只是小骏生性达观,在他看来哀怨就像奔丧,实在不属于恋爱的态度;而没有新意的情话,又像新村、里弄满满的信箱中新塞入的广告┅ ┅

小骏感到一定有什么自己还没有掌握的恋爱秘笈,否则为什么自己人生中仅有的几次约会尝试,收获的尽是无措和无聊?

小骏联想到一个故事,说有一对纯洁的小年轻外出旅游,由于种种原因必须住宿,也由于种种原因旅店无正规客房了,只有间小小的空房(无床)!女的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两人赌咒发誓,谁过了这条线,谁就是畜生!男生在一缕阳光下醒来,发现女生在哭泣,男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男生顾不得痛,急着看地下,忙说:“我没有过线!我没有过线!”┅ ┅“你连畜生都不如!”女生狠狠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小骏一直搞不清楚,所以至今保持“连畜生都不如”的状态。

女孩姓林,大方地同小骏打了招呼,随后被安排坐在小骏身边。这顿饭小骏吃得难受,振纲、馨兰还有林小姐都觉得乏味。当中对话不少,间或有捧场的笑,却一直没有内容。话头提起,仿佛就到了终点┅ ┅切换了许多题目,还是没有找到热点。四人都在努力,却像没有开窍的学生,成绩总是不能及格。

终于挨到相互告别的一刻,小骏当然还要负责送林姑娘回家。小骏领振纲和馨兰的情,打足了精神要圆满完成这趟“外事”任务。小林也在积极配合。一路到底,双方都在证明自己不愿冷场。到了姑娘楼下,告别的一刻,两人像卸去已经担了很远一路的挑子,挥手得格外卖力,仿佛在给酸胀的部位活血┅ ┅

振纲第二天打电话给小骏:“觉得‘林妹妹’怎样?”

“还好。”其实小骏也不知怎么回答,唯一肯定的是找不到自己当时见到馨兰照片时的激情。

“我觉着你昨天不在状态。”振纲直言。

“是吗?我已经努力表现了┅ ┅”小骏没说假话。

“呵呵,我们也都努力了┅ ┅这就是没缘分,你一定不要勉强。”振纲体谅小骏,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小林,觉得小骏的妻子应该更漂亮些。

“‘林妹妹’怎么看我?”小骏就像参加了考试,想晓得分数。

“还没问,馨兰说这事得先向你打听,怎么?你对‘林妹妹’感兴趣?”振纲回答之后,忽然像看到枯树底下冒出了新芽。

“哦,不是┅ ┅比如照过了一张相片,想看下自己的模样。”小骏连忙备注。

“今天口齿终于正常了,昨天表现真不咋样。”振纲却向小骏晒出了从自己角度拍摄的成果。

“┅ ┅真有这么糟?”小骏其实还在意馨兰对自己的感觉,却不好问┅ ┅

“馨兰说,老赵提到过你很干练,我也介绍你很会说话,但她觉得昨天你的嘴实在笨极了┅ ┅”小骏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感觉振纲钻进了自己的大脑。

“还是别问那个‘林妹妹’了,我没向她要联系方式。”小骏给了振纲答案。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28
20伴郎

小骏和老黄关系理顺后,也能在工作空隙复习些MBA联考的功课,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 ┅中间同振纲喝过几次酒,同宇翔喝过几次酒,还同钱建华聚过一回,也找过王谢东,王兄却早跳了槽,还搬了家,就像一滴落入湖中的水珠,找寻不见踪迹┅ ┅

振纲将自己的电脑销售网点逐一关闭,清理库存,遣散员工,转让股权。之后大致算了算,这些年赚的连同之前的积累,除了房子,居然剩下五百多万现金。

除此之外,振纲还有一笔分量很重的资产,就是同张强、王小松合作的网络游戏公司的股份。如今这个游戏公司已经成功引入了三轮投资,公司估值达到三亿两千万,振纲占有其中7.2%的股份,差不多是二千三百多万的股权。目前他们正全力以赴申请在“深交所”A板上市。如果成功,以20亿总市值计算,振纲到时应该有大概3%左右的股份,即六千多万市价的股票。

宇翔同王姑娘见了面,双方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相互印象不错,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小骏由此判断,王姑娘应该不是丑八怪,但也绝不会算美女,因为宇翔很动情地告诉小骏:“没想到一个高干子女是如此的好脾气”,但不知为什么,宇翔发觉王姑娘同她家老爷子王建民总是别别扭扭。

振纲和馨兰的故事让小骏学了乖,能够让女人温顺,似乎一定要有成全对方梦想的力量。女人的梦想有许多,大致归为情感和物质。美女不缺情感,王姑娘在意情感,小骏就认定她一定不算是美女┅ ┅小骏在宇翔的婚礼上终于见到了新娘,结果失算,王姑娘浑然天成,由里而外的贤淑气质让任何男人都会感到很舒服。

钱建华一直怀念当年在内环一期的时光。他如今日子不好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考上了全国注册监理工程师执业证书,可以做总监了。

仲达仁领着这群员工到“武房监理”已经超过两年,除了老仲,不仅没有第二个人的编制被调进“武陵房开”,甚至武陵房开监理公司本身的日常运行也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卢鹏在一年前得了胰腺癌,很快撒手人寰。他是武陵省的能人,“武陵房开”最重要的财富,武陵省房产开发行业的相关人脉都掌握在他手里。人突然间离世,什么交接工作都没做,“武陵房开”的发展势头好像一下被踩了“急刹车”。

原本“武陵房开”的监理项目一定都是属于武陵房开监理公司,即使公司的监理乙级资质达不到开发项目的要求,大项目也会拆分为小项目,再把监理活儿“操作”给“武房监理”。“武陵房开”各个项目部对此已经形成惯例:这可是“老大”卢鹏的“死命令”。如今老大死了,“死命令”也就随着死了。没有业绩支撑,“武房监理”至今还只是乙级企业,恶性循环,“武陵房开”输送给“武房监理”的项目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少。

“如果卢总健康没出问题,在‘武陵房开’的支撑下,武陵房开监理公司的资质一定能很快升到甲级。然后招兵买马,沧陵会多一家一流的监理企业┅ ┅”小骏帮着“大师兄”勾画了一张越来越难以实现的大饼,算是送上安慰。

“可不是吗?┅ ┅可惜!”钱建华悉数收下,接着发出了怅然的感叹。

“你现在还在那里做房建部经理吗?┅ ┅ 还有其他几个呢?”小骏想转话题,但终究在老话题上打转转。

“现在已经好久没见老仲来武陵房开监理公司了;两校合并后,仇明的人事关系落在‘海德大学土木学院’,一周到公司半天,听说暑假之后就回学院教课;尹观丛已经在海德大学办理了退休手续,准备接仇明的班;有传言说尹观丛许诺,自己转正后就提周军做副总,让他稍安勿躁。但周军的大部分精力还是转到一家小作坊,那作坊是他业余同一个朋友合伙的,专门制作建筑模型,地点就设在靠近海德大学后门的德尚广场;李超在卢鹏去世不到一个月就跳槽去一家私人工程公司当副总,现在神气得很,与他通了几回电话,总是拿腔拿调地说忙┅ ┅至于我,也想离开,不过老公司回不去,新单位正在找。还是羡慕你们,想想当年放弃了事业编制,真后悔死了┅ ┅”钱建华一口气将跟随仲达仁投奔去“武房监理”老熟人的近况依次做了介绍,同时感叹世事无常。

小骏听了钱建华的叙述,觉得命运就像一个与你躲猫猫的顽皮孩子。有时听见声音寻去,经常扑空,却在另一个转角扫到他的身影┅ ┅同时暗自庆幸自己当年还好没被仇明一干领导瞧上,否则自己命运的浮萍如今会在哪片水域漂浮?

光阴倏忽,转眼又过去半年。小骏如愿考上了海德大学的MBA,监理公司也迎来了新纪元:“沧陵城建海德监理有限公司”与“海德大学监理公司”合并成“沧陵海德建设监理咨询有限公司”(简称“海德监理”)。

公司管理班子随着合并事宜落地,也撩开了面纱:董事长汪鸿雁(海德大学校长助理)、总经理李雪武、总工程师赵颜复、副总经理秦昊、总经理助理颜旭东┅ ┅

说是合并,其实“沧陵城建海德监理有限公司”被“海德大学监理公司”吞并了。耿龙根退休,茅金富没有被安排任何高管职务┅ ┅原“城建海德”只有两个人进入了新公司的管理层:老赵任总工,杨隽任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老赵有心拉小骏一把,他和新公司的总经理李雪武商量过好几回,是否成立总工办,帮助自己把公司的技术管理工作抓一抓。老李总是说“好”,却一直没有下文。

公司成立没几个月,在市安质监站年度大巡查中,其中的一个项目被发现完全处于失控状态,被引为全市反面典型,通报批评,并且暂时查扣了公司的资质证书。这是沧陵市乃至武陵省监理行业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处罚力度,由此引起了汪鸿雁的关注。

汪鸿雁给李雪武下达任务:公司必须在年内引入ISO质量管理体系,并获得ISO认证证书。通过贯标活动(就是“贯彻ISO标准的活动”),切实把公司的质量管理抓上去。否则他这个董事长当得不踏实,一起大事故就会让自己的政治生命受到影响。

李雪武同秦昊、颜旭东一致认为,这事由老赵负责最妥当。一方面老赵是总工,主管这事名正言顺;另一方面,他们做了一些侧面了解,ISO贯标工作比较繁琐,加上各自手上都管着若干大大小小的项目,根本没有精力。

于是李雪武同老赵商量,让他揽下这桩活儿,并且承诺,公司上下都会积极地支持和配合。老赵趁势又提出设立总工办,这次李雪武没有敷衍说“好”,仔细权衡了一阵,对老赵说,还是设个“贯标办”吧,等公司获得ISO认证之后,再把“贯标办”转成总工办。

老赵虽然猜不透真正原因,但已经感觉到李雪武非常不情愿设立总工办,判断李雪武只想开张“空头支票”,现在都不肯给的东西,活干完了,还会给吗?于是坚决提出,没有总工办,自己一个光杆司令没法接这活。

李雪武到底做了很长时间行政工作,懂得找到行政的理由:贯标工作涉及到公司各个部门,一个总工办是协调不了的,非“贯标办”推不动。

没想到老赵也卯足了劲,认为可以同时设置一个贯标领导小组嘛,一方面指挥总工办落实贯标工作,另一方面协调各部门┅ ┅

李雪武对此还真是老大不情愿。在过去几年中,他一共扶植了四个年轻人,在“海德大学监理公司”私底下被称为“四大金刚”。其中秦昊和颜旭东已经安排负责经营和行政部门,其余两个准备安插在技术管理和咨询服务部门发展,这样各个条线都有自己“门生”,鸡蛋分散放也安全。四个人既能够相互备份,又相互制约,等自己退休,照样能够影响公司三年,甚至五年时间┅ ┅

目前老赵管着公司技术和咨询服务两摊子事情。李雪武原本提出设两个副总工,老赵却说暂时不用┅ ┅

两家公司刚合并,李雪武和“四大金刚”私底下唤“沧陵城建海德监理有限公司”的人为“那边的”,称“海德大学监理公司”的人为“这边的”。“两边”不能一上来就闹得鸡飞狗跳,这样的话学校会感到他这个做领导的气量小,摆不平。

李雪武准备拖一年半载,等老赵退休之后,再来整理他主管条线上的人事布局。目前特别要防止老赵抢先一步,在他管理的地盘“掺沙子”,等老赵安排好“占位”,李雪武再想推翻、调整,就会生出许多麻烦。

不过李雪武也知道,老赵即将退休,正是倚老卖老、少有顾忌的当口。把他惹急了,还真敢跟自己对着干,不如哄着他先把ISO工作接下来再说。于是终于答应设立总工办,同时问老赵,总工办主任的人选有没有意向?老赵忙把陈骏推了出来。

李雪武心想干脆好人做到底,同时观察一下老赵举荐的人到底什么成色。如果不行,以后正好顺势调整;如果不错,自己也不妨可以用。于是主动对老赵说,可以同时考虑把陈骏纳入公司的贯标领导小组┅ ┅老赵觉得总算帮小骏争取到了机会,就把事情经过跟小骏交了底。小骏很感激,不过觉得过程太生硬,暗暗提醒自己,今后得多加小心!

一周后,老赵高兴地递给了小骏一份公司决议。小骏看了,竟也有点飘飘忽忽的感觉,公司设立的“贯标领导小组”一共只有四个人:李雪武、赵颜复、颜旭东、陈骏!更令小骏激动的是,决议明确在未来一年多的贯标时间当中,公司上下都要围绕“贯标领导小组”展开工作┅ ┅

“小陈,李雪武把你的岗位津贴只定在每个月一千五,现在项目上可都是两千多,要不要我再去替你争取一下?”老赵还觉得有点对不住小骏。

“赵老师,您千万别为难,我不缺这几个钱┅ ┅”小骏高兴地想,刚考上MBA就得到了参与公司管理的机会,莫非自己的好运已经意外地拉开了序幕?

就在小骏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一封掛号信让全家多了一个讨论的话题,老陈夫妇F4类移民申请经历了十年多的等待,终于被通知:“轮上了”。

老陈一家子没人懂得美国的移民法,不过全家都清楚地晓得,一旦老陈夫妇放弃了这次机会,全家就基本割断了移民美国的希望。这种机会不是家家都有,而且全家已经为此盼了十多年┅ ┅

全家最后决定,老陈夫妇的移民手续继续慢慢地往前办理。在这一至两年当中,小骏的婚姻问题要抓紧落实。老陈和范老师都年逾六旬,万一发生意外,没见到孙辈一眼,甚至没看到小骏成家,终是心有不甘。

小骏一向没有品尝过恋爱的快乐,更不敢期望婚姻的甜蜜,并常常怀疑,自己能否像老陈和范老师那样拥有相互厮守一辈子的姻缘。

当年撞见赵馨兰的美貌,倒是曾经想过甘心为这桩婚姻奉献所有,但不久就对此有了动摇和怀疑。

无论如何,小骏认准结婚是此生必修的功课,就像当年读书,即使总有挂科的风险,学终归是要上的。

范老师立即着手帮儿子张罗对象。小骏从自己谈婚论嫁的进程想到了招标,虽然形式不一样,实质却没什么不同。

“投标”对象多是相熟人家的亲戚或女儿。通过几次“相亲”,小骏在谈婚论嫁的“谈”字当中,怎么都找不到“谈”恋爱的感觉,而是充斥了“谈”条件俗套。

小骏不知为什么,常常会将自己的婚事同余华的小说人物许三观成功求婚的经历联系到一起,每每念及于此,就憋不住想笑:

┅ ┅ 油条西施,也就是许玉兰,有一次和一个名叫何小勇的年轻男子一起走过了两条街道┅ ┅何小勇走进了许玉兰的家┅ ┅此后,何小勇经常坐在许玉兰的家中,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喝着黄酒┅ ┅

许三观走过去以后,又走了回来,站在街对面笑嘻嘻地看着许玉兰┅ ┅许三观走到这个被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女人面前,他说:“我请你去吃一客小笼包子。”┅ ┅

他请许玉兰吃了一客小笼包子,吃完小笼包子后,许玉兰说她还能吃一碗馄饨┅ ┅许玉兰这天下午笑眯眯地还吃了话梅,吃了话梅以后说嘴咸,又吃了糖果,吃了糖果以后说口渴,许三观就给她买了半个西瓜┅ ┅

许三观数着手指开始算一算这个下午花了多少钱。

“小笼包子两角四分┅ ┅总共是八角三分钱┅ ┅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啊呀!”许玉兰惊叫起来,“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

许三观说:“你花掉了我八角三分钱。”┅ ┅

“我不能嫁给你,我有男朋友了 ┅ ┅ 我爹喜欢何小勇┅ ┅”

于是,许三观就提着一瓶黄酒一条大前门香烟,来到许玉兰家,他在许玉兰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将黄酒和香烟推了过去,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 ┅我在许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我比何小勇大两岁,比他早三年参加工作,我的钱肯定比他多,他想娶许玉兰还得筹几年钱,我结婚的钱都准备好了┅ ┅”

许三观又说:“你只有一个女儿,许玉兰要是嫁给了何小勇,你家就断后了,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给了我,我本来就姓许,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许,你们许家的香火也就接上了┅ ┅”

许玉兰的父亲听到最后几句话,嘿嘿笑了起来,他看着许三观,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着,他说:“这一瓶酒,这一条烟,我收下了┅ ┅”

┅ ┅许玉兰把何小勇约到了那座木桥上┅ ┅

许玉兰说:“你替我去还给许三观八角三分钱,这样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何小勇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要我去替你还债?”

许玉兰又说:“何小勇,你就到我家来做倒插门女婿吧,要不我爹就把我许给许三观了。”

何小勇说:“你胡说八道┅ ┅”

┅ ┅一个月以后,许玉兰嫁给了许三观┅ ┅

“啊呀,小伙子条件不错:自己有一定积蓄,正在海德大学读硕士,全家又将移民到美国去┅ ┅”

小骏有时感觉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好的项目┅ ┅不过,他渐渐默认,谈恋爱还真得学学许三观,不需要找一尊女神当老婆,就是西施,前头也要冠上“油条”的俗号,这样就接了地气。因为自己不过一个俗人,所以自己的婚姻也一定只是一桩大的俗事罢了。

小骏按着范老师的选择,依次见过几位姑娘,不是他没看上,就是他没被看上。每当回断别人,范老师总会带着些许得意审判儿子的挑剔;每当被别人回断,范老师就会反过来对女方进行一番酸酸的品头论足┅ ┅

那天范老师又问小骏:“詹老师,你记得吗?”

小骏想妈妈真是糊涂,自己自然记得,詹老师和范老师在同一间办公室共事的时间不短。自己打小就爱往老陈夫妇的单位跑,父母的同事小骏大多熟识。

小骏还知道,詹老师老早就同老公离了婚,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他估计范老师又要为自己张罗了。

“记得啊,又要我去见面?”小骏问道。

“不是。詹老师以前可能有过这层意思,但我没接口。听说她女儿身体不大好┅ ┅是詹老师在问,你们公司有个李超吧?”范老师的回答,让小骏出乎意外。

“他老早到别的公司去了┅ ┅前两天,与老同事一起还聊到他。这个人现在到一家私人施工企业做副总,混的还挺不错┅ ┅几年前我们在内环线一起干过。”小骏答道。

“哦,┅ ┅詹老师问他人好不好?”范老师继续深入地问。

“为什么问这个? ┅ ┅她女儿在和李超谈恋爱?”小骏反问。

“不是,詹老师说,她的什么亲戚要和李超一起做生意,所以问问这个人的人品。”范老师回答。

“┅ ┅这人不好说,感觉不厚道。”小骏稍作沉吟,下了判断。

“那┅ ┅怎么对詹老师说呢?”范老师有些踌躇。

“依我看,詹老师在选女婿吧?”老陈朝范老师插话,“如果真是这样,你可不要乱说话哦,‘疏不间亲’嘛,免得无缘无故遭人暗恨。”

“有可能┅ ┅所以我在想呢,怎么回复人家。”范老师觉得有些难办。

“你就说,我看还不错,不过我和李超交往不深,他们得自己在过程中判断。这么说既不得罪人,同时暗示我和他并不亲近┅ ┅他们自己看着办吧。”小骏脑子比老陈和范老师快多了。

“那詹老师他们没听懂我们的暗示怎么办?人家相信我才问的,说话可要负责任┅ ┅万一人家吃了亏,岂不要怨恨咱们?”范老师是个中规中矩的好人。

“那还真不好说。我不把李超当好朋友,或许李超可以成为她家亲戚的好伙伴,她女儿的好老公呢?毕竟李超景况不错,人也是机灵得很。”小骏反过来给范老师提出了问题,同时自问自答道,“要么这样吧。就别讲‘还不错’,说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不过一切还要她们自己判断┅ ┅”

老陈判断果然准确,没过一年还真吃到了李超和詹老师女儿的喜糖。照例老陈得意于自己的预见,范老师则不吝啬地表达了自己对丈夫的敬佩┅ ┅

正当小骏一边琢磨如何推行ISO标准,一边攻读MBA,一边寻觅恋爱对象的时候,振纲发出了婚宴的请柬。同时让小骏担负了一项重要任务——当伴郎。

那天是周六,小骏早早收拾整齐,八点刚过就赶到了振纲的新家。那是在中心城区的一套外销房,一百五十多平,三室两厅,装修得舒适大气,家俱也漂亮。今天每扇门都贴上了大红的“囍”字。

小骏一进门撞上了老戴夫妇。夫妇二人今天打扮得像过年,小骏刚介绍完自己,戴兴盛忙说:“知道知道,振纲在沧陵,多亏你们的关照。”

小骏暗笑,同时转念一想,这是老人家对孩子的一份心意,哪怕自己的礼貌不应景,也要尽多避免得罪振纲在异地他乡的朋友。

小骏提到自己的姑妈,老戴这才真正地知道了:“原来你就是老陈的侄子啊!┅ ┅你爸各方面还好啊?”

“好!┅ ┅他也让我向您问好!”小骏回道。

“疏忽了,今天真应该把伯伯、婶婶一块儿请来。现在你打个电话过去,等下我安排人去接,不过会不会唐突?”振纲穿着便服,从主卧出来,听到戴兴盛和小骏的对话,赶忙提了建议想要弥补。

“不用不用,他们今天和一拨老同事一块儿外出旅游。等过几天,我们再陪两家老人一块儿吃顿饭,好好聚聚。今天你就一心一意把自己的大事办好吧。”

见小骏这么说,振纲转移了话题,让小骏待会儿先陪自己去拾掇拾掇头发,小骏也一起把发型修一修,今天哥俩一定都要装扮得帅气体面┅ ┅

“今天只有你是新郎哦┅ ┅”小骏抓着机会就同振纲开玩笑。

“你也重要,晚上可以见到很多妹妹,也顺便挑一挑┅ ┅”振纲还一直惦着自己答应陈姨的任务。

“林妹妹来吧?”小骏问。

“想人家啦?”这回轮到振纲打趣了。

“是的┅ ┅”小骏索性横倒。

“也好,”振纲却认真了,“我可打听过这女孩的人品,确信没问题┅ ┅”

“我开玩笑的┅ ┅新郎官,今天你就别管其他闲事啦┅ ┅”小骏赶忙打断,拖着振纲出了门┅ ┅

(随着局面越来越细。小骏时而感到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时而却觉得随时可能功亏一篑┅ ┅对手同样顶着压力,双方落下每手棋的时间越来越长。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关键时刻,这时候的失误往往无法弥补。双方棋力相当,对这盘棋也都兴味十足,所以各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经营着棋枰上的地盘。)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5 23:30
21晚安,妹妹

本来天气预报是阴天,两人出门发现,天上却开始飘起了小雨。当振纲开车到了沧陵最有名的“新新”理发馆,雨居然从丝线变成了黄豆,噼噼啪啪砸到地上。

看到振纲眉头锁紧,小骏应景地说道:“按照沧陵的传统说法,水是财气呢。”

“如果晴天呢?”振纲笑了。

“那叫‘佛光普照’┅ ┅唉,别给自己添堵好不好?下雨无非就是不方便,其他也没什么┅ ┅”小骏心里却也盼着天晴。

两人一头钻进店里,一听振纲说今天要结婚,师傅顿时来了劲,给他洗了头,焗了油,修剪之后,又把头型吹得服服帖帖。小骏拗不过振纲,也勉强修剪了一下。一结账,六百多!振纲却还在提要求,再找些什么项目给自己或小骏做做,凑个八百吧┅ ┅最后振纲付了八百八十八,理发师傅送给了振纲一串更吉祥的数字┅ ┅

等到两人出了理发店,雨居然停了,一缕阳光坚强地透过厚厚的云层,映射到沧陵市邮电大楼的穹顶上┅ ┅振纲心情顿时大好。回家路上,振纲一边开着车,一边哼着那首他求婚时的歌,“嫁给我,好吗?”

中午振纲同小骏一起出发去接馨兰。振纲换上米黄色西服和香槟色皮鞋,打上红领带,拿着一捧鲜花,钻入租借来已经扎好花束的黑色凯迪拉克。他的座驾已经换成了“雷克萨斯”,当作摄影车跟在后面。

在馨兰娘家,老赵夫妇也是一袭新装,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眯眯看着振纲和小骏踏入大门。馨兰坐在里屋的床上,振纲几步走到跟前,单膝跪下递上了捧花,调皮地向馨兰眨眨眼,馨兰默契地微笑接过。小骏一旁痴痴地看,眼中新娘一如既往的漂亮,却终于失去了重击自己心脏的力量。

馨兰接过花束,同振纲一起走到老赵夫妇跟前。她依次端起两杯茶递给振纲,由振纲敬给两位老人。老赵做了发言:“祝你俩白头偕老,同时为我们国家,为社会多做贡献。”馨兰站在一旁,却迅速瞟一眼书架底下的砖;振纲一字一顿地说:“爸爸、妈妈放心,我一定一辈子待馨兰好!”┅ ┅

晚上的喜宴,小骏又遇到了林妹妹,林晓。她比馨兰小一岁,是馨兰外婆家十多年的老邻居。虽然林晓和馨兰像姐妹一般从小玩到大,但两人从来没有同过班,更没共过事。林晓高中毕业后保送武陵师范大学英语系,现在一所中学当老师。

今天林晓在酒宴上属于“单吊”,就被安排在主桌。整场婚宴,她除了新郎、新娘,只同小骏相识,自然而然挨着伴郎落座。小骏想到上午还在拿她打趣,不由一阵脸红,心想不知林晓那时打喷嚏没有?

今天小骏的任务就是帮振纲挡酒,所以在仪式结束和新娘第一次换装间歇,小骏有大把的时间休整。林晓坐在一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你抓紧时间多吃点菜。”林晓起了话头。

“嗯┅ ┅”小骏把一块鸭肉送到嘴里,边嚼边应道,“等下挡酒,空腹可受不了,我中午随意跟振纲吃了几口点心,现在真是饿了。”

“┅ ┅”林晓没有了话。

“你也吃啊! 我们主桌最浪费了,人最少,还有两个小孩也不怎么吃东西┅ ┅”小骏朝两个小朋友看了看,他们好像早饱了,在一旁忙着抢气球,窜来窜去地疯跑。主桌上目前除了小骏和林晓,就剩下一对他们不认识的青年男女,还有一个小伙子,新娘已经介绍,是伴娘的男友。

“的确哦,伴娘也离开了,她现在最忙,要一直陪着新娘换衣服和补妆 ┅ ┅”林晓朝那个落单的男子笑了笑,跟着喝了一口饮料。

“你女朋友辛苦啊。”小骏觉得应该和那个男的也搭搭话,自己好歹是男傧相,还兼着替新郎招呼客人的义务,“您贵姓?”

“免贵姓‘章’,立早章。”章先生终于不寂寞了。

“你女朋友和新娘是什么关系?”婚宴上的客人们很多都未曾谋面,总是以互相打听根脉作为话头。就像电视里的战争片,两股国军队伍相遇,先开口的一方总是同样的问题:“兄弟是哪部分的?”

“哦,是她的表妹。你呢?”章先生问道。

“我姓陈,耳朵陈。是新郎振纲的好朋友。”

“哦 ┅ ┅ 这位是你女朋友吧?”章先生也没话找话,胡乱做了当然的推断。

“呃┅ ┅ 对!”小骏今天心里没鬼,倒是大方利索。觉得振纲和馨兰结婚,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桩喜事,场面上开开玩笑自然得很。

突然小骏觉得来自林晓一边的手臂一阵疼痛,“啊哟”了一声,随即“哈哈”笑了┅ ┅

“哟,说错了,说错了┅ ┅”章先生觉得初次见面失了口,有些冒昧。

“没说错,没说错 ┅ ┅ 嗷!┅ ┅”小骏跟着人来疯,林晓又尽兴地拧了小骏一把,却红着脸,不开口辩解 ┅ ┅

振纲和馨兰一共办了十八桌。同事那桌还好,不敢过分为难自己的老板。但有五桌闹得凶,三桌聚着振纲和馨兰的同学,另两桌都是郝老师的至亲。

小骏那天肚子里开了“四中全会”——啤酒、黄酒、葡萄酒、白酒。小骏喝酒一向爽快,心里同时卯足劲帮振纲闯关。加上小骏不善于酒桌上虚虚实实的说辞,只是玩命喝,搞到最后,振纲差点反过来替小骏挡酒┅ ┅

不过那天小骏的状态很不错,到底是扛住了,没出洋相。到厕所吐了两回之后,居然还摇摇晃晃地跟随大伙儿闹了洞房┅ ┅等到一切结束,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小骏忽然发现,林晓还站在自己的身后┅ ┅

两人的家离酒店不远,而且一个方向,林晓扶着小骏,一路沉默,散步回家。小骏意识并不模糊,分手一刻,忽然开口对林晓说:“啥时我请你吃一客小笼包吧。”

林晓被弄得一头雾水,知道小骏一定话里有话,又在小骏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上次看你挺老实,这次再看,也是油嘴滑舌的坏人┅ ┅”

“哇哦┅ ┅那你也不辩解。”小骏似乎习惯了享受这份甜蜜的刺痛。

“有的事越描越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林晓看来已经准备好给小骏追求自己的机会┅ ┅两人很快有了第一次真正的约会。林晓问小骏,为什么要请自己吃小笼包?小骏微笑着说,因为自己喜欢吃小笼包。林晓说小骏小气,为什么不说喜欢吃鲍鱼和龙虾?小骏眨着眼说,你愿意最好!可别后悔哦┅ ┅

林晓觉到小骏话里有典故,但不知出处。她并不逼小骏说出来,认为谜底早晚会揭晓,两个恋爱中的情侣有时打打哑谜也挺好。

碰了两回面,林晓对小骏忽然冷下来。小骏却对林晓暗暗做了评估,姑娘本质单纯,性格温和,内心善良。外貌虽然不能让他惊艳,但很可爱,并且职业稳定,又是本科学历。小骏这次认准了,如果要他在近期做出婚姻的选择,林晓是最合适的。小骏终究采用博弈理论计算出自己的婚姻目标,科学、严谨,但很俗套。

然而不晓得林晓生气的原因,就无从发力┅ ┅不久,振纲给小骏传来了情报:“你跟林晓说你高中时的英雄事迹,吓到人家了┅ ┅”

小骏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同林晓喝咖啡,谈到自己高中时的经历:书读不进去,不但调皮捣蛋,还经常打架┅ ┅

林晓读书的时候一向属于乖乖听话的好学生,现在的职业是教师,平日在学校对那些性格叛逆的“皮大王”最头疼。不敢想像今后如果同小骏一起,白天在学校要同那些捣蛋的学生斗智斗勇,晚上家里还有一个混世魔王┅ ┅所以下决心趁早断了这份情感┅ ┅

小骏在脑子里把许三观的故事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终拿定主意,抓起手机,拨通了林晓家的电话。

“阿姨,您好,我是林晓的朋友,叫陈骏。”

“哦┅ ┅”林晓的妈妈顿时知道了女儿这阶段一会儿高兴,一下子又闷闷不乐的原因。

“林晓说过,她最听您的话,您以前是学校领导,看问题有深度,所以有的事情,觉得还是跟您沟通更好。”小骏使劲拍着未来丈母娘的马屁。

“你们的事儿,林晓还没跟我说起┅ ┅不过我倒是想了解一下。”这确是一个母亲最感兴趣的事儿。

“阿姨,我和林晓约会过几次,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很珍惜同她的这段感情。高中时我很调皮,没认真读书,所以大学也只考了个大专。不过这些年我已经认识到知识的重要,今年刚考上研究生,现在海德大学读在职的MBA。我想既然喜欢林晓,就应该把自己好的、坏的都告诉她,就把高中调皮捣蛋的事儿一股脑儿全跟她讲了。没想到这让林晓觉得我和她性格存在很大的差异┅ ┅但是我心里明白,她正是我要找的女孩,而且我和她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我们两个是合适的┅ ┅我对婚姻也很慎重,如果我们真的不合适,我一定不会勉强,如果勉强的话,对自己也没好处┅ ┅”林晓的母亲没有打断小骏,直到小骏觉得已经无话可说。

“小陈,你觉得你们有哪些是合适的?”林妈妈还是很有水平的。

“┅ ┅我们两个心地都很善良,遇事能够为别人考虑┅ ┅都有一定的学习能力和学习兴趣┅ ┅我们成长环境相似,我妈妈也是老师,我毕业后留在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现在合并到海德大学的产业系统┅ ┅”稍作沉吟之后,小骏断断续续地总结了几个要点。

“嗯,你这个小伙子考虑得很周到┅ ┅这样把,我回头同林晓谈谈。这事还得她自己作主。”林妈妈口气虽然平静地像镜子,内心却翻江倒海。她忽然感到女儿长大了,一转眼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以她的经验,电话那头的男孩子应该靠得住。人虽然调皮,但很真诚,而且不笨。

挂了电话,小骏觉得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有耐心等待林晓的消息。计划等满两天,第三天再追一个电话过去。如果林晓的态度还没松动,说明自己盘算得不正确,两人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就怕自己等待两天后还不一定有打电话的勇气。

第二天早上,小骏查到昨夜很晚的时候BB机上多了一条信息:如果我们要继续,就告诉我小笼包的秘密。

小骏赶忙到沧陵市的书城买了一本《许三观卖血记》到邮局寄给林晓,扉页上写:为了爱,我可以卖血!

林晓一口气很认真地读完小说。看到许三观请许玉兰吃小笼包和提亲的桥段,她会心地笑了;看到最后,许三观为了拯救家人的性命,在很短的时间里,屡次三番地卖血,后面每次卖血都冒了失去生命的危险┅ ┅她开始流泪,一直流到小说的结尾,许三观老了,医院再也不肯收他的血。许玉兰伴着他,点点滴滴数落着过去┅ ┅林晓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读懂了小骏,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爱情┅ ┅

小骏对林晓的求婚几乎没有浪漫的色彩,是个很现实的过程。

“我爸爸妈妈移民手续不能再拖了,一年内得过去。”小骏引出了话题。

“你说过的┅ ┅”林晓不知小骏想说什么。

“他们想看到我们结婚,最好有了小孩再到那里去。”小骏亮出目的。

“可我这两年得做班主任,不做班主任就没资格评职称┅ ┅”看得出林晓有些左右为难,如果不花费这几年时间在工作上,那事业方面所拉下的差距还真是不容易找补回来。

“比起结婚生子,这些都是小事┅ ┅再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 ┅”小骏连忙止住林晓的话。

“也不算大呀?我们年级组和我一样大的老师,还没男朋友呢!”林晓觉得这个理由不太能站住脚。

“各家管各家,我不想爸爸、妈妈留遗憾┅ ┅”小骏说出了真正的缘由。

“┅ ┅那以后我下岗了,怎么办?”林晓口气松动了。

“怎么办?当然是我养你!”小骏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么我回家先跟爸爸、妈妈商量。”林晓暗自下了决心。

“他们不会不答应吧?”小骏却怕林晓刚刚松动的思想产生反复。

“我的事,他们一般还是很尊重我自己意愿的┅ ┅”林晓给了小骏一颗定心丸。

“那你同意了?”小骏欣喜地要求确认。

“我还能怎么办呢?”┅ ┅

小骏从此深深迷恋上林晓这种柔软的性格。误打误撞,俗气的种子竟开出了浪漫的花,两人都愿为爱情灌溉自己的真诚和责任,让“有情、有趣、有种”成为他们的爱情信仰。

小骏求婚仓促,和林晓结婚也仓促。结婚首先要买房子,小骏的存款还算充裕,工作不到六年,存有六十多万:做包工头赚了四十多万,两校合并时赚了十万,其他就是工作五年多来工资津贴的结余。

当时在沧陵内环,一般的房子也就三千多点一平米,小骏买个三室两厅绰绰有余。但自小的清贫让小骏的忧患意识根深蒂固,他觉得钱是种子,不能全当口粮吃了,得留下一些应急,同时充当母鸡,做些“鸡生蛋、钱生钱”的投资。

小骏还觉得老陈夫妇这辈子领到的工资几乎都是十元票子,攒下些钱不容易,所以同林晓商量,不用老人们的钱,就从自己存款中拿出其中三十万买房和结婚,其余的除了MBA学费,就准备投资股票。

小骏刚上班的时候想法很多,一会儿想做这个生意,一会儿想做那桩买卖,缺钱就向爸爸妈妈伸手。毕竟自己是独子,父母的钱早晚属于自己,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但是老陈偏偏就是铁公鸡,对自己的存款严防死守。小骏碰了两回钉子,刚开始的时候心里很不爽,久而久之,渐渐理解了自己的父亲:他和范老师都已经退休,从此没有赚大钱的可能,守住了存款就是守住了晚年的依靠,守住了晚年的主动。

小骏终于明白:老陈的钱对于自己来说,不是股票的投资,不是住宅的改善,只能是自己落魄时最后一口填饱肚子的饭和一片头顶上挡风遮雨的瓦。

林晓是独生女。她告诉小骏,林爸爸、林妈妈要拿出二十万给林晓结婚,自己工作四年,也有了近三万存款。小骏却说,挪用老人的钱还不如动用自己剩下的那部分;另外结婚应该是男方责任,自己既然有一定经济能力,林晓的钱就用作小家庭备用吧┅ ┅不过小骏要在其中抽取一万元,因为两年前,小骏给自己买了一枚白金钻戒,当时就已经想好了,这钱要找未来的老婆报销┅ ┅林晓觉得小骏虽然有些“大男子主义”,但自力更生的硬气却让她很喜欢。

最后小骏和林晓在老陈夫妇的楼上买了一套七十多平的小三室,装修时改成两室一厅。老陈夫妇住十楼,小骏夫妇住十八楼。老两口和小两口,在十八楼一起吃饭,然后老陈和范老师坐电梯回十楼睡觉。

小骏对岳父、岳母说,您二老如果愿意,也搬来附近住吧,大家一起,方便相互照顾。老林夫妇商量后觉得还是暂时保持现状,因为他们毕竟在目前的环境住了十多年,老邻居、老朋友都在周围,一下子离开还真不习惯。而且女儿、女婿的家离自己也只有七八站公交的距离,女儿回娘家,或者老林夫妇去女儿家走动都很便利┅ ┅

结婚过程中还有许多细节,大多小骏拿主意,林晓即使有不同意见,体谅小骏忙里忙外的辛苦,就把决策权交给了丈夫,自己只留下建议权。小骏几次决断后,忽然意识到林晓的谦让,所以林晓的建议被小骏照单全收作为了决定。林晓慢慢感觉到小骏的变化,于是放弃了自己的建议权┅ ┅

最后,“谨慎投资炒股”成为林晓向小骏提出的唯一忠告。小骏虽然不喜欢麻将,但骨子里却嗜赌,他决心全仓杀入股市,他的理由很简单:目前什么都在贬值,开家公司的成本自然也在上涨。钱放在银行是稳妥,但是利率不断下跌,要保住自己的资产成果,除了把钱投到股票市场,没有第二条途径可以选择┅ ┅

老林很早就炒股,并且一直关心着中国股市的潮涨潮落。1990年12月19日,中国股市从100点起步,至1998年底,经历了四次惊心动魄的大涨和大跌。有人说国外是“牛熊市”,中国则是“猴市”——上串下跳;时间一长,中国股市被总结为“政策市”——政府干预太强势了;更有人输红了眼,咬牙切齿地说:中国股市就是可以看你底牌的赌场,是一个庞大的有组织的金融诈骗集团!

林爸爸从九三年入市,几乎全程经历了之后的三波涨跌,股票市值上上下下“坐电梯”,一算总账还是亏了不少。当林晓把小骏的想法跟爸爸、妈妈说了之后,老林就让女儿一定要好好劝劝小骏,股票的风险实在太大,中国的股市对于散户而言,水太深,根本没有公平的游戏规则可言。中央政策就像变化莫测的天气,翻手云,覆手雨。除非权贵资本,散户投资股市很难不失算。

小骏觉得老林是被蛇咬怕了,如今就算看见一条草绳也会疑神见鬼。股市有暴跌,但也有暴涨,自己投资的钱不是借来的,只要能够长久捂住手中的绩优股,就不会出大问题。

林晓觉得小骏说得同样在理,就提出自己的工资存款自己安排,家里的其他收入就由小骏自己看着办。小骏咧嘴一笑:那是当然┅ ┅

小骏和林晓的婚礼在来年的春天举行,周宇翔同王姑娘来吃喜酒,宇翔一见小骏就捶着小骏的胸口说:“进度没你这么快的,你这不是抢进度,简直在抢人啊!”说得小骏和林晓哈哈地笑了,正在一旁的振纲和馨兰也跟着偷笑和打趣。

他们婚宴一切排场都很普通,不铺张,不寒酸。关于婚姻与面子,林晓认为,夫妇和睦就不至于丢面子;小骏另外强调,能够自力更生,不靠老人,就是最有面子了。

婚礼上最大的亮点,是小骏写给新娘林晓的歌《晚安,妹妹》:

天注定,你和我,从此厮守相偎。/一定心疼你,我的妹妹。/举头今宵少明月,清冷影相随。/让我来,哄你静静入睡。/

为什么,眼角还有泪?/是不是,梦里也怕黑?/让我为你点燃一点光亮,/让我入你的梦里,与你,依偎。/

任凭屋外狂风吹,奈何用爱筑的堡垒?/如豆烛光,照你我安然入睡。/晚安,妹妹。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6 13:29
22全聚德

小骏和林晓没安排蜜月旅行。婚宴后第二天,小骏陪林晓回门。第三天,两人各自投入到工作当中。小骏负责的ISO贯标认证正逐步进入到攻坚阶段。

中国以全面开放的姿态迎接二十一世纪,从“复关”(恢复关贸总协定)到“入世”(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ISO等一大批时兴的外来词汇和概念一下子涌入了中华大地。ISO是国际标准化组织(International Standard Organization)的英文缩写,该标准在美国军工领域首先推行,之后迅速应用到民用工业,首先是锅炉、压力容器、核电站等涉及安全要求较高的行业,之后逐渐延伸到各行各业。从六十年代开始,国际经贸高速发展,带动了ISO标准在世界范围普及开来。

到二十世纪末,ISO在中国日益盛行,并从建造业向服务业扩展。ISO认证就像一个人考大学、拿文凭(文凭其实就是对一个人专业知识的认证)。一个人没经过大学教育认证,就很难在专业领域被周围环境认可,对一家企业来说,ISO几乎有同样效用。如今全国监理企业都在一窝蜂地搞ISO,沧陵海德建设监理咨询有限公司这样的地方业内大佬,当然需要对此“扫盲”和“脱贫”。

小骏担忧,中国的招标规则如此严格,“陪标”、“串标”依然肆虐,ISO标准在中国会演变成什么结果?会不会到头来像Jian Li一样?不久小骏对ISO的问号愈来愈大,理由是很多认证机构都衍生出了咨询业务。就像主持一场考试的机构,另外兼开补习班,那出来的文凭早晚成为水货。

经过两周摸排,小骏确定了认证机构的遴选范围。一共三家,每家都有为沧陵市的监理企业进行ISO认证的经验,“埃索九千”是其中之一,总部在北京。

小骏打电话过去,电话直接转给了“埃索九千”的副总,一位姓单的女同志。感觉一般人开口说一句话的时间,她可以说两、三句,就像连发的机枪,语速极快。当问及与其配套咨询机构,她说不用,“海德监理”总要有人熟悉ISO标准,就像一个好学生,只要自己学得会,也一样能够大学毕业┅ ┅

小骏依据三家认证机构的调研情况,编写了报告。由于“埃索九千”不需要配套咨询机构,所以这个方案的总成本最低。

报告草拟之后,首先交到老赵手里。老赵仔细看了一遍,问小骏如果这个报告递上去,选了“埃索九千”,没有咨询机构介入,那公司贯标的后续工作到底有没有问题?小骏说:没想过,但调研的结果确实就是这样,自己总得如实写。

老赵听了连连摇头,然后安排小骏去“武陵建筑科学研究院监理公司”做一次深入的考察,这个公司的ISO认证机构就是“埃索九千”。

老赵事先同“武陵建科院监理公司”的常总电话约好。小骏一到那里,常总就很亲切地招呼小骏坐下,同他聊了起来。

“小陈啊,你这么年轻,就到公司总部做这么有挑战性的工作,说明你们领导很信任你啊。”老常接着热情地鼓励小骏好好干,小骏看得出他和老赵的交情不薄。

“谢谢常总┅ ┅我们对ISO没有经验,还有不少问题没搞懂。赵总让我过来了解些情况,向您取取经,学习学习┅ ┅”

小骏着急想知道关于武陵建科院监理公司的贯标情况,所以客气了几句就转了话题,“建科院监理公司是‘埃索九千’认证的吗?这家公司的单总说,不需要配备咨询机构也一样能够贯标认证。”

“理论上是这样,单总和我们初步接触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们最后还是找了一家叫‘美华’的咨询公司,而且还是单总介绍的┅ ┅”老常接着补充说明,“那个单总,在和我们签订了认证协议后不久就反转了口气,提出了建议:虽然企业贯标不一定要咨询机构提供辅助,但不找一家,很可能一次通过不了。反复折腾,又浪费时间,也不省钱┅ ┅然后就把‘美华’推荐给我们。”

“┅ ┅那后来怎样?”小骏着急想知道结果。

“一切还算顺利┅ ┅不过ISO贯标认证真的不简单,我们公司上上下下为此干了一年多,公司各级质量管理文件搞了近半年,推行又花了九个月时间┅ ┅”老常一点儿没保守,跟小骏详细介绍了大致的过程。

临了,小骏内心挣扎很久,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常总,您公司的《质量手册》、《程序文件》能不能让我带一份回去?┅ ┅我想参考学习。”

“┅ ┅行吧,谁叫你们赵总和我是老朋友呢?”老常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回去路上,小骏想在老赵身上,的确还有很多需要自己学习的东西┅ ┅

小骏经过一夜思考,首先在报告中把贯标过程做了完整的交待,其中强调了咨询机构的作用,然后将认证机构和咨询机构报价分开罗列,最后做出了一份预算和贯标时间表。老赵看了之后点点头,随后交给了李雪武┅ ┅

李雪武最后决定选择“埃索九千”作为公司的认证机构,原因是武陵建科院监理公司是省里业内排名第一的企业,类似这种领导关注的事情,一切应该向省里的行业老大看齐,这样万一出现问题,起码不用担负被他人诟病‘不重视’的风险。

定了“埃索九千”作为认证机构后,李雪武、老赵带着小骏去北京签约。意外的是,李雪武提出杨隽同去,说贯标工作少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支持,很多协调工作需要杨隽这个主任亲自关心┅ ┅

小骏很开心,他原本预测陪同两个领导出门是份苦差,具体事务全部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还真怕照应不过来,现在“阿姐”同去,自己当然会轻松许多。另外他也好久没跟阿姐套近乎了,路上正好叙叙旧。如今阿姐是“城建海德”唯一进入到新公司管理层的年轻人,并且听说李雪武对她很赏识,也盼着杨隽今后能够多多关照自己。

但旅途一开始,小骏就感到,阿姐心里没有他这个弟弟,她和老赵更加保持着距离。小骏虽然不解,但知趣地同杨隽疏远了一些。

坐飞机从沧陵到北京,无非就是等待登机这段时间四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虽然刚坐到候机室的时候,四人也凑到一块聊了会儿天,基本是老李和老赵在相互礼节地恭维客套,没话找话,气氛让四人都感到无趣。没聊太久,李雪武借口要买本杂志,待会儿飞机上好打发时间,就走开了。杨隽也说想买本什么书,跟了上去。老赵没动地方,小骏就陪着老赵继续坐在候机厅的座位上┅ ┅

老赵也觉察到杨隽的“敬而远之”,悄悄对小骏说,或许人家现在就怕和咱们这批老同事沾上边,被李雪武打上“沧陵城建”的印记呢!

小骏顿时觉得门派真是一扇很重的“门”。如果真的这样,自己如何推开这扇门呢?要他像杨隽那样和曾经要好的老同事们刻意疏远,自己还真抹不开这张脸。

到北京,小骏终于见到了语速飞快的单总。那天晚上单总做东,请沧陵来的朋友们吃了一顿大餐。这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席间很会调动气氛,先说自己是北京的资深美女,嚷着要和沧陵来的资深帅哥李雪武碰杯。接着跟杨隽打趣,说她是沧陵的美女,要她跟沧陵的帅哥小骏碰杯。杨隽这时却说,小骏是他弟,不是哥。单总马上接口,那杨主任还是觉得自己的老板是哥啦,又撮合她跟李雪武碰了不少杯。杨隽本来红扑扑的脸颊被葡萄酒映衬得更红,小骏竟从杨隽灿烂的笑容中看到了妩媚的神气。李雪武兴致也特别好,来者不拒,和着那些双关的巧话,把酒一杯杯灌进肚子┅ ┅

喝到当间,单总把“美华”公司推了出来。小骏暗笑,李雪武却说,谢谢单总成全,如果她不推一家咨询机构出来,自己心里还真没底,直到现在才对公司的贯标有了十成的把握。说话间还瞟了小骏一眼,小骏席间也陪着来回喝下不少酒,陡然听李雪武这么说,脸更是烫了一下,觉得老李不简单,虽然表面上对ISO工作没有过多介入,话锋却能直接触及贯标的要害,是个厉害角色。

晚上老赵和小骏安排在一间标房,杨隽一间大床房,本来杨隽帮李雪武安排的是一间套房,但是李雪武却坚决不肯“特殊化”,也要了一间大床房。

第二天,四人一块儿到大堂用自助早餐。到了门口,老赵以为小骏拿了早餐劵,小骏却以为老赵拿了。小骏跟门口的服务生商量,她却一定只肯放一人进去,意思好像如果另外一个拿不来劵,进去的那个就是人质。小骏懒得跟她废话,就请老赵先进去,自己坐电梯返回了二十三层┅ ┅

小骏径直到2313,在写字台上拿了餐劵,回头路过2306,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嗡嗡”声,这显然是BB机调成震动的声音,而且BB机好像就放在了门口橱柜的玻璃搁板上,所以震动声显得特别大。

小骏记得2306是杨隽的房间,但到底是不是都无所谓,因为一会儿早餐后大家还要各自回房间收拾行李,然后退房,跨过马路就到“埃索九千”坐落的大楼,双方已经约好十点签合同。之后“埃索九千”会安排车辆,送他们一行四人到机场。至于“美华”公司,按李雪武的意思,谈好价格,让他们把合同带到沧陵来签┅ ┅

小骏赶回大堂,交了餐劵。老赵已经坐在靠窗的一边吃上了;李雪武正在排队等一个小厨工煎荷包蛋,轮到自己,叮嘱着不要煎太老;杨隽左手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已经装着不少切好的西瓜和脐橙,她还在往上面加“圣女果”┅ ┅

“阿姐,我先帮你拿过去。”小骏看到杨隽在为大家服务,便抢着搭把手。

“好啊,你先拿过去,我再拿个盘,装点哈密瓜┅ ┅”杨隽把盘子递给了小骏。

“哦,你的BB机开了振动,拉在房间了吧?”小骏趁机献殷勤。

“┅ ┅没有┅ ┅ 就在我包里啊。”杨隽有点莫名其妙。

“┅ ┅那是我搞错了。”小骏回道,一扭头也感觉有些奇怪。

早餐时四个人比在候机厅的气氛融洽多了。李雪武问小骏来没来过北京。小骏说只来过一回,当时时间紧,只是匆匆玩了故宫、颐和园、人民大会堂和长城,至于恭王府、天坛、纪念堂都没去成,这次可惜没有多余时间,否则特别想去北大和清华转转┅ ┅提到清华,老赵来了劲,跟着说一些读大学时的掌故。李雪武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就调转话头问杨隽在北京最想干什么,杨隽说,自己特别想到“全聚德”吃烤鸭。

“好!”李雪武总结,“等认证成功,我们还要来北京拿证书,到时公司请在座各位去‘全聚德’吃烤鸭。”

老赵赶忙让杨隽和小骏记住,仿佛当场就要李雪武立下字据;杨隽红扑扑的脸蛋像贴近了烤鸭的挂炉,显得更红;小骏陪着笑,却在心里面直鼓掌。

老赵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李雪武说:“刚刚秦昊有事找你,说打你的手机没有接┅ ┅”

李雪武摆摆手:“没事,手机拉在房间里了,待会儿我就回过去┅ ┅”

杨隽一贯的红脸蛋,却一下子转白。小骏看到杨隽脸色的变化和游移的目光,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他心里面直叫苦,脸上却平静如常,生生插了句废话,把话题移到别处。

回程路上,小骏多陪了小心,杨隽却对他回到了原来冰冷的态度。小骏胡乱猜测,这种“冷”表示一种警惕,或者一种警告?同时心里暗恨,自己到头来好像反倒成了贼,感觉里里外外的心虚,真是他妈的窝囊!

回到公司,小骏立即忙着编写文件。ISO管理文件分三个层次:《质量手册》,纲领性文件;《质量程序》,操作性文件;《作业指导书》,各专业、各工艺技术文件汇总。

《作业指导书》涉及技术面广,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完成的。于是小骏和老赵商量之后,决定由贯标领导小组发起,在公司范围挑选各个专业的技术骨干分头编写,总工办负责提供格式模版和内容纲要。

贯标领导小组的会上,李雪武说给每个编写人员发六百块钱,数目虽不大,但表达公司对技术骨干的一种认可和鼓励。颜旭东进而建议,在这个基础上,是否可以根据各专业《作业指导书》的编写质量,评选出前三名进行额外奖励,李雪武右手摊开,轻轻拍了拍桌面,说这个主意不错┅ ┅

有了从武陵建科院监理公司拿来的《质量手册》和《程序文件》样本,小骏一边依葫芦画瓢地搭建质量文件框架,一边慢慢琢磨其中的逻辑关系,琢磨到一定深度,小骏发现其关键在于公司除财务系统之外各管理层级的职责分配。是啊,管理不就是在分清责、权、利的基础上建立一套系统,并维护这套系统正常运行吗?可这些自己又哪里分配得了?

让小骏更为担忧和头痛的是老赵和李雪武之间的关系日益恶化,而且两人的关系指数就像当时的股票大盘,绵绵地不断阴跌。唯一剩下的就是还没有撕破脸,但两位对彼此的不屑却可以从他们鼻孔里冒出的冷气中明明白白地感受到。

老赵和老李原来只是利益没有一致,这其实可以转圜。小骏记得“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是丘吉尔在二战时候的名言,后来翻到一篇杂文,才知道这句话实质是十九世纪英国首相帕麦斯顿说的,后来成了英国外交的立国之本。

老李和老赵都是从事“领导”职业,应该懂得既然“没有永恒的朋友”,那么就没有永恒的敌人,因为利益总是在不断转化的,但两人间一旦气场不能相容,关系就难以调和了。

老赵看不起李雪武工农兵学员的背景,并觉得李雪武为人虚头巴脑不真诚,还经常摆摆老大的作派;李雪武反过来认为老赵自以为清华大学毕业,搞过原子弹、核电站,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一股倚老卖老的劲儿,真是不识时务,这个公司说到底自己是老大!

老赵虽然对李雪武看不上眼,心里却明白,公司的人事问题还得由总经理说了算,所以关键问题都没让小骏拟初稿,直接让李雪武自己拿意见┅ ┅李雪武经过反复权衡,对公司各部门重新进行了设置,同时明确了每个部门的权限和职责。

在机构设置和质量文件的编写过程中,李雪武对小骏的印象不错,认为小伙子做事比较踏实,思路也清晰,就是跟老赵贴得太紧。不过他也觉得,这同时说明小骏人品忠厚,虽然没杨隽这么识时务,但也不属于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一想到杨隽,李雪武就会回忆起当年插队的岁月,为了回城或者考大学,多少女知青都把身体献给了他现在想到都恶心的村干部┅ ┅所以面对杨隽,他仅仅认为干了分内的事,没什么不妥当的。

新公司每间办公室都是用玻璃做的隔断,除了总经理办公室。其余房间包括房门的玻璃都没有安装纱帘、百叶、贴膜,就像一个大鱼缸。小骏在鱼缸里游了几个月,却感到自己和老赵很难融入其中。心里不禁暗暗叹气,每每自己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往往遇到当头棒喝,或许自己的“八字”跟这条路就是不合?

这时小骏总会想到宇翔,如果应了“天生我才必有用”,那么老天爷将宇翔的才气同仕途捆绑在一起,却不知老天爷要把自己的才情引向哪条道路上去呢?

不过,小骏非常喜欢目前的工作,觉得自己原来缺乏的一些知识、能力和意识,通过ISO贯标得到了很好的补充。

人生历程就是不断成长的过程,人的身体需要吃饭,从而茁壮成长,人的精神需要不断学习,从而日益成熟。学习不光是为了有一个美好前程的投资活动,更是一顿享用的大餐,所以小骏虽然内心压抑,但工作的干劲依然老高,同时也发自内心感激老赵给予自己这个难能可贵的好机会。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6 13:34
23赵严夏事件

小骏花了将近两个时间完成了《质量手册》和《程序文件》的初稿,然后组织各部门和项目组进入到试运行阶段。试运行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培训人员,包括各部门、各项目的操作人员和ISO体系的内部审核人员;第二是在过程中检测质量体系设计上的漏洞和其他不合理的地方,以便及时修正。

在试运行过程中,小骏发现现场的监理工作状况不容乐观。原来小骏听到老赵不少抱怨,觉得原“城建海德监理”项目中的问题很多,隐患很大。随意挑选了几个工地巡查之后,觉得原“海大监理”存在的问题也不少。

原“城建海德监理”整体水平低,原“海大监理”则两级分化严重。海德大学一批兼职做监理的老教授把项目管得最好,从各种工作记录就可以清楚看到监理人员对建筑材料、技术专项方案和现场旁站等各环节认真监督的痕迹,其余工地却是一团糟,项目经理不要说对工程,对自己都极不负责。

小骏想想都觉得他们的胆子太大了,一旦工程发生一起大事故,仅凭这笔质量管理的糊涂账,相关总监不得去蹲班房?!

于是,小骏策划树立了样板项目,策划了经验交流会,策划了关键岗位培训班┅ ┅公司上上下下都感受到公司的技术管理力度在不断加强。

眼看ISO的贯标工作全面快速向前推进,小骏每天都由衷感到幸福和满足┅ ┅半年又很快过去,ISO贯标进度比原计划提前了三个月。各级质量文件,《质量手册》、《程序文件》、《作业指导书》经过了试运行和修改之后在公司顺利发布,推行标准的工作也扎扎实实地一件件落实到位┅ ┅如果顺利,再过两个月,“埃索九千”就会派认证小组进行外审,外审通过,公司ISO贯标认证就算获得了成功!

就在这个时候,林晓告诉小骏一个好消息,她怀孕了!老陈和范老师更是高兴得连走路的步子都感觉轻快不少。小骏同老陈夫妇一样,几乎有点范进中举的兴奋。中举不俗,大肆宣扬却显出了中举人的俗气;生育乃人间俗事,敲锣打鼓,反倒不算媚俗。

那天早上小骏根据安排要向老赵汇报工作。准备一见面,就把自己要当爸爸的消息跟老赵宣布。然后等老赵道一声“恭喜”,算是又收集到了一份祝福┅ ┅可是一进门发现老赵不开心,就把自己的喜事暂时压下。

“你看看这个。”老赵递给小骏一份杂志。

小骏一看是当月的“建设监理”,最后几页印着全国新增的监理理事会成员名单,整整几十家,其中一家“武陵宇杰建设监理有限公司”被打了圈,之后总经理标注了姓名:“赵严夏”。

“赵老师,这个人是您吗?”小骏马上想到了老赵的名字,赵颜复。

“你也这么看?”老赵声音提高了一些。

“不是┅ ┅不过这个人的名字乍一看和您的名字真的蛮像。”小骏照实说。

“可是,这个公司真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老赵又把声音调回了正常的音量。

“哦,那么同您有什么关系?”小骏问道。

“早上汪鸿雁一个电话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到底是不是在外面偷偷开了自己的监理公司┅ ┅还说如果是的话让我不要再隐瞒,想瞒也瞒不住。已经有人到学校反映了,学校认为这件事情的性质很恶劣,毕竟我是事业编制,不是外聘人员┅ ┅”小骏一下子明白了老赵忿忿的缘故。

“可是您确实没有啊。”小骏一块儿感到不平。

“就是有人喜欢告莫须有的黑状。”老赵说道。

“那您跟汪总怎么说的?”小骏又问。

“还能怎么说,大喊冤枉呗。”老赵又一次把音量调低,同时扫了扫“鱼缸”四周,“目前ISO已经进入尾声,有的人要准备伸手摘桃子了,这时候我们尤其需要小心,有些人卸磨杀驴的事儿可是做惯了的┅ ┅”

小骏一听就晓得老赵说的“有的人”和“有些人”指的是谁。不过他觉得老赵把事情看得严重了,本来就没有的事,怕什么?这不就是场误会吗,自己初看到那个名字也是这样的感觉,跟领导说清楚了,让他们去核实呀,总好过领导把话憋在肚子里给你穿小鞋吧?

下午小骏去了一趟李雪武的办公室。“美华”公司约好过两周来沧陵,为“海德监理”做最后的模拟外审。双方之前约定,车票、和住宿由“海德监理”安排,这样便于“海德监理”控制成本,所以小骏将相关预算找李雪武签字┅ ┅

李雪武一见到小骏,就示意他坐到沙发上,自己也拿了一杯茶,绕过自己的老板台,挨着侧面坐下。小骏一见就知道今天李雪武摆开了阵势要找自己谈什么事,所以两手扶在膝盖上,直了直身子,等待李雪武开场。

“小陈啊,前阶段你的工作表现很不错,把公司生产管理制度梳理出来不说,还实实在在地将公司培训和巡检工作推动起来了┅ ┅说句实话,原来我除了对公司取得一张认证证书,其他还真没有报太大指望。现在看来,这次ISO贯标活动的确值。推动公司的监理水平上了一个台阶┅ ┅这些成绩当中,你有不少功劳在里面┅ ┅”

小骏道了谢,继续等着李雪武往后讲。

“看来,当初我决定让你进入公司贯标领导小组的决定还是正确的。”李雪武渐渐引到主题上,“听说老赵在外面搞监理公司,你晓得吗?”

“没有的事。赵总早上还给我看了那份‘建设监理’,那个总经理叫赵严夏,我一眼看上去也当是赵总。但赵总讲根本不知道这家公司┅ ┅汪董也跟他就这事谈了话,赵总觉得很冤枉呢!”小骏本来就猜到几分李雪武找他的原因,趁机向李雪武澄清。

“他已经对你讲过这事了?┅ ┅那他还说了什么?”李雪武问道。

“他还说这事反正同自己没半点关系,学校自然会查清楚,他并不担心,也不在意。”这是小骏杜撰的话。

“┅ ┅”李雪武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没这么容易查的┅ ┅小陈啊,你还年轻,事情有时总要比你想像的复杂┅ ┅”小骏保持沉默。

“再过两个月ISO就要外审了,等公司获得认证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李雪武转换了话题。

“还没想好,听公司安排。”小骏这是实话。

“我想调你去市场部做经理,你看怎么样?公司接下来要参加几个大项目的投标,我计划由你牵头把投标文件的质量抓一抓。”李雪武又抛出一个话题。

“我听公司的┅ ┅”小骏之后想说,不过这事还得事先同赵总商量。然而后面的话被李雪武打断了:“你自己要有个态度,如果你自己不明确表达出这个愿望,我把你从赵总这儿抽开,可能会有阻力。”

“┅ ┅ 李总,恐怕赵总这里我得事先打个招呼。”小骏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那┅ ┅他如果不肯呢?”李雪武没想到小骏会这么回答自己,内心开始孕育不爽。

“那我会尊重赵总的意见。”小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狠狠抽自己的嘴巴,

果然,李雪武脸色沉下来。他习惯地摊开手,在茶几上轻轻拍了两下,平静地说道:“好吧。你说得有道理┅ ┅”

小骏晓得,这两下就是把刚刚向自己开启的一丝门缝给合上了。看看没有其他更重要的话,小骏拿出了《预算审核流转单》和预算清单,递给了李雪武。李雪武瞟了一眼说:“你放在这里,我让总经办安排吧。”

小骏点点头,和李雪武道了别,走出公司那扇唯一安装了纱帘又贴了膜的门┅ ┅

从此以后,除了培训和巡查,李雪武逐渐安排颜旭东和杨隽把小骏手中的活儿给接了,特别是同北京“埃索九千”的联络。

小骏大概知道了老赵说的“摘桃子”的意思。白天工作越来越提不起劲儿,只有晚上回到家,看到林晓无忧无虑的脸盘,所有由内而外的疲乏才会一扫而光,然后再次感受到人生的美好。

两个月后的外审异常顺利,“海德监理”获得了质量认证。又过两周,“埃索九千”电话通知,质量体系认证的铜牌已经做好,问是过去领还是邮寄过来?李雪武毫不犹豫回复,公司安排人把铜牌领回来。这回李雪武戴着颜旭东和杨隽去了趟北京。

老赵和小骏终归没吃到“全聚德”的鸭子┅ ┅

通过近一年ISO贯标认证,公司里最大的赢家是颜旭东和杨隽:颜旭东之后不久获得提升,成为“海德监理”的副总;杨隽接替他的位置,做了总经理助理。最大的输家,却不是老赵和小骏,是秦昊。

秦昊凭着一股机灵劲在李雪武的“四大金刚”中脱颖而出,合并后副总的头衔明确了他在公司中接班人的地位。

然而自古以来,储君的座次向来尴尬。因为从此你成为其他人上位一定要搬走的石头;因为不管愿意或者不愿意,周围都会聚集起投机的人群,撺掇着你的野心;因为从此老大都要防着你┅ ┅所以历史长河中不乏有背负着储君的运,却最终没有登基的命,甚至因此丢了自己性命的倒霉蛋。秦昊小命当然没有威胁,但是政治生命却被李雪武终结了。

秦昊管理水平冒尖,经营业绩冒尖,讨李雪武欢喜也冒尖。

刚开始三者是统一的,业务水平和市场业绩都是讨好领导的敲门砖,但后来业务水平和市场业绩都和秦昊自身的利益联系得越来越紧密,离李雪武的利益越来越远。

事情总在不断变化。由于市场景气,公司业绩稳定增长,李雪武当前不缺项目,他现在需要秦昊把自己的“自留地”抛到一边,专心把公司的各方面事务抓起来。别人可以打小算盘,秦昊却必须对自己绝对忠诚,因为这个“忠诚”意味着自己的将来。但是秦昊偏偏放不下他的算盘:在这个公司,有项目,才有主动权,好不容易撑起的摊子,撂下容易,再挑起来可就难了!

秦昊的盘算不是没道理,就是时机不对。他还不是老大,在这个公司里只有获得李雪武的信任,才真正掌握主动!秦昊更没有想到,颜旭东对这一点比自己想得透彻,看准时机,一头扎到了李雪武的怀里。

由此李雪武心里面的秤朝颜旭东发生了偏转┅ ┅说是“四大金刚”,其实李雪武对接班人的选择,就是秦昊和颜旭东,“一用一备”。

有段日子,小骏时不时听到秦昊发牢骚,感到不理解:这么年轻就成为公司副总,怎么还会对公司如此不满?直到有一天,秦昊离开“海德监理”,小骏这才恍然大悟。

不久前秦昊将自己和李雪武的矛盾公开到学校。学校权衡再三之后,让他去西部,到兰州做办事处主任,配合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为海德大学在西部扩大影响力和寻找市场。

秦昊不是一个人离开公司的,居然带走了三个技术骨干。李雪武也觉得不可思议,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让秦昊形成了气候。但他不知道,秦昊的逻辑推演是他们跟着出走的主要原因:大家都知道你们同我关系近,我走了,这公司你们还能待下去?不如一起到新的环境拼几年,或许大家都会有个美好的前程┅ ┅然而他们紧跟“西部开发”战略走了五年,最终陆陆续续回到沧陵,各自“做了鸟兽散”,奔了其他的“前程”。

在秦昊离开公司前,和老赵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话题很对老赵的胃口,除了秦昊怂恿老赵也跟着向学校告李雪武的状。

其中两次让颜旭东撞到,一次让杨隽看见。

颜旭东和杨隽及时把情景向李雪武做了描述,一致将交谈渲染成密谋,从而提高了情报的价码。故此当李雪武看到那期“建设监理”,就想着找到了整老赵的机会,结果却摆了乌龙,但是小骏在公司的前程莫名其妙做了陪葬┅ ┅不过小骏很快就释然了,觉得这对于自己是早晚的事情。

ISO贯标认证之后,老赵差不多进入退休倒计时,小骏则置身于尴尬的境地:津贴少,没活干,但必须天天在办公室眯着。他觉得几乎踏着等死的节奏。

小骏内心变得焦躁,从留校上班开始,他第一次动了跳槽的念头,老赵也变得少言寡语。一老一少在公司总部感受着落寞和无奈。

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两个月,小骏偷偷到人才市场跑了好几次,却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自己发展的平台,用人单位面试官的神态很快使小骏打消了投奔过去的念头,小骏甚至感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老赵退休前一个月,接到一个水利工程的小活儿,在沧陵江南岸监理一段防汛墙,总共才十几万。小骏借机从公司总部脱身,开始谋划今后的发展。摆在面前无非两条路,要么自己做老板(开拓监理业务,或者做回包工头),要么出国谋发展。

开拓市场,需要时机。时机不到的努力不但会白白折腾去许多精力和财力,还会丢失许多宝贵的人脉资源┅ ┅小骏暂时把精力投入自己的硕士论文,间或懒散地读几篇英语文章,算是对无聊的灵魂进行按摩。

当孩子在林晓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老陈和范老师踏上了“美联航”的班机。送机只有小骏一人,一阵萧瑟的寒冷又向他袭来。

小骏回味着同样的感觉是十多年前和老陈一起送范老师第一次赴美。当远远看着巨大的飞机滑行,向上,插入云端┅ ┅第一次在地上看到飞机的小骏涌上心头的不是惊叹,却是悲凉。老陈在一旁喃喃自语:“这一去,你妈妈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字里行间包含了对漫漫前路诸多方面的担心:担心家庭从此破裂;担心妻子能否应付美国的生活;担心各自的其他变故┅ ┅

庆幸的是,范老师虽然在哥哥家里不开心,但终于平安归来,还带回了当年稀罕物品,一台20寸彩电。

这回小骏买了一款“文曲星”让老陈和范老师带在身边,反复教他们怎么用,不知是他们没上心,或者年纪上了岁数,学习效果非常差。

无奈之下,登机前小骏把一张纸递给了老陈夫妇,上面写满了中英文的句子。主要就是关于问路,回答归纳成为:左边、右边、向前和向后。对着纸条,小骏反复向老陈夫妇解说用法,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一对年过六旬的老人去这么远的地方,抑或还要打工挣钱,小骏的心不停地抽搐,却又无可奈何。多少中国人或中国家庭追逐世界先进文明的脚步是如此艰辛和沉重,背景又是如此心酸和凄凉。

暂时,林晓就是小骏身边唯一的至亲。

林晓带着小骏几乎每天都到娘家搭伙,然后回家睡觉。她有天告诉小骏一个坏消息,目前单位由于生源不够,可能被就近的一所中学合并,加上自己最近的一年半载必须将重心放在哺育孩子,职称评聘就变得更加遥遥无期了。

小骏内心涌起了不安和自责:妻子正儿八经本科毕业,工作快七年,职称却只是初级,都是自己当初的任性耽搁了她。职称是知识分子的脸面,自己的老婆在外头受委屈,真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难受。

除了林晓和自己在工作上不如意,小骏唯一的兴奋点也很快破灭。

1999年5月19日开始,美国网络股引爆了全球的高科技股票,机构以《人民日报》社论为背景,展开了大幅单边逼空行情。上证指数从1059.87点涨至1756.18点,科技股产生井喷,即“五·一九大行情”。

小骏虽然没有跟到科技股的脚步,但投入的三十万,一下子也赚了十多万。科技股的赚钱效应继续使股民的血液沸腾至顶点,小骏也蠢蠢欲动,慢慢调整持仓结构,重仓了两支科技股,但不到一个月,上证指数就开始狂泻,小骏不但把刚刚赚来的纸上富贵赔掉,还贴上了好几万元的损失。

林晓见小骏不在饭桌上同老林谈股票了,就意识到什么。老林问小骏股票怎样的时候,林晓马上打圆场,说小骏一看情势不妙,及时离场,基本没啥损失。老林半信半疑地望着小骏,小骏不吭气,林妈妈在桌下偷偷踢了老公一脚,老林心里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

小骏和林晓都为孩子的名字绞尽脑汁。小骏和林晓开玩笑,说这些日子自己的心情被股票折腾得够呛,索性男的叫“陈涨”,女的叫“陈红”吧,希望孩子的降生带来股票的上涨和飘红。林晓照例又拧小骏,说他不正经!┅ ┅

两人玩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给孩子取三个字的名儿,避免同小骏混辈,同时约定,男孩的名字小骏决定,女孩的名字林晓负责,公平合理。

最后,小骏决定了儿子的名字“陈于林”,小名叫“辰辰”。大名取自诗经《击鼓》“于林之下”,小名依据的是孩子的生肖。

在辰辰出生的同时,小骏的MBA论文也通过答辩,很快拿到了硕士研究生的学历和学位证书。两件好事,小骏分别第一时间告诉了远在美国西海岸的父母,老陈和范老师每次都表示高兴极了。小骏却感觉,来自故乡的好消息对于太平洋那头的父母来说,更是一款“催泪”的武器。

(中腹,黑棋和白棋的两条大龙绞杀成了一团。双方都妄图冲断对手,趁机将自己中腹的子儿连接回边角的大后方。一来一去之后,都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有时退后一步是人生智慧,有时奋起一击才有生的希望。你一拳来,我一脚去,仿佛没有任何章法,其本身却就是一种章法。)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6 13:35
24犬儒主义

辰辰呱呱坠地,即使老林夫妇在一旁尽力帮扶,小骏和林晓还是忙碌得招架不住。

老陈夫妇一般每周都和小骏通回电话。刚开始小骏感到父母在舅舅家的日子并不舒心,两个月后,老陈和范老师各自在外边找了一份工,小骏感觉他们的笑声反而爽朗了。

小骏担心,父母的身体是否吃得消。林晓安慰,人的心情对于健康往往更加重要,如果发生什么问题,就尽快安排两位老人回国,自己无论如何会把公婆照顾好。

小骏心存感激,却想父母的性子倔着呢,而且常常“想不穿”,做出要钱不要命的事。到时可能真得自己飞去美国硬把他们拽回来不可!

老赵已在两个月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他交给小骏一条项目接洽的信息,自己则打算彻底退休:先抓紧时间好好休养几年,等馨兰小两口有了娃,就要忙着同郝老师一齐帮女儿、女婿带小孩啦┅ ┅

小骏照着信息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喂,我是‘海德监理’的,姓陈,您贵姓?”

“哦,我姓王。我们董事长姓张,他让我负责与你联系┅ ┅不是说你们公司派赵总负责我们项目吗?”对方一个停顿,接着问道。

“赵总是我老板,这事他交给我接洽。”小骏脱口回答。

小骏如约在某个上午去了趟沧陵市中心的一座5A级写字楼“文沧大厦”,大楼的七层就是“沧陵梦时代网络发展有限公司”。

跟前台小姐通报后,里面迎出来一个和小骏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小伙子个子不高,偏瘦,透着一股机灵。脸上堆着笑,不相称的是烁烁发光的一对眼睛,眼白却占据了眼睛过多的比例。他身着粉色衬衫,红黄相间的领带,头上的摩丝让他的头发既光亮又一撮一撮贴着头皮朝不同方向延伸,大概形成了“三七分”。

小骏乍一瞥,觉得哪里见过这位仁兄,哪里呢?一时之间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伙径直将小骏引到了一间接待室。立定,转身,双脚微微垫了一下,向小骏伸出了手:“我姓王,你是陈工?”小骏同他握了握手,报以微笑,并点了点头。

“张董现在有个会,我先介绍一下项目情况。等一下他要亲自和你碰面┅ ┅哦,这是我的名片,请指教。”

小骏边接过名片边说:“王总,不好意思,我名片还没印,下周印好后就给您补上。”随即眼睛扫了下名字:王小松!

小骏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几个要素串在一起,他马上反应过来:王小松、张先生、网络发展有限公司、老赵(赵馨兰的父亲)┅ ┅莫非“张董”就是张强?赵馨兰目前同张强还有来往?!

小骏胸口感到有股气透不出来,却若无其事地问:“你们网络发展公司具体做哪方面的高科技产业?”

“哦,就是网络游戏。”王小松随口回答。

小骏又一次成功地抖了一个小机灵,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印证了需要印证的事实,上次收获了伤心和愤怒,这次遗留下狐疑和对朋友的担心。

临近晌午,小骏终于见到了这个曾经一度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张强”。王小松将小骏带到了张强的办公室,立即退了出去。

张强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考究,贴着头皮的短寸,下巴平平地留着一簇胡子,修剪成了平躺的矩形。他一开腔,喉咙沙沙的,却中气十足。几年过去,对于这个声音,小骏仍然留有印象。

“这是我一个客户的项目。我帮他在沧陵市郊购了块地,三百五十亩,要新建一座厂房,目前正在施工图设计阶段。你们公司的赵总是这方面专家,海德大学嘛,名声很响的,你们想不想做这个项目?”

“工程规模多大?”小骏反过来问道,同时好奇的还有Shirley推荐老赵的场景。

“五万平方,除了土地,一期准备投资一点三亿。”那在当时可算一个大项目,监理费正常可以达到一百五十万左右,自己只要管理得当,赚个三、四十万,不成问题。小骏心里不觉吐了吐舌头。

“外资?”小骏追问。

“日资的。日本人做生意规矩,不像中国人┅ ┅”张强大大咧咧地翘起了二郎腿,一幅不肖的神态,接着说道,“话先说在头里,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这里没人懂建筑,你们要派人提前介入,帮帮我;第二,你们先报个价,签合同时我会另外给你们一个价,差额得现金返还我。”说着从兜里摸出一盒“七星”,抽出一支点燃。

“那我先报个价?”小骏接着问道。

“嗯,报两个吧。一个是我报给客户的,一个是你们报给我的。”

“现在?”小骏问道。

“最好是现在。”张强没想到小骏这么爽快。

小骏当即给张强的报价是一百五十万和一百八十万。

张强问小骏,有没有政府的指导价格?小骏告诉张强,有指导价,估计按照国家标准是两百五十万上下,然而市场价格基本在一百五十万,一百八十万也可以说得过去,毕竟外资工程的管理要求比较高。

张强掮客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稍作沉吟,说道:“到时你就报两百五十万!”

小骏瞪大了眼睛,心想:如果真理是赤裸的,张强对金钱的欲望倒是敢于一丝不挂,他几乎在宣布,自己的贪婪就是一条无以颠覆的真理。

“有问题吗?你们到时得返我一百万,我要cash(现金)!”见小骏不语,张强逼问了一句。

“但是多加的七十万返还,我们公司的管理费加税金就要增加近三十万。这笔数目对我们来说太高了。”小骏的确犯了难,“之前我的报价,返还您三十万现金当中实际还发生了十多万的其他费用,我已经在一百五十万的报价当中作为成本消化掉了,如果再增加三十万,我们真的消化不了。”

“那就一人一半,少给我十五万——八十五万。”张强见小骏还想说什么,连忙封住了小骏的嘴,“不能再少了,否则我就另外找其他人合作!”

小骏看到张强如此斩钉截铁,就把想说的话又吞回了肚子,想到无非自己辛苦点,多费些心力,少用一两个人,把成本省下来。所以说道:“好吧,Deal(成交)。”

张强看着小骏说:“没问题?”

“没问题。不过您这里也没问题吧?”小骏反问。

“关于什么?”张强不解。

“您客户那里能接受这个价格?这比市场价可高了百分之五十都多啊。”小骏提醒张强。

“没问题,我搞得定他们!”张强志得意满地回答了小骏。

“另外我们说好了,就按照监理费付款进度和返回比例,到款后一周内我直接给您兑现。”小骏补充道。

“可以!”张强觉得这也算公道。和小骏相处时间不长,张强两次感到了小骏利索的个性,第一次是报价,第二次就是当前主动跟他谈返还细节,随即脱口而出地送出了表扬,“看来海德大学培养的学生挺不错,中国知识分子都应该像你这样,有点儿‘犬儒主义’精神,除了知识和学问,还要对朋友忠诚┅ ┅”

小骏心想,看来这就是张强的水平了。他难道就是用这类“犬儒主义”的狗屁解释打动馨兰的心?!这个人绝不会对别人忠诚,灵魂的放荡不羁倒是真真切切!

这个项目合同签订过程非常顺利,远远出乎小骏的意料,张强嚣张的作派也常常令小骏瞠目。不过他敢于裸露本性的特点不但让振纲,也让小骏很欣赏,或许这点对于馨兰亦是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好或者坏,如果各种私欲都是坏的源头,那么张强就是一个坏得无以复加的人。他爱钱,爱女人,爱到贪婪的地步,爱到心里存不下半点信仰,也没有任何责任,甚至没有亲情、友情和爱情。

唯一能够让张强在这个世界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是贪婪得直接,傲慢得露骨。张强的直接来源于性格,傲慢来源于不凡的家世。另外当张强操着一口流利的东京腔日语,同日本客户游刃有余交流的时候,也会让小骏感到那时的张强光芒四射。

小骏总结张强的待人接物,总共四种态度。

第一种是张强对待认为可以给自己带来利益,或者给自己带来灾难的人,这类人中有日本各大公司的高管,或者手中握有重要权力的政府官员。那些利益和灾难或者能够立即兑现,或者是预期,预期的力量往往更加强大,就像张强品味花了大把银子追到手的姑娘,床第之后的滋味不过尔尔,但当初自己大费周章,无非因为她们给与了自己美妙的预期。

第二种是张强认为可以称作“先生”和“小姐”的一类人。这些人要么有家世,要么有学历,要么比他更有钱。小骏硕士毕业,而且谈吐和举止还算稳重,达到了张强可以称呼“先生”的标准;王小松由于家世,也被张强归在这一类。张强对这类人,一般会保持起码的尊重,不会践踏对方的人格。因为他懂得,要践踏别人,自己首先要有这个资格,自己充其量不过这类人而已。张强只是狂妄,却不是疯子,但不排除有时他会同有学历的比家世,同有家世的比有钱┅ ┅总之,他要寻找一个高处,向对方发起进攻了。

第三种是对待“下人”的态度。对象有他的员工,底层的官员和玩腻了的女人。他对这类人,称呼一般唤作“小X”,只有年纪上到了他的父辈,才唤作“老X”,不过这个“老”,被他一个拖腔,就显出了对方老而无用的实质。有一次,张强带着小骏去镇里办事,镇书记叫来了对口的副镇长和张强对接,以便厂房项目的各项手续向前推进。那个副镇长刚进屋,张强瞟了一眼之后居然指着对方呵斥:“你,先把卷着的裤腿放下来┅ ┅”把副镇长涨红了脸,居然条件反射地把裤腿放了下来。镇书记在一旁陪着媚笑┅ ┅还有一次,小骏同张强一起喝酒,张强的N奶在旁陪着。酒到半酣,张强眯着眼说道:“陈先生,我看你人不错,教你一条男人必须懂得的道理。”小骏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张强接着说:“女人啊,都不算是人!”小骏脑门震了一下,作色道:“张先生,你醉了吧,人家可就在旁边坐着呐!”张强还没来得及作答,那个“人家”居然插话:“没事,他一直这么说话的,我都习惯了。”张强一旁木然地点头┅ ┅

第四种就是对待那些把自己的欲望撩拨得异常旺盛的女人,张强会尽力讨好,只有这个时候,张强才会显露出“嬉皮笑脸”的温顺┅ ┅

小骏对张强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彻底!

张强自小在沧陵江北最典雅的一条马路,桃源路的一所大宅子里长大。老爷子出身大户人家,家境殷实。年轻时毕业于上海一所大学的物理专业,抗战初期由于机缘巧合参加了新四军,被组织长期安排在白区战斗。直到解放战争,先后担任华东军区政治保卫部副部长,中共中央华东局社会部副部长。解放后先一度是某省副省长,之后调到武陵省担任第一副书记。

五十年代中后期,由于一位他敬重的老首长,被扣上“XX主意”的帽子,他一起觉得委屈,说了些“不恰当”的话,连带受到冲击。不幸的是,由于当时被冲击的干部很少,他几乎是解放后最早被打倒的干部,所以神经一下子支撑不住,落下了病根;幸运的是,由于属于最早一批“死老虎”,所以一直没往死里打,而且之前的政治冲击使得他提前“变乖”了,加上“身体不好,脑子不灵”作为盾牌,他和家人反倒避过了后来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风浪,平静度过了很多人熬不过去的政治严冬,并且一家人始终在这所大宅子里面过着有特权保障的生活。

由于基本没被彻底打倒,所以也没有后来的迫害和再后来的平反;因为“脑子不好使”,也没有人拉他加入各种各样的“集团”,故此直到粉碎“四人帮”,没有留下任何政治瑕疵,可谓因祸得福。

张强生于五十年代后期,母亲是老爷子续弦,一个漂亮的文艺兵。老爷子的原配命不好,在苏北和老爷子成的亲,却在解放前夕,组织担架队救护伤员时,被一发榴弹送去见了马克思┅ ┅老爷子有情有义地打了七、八年光棍,拉扯大他们的两个姑娘,直到后来被一个部下撮合见到了张强的母亲,这才终结了鳏夫的身份。

之后两人生了三个娃,张强排行最末,虽然被娇惯出了一身毛病,但老爷子对这个年近五旬才得到的小儿子最疼爱。

眼下张强踌躇满志,“梦时代”上市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刨去先前几轮融资的股份流失,上市之后自己手上估计还能掌握“梦时代”13.5%的股权。网络的泡沫虽然在前阶段破了不少,但估值依然可观,基本保持在50-60倍市盈率。按照这样算法,“梦时代”的总市值将会突破30亿,自己总算又一次回到“有钱人”的行列,况且有了“梦时代”这个壳,以目前的情势,自己就算凭借圈钱也可以舒服地度过下半生。

在张强春风得意的时候,振纲除了手中“梦时代”的股权稳步增值之外,其他投资却让他心惊肉跳,或者说一败涂地。

大学毕业后,振纲虽然已经不专注于学习,但多年养成良好的学习方法和习惯让他具备了善于捕捉各种信息,并且融会贯通的能力。这个似乎不单是训练就可以获得的技能,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天赋。由此,一般情况下振纲在投资市场总是能够领先常人很多步,显得游刃有余。

当国内A股跌宕起伏的时候,振纲早就将眼光投到了海外。93年,他在“申银万国”B股业务部,用护照为自己开通了投资B股的渠道;97年,振纲通过“花旗银行”在内地设立的代表处,又开始投资香港的股票。

面对中国股市这些年潮起潮落,振纲一直冷静地作壁上观,直到98年底开始逐次布局B股。2000年又狠狠赚了一桶金,振纲带着三千多万,将目光转向了“东方之珠”香港,准备最后干一场,就从投资市场收手,享受“退休”生活。

到时自己同馨兰多生几个孩子,一起将孩子们培养成才;把书架上的《二十四史》收集齐全;再多收藏一些馨兰也很喜欢的“磨喝乐”;然后深入探访一下“化石子”和“神头橔”的下落┅ ┅转眼又过去了两三年,两件宝物的价格或许又涨不少了吧?振纲觉得这是老一辈交给自己的任务,亦是一种传承,自己一定要尽力完成┅ ┅然后他和馨兰到北欧,找个风景秀美的湖畔,买幢别墅,过几年安宁的生活;他还会将自己的诗歌整理一下,合成一本集子┅ ┅自己就算拥有了完满的人生。

一切的赌博总会伴随风险,就算振纲小心谨慎,人算总是赢不过天算;就算振纲对于证劵再精明,也躲不过香港证劵市场“老千”们射来的暗箭。

按振纲后来的说法:别说我们国家政府这个问题、那个问题,其实西方国家的问题一点不少,西方国家的政府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振纲这么说,是因为他好不容易赚来的“盆满钵满”被香港的“老千股”差不多骗了个底朝天!

港股中有些称为“仙股”,这里的“仙”也是英语cent(分)的读音,因为这些股票的价格以“分”来计算。仙股中的大部分都属于“老千股”,“老千”源于英文cheating(欺骗),“老千”就是作弊、欺骗的意思。顾名思义,“老千股”就是能够把你的筹码骗得干干净净的股票。

香港本地人早都学乖了,当振纲这波大陆客带着中国大陆炒股的思维定式踏上香港这个“码头”的时候,几百只“老千股”正张开了血盆大口等着一顿大餐呢!

香港政府缺失的市场监管和漏洞百出的发行制度是“老千股”存在和泛滥的根本原因。

“老千股”的特征就是股价不断向下跑,诱骗小股民上当。

举个例子,一块钱的东西,八毛卖给你,六毛也卖给你,你一共买进了10%的股份,你觉得便宜了是吧?但是大股东可以另外开设一家关联公司,成本一千万,却做成一个亿,搞一次定向增发,实际上大股东用一毛多就把八毛、六毛卖给你的东西给补回来了(这个过程,香港政府居然没有任何有所作为的监管)。你的股权比例就这么被稀释了,而且可以一再被稀释。换句话说,你再收购也永远不会成为控股人。就这样,股价不断往下做,股本不断稀释。到了一分钱,总不会跌了吧?┅ ┅会!接着来个50股合1股,就成5毛一股了,然后继续往下来一轮,一轮一轮无穷无尽地将你的资产榨干净!

当振纲搞清楚其中的奥妙,已经被狠狠地咬了一口,资产缩水到不足原来的两成,大概剩下五百多万,还好振纲反应敏捷,斩仓果断,否则这点“种子”都剩不下来。

振纲跟小骏说到“老千股”有多么凶残的时候,举过一个典型的例子,“威廉国际”。

它前身是“互通控股”,再前身是“华中控股”,再再前身是“初创”及“南风实业”。1982年开始,历经了近二十个寒来暑往,无论经济好坏,年年亏损,绝不会盈利,但是净资产却不断增加!

近十年,公司经历了2合1,5合1,50合1,25合1,10合1,5合1这么多次合股之后,假如你在十年前买入62万5千股,今天则仅仅拥有1股。再查其股价,1999年合股前的价格是5分钱左右,现在的价格大约是4毛钱。也就是说,当年如果你以3.125万港元买入62.5万股威利国际,那么今天这笔“投资”将变成4毛钱,损失高达99.99872%!

振纲总结:没有战乱的和平年代、乾坤郎朗的法治社会,世上还有比香港“老千股”更加凶狠的掠夺吗?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6 13:35
25沧陵江边

这些年,宇翔景况最好,仕途一帆风顺,短短四年多,他从正科爬升到正处,并进入市里的局级干部后备。

王建民虽然没在沧陵当上市长,但成了武陵省的副省长,同样晋升到了“副部”。他深深知道,按照当下干部的选拔套路,机会常常在于“年轻”两个字,女婿是可造之才,又是自己老来的依靠,所以对女婿的仕途发展,王副省长从方案策划到细节实施,可谓用心良苦,不遗余力。

在泰山大人运筹下,宇翔这几年不断轮转岗位,螺旋向上攀升。宇翔先从市建委调到基层(新春乡)任乡长,没过半年就调到县里,仅做了两年副县长,又轮到新湖区做区委副书记,代区长,几个月后顺利去掉了“代”字。

罗世忠在王建民的关照下,顺利接了建委主任的班,但由于年龄劣势,没能成功当选副市长,最后被安排到市委做了副局级巡视员,也算进阶到了“局级”┅ ┅

新湖区属于沧陵城镇化之后最新成立的行政区,原本是新湖县。振纲其中一个电脑销售点就设在新湖区的电子产业园,背靠武陵大学新校区,生意非常不错。当初振纲就是从母校的老师那里得知武陵大学要建设新湖校区的消息,所以早早在新湖县布点,如今尝到了收获的甜头。

振纲虽然不断收拢电脑销售业务,对新湖区这片市场,却反过来想扩大销售规模。去年春天,政府在毗邻新校区的产业园开始规划一座大型集贸市场,专门为这几万名师生的消费群体服务,其中的铺位振纲却怎么都租不到,他到处托人,和小骏聚会的时候也把这个事儿讲了,小骏帮不上什么忙,就把这事儿装到心里,距今已经一年多。

那天宇翔电话里告诉小骏,他转岗到新湖区的时候,小骏当天晚上就安排振纲同宇翔吃了一顿饭。不过出发前他对振纲一再关照,宇翔刚到新湖区,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一定不要勉强。振纲却很兴奋,说这事只要宇翔愿意伸把手,应该不是件难事。

果然,宇翔在饭桌上仅仅拨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就很爽快地答应,这事儿没问题。振纲顿时心情大好,吃完饭拖着宇翔和小骏去了KTV。

小骏喜欢唱歌,KTV却是第一次去,当小姐们穿着暴露站成一排让他们挑选的时候,小骏真有些懵。宇翔却很适应地首先挑了一个,振纲催小骏挑,小骏推说自己不要,振纲知道小骏不习惯,替小骏选了一个,自己也随意点了一个,然后三人吼开了。

小骏自顾自地唱歌,陪着的姑娘看到小骏的架势,先赞小骏唱得好,后来索性找各种借口往外跑,并早早换了衣服等下班┅ ┅宇翔、振纲一边唱歌一边同陪着自己的两个小姐玩起了骰子,输的喝酒。

小骏觉得自己变成局外人,却明白地知道是自己没有赶上趟,今后跑市场、接项目,这点节目都安排不过来,不是等着被淘汰吗?看来泡KTV和刚踏入工作岗位时喝白酒、抽香烟一样,都属于必要的应酬!

唱完歌,振纲结算了各种费用。然后从包里掏出两个信封,宇翔、小骏一人一个,熟练塞进了两人的侧兜。小骏伸手摸到,只觉得挺厚,看到宇翔已经道了谢,自己就不好推辞,等到把宇翔送回家,路上小骏连忙将装着钱的信封掏出来还给振纲。

振纲说:“给你就拿着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一起分点红利天经地义。”

小骏说:“我觉得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弟兄的关系就别扭了。”振纲一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接过小骏还来的钱,放在车的一边,重重吐出一口酒气。

“你和赵馨兰这阶段好不好?”小骏问道,他问得很含糊,没有具体指哪一方面,身体、生意、感情或者其他什么。

“不好!”振纲的回答却很明确,这让小骏感到担心,他同时一直在纠结,自己和张强一起做项目的事要不要告诉振纲。

关键在于,赵馨兰会不会事先告诉自己的老公。如果馨兰没说,自己说了,无疑会让这对夫妻产生矛盾;如果馨兰已经告诉振纲,自己却决口不提,振纲不免会对自己产生看法。小骏最后下了决心,在振纲提起这事之前,一定守口如瓶。

“你和宇翔好像常来KTV啊。”小骏转了话题。

“逢场作戏呗。我看得出你是‘初来乍到’。五年前,我们中谁来这种地方玩,一定会被笑话;现在哪个在外谋事的男人没去过KTV,反倒成了笑话┅ ┅宇翔挺把你当哥么的,否则我和他第一次接触,他不可能这么放得开┅ ┅”

自从“蓝光”、“瀚海”、“东方”公司先后出事,振纲越来越想早点退出江湖,和馨兰一起去国外找寻一份宁静的生活,因为他觉得,在中国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总是赚不来一份安安稳稳的快乐。

中国的改革开放在这片古老、广袤的土地上神奇地激发了人民生产、创造的活力,也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催生了人们欲望的魔障。权力、金钱、名誉等等可以变现的获得几乎涵盖了中国老百姓“成功”的全部含义;亲情、友情、爱情贬值成冗余资产,挂在地摊上抛售;情趣和爱好更是被猥琐地丢弃在角落;道德和良心被不断拷问:值多少钱?

中国好像一座巨大的丛林,残酷的法则压得有些人甚至忘了过去几十年间的困顿和贫乏,他们认为当时虽然穷,却没有现世的“穷凶极恶”┅ ┅振纲觉得自己无所谓,但不想让自己的后代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现实不随人愿,当振纲集中资产转战至香港,想做最后一搏的时候,却一头撞上“老千股”,经济实力好像被一下打断了筋骨,他只有暂时撤离,从长计议。与此同时,振纲PC电脑的销售呈现收缩状态,只能贡献给他相比以前三分之一的资金流,所以振纲银行账户上的存款好像一件劣质材料做成的披肩,落水后缩成了一块抹布┅ ┅

好在馨兰没有更多责怪,甚至她同振纲之间多了几分温情,少了几分口角。她感激这个男人,要在振纲的艰难时期用自己的理解和体贴去抚慰丈夫那颗疲惫的心,但馨兰自己的内心却一天比一天累,她心中的无聊像春天的叶芽,向四周繁茂地生长。

以前馨兰作为一个能干的老板娘,里里外外忙碌,生活就很充实,现在突然之间空闲下来,她的内心免不了平添出许多无所适从的寂寞。馨兰虽然意图安慰振纲,内心深处却在呼唤张强的安慰,碰巧张强好像听见呼唤,拨通了她的手机。

“Shirley,出来坐坐?”张强这段时间顺风顺水,正有一堆好消息想找个“红颜知己”吹吹牛,心中随机一搜,翻了赵馨兰的牌。

“不出来┅ ┅”馨兰习惯性地直接回绝向她发出的邀约,但随即后悔,因为那头是张强,一个让她心里记挂的男人,一个她心灵深处需要的男人。

所以仅仅停了半秒钟,眼看对方或许说出“好吧,算了”之前,急忙改口:“┅ ┅现在吗?┅ ┅ 哪里碰面?”馨兰在张强这儿经常不能找到她想要的面子。

在张强内心深处,Shirley属于被小骏所归纳的,用第二种态度对待的人。他不会践踏Shirley的尊严,但只是有保留地尊重。有所保留是因为Shirley当初不过只是一个推销酒的小姐,何况Shirley已经被他俘获,又没有高端的学历以及显赫的家庭背景┅ ┅尊重是因为Shirley漂亮,带出去让他很有脸面,而且不图他的钱┅ ┅不过仅此而已,算一个可以安全交往的红颜,除了曾经逼过自己离婚。

如果要张强为了Shirley离婚,他是不会干的。

张强的老婆小周虽然没有Shirley那样楚楚动人的容貌,但家境殷实,社会地位高(东京工业大学IT硕士),毕业后在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虽然不会生育,但张强不在乎这点。他不喜欢孩子,也不相信孩子会是自己老来的依靠。在他看来,为孩子操心劳神半辈子,还不如趁自己年轻多赚些财富放边上,等到自己老了,这才是真正的保障!

小周身上还有一项张强很认可的优点:虽然自己在外头“彩旗招展”,她却见怪不怪,不闻不问,平时就是上班下班,休假时除了旅游,她会买来各种各样的布料,在家里给自己缝制各式各样的衣服┅ ┅这么多年一贯如此,夫妻两个都已经习惯了以这么一种状态存在于彼此的身边。

张强知道自己性格乖戾,可以找到一位同自己相安无事地相处十年以上的老婆实在属于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小周已经和自己同居三年,结婚八年┅ ┅对张强来说,女朋友好找,老婆还真的难以轻易觅到。

更有一层,日本留学的时候,自己曾经沉迷赌博,输了高利贷没钱还,差点被黑社会剁掉一根手指┅ ┅是小周救了他,使他没有沦为了一个残疾人。

当时张强被封箱带绑在一间仓库,几把刀子对着他,意思说抓到他不容易,这次先剁掉一根手指,然后放他回去,一个月内如果不把钱还了,抓到之后再剁一根┅ ┅

张强恳求他们允许他往外打三通电话。当时小周刚同他交往不久,所以浪费了前两次机会之后,张强考虑再三,拨了最后一通。

小周接听之后,问清地址,说她一小时内赶到,大概四十分钟,小周就打车到了仓库。面对那些刀子,小周平静地说当时自己只能还上张强欠款的三分之一,但保证一个月内还清余下部分。

小头目说不行,今天不了结,就必须剁手指。小周说这人是她想嫁作老公的,如果少了手指,她就不要了,也没义务替他还钱┅ ┅小头目问,凭什么相信她?小周拿出学生证,冷冷地说自己可以替张强打欠条┅ ┅从那次之后,小周是张强除自己母亲之外,唯一以第一种态度对待的女人。

振纲感受到馨兰对自己的情意,但直觉告诉他,那仍旧不是爱情┅ ┅振纲想起那次喝酒时小骏让他同张强保持距离,看来是对的。有天下午,振纲看到了馨兰刚刚在屋里拨了一个电话,他一推门馨兰就急急按断,馨兰躲闪的眼神,让振纲感到了一阵心痛,可是他勉强支撑着不露声色,看看手表,记下了时间。

等到晚上馨兰洗澡,振纲打开馨兰的手机,根据时间查到了那个号码,是张强!

振纲那一夜没合眼,裹着被子,背对馨兰,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外面,月光在窗纱上印出了婆娑的树影,他的心似乎随着影子晃来晃去┅ ┅

振纲认真拷问自己,爱不爱馨兰,爱馨兰什么?这么多年和这个女人一起,振纲起初迷恋馨兰的美貌,现在已经连同了她的其他优点:馨兰本质单纯,内心深处不乏善良,对于物质虽然有追求,但不贪婪,只不过美貌带给了她任性的资本┅ ┅

如果馨兰在结婚前就告诉自己,她爱张强,自己当时会怎么做呢?只要她愿意嫁给自己,自己一定也愿意娶她吧,谁教自己对爱的选择同样任性呢?任性与代价往往是一对孪生兄弟,如今自己感到的委屈,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代价么?

何况对于馨兰的感情世界,自己难道丝毫觉察不到?只是馨兰不说,自己顺势掩耳盗铃罢了。感情的事情常常身不由己,从这一点看,振纲认为馨兰更命苦,馨兰天天面对的不是自己的最爱,而自己还能天天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上天阴差阳错的安排毕竟还是厚待自己的。

那么他戴振纲还有什么权力责怪馨兰呢,就凭婚姻一纸契约吗,婚姻本来就不该是一份买卖合同!┅ ┅但愿自己和馨兰有了孩子,一切就会改变,馨兰才会把爱倾注在自己身上吧?想到这里,振纲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馨兰快三年了吧,老婆的肚子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第二天,振纲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把王小松约出来,他们碰面的地点就在“梦时代”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王小松奇怪,振纲有什么事不能到公司去谈?

“这是我辞去‘梦时代’总经理的申请,以后我不会参与任何‘梦时代’经营管理事务,你帮我把这份辞职书递交董事会。”振纲开门见山。

“啊┅ ┅为什么?如果这样,按照我们最早的约定,上市前我们三个创始人中的任何人以任何原因退出‘梦时代’的日常经营管理,那么这个人必须交出他当时所持有的百分之四十股权,平均分给另外两个创始人。”王小松嘴巴圈成了“O”型,表示不敢相信。熬了这么多年,如今“梦时代”眼看就快上市,振纲这么做,对于张强和自己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馅饼,平白无故捡了一个便宜。

“我另外有事要忙,顾不过来┅ ┅你别问了,帮我交上去就好。”振纲同王小松没有深厚的交情,不可能告诉他“为什么”,而且心情抑郁,没有心思对他拐弯抹角说话。

“好吧,兄弟┅ ┅下午我就报上去。不过之后有一些股份变更决议,要你签字的。”王小松这时也觉得“为什么”对他不重要,“梦时代”的股份才是最重要的。

“你拟好后,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就在这里和你碰头、签字┅ ┅”

振纲随后办了第二件事情,走进一家医院┅ ┅几天后,医生将检查结果告诉振纲,他‘那方面’有问题,需要治疗。振纲问医生,治愈的可能性。医生回答,可以试一试,不过像他这种病例,不会太轻易┅ ┅

从医院出来后,振纲径直去了沧陵最大的寺庙“兴隆古刹”。他跪在正对观音菩萨的蒲团上,先手心向上,额头磕在手心,然后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自言自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戴振纲和馨兰一个孩子吧┅ ┅还有,让我得到馨兰的心吧,我是那么爱她┅ ┅”噙着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两个月后的一天,馨兰突然告诉振纲,自己怀孕了!振纲浑身被震得僵住,难道菩萨显灵了吗?理智还是引导他去了医院,而且一下走了三家!几天后,振纲陆续拿到的结论都是一样,他目前还不可能生育!

振纲破灭了最后的侥幸,他觉得自己的爱情,甚至人生都已经输得干干净净!

痛苦的是,这种绝望还不能歇斯底里地发泄,他不舍得让馨兰感到惊恐和不安!但面对把自己折磨得快要死去的悲痛,又如何能够克制?

振纲坐在当年他父亲落魄时摆“七星棋”的地方,望着沧陵江滚滚向东,听着大船偶尔呜咽的汽笛,拨通了馨兰的手机。

“馨兰,我要去南方一两周时间。那里没有手机讯号┅ ┅你还是住到你爸爸妈妈家里吧,这样对宝宝好┅ ┅”等挂上电话,振纲沙哑的语音终究在江边化作嚎啕大哭,惹得行人频频注目:这个男人到底遭受了多大的打击,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

振纲一周之后回到馨兰的身边,从此一如既往,作为馨兰的丈夫,作为孩子的父亲,悉心照料馨兰母女┅ ┅

“陈于林!好好带着妹妹玩,别推妹妹!”小骏急忙喝到。

远远地,辰辰正在“翻斗乐”滑梯的顶头伸手去推戴晓枫,不让她轻易爬上自己的“领地”。滑梯两头馨兰和林晓一边一个,仔细看护。

“别吓到孩子,没事的,有她们两个保护着呢!”振纲急忙阻止小骏。看到两个孩子在滑梯顶头汇合,又争着滑回到地面,振纲和小骏放心地背过身,聊了起来。

“有段时间没去探望赵老师了,他们老俩口好不好?”小骏近来手头事儿多,见到振纲顺便打听了师傅的近况。

“他们老俩口现在和我们住一块儿,帮着一起照看晓枫。两个老人虽然忙,身体和精神状况倒是都不错!”振纲的回答让小骏放了心,想着忙过这阵自己也该去瞧瞧师傅和师母。

“你近期投资战果怎样?听说港股之前还在飙升,美国次贷危机之后,港股跟着下滑得厉害。”自从振纲在“老千股”上栽了跟头,小骏也开始关心起香港的股票市场。

“我早就说过,别以为国外的月亮总比中国的圆,西方的市场经济不是万能的。就说这次危机,你分析过原因没有?”振纲问道。

小骏说:“你知道的,我这方面一向不太懂,就是一个长线投资的小股民,但现在有钱不投资怎么办呢?不都在说‘人不理财,财不理你’吗?”

“这话是对的。不过我们国家发行股票的主要功能还是融资,在保护中小股民利益方面还存在许多漏洞,中小投资者得非常小心。”振纲提醒小骏。

“需要小心什么呢?”小骏连忙问道,随着利率不断向下调整,如何投资理财成为很多家庭必须关注的事情。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当初炒邮票小型张亏钱的事。”振纲好像转了话题,其实采用了类比的方式推理出自己想传递给小骏的结论。

“嗯,自从1981年‘红楼梦’小型张发行量超过80万以后,邮政部门尝到了甜头,此后邮票小型张的发行量不断走高。到1993年,‘竹子’的发行量居然突破4000多万枚,直接造成小型张投资价值一落千丈,邮票市场一蹶不振 ┅ ┅”振纲的话勾起了小骏痛心的回忆。

当时父母一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自己短短半年多就把一万块折腾得干干净净。幸好小勇帮自己挡了一把,这事才瞒过老陈,否则老爷子不得心疼到晕过去?

小骏忽然想到,振纲的提醒同多年前岳父老林的提醒如出一辙。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6 13:36
26我们要飞喽

振纲言归正传:“本轮‘次贷危机’的一个源头是美国房价直线上涨,另外一个是金融杠杆的放大效应。房价上涨形成了银行只要有钱投资就可以获得稳定收益的局面,为了赚取暴利,一些银行开始采用20-30倍杠杆进行操作。

“假设自身资产30亿的银行A,30倍杠杆就是900亿。假如投资盈利5%,那么A就能获得45亿的盈利。反之假如亏损5%,那么银行A赔光了自己的全部资产还会欠15亿。

“由于杠杆操作风险高,有人把杠杆投资拿去做‘保险’,这种保险叫‘信用违约互换’(creditdefaultswap,简称CDS)。比如,银行A找到了机构B。机构B可能是另一家银行,也可能是保险公司。A从45亿利润中拿出5亿做保险,就可以稳赚不赔地净赚40亿。

“B回去做了一个统计,发现违约的情况不到1%。如果做100家这样的生意,总计可以拿到500亿的保险金,如果其中一家违约,赔偿额最多不过50亿,即使两家违约,还能赚400亿┅ ┅

“B还可能将这桩买卖的合约转手卖给了C,C又效法B挂牌出售给了D┅ ┅最后,CDS被划分成一块一块,像股票一样流到了金融市场之上,可以交易和买卖,变成了CDO(债务抵押债券—— 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

“A、B、C、D等都在赚钱,根本的盈利点却在美国的次级贷款,次贷主要是给了普通的美国房产投资人。其中很大一部分人的经济实力原本只够买一套住房,但看到房价快速上涨,于是动了房产投机的念头。他们抵押自己的房子,获得贷款后又另外投资买房。这类贷款利息在8%-9%,然后这些投机客通过进一步把新购入的房子抵押银行,借钱付利息┅ ┅其实质就是‘空手套白狼’。而银行也认为房屋价格暂时不会下跌,这个业务好赚钱,私下放松了首付等贷款条件┅ ┅有一天房价涨不上去,房子卖不出去,还要不停地付高额利息,投机客就会走投无路,只有破产。

“假如这时CDO已经传到了G手里。G花了300亿,买了到时可以回收500亿的CDO(计划赔付掉100亿,算上投入的300亿,还能净赚100亿)。突然接到消息,这批CDO被降级,其中有20个违约,大大超出原先估计的违约率。每个违约支付50亿保险理赔,总共1000亿。你算算赔1000亿,加前期投入300亿,减可回收500亿,G最终将亏损800亿!

“即使全美排行前十的大机构,也承担不起如此巨大的亏损,于是G倒闭。G一倒闭,A花费5亿美元买的保险就泡了汤,更糟糕的是,由于A采用了杠杆进行投资,根据前面的分析,A赔光全部资产也不够还债。因此A同样面临破产┅ ┅

“100个CDO的市场价是300亿。而CDO市场总值大约60万亿,假设其中有10%的违约,那么就有6万亿违约的CDS。这个数字是300亿的200多倍!美国人口大约三亿,这意味着平均每个人,无论老人和婴儿,每人要损失2万美元!而且,世界各地许多银行都将因此倒闭!”

小骏对宏观经济不开窍,听振纲说多少多少亿的时候,其实已经糊涂了,但听说美国人均要承担2万美金的损失,跟着咋舌。老陈在美国打工的时薪是7美元,大约需要白白工作将近3000个小时!什么概念?假如老陈每天8小时,每月21天,大概需要义务劳动将近一年半时间!

小骏茫然地问:“美国的次贷危机,波及面真的这么广!?”

“是的。本来风险可控的正常房贷业务,由于赚钱效应,导致金融衍生产品被反复打包销售,原本的风险也因此被几何倍放大,放大到产生类似雪崩的金融大灾难发生┅ ┅香港汇丰控股、德国工业银行、法国‘巴黎银行’、日本九大银行、韩国五家银行等等都受到重挫┅ ┅花旗集团股价已由高位时的23美元跌到3美元多一股┅ ┅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全球金融海啸啊!”振纲感叹。

“那么你自己情况怎么样,损失大不大?”小骏听得恐怖,急忙问振纲。

“还好!”振纲才说了两个字,小骏的心一下踏实不少,没料到之后振纲叙说的情况更令小骏欣喜,“遇到老千股之后,我对香港股市做了比较充分的调研,这几年又逢香港股市年景不赖,我大胆加了‘涡轮’,差不多5-10倍的杠杆,到次贷危机发生前,我的500多万‘资金种子’已经茁壮成长到了近一个亿┅ ┅”

“一亿?!”小骏张大了眼睛。

“后来发生次贷危机,还好有上次的教训,我斩仓坚决,保住了七成战果。”振纲继续说道。

“呀,损失了三千万啊┅ ┅”小骏觉得实在可惜。

“去年我又炒了一波石油期货。动用4千万,四十多块买进,九十多陆续出货,放大杠杆10倍,结果赚了5个多亿,而且已经变现了┅ ┅”

“┅ ┅啊┅ ┅你发大财啦!”小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使劲拍了一拍振纲的肩膀,由于高兴,声音都提高了八度,接着问振纲,“那你有没有新的打算?”

“新的打算?┅ ┅正要同你商量呐。”振纲就着小骏的话说道。

“同我商量?”小骏一下猜不透振纲的含义。

“是这样,我想预留五千万足够生活了。我们这种人对物质要求也一般,五千万还不够一家人过一辈子么?其余五个亿,我想投资做房地产,另外成立一家建筑工程公司,你如果愿意,就来当这个总经理。年薪税后50万,再给你15%的股权,怎么样?”振纲发财的同时,让小骏也沾了好运。

“┅ ┅我回家同林晓商量一下,这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了主的,另外你可想好,我没有管这么大公司的经验,恐怕力所不能及,到头反而连累你。”小骏心里感激,做决定时更加小心翼翼。

“只要你舍得目前的事业编,我对你是有信心的。”这时戴晓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振纲转过身,双手一下托在了女儿腋下,将她高高举了起来,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高声喊道:

“我们要飞喽!┅ ┅我们要飞喽!┅ ┅”戴晓枫张开了胖乎乎的手臂,学着鸟儿的翅膀,上下挥舞,“嘎、嘎、嘎”地笑┅ ┅

一回到家,小骏就把振纲跟他商量的事情对林晓说了,林晓保持一贯的平静:

“你自己考虑仔细就好,振纲和你这么多年交情,我是放心的。不过如今的事业编制越来越吃香,你自己看着办吧┅ ┅主要工作要开心,我觉得你在公司总部有段日子很苦闷,虽然你在家没有提起┅ ┅这的确是一次机会┅ ┅”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要向对方瞒住自己的情绪其实不容易。林晓张嘴就把小骏的心里话倒出了百分之八、九十,唯一没有提及,小骏其实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单位依然充满感情:这是自己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自己成长的地方。自己曾经为他奉献了激情、智慧和汗水。海德大学浓浓的书卷气熏陶了自己,教会自己学习,教会自己思考,教会自己做事,教会自己做人,这是小骏的另外一个家。

不过自从老赵退休,“海德监理”对小骏来说,家的感觉越来越淡。由张强牵线的日本厂房项目竣工后,小骏陆续又穿插完成了若干个小项目。他越来越感受不到自己是“海德监理”的一份子,而仅仅是一名“挂靠”在公司的外人。虽然手上有项目时,经济收入不错,但日益找不到归属感。

公司内部每个项目经理都在埋头钻营各自的生意,造成公司无法形成合力,整体实力也因此被大大打了折扣。公司标志性项目越来越少,原来武陵省内的业界巨头“海德监理”好像一家典型的“个体户俱乐部”┅ ┅

杨隽是大山深处考学到城里的孩子,能够留在大都市沧陵,留在学校,对她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但被分配到内环线工地,她又感到自己投错了胎┅ ┅

“男人就怕入错行,女人就怕嫁错郎”,杨隽是女人,虽然感觉入错了行,好歹没有嫁错郎,老公在证劵行业一步步混到了“金领”,一年百万的收入┅ ┅

但有一件事杨隽一直不称心,结婚近两年,婆婆与自己的关系愈来愈僵。杨隽的老公偏偏孝顺,老母守寡多年,他向杨隽提出婚后与老娘同住。杨隽对这点坚决反对,可是反对非但不管用,反而让自己与这对母子的关系发生了隔阂,以致逐步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杨隽在家中感到的疲惫渐渐超过了在单位工作的劳累,她不知不觉把心思集中到工作中,算是一种分散注意力的办法,同时努力谋求自身的独立和强大。

这时杨隽已经跟着耿龙根,慢慢在公司行了好运。杨隽工作能力强,办事也细致,即使耿龙根吃她点小豆腐,杨隽也装傻充愣不深究。好在耿龙根并不大胆,主要还是把这个女人当男人使,要杨隽多多付出的是忠诚和精力┅ ┅

杨隽当上办公室主任后渐渐尝到了一些权力的甜头,扩大了视野,同时开了窍。但老耿马上面临退休,只能作为一时半会儿的依靠。与此同时杨隽决心再也不回到工地上,否则就跳槽,她今后的工作环境坚决不与“工棚”为伍!

但是想要留在总部机关,并且获得长足发展,首先得把手头的活儿干好,更重要的,要另外找到靠山。

“海德监理”成立后,杨隽在两个公司的“干部见面会”上第一次遇见李雪武,就意识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未来的重要。杨隽涉世虽然不深,但行事一贯果断,并且这次目标明确。之前是没找到理想的买家,所谓“待价而沽”,现在认准了,当然得尽力把握住。

杨隽有一对红彤彤的脸颊,李雪武一见到她就找到了青春的注解。人是敏感动物,李雪武觉察到杨隽对自己的热络,既不烫手,又仿佛春天的暖阳┅ ┅杨隽渐渐成为李雪武“四大金刚”之外的金刚。

秦昊离开公司之后,在李雪武的支持下,杨隽接替了颜旭东总助的岗位。她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傍上了一棵牢靠的大树。

杨隽的事业达到了一定高度,婚姻却走到了一处尽头。既然已经和前夫撕破脸,杨隽就不惜撕得一干二净。所幸,他们婚后一直没有生育。

最后学校分配的住房归她;老公购买不久三室两厅商品房,被换成了两套一室一厅,其中一套也归她;家具是老公的,那么电器都是她的;她自己的存款当然得护着,老公的存款基本都在房子上了┅ ┅根据这个方案,她在“离婚协议书”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家庭被拆分的一刻,婆婆领教了杨隽的厉害,劝儿子赶快签字┅ ┅

杨隽不是不想维持这段婚姻,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寻到自己满意的“下家”不是件容易事。但晚归的应酬加上流言蜚语,使婆婆和丈夫对她的态度更加冰冷┅ ┅现实告诉她,自己的人生不能两全:既有工作,又有生活。她也想通了,好事不可能让一个人占全,只要有一头靠谱,自己的人生就还算是过得去!

杨隽心苦,做出的事情就缺少阳光。她知道公司的项目经理们一年到头没少挣钱,所以自己不必对他们太客气,该卡脖子就卡着点儿,“存在感”都是自己“刷”出来的。公司的合同章还有结项手续的审批权都在她手里攥着呢!另外还有经营任务的分配┅ ┅

于是许多到公司流转的合同,不是因为条款漏洞,就是因为价格太低,统统卡在杨隽手上不给敲章。或者结项资料由于这个、那个缺漏,公司一直拒收,因而项目拿不回保证金。项目经理没办法,只得去找杨隽┅ ┅单单逢年过节,五百、一千的购物卡,一年下来杨隽居然可以收到十来万!

杨隽收礼并非来者不拒。人心险恶,有些人得罪过自己,或者自己得罪过的都得小心提防。小骏没有得罪自己,可他和老赵,自己早就得罪得干干净净,所以就不能跟小骏深入接触,但也不能因此网开一面┅ ┅

小骏在公司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工程信息来源和经营路径常常盘根错节,比如某个项目你在跟,可是公司的其他人也在做类似的事,这时小骏总得不到公司的支持,即使有些项目小骏已经跟了很长时间,可谓“志在必得”,最后公司却分配给了其他团队,而最后项目却旁落他处┅ ┅几次之后,小骏走进了杨隽的办公室。

“阿姐,已经好多次了,其中两个项目,我向公司一再保证,自己跟得很扎实,一定拿下,为什么都是我退出?而且结果证明,其他人最后都没拿下。这次又是这种情况,你看是不是把这个机会留给我?”小骏在公司里企图找到一线光明。

“难啊┅ ┅ ”杨隽听到小骏叫她“阿姐”心里就烦,好好的“杨总”不叫,叫什么“阿姐”?我认过你这个弟弟了吗?这人和他退休的师傅一个德行,不识时务!杨隽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堆起了笑。

“你也知道,在我们公司,项目就是钱,看到钱谁不眼红?你也有跟丢项目的时候嘛,谁能保证项目换你负责,就一定能拿下?”见到小骏要插话,她赶紧接着说,“你也别老是‘阿姐’、‘阿姐’地叫,越是这样,我越不方便帮你讲话┅ ┅”

“阿┅ ┅ 杨总,照这么说,这个项目我还是得退出?”小骏鼻孔喷出了冷气,连同带出了疑问。

“恐怕是的,除非你让李总摆句话┅ ┅”见小骏改了称呼,杨隽丢给小骏一个指点。她的意思,只要李雪武接受你,我就不卡你的脖子。杨隽见小骏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朝她点点头,径直走出办公室,心说这小子总算开点窍了┅ ┅

小骏叫杨隽“阿姐”,其实是敬重她对工作的负责态度,敬重她“优秀毕业生”称号,敬重她内环一期时候表现出的淡定心态,以及共事一场的情谊┅ ┅所以小骏一直以来把杨隽的钻营归因于直面现实时候的弱小和无奈。

如今小骏总结,假如有朝一日某个女人学会在被人强奸的过程中不断地寻求快感,那么她就真的成了“婊子”!

第二天,小骏终于把自己的《辞职报告》放到李雪武的案头┅ ┅

(渐渐,中腹的白棋与其边上的一块条带型的根据地取得了联络。黑棋也趁机在中腹摆出两个眼来,两条龙都活了。按小骏的理解:抢占中腹的意义不是围空,而是扎下自己的钉子,抑制对方取得过多的地盘。竞争,就是不能相互成全,常常是两败俱伤的撕扯。)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27 12:58
27“藏珍阁”

小勇倒腾“老玩意儿”近二十年,终于成了气候,北京、上海、广州、沧陵还有另外几座一线城市,都有他“陶古轩”的门店。

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是儿子陶涛真的是淘,横竖不爱念书。没办法,夫妻商量后决定送他到美国读高中,其他科目读得再不济,只要英文学扎实就好。

小勇盘算,太平盛世,收藏市场总归不差,等到陶涛大学毕业,小勇再把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倾囊相授,陶涛如果另外具备了英语优势,将来一定活得滋润,吃喝不愁。

通过留学中介,他们申请了几所学校,其中的一所座落在西雅图。小勇的老婆一定要去陪读,一方面照顾陶涛的生活起居,另一方面这个孩子还没“开窍”,一下没了大人看管,万一陶涛交了坏朋友,走上邪路,那就麻烦了。

小勇觉得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外,总有很多不便,如果自己的老婆、孩子与自己的舅舅、舅妈住在同一座城市,相互之间就多少有个照应,闲暇时还有亲戚可以串串门、聊聊天,陶涛母子也不至于太过无聊,于是小勇决定陶涛到西雅图的“艾弗尔特高中”读书。

陶涛英文底子不好,虽然努力了半年,仍远远达不到托福550分以上的要求。好在美国高中对中国学生的语言录取条件相对宽松,变通考过了一个相对简单的SLEP(母语为非英语国家高中学生的英语能力测验),经过申请,陶涛被“艾弗尔特高中”录取。

但由于陶涛的“入学英语水平考试”成绩不理想,必须从最低级别的ESL(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语言培训课程)开始补习,然后通过相关考试,才能进行高中阶段的课业学习。这个阶段大概需要另外花费一年时间┅ ┅

老陈帮小勇事先在西雅图找了一位华人留学生当翻译,接着同小勇一起忙活一周,终于将母子俩的入学和食宿安顿妥当。小勇回国前找了一个时间,只身拐到舅妈打工做保姆的那户人家,舅舅、舅妈目前的住所做客。

老陈和范老师刚到西雅图的时候,范德轩还算客气,但没过一周,刻薄和急躁的个性缺陷再次暴露无遗,老陈终于领教了范老师多年前就提到过的“惶恐”,虽然嫂子人不错,但在家里终是顺着她老公的性子。

范德轩的性情着实古怪,难以相处,可能长期的待业经历修成他类似“老姑娘”长期待字闺中的幽怨,抑或“老姑娘”尤其处于更年期┅ ┅反正,老陈和范老师决心再苦也得走出兄长的家,在这个环境中生活,几乎突破了他们精神的忍耐极限。

虽然怨恨,范德轩毕竟是老陈全家通向彼岸的“虹桥”,这份恩情却是不薄,所以两位老人一边熬日子,一边依然尽心尽力地帮助范德轩打理家务。

那天老陈看到范德轩花园杂草丛生,就开动了割草机┅ ┅此时,隔壁花园传来了打招呼的声音:“陈先生,您在忙啊!”

老陈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台湾人刘太,连忙应道:“刘太太,你好!”

“陈先生,你太太可以帮个忙吗?”刘太问道。

“当然可以。”老陈欣然答应。

“我和先生明晚要出去参加一个Party,您太太是不是帮忙我们看护一下孩子,一共四个小时,30美元。”刘太向老陈明确表达了自己的需要。

“当然可以。”老陈还是那句话┅ ┅

台湾的小刘夫妇成为老陈和范老师在西雅图的第一批朋友,不久他们帮老陈和范老师各自找了一份零工。老陈在旅馆帮忙,范老师照顾一位老太太。

老太姓廖,夫家姓吴,跟儿子、儿媳同住,是大户人家。儿子的生意从石油做到房地产,是西雅图华人社团的领袖人物。一家人很快就从心底接受和认可了范老师与老陈,觉得他们和之前请的帮佣不一样,有一定的文化素质,而且吃苦耐劳、诚实可靠┅ ┅

小勇这次到西雅图,听舅舅说起主人家古玩收藏颇丰,而且好客,心里就痒痒的要去看看。临行前特意从行李箱内翻出了一样小东西作为礼物,进到吴家后,刚一落座就顺手取出递了过去。老陈一旁陪着二人谈话。

礼物很小,一块象牙牌牌。大概五厘米长,四厘米宽,嵌在一毫米厚的银制底座上,顶头一个环,穿着红色的丝带。牌牌放在一只小锦盒当中,锦盒盖的内侧卡着一支小巧的放大镜,便于人们观赏雕刻在牌牌上细弱蚊足的小字。吴先生定睛一瞧,却是一首岳飞的《满江红》,总共大致一百来字,隶书体。左下三字略大“柏兰刻”。

吴先生看了许久,然后把牌牌和放大镜小心放回锦盒,说道:“非常感谢陶先生,礼重了!微雕牙刻乃神州一绝,虽然我不识‘柏兰’者何人,但凭此物来论,作者手艺已经非常精湛┅ ┅听说您在大陆古玩生意做得很大,想必这方面的见识一定非凡,所以今天吴某请您来舍下坐坐,一定多加指教!也是希望能够交个朋友,我闲暇之余常常去大陆掏些老货,到时不免讨扰。”

“吴先生好眼力。”小勇先喝了彩,然后说,“‘柏兰’先生其实姓‘丁’。”

“丁?”吴先生眼睛一亮,随即问道,“此人莫非是‘拂尘’先生的公子?”

小勇一拍大腿,竖起拇指:“吴先生果然见多识广!”

“怪不得!”吴先生又拱了拱手,重新表示了感谢。

他知道,丁默荪字拂尘,是现代中华微雕第一巧匠。自幼受家训,能诗文,懂医道,喜欢在葫芦上雕雕刻刻,后刻竹、刻石、刻玉、刻水晶,青年时刻的扇骨雕刻作品获得无锡国货展会特等奖。

孙中山的秘书长王蕴章对他特别赏识,他与吴湖帆、丰子恺交好,还跟史孟云(史良的姐姐)等一起合力办了“风清文院”,其成名作品水晶插屏刻《梁简文帝梅花赋米南宫先生书帖》、牙刻《平复帖》、《岳阳楼记》均为国宝级藏品,张大千称拂尘先生的作品“后无来者过分了些,前无古人却是定论的┅ ┅”

吴先生随即起身,说到三楼取两件东西┅ ┅老陈见外甥出息,也非常高兴,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等到吴先生下楼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样东西,腋下拢着一样东西。走回客厅,对小勇说道:“陶先生,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笔筒不成敬意,您如果瞧得上,就拿去玩。至于这幅画,颇具宋元古风。我大致观赏,认为画工十分精细。想借陶先生慧眼卓识,帮我好好品鉴品鉴。”

小勇接过吴先生的笔筒,打目细看,心想:吴先生果然大户出身,为人也豪气,就这竹制笔筒,看上去不大起眼,回礼却是太丰厚了,随即脱口而出:“吴先生出手大方了,嘉定竹雕手艺在乾隆朝就已经红极一时。我经手过几件,都没有这件这般好!”

“怎么好法?不妨说来听听。”吴先生与人谈及老玩意儿,也是浑身来劲儿。

“嘉定竹刻将金石书画引入其中,从此耳目一新。最早是明代中后期祖孙三代,被称为‘三朱’的朱鹤、朱小松、朱三松创始。至清代前期达到巅峰,代表人物就是这个乾隆爷赏识有加的‘槎溪刘齐庸’。 ‘槎溪’就是今天上海嘉定南翔,刘齐庸别名刘一璠。这尊笔筒色泽古雅,浮雕名叫《弥勒图》,一璠先生擅长画理和构图,这个笔筒就充分体现了他极高的造诣。整个画面取舍合理,弥勒的脸、肚子、右手、佛珠和部分衣服褶皱被精心雕琢,此外仅是略加勾勒,全器的其余部分则用刀刮至竹理,任其光素,与画面配合的禅诗采用阳文隶书,落款阴文行书,书法秀美遒劲,刻工更是一流。反正,绝对的上品啊┅ ┅”

吴先生顿时觉得这个衣着并不考究的中年男子对古玩鉴赏的见识确实非凡,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心说:大陆果然人才济济。他从腋下抽出了一轴画卷,在客厅一角的长案徐徐展开。案面近两米长,一米宽,六、七厘米厚度,并不四方规整,系一整块黄花梨“大板料”,打开四对射灯,射灯角度特别做过处理,既避免了光线直射到案子,又保证案子上有足够的光亮,同时造成了“无影”的效果┅ ┅这是吴先生专门赏玩书画的地方。

面对展开的画卷,小勇顿时感觉到一股宋元的古风扑面而来,他带上一副白手套,弯腰仔细看了各处细节,对个别地方拿起案子上的放大镜来回瞧了许久,最后伸直身子,徐徐吐出一口气:“真是一件好东西!”

吴先生在一旁,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老陈也摒住呼吸,等小勇看完,老陈抢先问道:“小勇,快说来听听。”虽然老陈对于古玩一窍不通,但是小勇刚才讲解得精彩,他因此来了兴趣。

“这是明末清初大画家王珍祥的精品。”小勇开门见山。

“王珍祥,我也知道。但这分明是宋元的画风啊?”这是吴先生一直弄不明白的地方。

“这个和他的经历有关系。”小勇慢条斯理地说开了,“他的祖父叫王天梁,是明朝著名的书画藏家,藏品中有不少宋元真迹。王珍祥自小临摹古画,使得他长大后的作品直追宋元各大家。”

“哦,原来是这样!”吴先生一下子明白了,显得十分高兴,请小勇往下说。

“这幅画叫《百鸟山林岁寒图》,它的时代背景很有意思,并且和整幅画息息相关。您知道‘苕社’么?”小勇问道。

“嗯,这幅画上作者自跋:‘天寒百鸟守山林,句自苕社征诗┅ ┅’,我知道清朝初期有很多明朝遗老遗少聚在一起,结成诗社,‘苕社’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吴先生猜测。

“我猜也是这样。此画时间为辛卯,您这里能查查具体年份么?”小勇不懂绝不装懂。

吴先生翻出万年历,一推算是1651年。

“这就对了。当时应该是‘顺治八年’,同时有南明的两个王(具体什么王我记不清了)都仍在各自称帝,并且有年号。”小勇推算着说道。

“我这里可以查到┅ ┅”吴先生此刻神清气爽,翻出一本小册子,熟练找到了答案,“┅ ┅ 这里,当时应该是南明韩王朱本铉‘定武六年’,还有南明桂王朱由榔‘永历五年’,此处不写顺治年号,莫不是明朝遗老遗少一份‘反清复明’的情结?”

“一定是这层意思!”小勇继续补充,“根据自跋,‘苕社’当时由王珍祥应征作了古诗十二韵。同社有个叫‘鲁岩’的给王珍祥出了题目,让他把自己想要在诗里面表达的意境画出来。于是这幅画就诞生了。

“王珍祥画工的确精湛。整个画面层次深远,几乎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墨分五色,有染有写,萧索之外,还隐藏了绚丽。当时天寒地冻,山林枯木,百鸟或翔于天,或栖于林,或盘于地。虽然细小,但是各有头、翅膀和身体,而且姿势均不相同,栩栩如生。用放大镜仔细看,真是叹为观止!

“枯树无叶,枝杈纷繁,几乎每一笔、每一画都那么紧凑和传神。我想整幅画的背景代表了大好河山,冬天代表了当年的时局,枯木和百鸟代表了这群遗老遗少。最妙的,就是枯树根处的两只锦鸡,略施丹青,为画面增添了一抹亮色。吴先生,王珍祥会不会暗暗将这两只锦鸡比作 ‘南明二王’呢?”

要是没有吴先生在场,老陈真想拥抱一下这个外甥!没想到,这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这些年自学了一肚子学问!吴先生则在一旁频频颔首。

“另外,这两枚收藏章特别可贵!”小勇继续说道,“大的一枚是阴文篆体‘邵氏江村草堂珍藏书画之印’,小的一枚方章是阳文篆体‘邵氏清吟堂藏书画’,均属于清初鉴赏和收藏第一人‘邵九山’。只要这两封印盖在上面,绝对是邵九山所认定的精品!┅ ┅吴先生真是好福气,能够收藏到这么好的东西!┅ ┅所谓好东西,往往可遇不可求,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

吴先生脸上荡漾着幸福,别过脸儿对老陈说:“您的外甥真是大专家,这次让我增加了不少见识,实在感谢,实在感谢!”

转身对小勇说:“陶老弟,今天就在这里用晚餐吧。饭后品品我的好茶,然后再到三楼,我给你介绍介绍我的其他好东西!┅ ┅以后我到大陆,你手上的宝贝也一定要让我开开眼哦!晚上我可以让司机送你回宾馆,也欢迎你在这里过夜,我家客房都空着呐。”吴先生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了!

小勇自然求之不得,一听有老物件可以看,他的眼睛就会立刻放光┅ ┅

晚饭后,老陈同范老师一起收拾碗筷,清理灶具。小勇陪吴先生冲了一泡“单枞”,只喝了三泡,两人就按捺不住,一起上到三楼。

顺着楼梯转到顶层,迎面就是一扇大门。吴先生先输入密码,对过右手指纹,大门“咔嚓”一声,锁开了。输入密码前,吴先生已经在外头按亮了里面的灯,跨过大门,小勇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这是一间没有隔墙的大厅,中间高悬一块横匾,“藏珍阁”。

小勇放眼一扫,整个大厅被隔成三个部分。左边多是书画、玉石、陶瓷、杂项等小件,右边多是根雕、明清家俱、石雕、石像等大件,中间部分装修最雅,好像一座佛堂。

吴先生首先引着小勇走到左边。左边放了三排金属架,每排分上中下三层。上层多是字画;中间是一些陶瓷小件、玉石和收藏杂项;下层是各式陶瓷大件,地上的两口大画缸里零星地搁着几幅卷轴┅ ┅

小勇看了吴先生的书画珍藏,有几副其实比《百鸟山林岁寒图》更好,只是品相不同程度受损,令人扼腕。于是他同吴先生聊了一些古画修复、装裱、收藏的闲话┅ ┅二人切磋有无,不亦乐乎。

踱到中间,吴先生开口说道:“老母一贯敬佛,因此影响到我,我对佛像收藏情有独钟。其中特别喜欢‘永宣(明永乐、宣德)金铜造像’,那时虽比清朝晚期早了好几百年,但仍然代表了明清两代的最高水平。”

吴先生收藏研究金铜佛像多年,心得自然深厚。领着小勇一边看,一边详细介绍:“这段时期的金铜造像,面部丰满端庄,宽颐、脸型方圆,五官匀称,眼略俯视,金色充足,胎体厚重,衣服条纹写实。大致分为五种风格:藏西、藏中、藏南、藏东和北京。

“这种藏西风格最为独特。以今天阿里地区为中心,造像比例均匀,身躯舒展,手和脚写实性强,宝冠、缯带、耳环玲珑剔透┅ ┅一般都是黄铜,鎏金比较少,但是细部采用嵌白银或绿松石等工艺┅ ┅

“这个属于藏中风格,包括今天的拉萨并江孜一带。造像吸收了多种文化,有汉地、东印度帕拉式以及克什米尔等样式,感觉特别优美典雅。

“这个是藏东的,以昌都为中心,与汉地的北京风格最相似。北京风格就是以皇家官造为主的造像。藏南风格在日喀则地区,受尼泊尔影响比较多。佛像眉眼上挑,面开尖削,姿势生动。可惜我这里缺少北京和藏南的真品,只有这两件仿品还算过得去┅ ┅”

“吴先生,佛像和菩萨的手势听说颇有讲究,您能讲一讲么?”小勇之前在这个方面一直没有遭遇好的学习机缘,今天抓住机会赶忙请教。

“我这里有一些相关资料,你根据需要可以复印后带走。”吴先生接着向小勇大概做了介绍:“你说的手势,佛教称为‘手印’,即是手指所结的‘印契’。印是梵文的意译,记号的意思。又称作‘印相’、‘密印’等等,分为‘有相’、‘无相’两种。

“有相印即以色彩、形状、姿态来表示意义;无相印在于体会真意,一投足一举手等一切动作皆是。常见有‘说法印’、‘无畏印’、‘与愿印’、‘降魔印’、‘禅定印’五种,被称作‘释迦五印’。

“说法印以拇指与中指(或食指、无名指)相捻,其余各指自然舒散。‘说法印’象征佛陀讲经说法(即‘转法轮’)时的状态,也称‘转法轮印’。

“无畏印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这一手印表示佛为救济众生的大慈心愿,据说能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所以称‘无畏印’。

“与愿印以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表示佛菩萨能给与众生愿望满足,使众生所祈求之愿都能实现。

“降魔印以右手覆于右膝,指头触地,以示降伏魔众。相传释迦在修行成道时,有魔王不断前来扰乱,以期阻止释迦的清修。后来释迦以右手指触地,令大地为证,于是地神出来证明释迦已经修成佛道,终使魔王惧伏,因此称为降魔印,又称‘触地印’。

“禅定印以双手仰放下腹前,右手置于左手上,两拇指的指端相接,表示禅思,使内心安定之意,感悟人生。据说释迦佛在菩提树下禅思入定修习成道时就是采用这种姿势。在密教中,这种手印为‘大日如来’所用,称为‘法界定印’。

“另外的,比如‘智拳印’以两手分别作金刚拳,再以右拳握左手食指于胸前,据说此印相表示消灭无明烦恼,能得佛智慧。

“还有‘期克印’,以中指与拇指相抵,竖食指,此印是密宗的降魔印┅ ┅手印形式可有多种变化,尤其是密宗手印多达几百种,变化莫测,‘智拳印’、‘期克印’只是其中比较常见的两种┅ ┅”

吴先生说得起劲,一会儿举例神龛上摆放的铜像,一会儿动手做示范,仔细诠释。小勇听得如痴如醉,跟着比比划划,不知不觉同吴先生一起走到了右边。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31 12:44
28梦时代

右边除了零星的根雕、石雕、石像,摆放最多的是明清家俱。从外到里,分门别类放置了床榻、柜架、屏风、几架、桌案和椅凳。小勇眼尖,一看就懂,吴先生是按照家俱的类别和形制进行成套展示,其中大多是仿货,真的也有,不过不多。一大堆家俬,主人无非想要体现出文化的热闹。

床榻有架子床、拔步床、罗汉床、大烟床;柜架有面条柜、顶箱柜、躺柜、万历柜、连二橱;屏风有地屏和折屏;几架有圆香几、方香几、衣架、灯架;桌有画桌、棋桌、酒桌、琴桌;案子有平头案、翘头案、卷书案、架几案;椅子有太师椅、圈椅、官帽椅、禅椅、交椅;凳子有条凳、鼓凳、长方凳、方凳、春凳、脚凳┅ ┅

小勇忽然瞥见,最里面的棋桌上放置着一块一尺厚的棋橔。小勇念着戴家的托付,走到跟前,居然真的看到棋橔上阴刻着“镇神头”三个字以及盖着“康熙御笔之宝”的印玺!

小勇虽然心里剧烈地翻江倒海,但表面强作镇定,从罐中摸出了几粒棋子放在手上摩挲片刻,淡然问道:“吴先生喜欢下围棋?”

“我不擅下棋,这是一个大陆客在二十多年前抵给我的。”吴先生坦白作答。

“这东西看来挺老啊!”小勇趁机仔细赏鉴。受振纲之托后,小勇对于”化石子”和“神头橔”做过深入研究,虽没有见过实物,但戴兴盛给他看过宝物的黑白照片,另外还专门仔细地向他交待过实物大小和其他特征┅ ┅就这会儿功夫,小勇心里已经有了八九成把握,就是这两件东西,应该没错!

“嗯,陶老弟对此有研究?”吴先生问道。

“没有研究,只是之前没见过类似的玩意儿,所以感兴趣。”小勇一边说,一边继续将棋橔和棋子的各处细节与自己掌握的知识和信息进行比对,这是大事,他不敢疏忽,另外向吴先生打探,“之前的主人对这两件东西有交待吗?”

“说是宫里流出来的宝贝,上面这个章还是康熙的。这两件东西一眼看去却是日本的玩意儿,所以觉得奇怪┅ ┅很多朋友鉴赏过,都说不出根源。”吴先生据实告诉小勇。

“当初您拿到这两件玩意儿,破费了多少?”小勇有意无意地问。

“二十多年前,花了十万美金,当时算个大数了。”吴先生接着问小勇,“陶老弟好像对这两件东西感兴趣啊,是不是入你法眼啦?”

“多年前有个主顾托我帮他留意同围棋棋具相关的古董,今天碰到,不妨替他问问,如果价格合适,您这两件东西是不是愿意出手?”小勇心里五味杂陈,在戴家祖孙三代眼中这两件东西可是戴家百年的信誉!

“我暂时不考虑出让。一方面,这两件东西陪了我二十多年,也算同我有缘;另一方面么┅ ┅还有一个理由看来已经不存在了┅ ┅”吴先生的回答让小勇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终于找到了“化石子”、“神头橔”。小勇暗自叮嘱自己,一定不能心太急。欲擒故纵是收藏界的老把戏,否则等于让对方拿住了自己的软肋,将十分被动,把藏品收入囊中的可能性也会大打折扣,所以淡然一笑:“吴先生说得对,收藏讲缘分的,您好好收着,这两样东西看起来不错。”┅ ┅

小勇之后再也无心留宿吴宅,坚持回到自己刚为陶涛母子安顿好的居所,一进客厅,就给振纲挂去了越洋电话,当时是北京时间的中午。

“振纲,‘化石子’和‘神头橔’找到啦!”小勇省略寒暄,直奔主题。

“┅ ┅真的?你找到李国胜啦?”振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两件东西在我舅妈,就是小骏妈妈在西雅图打工的东家手里。”小勇简练回答。

“啊┅ ┅那么凑巧!那对方多少钱肯卖┅ ┅多少都行!勇哥,谢谢你,麻烦帮我张罗一切。”振纲也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发自内心地感激小勇。

“不是钱的事,一时半会儿这两样东西还到不了手,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在一年时间里帮你搞定这事儿,争取让你不要因此有太大的花费。”小勇心里有了主意。

“行,钱的事儿咱好说,只是你千万别错过了。”振纲心想,凭自己目前的财力,这两样东西就是三千万、五千万,自己都认了。

“嗯,放心吧。”小勇一口答应。

之后,小勇开始关心各大拍卖会上的“永宣金铜佛像”,特别是北京和藏南风格的造像。他知道,只要拿到吴先生真正喜爱的藏品,“化石子”和“神头橔”也就到手啦!

┅ ┅

“武陵振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和“武陵振丰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相继成立,小骏做总经理,振纲是老板。

公司在沧陵刚落成不久的“神州国际大厦”二十三层租下一个层面。振纲很超脱,只是对装修方案过了目,说了大致的改动要求,就把一切交给小骏具体落实。

装修同时,振纲和小骏商量决定,暂时根据“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的原则进行人员招聘,等业务开展起来后,逐步分离,最终形成两拨人马。

振纲仅仅决定了董秘和会计人选,其余的人事安排都让小骏拿主意。馨兰本想进入公司管理层,振纲却反对将企业搞成“家族化”,说这几年她就全力把戴晓枫照顾好,日后可以另外开办一家专营家电销售的公司,任由馨兰打理┅ ┅

小骏将组织架构设计得很完整,但一些岗位仍旧处于“有岗无人”的状态,很多工作他只有安排一人多岗,甚至自己顶着┅ ┅小骏宁愿大家暂时忙碌一些,也不愿公司鱼龙混杂,到头来收拾烂摊子更麻烦┅ ┅虽然整天忙得四脚朝天,但是小骏感到心情特别舒畅,每天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时沱州小宁给小骏打来电话:姑妈心梗,由于发病时单独在家,没有得到及时抢救,去世了┅ ┅小骏心中猛然一惊,然后就是一阵心痛,奶奶去世之后,又一个疼他的人离开了人世。小骏匆匆定了机票,赶去沱州,同时通知老陈。大洋彼案,老陈听闻噩耗,只是一个劲呜咽,说不出话┅ ┅

小骏在沱州了解到,小宁工厂基本处于破产边缘,他目前领着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在家待岗。小骏让小宁干脆到沧陵振纲的公司上班,小宁原先在厂里做电工,专业也对路。

小宁这次没犹豫,立马应承下来,说等姑妈“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就来沧陵。小骏问他,嫂子怎么办?小宁说当初不是老婆闹着搬出去住,这次就不会出这事,他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甚至想和老婆分手。小骏让他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还有孩子。小宁说这事他会慎重,但一切等自己在沧陵站稳脚跟再说┅ ┅

回到沧陵,小骏接到钱建华的电话,说他目前同“王兄”一块儿共事。哥俩听说小骏跳槽到一家新公司做总经理,约他出来一块儿吃顿饭。

小骏也是好久没遇到这两位老同事了,特别是王谢东,这些年不知躲哪去了,如今忽然冒出来,还真令人惊喜。

王谢东感觉当年被老赵耍了,心里气不顺,就在家中炒股,不久赶上一波牛市,干脆辞了职。他家本来有两套房,一套大的父母住着,另一套小的原本留给他结婚,牛市疯狂的时候他把婚房卖了,结果血本无归,直到现在孑然一身。

老单位回不去,人可以和父母挤一起,嘴巴总要吃饭,啃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最终应聘去了“武陵建科院监理公司”;钱建华一年前终于下决心从“武房监理”出来,跳槽也到了“武陵建科监理”,分配到某个项目担任总监,两位故人终于汇合到一处。

曾经的共事经历好像黏合剂,他们很快成为了一对“如胶似漆”的“老铁”。王谢东于是向公司打申请,调到了钱建华的项目担任总监代表。

转眼两人已经搭档两年多时间,彼此相处融洽。王兄依然爱管事儿,钱建华乐得轻松,没事正好摆弄他的印章。

三人端起酒杯,咸咸淡淡地聊着闲话,“王兄”感慨周围的同学和同事们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自己依然一无所有,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让小骏也为他颇为伤感,“内环一期”项目上心高气傲的“王兄”似乎变了一个人。

“你现在还恨老赵不?”小骏和“王兄”关系近,毫无避讳地问王谢东。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老赵估计早退了,恨他顶个球用?”听得出,王兄依然对老赵难以释怀。

“首先老赵一辈子接受正统思想的灌输,对事情的看法比较理想化,对工地上的潜规则难以理解;其次对他来讲,你尽管受到伤害,然而他也因此平添了不少麻烦,虽然事情最终摆平了,但他心里不免对你有怨恨;最后他面上还得违心地表扬你奖励你,不能批评你,所以事后就更不愿搭理你了。”小骏开导王兄。

“实话实说,那件事和我关系不大,当年是李超怂恿着周军向尹观丛告你们的┅ ┅”这件事也一直是钱建华的心病,被小骏提起,索性把心中的秘密倒了出来。

“什么?原来是周军这小子!┅ ┅我还当是┅ ┅怪不得那个姓刘的那天火气这么大,这架掐的┅ ┅”王兄后悔当初莽撞了。

小骏听钱建华这么说,想振纲那次喝酒时的分析果然准确,接话道:“内环二期,那个刘老板没能继续包到活,他的损失也不小┅ ┅也算被你整废了。”

“算了,大家当时刚踏上社会,对很多事情都想不透,社会其实大着哪,几个人挤在这么一个小圈圈,斗来斗去多不值。不如大家相互支持,一边提高技术水平,一边抽空多读点书。还是小骏混得得劲,硕士毕业,做了总经理,有多好┅ ┅”钱建华羡慕地说。

“十五年了,真快!”小骏不禁感慨,然后举杯,“我们都是老同事,老朋友,今后要彼此多照应,干杯!”

“小骏说得好!苟富贵莫相忘,干杯!”钱建华带头附和,王谢东跟着举杯┅ ┅

又过半年,钱建华和王兄一块儿加入“振丰”,钱建华担任质保部经理,王谢东到项目上做负责人。小骏知道两人都有缺点,但知根知底,用着放心。

“振丰地产”暂时没有项目,小骏正带领几个精干的员工,从开发流程到融资方式,一项项地熟悉业务;“振丰建筑”收购了当地一家房建一级资质的施工企业,干点小活的同时陆续参与一些大项目的施工投标。

宇翔这时已经从新湖区长调整到沧陵市建委做主任,虽然仍旧正处,但官场上多经历一个平级岗位,“丰满”的履历对今后仕途升迁往往具有关键意义。

振纲和小骏考虑到宇翔正处在仕途上升的关键几年,所以决心避免将宇翔牵扯进“振丰地产”或者“振丰工程”拿项目的过程当中,工程招标牵扯的利益范围广,如果宇翔同“振丰”联系过密,说不准会连累到他的仕途遭受影响。

宇翔却挺放得开,岳父教导他,当今中国为官之道,在于一个“拼”字,而不是四平八稳,固步自封,而且官商必须相互依赖,很多事情才能办好。政治经济学嘛,政治当然要和经济绑在一起。

这么多年,馨兰还是悄悄保持同张强偶尔接触。

自从振纲忽然退出“梦时代”管理层,他们一度揣测振纲可能觉察到两人的私情,但一直缺乏有力佐证,因为振纲对馨兰的关心和爱护一如既往。

女儿晓枫出生后,两人曾经一年多没有来往。随着晓枫从襁褓过度到童年,女孩的脸型和眉眼越来越像张强。馨兰不敢想像,因为张强曾经告诉馨兰,他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但晓枫的外貌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在证实自己的猜测。

终于有一天,她同张强提及了自己的想法。张强看了晓枫的照片,让馨兰悄悄带孩子同自己做了亲子鉴定,结果馨兰的猜疑变成了事实。

张强心里多少泛起波澜,把一只妻子小周在生儿育女后才能佩戴的老镯子交给馨兰,算是留给骨肉一枚印记,馨兰一直没敢戴到手上,悄悄地收藏起来┅ ┅

张强这两天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梦时代”离上市只有一步之遥,但之前经过几轮融资,自己的股权已经不能对“梦时代”享有绝对控制。

最近一轮的金主是一家美国公司,老板却是华人,叫做杰克·李。昨天他忽然以书面形式要求在一个月之内召开股东大会。同时抛出提议,重新选举董事长,更换“梦时代”的经营管理团队,理由是“梦时代”资金运营绩效长期不佳。

张强知道,什么“资金运营绩效长期不佳”纯粹狗屁,不过一个借口,但如果一个月后杰克的提议被股东大会通过,那么这个“梦时代”将不再是自己的产业了。自己这个“董事长”的身份一旦被剥夺,身家也会因此大幅缩水,自己将很快沦落为“梦时代”的小股东。

等到那时,杰克必定运用各种手段削弱他在公司的剩余权力,直到自己被完全地逐出“梦时代”┅ ┅张强冷静分析了形势,心里反复琢磨,杰克向自己叫板,到底凭借了什么?

杰克当初是自己找上门,同张强洽商合作的。说是从一家同A公司有往来的财务咨询公司知道,“梦时代”正在寻求资金支持,恰巧杰克也看好“梦时代”的前景┅ ┅

A公司应该是自己可靠的同盟,因为自己目前仍然是A公司重要的生意伙伴,杰克如果和A公司联合,必须为此付出非常大的代价,这几乎没有可能;B公司虽然同自己没有生意交往,但是常年受到王小松老子的关照,而且目前这种依靠的关系还在存续,似乎也不可能;王小松、戴振纲同自己一起创建了“梦时代”,并且逐步发展到当前的规模,他们似乎也一定会支持自己┅ ┅

张强拿出一张A4纸和一支笔,若有所思地整理着股权的变化:初创的时候,张强70%,王小松15%,振纲15%。

经过了第一轮估值、融资,A公司用1000万,获得公司20%股权,之后张强56%,王小松和振纲各12%,A公司20%。

经过第二轮估值、融资,B公司用3000万,获得公司20%股权,融资后,张强44.8%,王小松和振纲各9.6%,A公司16%,B公司20%。

等到第三轮的时候,杰克拿出了8000万,获得公司25%股权,如此,张强股份调整为33.6%,王小松和振纲各7.2%,A公司12%,B公司15%,杰克25%。

后来由于振纲退出“梦时代”的管理,拿出2.88%分给张强和王小松,这样张强增加到35.04%,王小松增加到8.64%,振纲则剩下了4.32%。

张强每轮融资之前都做过测算,引入杰克的资金,心里更是早有盘算:A公司和王小松都是“自己人”,振纲这里有馨兰帮着说话,B公司有王小松的关系┅ ┅杰克的25%是翻不了天的。即使“梦时代”上市后,杰克偷偷在A股市场吸筹,只要自己密切关注大股东持股情况变化,有效应对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要愿意,这个盘子在张强有生之年都可以牢牢地控制在他自己手里!

那么杰克究竟有什么底牌?张强将手中的铅笔反转,轻轻敲击桌上的纸张,脑子同时把所有股份组合了一下,自己35.04%,杰克25%,A公司12%,王小松和B公司23.64%,振纲4.32%┅ ┅

啊┅ ┅唯一可能就是王小松反水了!如果王小松同自己一心一意,杰克不可能掀起风浪,因此也不可能提出这样的提议!

想到这里张强冷汗从脑门上沁出来,心里祈求但愿是自己胡思乱想。然而面对现实,张强找不出其他的可能!

王小松出卖自己,张强实在是意料之外:如果真的,王小松这小子也太不仗义了。自己家里的老爷子可是王小松的老子,王建民的老领导啊。在王小松人生低谷的几年中,一直是自己在关照他,让他有了现在的事业,这家伙不至于这么忘恩负义吧?

张强没有想到,归根结底是王建民觊觎自己的“梦时代”,是他要拿下“梦时代”这个“盘”!

王建民借助自己的儿子王小松,联合了杰克和B公司布下这个局,这个局他们耐心花费了四年多时间,如今必须收网,否则等到“梦时代”上市之后,操作难度和各方面的变数将陡然增大。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1-31 12:45
29一根致命的稻草

“四人帮”刚被打倒的时候,王建民只是三十岁出头的小年轻,在武陵省红星化工厂做厂办副主任,老婆小龚在厂部档案室,膝下一对儿女:姐姐王小燕和弟弟王小松。

张强的父亲在新中国“第二个五年计划”实施不久,为自己昔日的老上级在大庭广众放了几炮,由此受到冲击。老上级如今重新上台,这位老首长一直惦记着这个昔日的部下,拨通电话之后,开口就问:

“有人说你脑子不好使了,真的假的?”

“报告首长,这是我的斗争策略┅ ┅”张老爷子和这位首长对话,无论什么场合,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实事求是。

“好,我知道了┅ ┅”老首长之后向中央提名,由张老爷子担任武陵省委书记。

张书记上任不久,原来配给他的秘书被组织部调到省工业局当副局长。张书记跟工业局的局长开起了玩笑:“你们局拐掉了我一个秘书,必须尽快还我一个。”局长一听就明白,这是老爷子要在全省大型工矿企业中为自己挑一名秘书啊。于是他问张书记:“您老要挑个什么样的啊?”

张书记于是罗列了一下要求:共产党员,名牌大学毕业,科级以上干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男性┅ ┅挑来挑去,挑到王建民的头上。

张书记知识分子出身,具有书生的耿直和敏锐。当年由于耿直,差点被政治漩涡卷入海底;但随后的敏锐,让他嘴巴早早“贴上了封条”,凭借装疯卖傻,安然度过了动荡岁月。如今打倒了“四人帮”,虽然谁都吃不准今后中国还有没有政治运动,但是整个国家,包括自己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的好时光,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利用好自己已经为数不多的政治生命,为国家和一方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

在这段百废待兴的岁月,张书记领着省委、省政府一班干部,宏观大胆布局,微观谨慎落实,逐步在武陵省的电气、化工、五金等领域打造出一大批明星企业和特色产品,使武陵的工业发展走到全国前列,电气、化工、五金更是成为武陵省的拳头产业和“经济发动机”。

在这个过程中王建民兢兢业业,付出了苦劳和疲劳,施展了才华,并一步步升迁到了副局级岗位,但他却不太满意,认为张老爷子顾全这、顾全那,为自己说话不够,使劲不够,譬如那个张书记后任,甘书记的秘书就眼睁睁地走到自己前头去了┅ ┅

更让王建民失意的是儿子王小松。这小子从小喜欢穿戴姐姐王小燕的衣饰,等到王小松上高中,龚老师有一次偶然地翻看儿子的日记,之后几乎晕倒,哭着对丈夫说,他们的儿子好像出了大问题:他从来对女同学没有兴趣,日记中却写满了对男同学的倾慕┅ ┅

这让王建民感到屈辱、难堪,甚至绝望。他决定高中毕业就送小松出国,免得儿子的“病”产生的流言蜚语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之后王小松明显感到父亲对自己的疏远和冷淡,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反常取向,也因此苦闷得很,长时间的积郁使得他沾上了大麻。当时王建民将小松托付给自己在沧陵市工业局局长任上结识的美国华人朋友杰克·李,当杰克发现王小松吸毒,他不敢隐瞒,及时告诉王建民,然后将王小松送回国内┅ ┅王小松在家无所事事地待了两年,终于把毒瘾戒了。

一次张强因为生意上的事找到王建民帮忙,王建民趁机试探地提起儿子当前还没有找到工作。张强感到父亲离休后,影响力快速衰减,王建民的暗示,对自己也算是一个机会,于是欣然提出带着王小松一起干┅ ┅直到现在。

张强虽然选择了以自己的第二种态度和王小松打交道,但并不认可这个娘娘腔的公子哥,常常有事没事地同王小松比:比财富、比家世、比辈分,当然张强总是可以得意洋洋地收场:钱是张强多;官是张强的爸爸大;王建民后来一直称呼老领导“叔叔”,称呼张强“小弟”,所以张强辈分也比王小松高┅ ┅反正每当张强看到王小松不爽的时候,就会立刻让王小松感到不爽。

王小松读书一般,工作能力一般,忍耐力却超强。张强再怎么可恶,自己就是拿一张笑脸与之周旋。看在“梦时代”的面子上,他将对张强的“恨”硬生生吞到肚子里,“恨”一层层地累积起来,渐渐固化成为“仇”,如今王小松报仇的时机成熟了。

“梦时代”《董事会章程》中有一条,“只要有四分之一及以上的股东提出重大事项变更请求,董事会必须在四至六周内召开股东大会,对相关事项进行表决┅ ┅”这是杰克在融资谈判阶段,坚持在《董事会章程》中增加的内容,看来这个杰克早有预谋啊!

当时张强没太在意,只是在增加了“相关事项必须在股东大会召开前一个月,以《申请书》形式向董事会提交┅ ┅”

没想到,后面自己要求增加的半句,多少有了用处,不然他现在还在急于猜测杰克将要提出什么“重大变更”呢!

其间张强还试探着向王小松提出,自己天价收购他3%股权的要求,王小松果然支支吾吾地拒绝了,所以当前形势已经明朗:张强及A公司47.04%,杰克、王小松及B公司48.64%,唯一不确定的是振纲4.32%。振纲成为可以压垮任意一方的一根致命的稻草!虽然张强和王小松之间还没有亮出底牌,但双方心里都明白,振纲就是成败的关键┅ ┅

已经很晚,杰克同王小松仍在自己的办公室反复盘算,盘来盘去,话题终归落到了戴振纲的头上。

“杰克伯伯,您放心。戴振纲和张强有仇,我去说服他,干脆让他把手上的4.32%买给我们!我们多出点钱好了。”王小松很有把握。

“如果这样最好,不过无论如何,戴振纲不能站到张强一边┅ ┅姓戴的究竟和张强有什么过节?”杰克还是不放心。

“具体还不清楚。不过那次他突然提出退出‘梦时代’管理层,虽然说是另外有事要忙,但我总觉得整件事情里面另有蹊跷!┅ ┅振纲的老婆当初在我们公司时,同张强关系很不一般,我是指暧昧,会不会其中有什么故事?”又是一桩“旁观者清”的案例!

“现在已经来不及估计和猜测了,你一定尽快摸清楚这个姓戴的社会关系,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我们可以利用。这次我们输不起!否则不单白白搭上几年功夫,还可能搭上几个亿的经济损失┅ ┅如果这样,你杰克伯伯可要破产啰。你在‘梦时代’的这些年也算白熬啦。”杰克知道这仗如果打不赢,张强同样会对自己和王小松下手┅ ┅

第二天一早,宇翔来到振纲的办公室。

振纲一见宇翔,立刻起身一边向宇翔走过去,一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啊呀,主任大人大驾光临,怎么事先不知会一声┅ ┅小骏就在隔壁,要让他过来一起坐坐么?”

宇翔迎着振纲握了手,然后又摆了摆说:“等下吧,今天过来,有要紧事同你商量,或者说请你帮一个大忙。”

“喔?难道你来不是关于‘龙江街道A地块’?”振纲觉得奇怪,除了这个项目,难道宇翔和自己之间还有更大的事?

“王小松是我小舅子,我老婆王小燕的弟弟。”宇翔开门见山。

振纲一听,恍然大悟:“怎么之前我在‘梦时代’这么久,一直没听王小松提过?”

宇翔告诉振纲:“我老丈人之前关照小松不要暴露自己的家庭背景,免得喧宾夺主,让张强感到不快,毕竟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嘛┅ ┅”

一天前,馨兰拿来一份协议要振纲签字。振纲一看是关于张强意图购买自己“梦时代”3%股份的合约。购买价格倒不低,等到“梦时代”上市,自己这些股份拿到市场变现,基本也就这么多,五千万。

“张强为什么找你来和我谈这件事?”振纲似乎很不经意。

“因为当初你忽然退出‘梦时代’的管理层,张强感觉你对他有意见,所以找了我。”这个问题馨兰在拿出合约之前已经斟酌清楚,就这么应付罢。

“哦┅ ┅张强遇到什么事儿了吧?无缘无故怎么会用高价收购我的股份?”振纲一看就明白,张强一定和某些股东掐起来了,而且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否则他不可能这么大方。

“好像是吧,他的确需要你帮忙,否则麻烦不小。”馨兰替张强坦率地说了。

“你了解其中的细节吗?”振纲在意张强与馨兰之间的默契程度。

馨兰这时也顾不得了,把王小松勾结杰克和B公司准备从张强手里抢夺“梦时代”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王建民,因为张强也没有向馨兰提到。这在张强看来同振纲没有半点关系┅ ┅

振纲看到馨兰似乎无所谓,但终究掩饰不住的关切,内心就一滴滴地流血,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从追求馨兰开始,这种刺痛总是时不时就戳点在自己的伤口!

然而振纲更加心疼馨兰的无助,似乎是馨兰向自己发出了求助的讯号,另外振纲打心眼里觉得王小松的做法不厚道,自己虽然仇恨张强,但更厌恶王小松的行为,这种行为让振纲直接感到了“背信弃义”。

“我也觉得应该帮帮他,你把协议给我,我直接找他去。”振纲轻描淡写地对馨兰做出了承诺┅ ┅

振纲本来计划今天下午找张强,他不愿张强和馨兰因为和自己有关的事又多一次接触的机会。然而从宇翔嘴里,振纲意外了解到,公文包里的一纸合约很有可能为自己公司今后的发展垒起一道墙,而这原本是一条路!

振纲瞬间凭本能做出了抉择。他对宇翔说:“我知道主任大人此行目的了,但是你晚了一步,昨天张强已经买走了我3%的股权┅ ┅”

宇翔顿时显露出惊愕的表情,问道:“怎么买法?”

“我们已经签了购买合同。”振纲不大会说谎,不自觉地瞟了眼一旁的公文包。

宇翔向振纲悻悻告辞,甚至没跟小骏打照面,直接赶去见自己的岳父┅ ┅本来以为手到擒来的小事,如今的结果不但事与愿违,而且木已成舟,他一路上感到头胀得厉害,想着如何向自己的老丈人回话。

王建民坐在办公室,正等着女婿给自己带来好消息,他也认定这是一件探囊取物的事,虽然他让宇翔提出的价格并不高(一千万购买振纲手上1.5%的股份),但按照正常情况,也没让振纲吃什么亏,再说在武陵上杆子想同自己结交的生意人多着呐!这个戴振纲同自己的女婿又有一定的交情,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即使价格上这个姓戴的想顺势捡些便宜,大家也可以商量┅ ┅

不料宇翔告诉自己,他们还是被张强抢先了一步!

这下尴尬了┅ ┅不过再难办也得办!堂堂王副省长在武陵,在沧陵连这样的事都办不成,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 ┅你去跟那个小戴说,让他撕毁合同,反正还没到工商局履行变更手续嘛。如果有什么损失,让他放心,杰克和小松一定会补偿的!另外价格的事好商量,目前小松能够拿出的资金有限,等公司上市之后,马上会把差价补给他!”

当时做方案的时候,他虽然也考虑过振纲的那点股份,但是没有摊牌之前,不想惊动张强,没想到因此慢了半拍。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否则不单是功亏一篑的问题,如果让杰克蒙受巨大的亏损,那自己也将面对未知的风险。

宇翔第一次在往日慈眉善目的岳父脸上看到了凶狠的表情┅ ┅

宇翔一走,振纲把小骏招呼到自己的办公室。

“啊,怪不得当时见到王小松觉得眼熟,原来在宇翔的婚宴上同他照过面┅ ┅”小骏顿时脱口而出。

“你还在什么时候见过王小松?”振纲感到奇怪。

小骏的脸一下就红了,心想要对自己身边的人完全隐瞒一件事情,还真不容易,一不小心就漏了嘴,不过事到如今,还是和盘托出,这应该是振纲决策的依据之一。

“我几年前做过一个日资NL项目,就是张强介绍的,当时在他‘文沧大厦’的办公室我们见过面,那个项目是老赵转给我经办的┅ ┅”

小骏说得很大略,但振纲已经完全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小骏既然头脑里存着自己应该远离张强这根弦,那就自然出于避免搬弄是非的好意。这会儿小骏道出实情,无非让自己掂量清楚,为了这个姓张的,得罪宇翔和背后的王建民到底值不值?

振纲接上的话头跳跃了好几层转折:“我不是为张强,第一是为一个‘理’字,王小松这么做同抢夺和偷盗有什么差别┅ ┅”

“第二条呢?”小骏冷静地问道。

“┅ ┅既然馨兰替张强出面了,我当然得成全┅ ┅”振纲脸色瞬间凝固,眼睛中闪动着痛苦和无奈。

“你知道,王建民在沧陵市甚至武陵省各个政府部门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之前宇翔也帮过咱们不少。他们同张强斗,我们掺合其中实在没有必要,最多咱们谁都不帮罢。”小骏提出的折中建议其实就是帮了王小松,或者周宇翔,或者振纲和小骏自己。

振纲没再吭声,他当然晓得其中的厉害,仅仅眼前“龙江街道A地块”项目,如果王建民使坏,那这个项目的开发权一定与“振丰房产”无缘,甚至之后的损失还远远不止于此,麻烦可能源源不断。

“民不与官斗”,置身于商界的振纲非常明白这个道理,“蓝光、瀚海、东方”的遭遇在振纲脑海深处经常“警钟长鸣”。

宇翔晚上回到家,一屁股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仰头看着五彩斑斓的吸顶灯,好像回到了童年,父亲带着儿时的自己去看夜空的星星,那时的夜色总是那么清爽,而今窗外的空气中总罩着一层灰色的霾。

王小燕看到丈夫一脸疲惫地回家,到厨房抓了一撮“碧螺春”,用沸水泡上,然后端到宇翔跟前。宇翔吹开尚未沉下去的叶芽,把嘴贴着杯沿轻轻嘬了一口茶汤,然后问她:“王小松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妈妈从来不稀罕管你们男人外面的事┅ ┅他怎么啦?不会又沾那玩意儿了吧?”对王小松,王小燕只担心这一点。

“不是,他在和张强斗,想吞掉‘梦时代’。不过目前这件事不顺利,也许杰克会因此受到很大的经济损失!”

“张强不是张爷爷的儿子吗?他怎么啦?欺负小松了?”王小燕显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确切地说是杰克和你弟弟想欺负人家┅ ┅”宇翔也是这么认为。

“那又为什么?”王小燕很不理解。

“想赚更多的钱呗┅ ┅”宇翔叹了口气,“自家人总得相互照应吧,所以我去找了小骏的老板戴振纲,他手上的一丁点股份如今成了对阵双方争夺的焦点啦。”

“那戴总怎么说?”王小燕问。

“他说已经将手中3%的股权转给张强了,如果这样,你弟弟就输定了。”宇翔回答。

“小松就不应该去欺负人家,自作自受┅ ┅那就算了呗!”王小燕说得很轻松。

“你说得轻松,爸爸可不答应。杰克投资的钱,是爸爸通过关系帮着从银行贷出来的,如果‘梦时代’的命脉掌握在张强手里,那么杰克的投资很可能产生风险,杰克如果到时不肯乖乖就范,爸爸就会很被动,当官的最怕被动,如果老爷子出事,我们一家失去了依靠,风光的日子便到头了。”宇翔担心地说道。

“那爸爸想怎么办?┅ ┅股份已经不在人家戴老板手里了呀。”王小燕不解。

“爸爸让我逼着振纲违约,把手里的股份让给小松,然后直接送到工商局备案┅ ┅我却觉得说不出口┅ ┅”宇翔身心疲倦的原因,终于对老婆说清楚了。

“唉┅ ┅爸爸怎么老是做利欲熏心的事情?!”王小燕嗔怪地说道,心里面又回想起了父亲的不是。

当年,王建民尽力撮合王小燕同一位大首长的孙子谈恋爱。王小燕自然顺从父亲的安排,但时间一长,王小燕发现对方不但嗜赌如命,而且生活作风糜烂,就把情况告诉王建民,并提出跟对方分手。

没想到王建民就是不同意,说什么对方正是胡闹的年纪,过几年自然就老实了,遇见家庭门第这么高的可不好找,让女儿一定要珍惜。

王小燕当时既没有足够的阅历,又没有坚定的主张,加上崇拜自己的父亲,所以单纯地将对方视为自己的终身伴侣,让对方轻易地得到了自己的一切┅ ┅没过多久,王小燕的身体内部居然检查出梅毒!她忍无可忍找这个花花公子理论,理论的结果是失去了理论的对象,这个人渣彻底“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在王小燕的视线范围。

王建民倒是很快讨回了公道,行政职务上了一个级别┅ ┅王小燕欲哭无泪,一度下决心单身一辈子。龚老师为了这件事,没少跟丈夫争吵:好端端的姑娘,亲身骨肉,怎么舍得当作自己往上爬的梯子呢?心也太狠了吧!

好在后来遇到周宇翔。小伙子不错,能力强,心也善,不过这些年被父亲带着带着,似乎也改变了不少┅ ┅

“什么风不风光的,我爹的事你少管。你不是有专业吗?┅ ┅最多咱不当官了,凭技术吃口安稳饭挺好!”一向没有主意的王小燕这回好像很有自己的主张。

宇翔苦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脸蛋儿,揽着她的肩贴近到自己身边┅ ┅

振纲晚上回到家,把宇翔拜访自己的意图告诉了馨兰。馨兰对忽然冒出的新情况措手不及,内心纠结得厉害,一向很有主张的馨兰一时之间反倒没有了主意。

(伸入中腹是为了开拓疆域,守好边角却是稳固政权┅ ┅既然双方在中腹的目的都已达到,就各自把注意力移回到边角┅ ┅寻找生活重心,即是寻求生命意义的平衡。)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4-5 16:32
30领教

这些年,馨兰跟着振纲起起落落,晓得振纲赚钱的风险和不易。经过几次刀口舔血的豪赌,振纲终于为这个家赚得了稳定、体面的生活,自己和晓枫在这个男人的呵护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尤其搞清楚晓枫的基因传承之后,自己每回同张强接触,愧疚感觉不断增加:振纲给予自己一个温暖的家,自己给振纲带来了什么?

振纲见馨兰不吭气儿,赶忙说道:“要么明天我就把合同签好后交给张强?免得夜长梦多,最终我被王小松争取过去。”

“这样对你┅ ┅的事业杀伤太大了,再等等看有什么变化吧。”馨兰本来是想说这样对振纲太不公平了,但没有办法解释怎么不公平,所以改了口。

振纲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在馨兰的内心,自己比张强更加重要!

“纠正一下,不是‘你的事业’,是‘我们的事业’。”振纲得寸进尺,转而又说,“不过王小松这样没有底线,我实在看不惯,倒是非常愿意帮一帮张强。”

“那你当初为什么突然离开‘梦时代’的管理层?”馨兰忽然发问,逼得振纲沉吟了好几秒钟。

“┅ ┅因为嫉妒┅ ┅因为有的地盘只能容下一个人!”振纲说得双关,馨兰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你小心眼儿┅ ┅”她笑着跟振纲打趣。振纲在内心深处朝馨兰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振纲第二天上午接了两通电话,一通来自于张强,一通来自于宇翔。张强的一通只是简短的几句,宇翔的一通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振纲,我是张强。”

“知道。”

“王小松这个王八蛋居然摆了我一道。你得帮我,否则我就完了。”张强俨然在用自己的“第一种态度”同对方通话。

“知道。”振纲重复地说。

“那馨兰把合同给你了吗?”张强试探地问。

“给了,过两天我再找你,这两天我抽不开身。”振纲口气依然冷淡。

“实在不行,我再多给你五百万,我一下只能拿出这么多了。”振纲的口气让张强觉得没有底。

“其实减掉五百万也没关系,根本不是钱的事儿。”振纲欲言又止,他的确因此背负了很大的压力。

“┅ ┅那我等你的消息。”张强不敢再逼振纲了,但似乎还有话没表达,“┅ ┅有的事情你兄弟多担待┅ ┅是我对不起你。”

“┅ ┅知道。”振纲又重复了一遍,随即没有和张强做礼节性的道别,就挂了电话。

张强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按下了“挂机”键┅ ┅

当宇翔打来电话,把意图说明之后,振纲一边客气地寒暄,一边大脑飞快地转动。他必须寻找一个适当的理由拖延,否则就是同宇翔撕破脸了。

“兄弟,目前‘龙江街道A地块’我们还指着您和老爷子帮忙呐,张强的五千万能和这个项目的利润相比么?而且这五千万,等股份上市流通之后,对我而言,收益还不是一样多?更何况,今后我们‘振丰地产公司’和‘振丰建筑公司’有什么事能绕得过你们政府? 所以您主任大人一声招呼,我振纲敢不肝脑涂地?

“再说,我和张强原本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小松和我们一起好多年,他对于这点是了解的呀,只是合同既然已经签了,要撕毁,我不得好好掂量掂量?┅ ┅钱能摆平的事情都是小事,但如果张强到时告我商业欺诈,我也麻烦呀┅ ┅不管怎么样,容我把这事暂且旁边放一放,让我再仔细想想?

“相信我,周主任,你一定要相信我┅ ┅在和张强到工商部门变更股份前,我一定提前跟您汇报┅ ┅”振纲一通忽悠,口干舌燥。他只能先这么拖着,然后再想其他办法。好歹还有一个月的周旋时间┅ ┅振纲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回到家,振纲告诉馨兰:“我们就算想将股份转给张强,看来都不大容易做到。”

“为什么?”馨兰问。

“我想起来了,我们董事会章程中有一条,‘重大股份转让必须经过与转让活动无关的,持有三分之一及以上股权股东的书面确认┅ ┅’本来是张强设定的防火墙,这下倒让他自己不方便了,杰克、王小松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在工商局受理窗口设卡,我们根本过不了这一关,签了转让合同也没用。”振纲也是静下心才想到这个问题。

“那我们帮不了张强啦?”馨兰有些失落,同时感到一阵轻松。

“不,我们一定要帮他跨过这道坎。到时你带上我签名的授权委托书,代表我参加股东大会,你就根据自己的意思投票!┅ ┅这样做,比我自己投票要好,起码为公司留下哪怕一丁点的回旋余地。”振纲接着说,“然后我再找机会在宇翔和王小松身上多破费点儿,再赔上些笑脸,慢慢将事情淡化┅ ┅”

“嗯,我们到时再见机行事吧。”馨兰口气平静,背后却泛出了一丝苦涩的心痛,感到振纲为了张强到王小松跟前装孙子,真是委屈了这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

┅ ┅

“中午碰个面吧。”馨兰想把具体情况跟张强做个交代,她同时也舍不得这个自己心爱的男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抑或到时可以劝他跟王小松沟通一下,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双方能够停战最好,免得自己和振纲夹在当中,怎么做都不合适。

“振纲不是说过两天会来找我么?”馨兰感到张强今天同自己说话的口气比起平时有所不同。没等馨兰回答,张强接着问:“振纲什么时候可以把股份转让合同签好给我?”

“振纲说这样做恐怕不行┅ ┅”馨兰急忙想解释清楚。

“我就知道,振纲对于我们的事耿耿于怀┅ ┅”张强却已经下了判断。

“你别瞎猜,我们的事他不知道的!即使签署了股权转让合同,工商变更也办不了,王小松的爸爸在政府机关到处有他的关系网,你们的董事会章程又有规┅ ┅”可张强对馨兰想说的任何话已经没有了兴趣。

他的脑子已经完全充斥了振纲的股份,而且得出肯定的结论,振纲单单因为自己同馨兰的私情也不会帮助自己,他急急打断馨兰的话说道:

“算了,我们暂时还是别见面,最好连电话都别打┅ ┅过几天,等振纲稍稍消了气,我再去求他,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

“那我呢?”馨兰内心一哆嗦,万万没想到,这通电话的结果会是这样。

“你┅ ┅我们本来不过是朋友┅ ┅呃,好朋友┅ ┅即使要在一块儿玩,也要等我赢了王小松啊┅ ┅”

“玩?”馨兰由里而外地涌起了一阵悲伤。

“是啊,我们在一块儿不就是玩玩的吗?┅ ┅振纲一定知道我们的事了,你明白吗?这时候去打翻他的醋坛子,我们不是找死吗?”张强情急之下翻出了藏在箱底的实话,实话就像药丸,去掉了糖衣,总是很苦。

“┅ ┅找不找死,是你自己,不是‘我们’!”馨兰忿忿地蹦出一句。

“什么┅ ┅”张强没反应过来。

馨兰挂上电话。这是她第二次明确收到男人对自己发出的分手邀约,即便暂时,性质却是一致的!上回是二十年前,高中时代遭遇的“奶油小生”,这回是她认为还算非常有种的张强,是自己孩子晓枫的亲生父亲,张强!

自己这么多年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竟然交到这么一个男人的手中,这个男人和“奶油小生”一路货色:当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或者威胁的时候,自己对他们付出的情感马上被他们视为累赘,更像一双穿破的袜子,说扔就扔!

当年纵然张强对自己动了手,馨兰依旧觉得张强未必无情无义,可是这回让她实实在在看透了这个男人!馨兰的伤感没有凝成泪水,只在心底埋下了怨恨:为了这个男人,没必要如此委屈自己,更不要说振纲了!

做出决定的时候,馨兰非常冷静:就算王小松过分,就算张强委屈,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天下不平的事多了,她和振纲管得过来吗?原本内心的纠结只是源于一份情感,情感一旦不在,内心的纠结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馨兰瞬间感到几天来久违的轻松,这份沉重的负担,她和振纲终于可以放下了!

几天之后张强又打电话给振纲,口气是他从来没有的小心翼翼:“振纲,你看能不能帮帮我?我真的被逼到了绝路。”

“馨兰没跟你联系吗?”振纲问道。

“┅ ┅”他妈的,到底说联系还是没联系好呢?张强一下僵住,不敢随意回答这个问题。

见张强半晌没接话,振纲继续说道:“我已经决定了,帮你闯过这一关。你辛辛苦苦把‘梦时代’像小鸡一样地孵化养大,王小松这么做太不道德,我到时会安排馨兰代表我去投票,你就放心吧。”

这通电话给张强带来的幸福太突然,他知道振纲的秉性,它能够这么说,就是板上钉钉了!松弛下来以后,张强才有情绪回味馨兰被他打断的半茬话:自己的确过不了工商变更这道关卡┅ ┅不过这回算妥当了,在馨兰这里他终归是游刃有余的!

当张强欢呼的时候,杰克和王小松对本方形势同样做出了乐观的估计。

他们跟踪“梦时代”所对应的工商局股权变更窗口已经好多天,每天传来的消息都是“正常”。看来振纲不想管这事,只要他弃权,杰克和王小松最终还是可以压过张强的!

第二天一早,张强打电话给馨兰,馨兰却一直不接,张强想馨兰又在耍小性子了。也难怪,那天情急之下,自己脱口而出了几句过头话,不过每次只要不搭理,过不了半天,馨兰就会回过头来找自己。十多年啦,张强早摸熟了馨兰的脾气,所以他并没有太在意,转过身就忙别的事儿去了。

吃过午饭,张强忽然想到馨兰的电话并没有如期而至,他犹豫是不是要再拨一个过去,毕竟十年建立起来的心里优势,能保持还是尽可能保持下去,否则今后跟她就不好玩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张强开始叽里咕噜地咒馨兰,骂这个“婊子”如今算是捏着老子的卵蛋,感觉屌了,是不是?┅ ┅算了,还是打个电话过去吧,这次受煎熬的是自己,没必要同女人一般见识!

电话接通,却被摁断。张强再次拨过去,打通后,对方却没接,直到自动挂断。看来,馨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张强于是继续放低姿态,发了一条短信给馨兰:

好妹妹,接下电话吧,哥哥要疯了!!!

三个感叹号在半小时后起了作用,馨兰回复:

我正带着孩子看病,到家后再回你!

又熬了三个小时,馨兰的电话终于来了。张强这次不敢造次,温柔地道歉:“Shirley,是我不好,那天心烦意乱,说了些糊涂话,千万别往心里去。”

馨兰冷冷地问:“你就晓得向我道歉,怎么不问问晓枫的情况?”

张强一时语塞。馨兰纵使对张强心灰意冷,但他毕竟是晓枫的亲生父亲,所以张强的道歉还是起了作用。她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也无所谓往不往心里去,但是这次如果帮你,振纲就得在王小松那儿装孙子,还少不得要失去一些机会,王小松父子是这么容易得罪的吗?你说,振纲把我们的晓枫养这么大,又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也得多少为他考虑考虑吧,人不得有良心么?”

张强听了馨兰的话又揭开一层厉害关系,急忙回道:“Shirley,你放心。等到这事儿过去,我一定多补贴几百万给振纲,一定让你心里过得去。”

“你就不能同王小松达成和解吗?你跟他沟通过没有?是不是一定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呢?”馨兰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向张强倾倒过去。

“没有可能呀,好妹妹。反正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否则我死定了!”张强耍赖地说道。

“这次我真的不想帮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梦时代’不就一个公司么?大不了让王小松当家好了,你当小股东又怎么啦,你也不缺钱呀!”馨兰觉得争来争去,无非就是两方人马的贪婪在作祟,只有振纲和自己端着“情义”的平衡杆在高空走钢丝。

张强说不下去了。这件事自己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钱”,Shirley劝自己对钱要报以无所谓的态度,那自己还怎么往下说?

张强更是听不下去。这个Shirley,关键时刻跟自己叫板,真是他妈的“红颜祸水”。自己这么低声下气的够意思了,还蹬鼻子上脸啦?难道除了哀求,我就真的没其他办法?自己对振纲没辙,对你Shirley·赵,还有杀手锏呢!

“Shirley,你也不要感到对不起振纲,你毕竟是他老婆嘛,他对你好也是应该的。”张强开始无耻了。

“我的老公和你做不做‘梦时代’董事长有什么相干?”馨兰火气腾地窜了上来。

这个女人疯了,没法继续沟通,张强暗想,看来不给她点厉害,她还真以为自己拿她没办法:“Shirley,你如果想对得起振纲,那干脆告诉他呀,把我们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讲呀,还有晓枫的事情都跟他讲呀,看他会不会觉得你很对得起他!”

张强的话让馨兰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她颤颤的声音问张强:“你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但是如果你不帮我度过这一关,我成了穷光蛋,你也别想做阔太!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张强否认了威胁,同时详细诠释了如何威胁,馨兰颤抖的声音,让张强感到自己的方法奏效了。

电话那头,馨兰两天前刚刚领教了张强的怯弱和薄情,这回又领教了他的厚颜和卑鄙。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张强已经亮出王牌,之后硬撑着不再吭气。电话两头长久的沉默,最后终于听到馨兰慵懒的声音:

“有数了,不过请你在此期间不要再来烦我。”之后没等张强开口,就用拇指终结了本次通话。

同时张强也感觉到恨恨的不爽,但终究没有勇气在决定自己命运的股东大会之前,再去“烦”馨兰。

夜色又一次彻底笼罩了沧陵,望着窗外宁静的灯光,馨兰内心挣扎:她不甘心被张强这么欺负,但仍然没有足够勇气直面振纲知晓一切真相后不可预知的情景。

馨兰一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愿意同张强一起,或许是张强卓尔不群的穿戴,或许是张强桀骜不驯的气质,或许是自己因为得不到反而催生了任性的坚持┅ ┅馨兰对此从来没有细细品味,只是让感觉操纵了自己情感的方向。

然而感觉正在悄悄地转变:她越来越笃情振纲收藏的那些“磨喝乐”;越来越喜欢振纲写的那些诗和歌曲;越来越醉心于振纲逗着晓枫叽叽喳喳玩耍的情景┅ ┅与此同时,馨兰还觉得自己越来越害怕遭遇振纲间或失去光彩的眼神。

同振纲一起生活多年,她渐渐能够辨识,振纲那眼眸深处失去的光彩,分明是内心积郁的一泓暗紫的淤血┅ ┅

几周过去,王建民父子逐渐放了心:工商那里还是没有动静,看来振纲到底不会因为一个外人,搭上自己赖以生存的关系网。

在股东大会前两天,王建民让宇翔当着自己的面打了一个电话给振纲,手机那头传来令他彻底放心的消息:振纲目前正在香港商务考察,股东大会结束之后他才回到沧陵。这进一步证明自己之前的判断都是对的。

然而按照“股东大会”通知的时间,馨兰竟然拿着振纲的《授权委托书》走进“文沧大厦”七层的会议室。王建民第一时间获悉这个消息,惊得满脸通红,他的血压又高了!

杰克和王小松坐在那里,心里同时七上八下,只有张强心情特别好,带着沙沙的声音说道:“依据董事会章程,我们召集了本次股东大会,现在开始吧!”

┅ ┅

振纲这时躲在香港,顺便考察了香港的理财产品,考察的成果让他坚定了逐步走出国门的决心。中国大陆的金融市场发展了这些年,成果固然显著,但同香港金融市场相比,眼界依然不够开阔。

在香港,一个“合格投资人”可以通过委托对几乎全世界的股票、石油、金属、期货、房地产┅ ┅进行投资。除美国、欧洲、澳大利亚、日本,你投资的地域甚至可以扩展到俄罗斯、印度、韩国、东南亚、南美洲┅ ┅你可以做多,也可以做空,只要你判断准确,就可以赚到财富。

每个地区,每个投资领域都有大量的信息,关于政治背景、经济指标、法律规定、气候民俗┅ ┅这些投资理财机构如何建立和驾驭如此庞杂的情报体系呢?

晚上振纲坐在宾馆的书桌旁,兴致盎然地整理考察成果。此行收获颇丰,振纲在不知不觉中工作了两个小时。他伸了伸懒腰,站起身徘徊到户外阳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宾馆座落在“太古广场”,此地从前是驻港英军的维多利亚兵房,兵房迁出后,由“太古地产”拍卖中标购入后兴建。看着璀璨的夜色,振纲自豪地感到,如今沧陵市中心繁华的夜景与香港相比,已经相当接近了┅ ┅

振纲这次到香港还有一件要紧事,到“香港佳得拍卖公司”了解一下情况。两周前小勇打来电话,这次“佳得秋拍会”中将有一件永乐时期北京风格的金铜佛像。振纲已经预约,明天同“佳得”业务部总监见面,先了解一下拍品的大致情况┅ ┅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4-5 16:33
31第三会议室

这时,振纲的手机响了起来。振纲一看是宇翔的号码,忽然想到,今天下午是“梦时代”的股东大会呐。

振纲硬着头皮按下了“接听键”,周宇翔的声音随即从听筒中传过来:“振纲,我岳父让我代表小松对你表示感谢!”

振纲的思维一下子变得僵硬,木讷地说了几句客气话,直到结束通话,心里还在嘀咕,这是正话还是反话?不过宇翔的语气,却充满了如释重负的诚挚┅ ┅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张强的电话也进来了,一开腔,就尽力喷射出沙哑的疲惫和歇斯底里的愤怒:“戴振纲,你这个顶着绿帽子的王八竟敢这么算计我!我就睡了你老婆又怎么样,我还要告诉你,晓枫是我的种! ┅ ┅哈哈哈哈┅ ┅没想到吧?┅ ┅Shirley这个婊子,真是红颜祸水,害死我了┅ ┅”

振纲不知沧陵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梦时代”的表决结果已经明确无误。

振纲忽然担心张强这个疯子会对馨兰甚至晓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打馨兰电话,居然已经关机!

他匆匆更改行程,取消了“佳得”预约,改签最近的航班,飞回沧陵。

到家打开房门,振纲却找不到馨兰和晓枫的人影,桌上留了一封信和一只小锦盒。打开信封,振纲透过字里行间,仿佛看见馨兰写信时纷繁复杂的心情:

振纲:

我没有勇气面对你,也实在没有脸来面对你!

我不是一个忠贞的妻子,我同张强之间发生了任何丈夫都不能容忍的事情。十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在张强身上才能寄托自己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地对不起你。现在每次想到这些,都会愧疚和煎熬。

晓枫是我和张强孽恋的结果。想到这么多年,你比任何父亲都要疼爱女儿,这个事实对你将是多么残酷啊!

张强威胁我,如果不在股东大会帮他,就把他和我之间的事情全盘告诉你。我很纠结:我不敢想像这个事实对于你的伤害。我更没有勇气继续地骗你,并让你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张强去无谓地承担巨大的压力。

这个镯子是张强给晓枫的信物,我一并交给你处理。

我把晓枫暂时寄养在她外公外婆家里,自己另外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但愿能够寻求到一个惩罚自己和赎回自己罪孽的办法。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或许我已经不值得你再为我担心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辜负了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感情。

馨兰

XX年XX月XX日

振纲一边读着馨兰的信,一边泪流满面,心里掺杂着感动和不安。他读懂了馨兰对自己真诚的忏悔,更担心不知所踪的馨兰。

振纲和小骏找侦探公司跑遍沧陵所有三星以上的宾馆,没有!

根据馨兰留下的通信录问遍了馨兰所有的朋友,也没有!

┅ ┅

很快一周过去,振纲胡子拉渣,带着一脸疲惫,继续到处寻找,这是他目前唯一重要的事情。又过去两天,振纲已经实在想不出馨兰在沧陵还有其他什么可能落脚的地方。

振纲今天依然老早出门,上午他还能罗列出几个馨兰平日爱逛的商场、精品店、咖啡吧、茶馆,集中精力四下搜寻(其实这些地方,几天里面振纲已经往来多次,但他总觉得或许还能撞到运气)。到了下午,几天的疲惫已经将振纲折磨得精疲力竭,只是木然开着车在沧陵的大街小巷转悠。

太阳西晒,虽然车里的空调打着冷气,振纲疲惫的心却依然被烘烤得十分焦灼,很快这份焦灼化成了生理的口舌干燥,振纲无意间舔到嘴角刚刚冒出的几个肿泡,骤然间泛起一阵刺痛,唤回了他的些许神志。

振纲将奔驰靠了边,钻出车子,神情恍惚地走了几条街才撞见一家小卖部,进去买了瓶矿泉水。但从小卖部出来后,振纲却魂不守舍地朝着停车地点的相反方向走了下去。

这时天色徒然暗下来,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好像家乡的石碾,低沉厚重。

“馨兰,你现在好吗?刚才日头毒,你会不会被晒着?眼看又要下雨了,你可别被淋着┅ ┅”振纲内心一阵绞痛,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比几年前在沧陵江边失声痛哭的时候更加糟糕。那时他是悲伤,生活还能继续,眼下是绝望,面对了漫漫无期的折磨!

耳旁接着传来几下“隆隆”的声响,不是闷雷,是庙宇的钟声。

振纲稍稍定了定神,发现眼前不远处即是“兴隆古刹”。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朝钟声挪去,他觉得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祈求菩萨保佑,保佑他的馨兰平平安安,早些回到自己的身边。

走进大雄宝殿,振纲双膝刚刚触到蒲团,却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

“振纲┅ ┅”

不知多久,振纲似乎在灵魂深处听到了馨兰的声音!眼却不能睁开,他在心里呼唤:自己是多么爱这个女人啊!

“振纲┅ ┅振纲┅ ┅”

振纲浑身一震,却不舍得睁开眼睛,让这个梦一直做下去吧。

“振纲┅ ┅振纲┅ ┅振纲┅ ┅”

振纲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同时被人使劲摇晃,他犹豫地睁开了眼,眼前居然真的是馨兰!

振纲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把将馨兰揽进怀里。馨兰任由振纲抱紧,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滑落┅ ┅

“阿弥陀佛!”一位老师傅看到振纲醒来,双手合十,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展开两臂,做着驱离的手势┅ ┅周围人群见后,知趣地散了。

菩萨显灵啊,这对伉俪都是这么认为。他们双双跪下,恭敬地给菩萨磕头,更像是拜天地,要菩萨为他俩证婚┅ ┅

等他们走出古刹,钻入轿车,振纲终于又一次望见结婚当日的那缕阳光。

为了彻底消除馨兰的顾虑,振纲把多年前自己不育的《检验报告》递给了他的妻子。馨兰仔细看了诊断结果和时间,大约在自己怀上晓枫两个月左右的时候┅ ┅原来振纲早都知道了,那他还┅ ┅

馨兰不安地抬头看向振纲:振纲的眼神正充满光彩地凝视自己,宽厚的浅笑被嘴角的肿泡限制地很浅,但整张脸往外洋溢出的却是限制不住的幸福。

“振纲!”馨兰侧身跨越了主副驾驶座位的空间,扑进到振纲怀里。她庆幸自己好命:误打误撞,菩萨把自己的一生交到一个有情、有趣、有种的男人身上!

┅ ┅

“振纲,上次跟你说的,香港‘佳得拍卖公司’那件永乐年制金铜佛像的拍品,你去了解过么?情况怎样?”又过去几天,小勇拨通了振纲的手机,他念念不忘要帮助戴兴盛父子重新获得“化石子”和“神头橔”。

“勇哥,当时家里有事,我必须尽早赶回沧陵,所以取消了‘佳得’预约┅ ┅”振纲觉得不好意思,小勇帮自己尽心尽力地张罗,自己“掉链子”不说,还没有将情况及时跟他通气。

“哦,这样啊。那我下周去香港办事,顺带帮你了解一下吧。”小勇爽快地说。

一周后,小勇果然打来长途:“振纲,那个吴先生好像也在关注那尊佛像,他为了这件拍品,近期已经去过两次香港,感觉志在必得啊。”

“啊!那怎么办?”振纲等着小勇拿主意。

“我一下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反正我们不方便跟吴先生抢吧,这样就算抢到手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打听了,这种档次的佛像市场上很少见到。二十多年间,类似的拍品在‘佳得’一共只有出现两件,看来我们要另打主意了┅ ┅”小勇一时半会儿也翻不出多余的花样。

┅ ┅

王建民这时正哼着京剧“空城计”的唱段,感觉自己好像正“站在城楼”上┅ ┅

张强这小子到底还是太嫩,怎么能玩得过自己?如今“梦时代”这盘棋还需再走两步,就可以被儿子王小松收入囊中。

除此之外,手上还有一张牌一定要打好:“龙江街道A地块”的土地转让。

其实,这和“梦时代”环环相扣。“梦时代”目前在杰克手中,上市前如果再引入几家王小松的关联公司入股,杰克对这些公司再低价出让一些股权,那么王小松就将坐稳董事长的宝座,“梦时代”从此就姓“王”了!但作为交换,“龙江街道A地块”就要想法儿成全杰克┅ ┅为此,王建民暗地做了不少铺垫。

近年来大量资金涌入房地产市场,建设土地的价格越来越高。众目睽睽之下,通过拿地直接获益无疑“简单粗暴”了。拐个弯,将利益交换到与自己职权范围不搭边的领域,那就没有问题!

这件事王建民还是有把握的,目前主管国土资源、规划、城市建设条线的副市长是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老同学罗世忠。不过,却因此必需牺牲“振丰地产”。

如今罗世忠的仕途前景枯木逢春,他认准了,只要抱住王建民这条大腿,自己的前程甚至还有希望继续“进步”:如果进而成为常务副市长,入常委班子,那么自己就是正局级干部;如果运气更好些,甚至能再上一步,登上沧陵市长的位子┅ ┅这些在刚调入沧陵的时候,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当然啰,牛吃几口草还得挤出奶呐,自己得了这么大的便宜,怎么可以不为王建民做出贡献┅ ┅罗世忠又一次做好了赤膊上阵的准备,在建委时是为了工作,这次却仅仅为了人情,如今的吏治环境,想要升官,人情常比工作更重要!

罗世忠继续思忖:目前国家出让土地无非四种形式,招、拍、挂和协议,采用哪种方式却有讲究。

拍卖和挂牌两种方式均以“价高者得”为胜出的标准,各方竞争的核心在于出价能力和价格水平,即使采用招标方式,竞争的关键仍然是价格,不过可以参考一些其他因素罢了,操作空间仍相当有限。

让王建民交到他手上的“沧陵华美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去直面以上三种形式的残酷竞争,就算最终拿到地,除非地价暴涨,利润空间都将被压缩到很小。

如果通过“协议”的方式进行土地转让,就会大不相同,今后的运作利润将相当可观。虽然有规定“出让金不能低于国家所规定的最低价”,但同目前的市场行情相比,其只是行情的三分之一而已┅ ┅这就是自己的价值空间,所谓“权力寻租空间”。

沧陵市政府第三会议室一大早就坐满了国土资源局、规划局、市建委和相关区县的党政把手,由罗世忠主持会议。

今天有几个议题需要过会,其中之一就是《关于‘龙江街道A地块’协议转让的申请报告》。申请方是国土资源局,今天到会的是国土局局长余自强,建委主任周宇翔被市里安排了其他公干,由建委书记顶替周宇翔参加会议。

余局长是王建民在当沧陵副书记时候提拔起来的干部,当时他还只是国土局地籍与测绘管理科的副科长,如今在沧陵官场已经俨然成为人物,虽然不至于呼风唤雨,但对国有土地转让等一干事务却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今天的会议尤其如此,很多话需要他来讲,为此余局做了充分准备,但这个《申请报告》毕竟有不少“不上台面”的成分,关键时候就看罗副市长怎么发挥了。

《关于‘龙江街道A地块’协议转让的申请报告》放在最后过会。不出老余所料,《申请报告》一抛出来,规划局的杜局长就提出了异议:

“┅ ┅作为土地规划的职能单位,我局所提的意见可能不算成熟,仅供大家讨论:‘龙江街道A地块’地处沧陵市核心地区,按照《招标拍卖挂牌国有建设土地使用权规定》,一般地理位置优越、投资环境好、预计投资回报率高的地块,应当采用招标和拍卖方式嘛。”

余自强赶紧反击:“杜局,我们国土资源部门也不愿采取这种复杂的方式,如果选择招拍挂多简单,我这里承担的责任也小很多。但如果不采用‘协议’,有些事就落实不下去。我们市、乃至我省都会错过一些发展机遇嘛┅ ┅”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唯有空调风机在“嗡嗡”作响,大家在等余自强接下来的解释。

“这是为了我省、我市优化产业布局的需要。武陵省以我市为龙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起步,逐渐形成了以电气、化工、五金三驾马车引领的产业格局,但由于当今国际上这些产业的技术发展日新月异,我们在这几大领域的生产工艺水平已经逐步落后,很多产品濒临淘汰,其他个别省市却加快了这几块领域的发展,我们的传统优势已经不再是优势了,市场遭到蚕食,不断萎缩。

“为此沧陵市委、市政府的连书记和邝市长要求我们动脑筋、想办法,保持我市以上产业在全国的优势地位。我个人认为提升产业技术,平台建设是关键。对江北区谌书记提出利用核心区位优势,抓住房建和装修市场蓬勃发展的机遇,在中心城区‘龙江街道A地块’打造一座全国规模最大,电气、五金产品门类最多的工贸大厦,我局觉得应该大力支持。大厦建成后,将在龙江路一线形成带状辐射效应。从平台入手,盘整力量,形成大宗产品采购市场,使我省、我市三驾马车中的电气和五金两大产业重新回到全国的领先位置。”余自强越说越兴奋,最后几乎带着慷慨激昂的声调,右手也跟着讲话节奏在空中有力地挥舞。

“那我们规划部门加强市场引导不就可以了吗?”杜局听了半天,依然一头雾水,这么大的事,又在自己的职能分工范围内,总得把情况掌握清楚,否则万一捅出篓子,上级问责,自己也吃罪不起。

“杜局,‘引导’还是太被动,太慢啦!┅ ┅现在其他省市都在抢商机。人家在‘抢’,我们还在‘引导’,只怕到头来连口稀粥都喝不上哟!”余自强看到老杜抓着不放,就带了点揶揄的口吻。

“那余局准备怎么个‘抢’法?并且和‘土地协议出让’有什么联系?┅ ┅对不起啊,余局,我是因为职责所在。按理说你们是国家土地出让大门的‘守门员’,但是土地的事儿我们局多少沾点儿边,只能跟着一起琢磨琢磨。”老杜唇枪舌剑也不是白给的。

“┅ ┅熟悉和有能力引入国外先进电气和五金工业机械设备和技术的公司并不多,对我们来说是财神啊!┅ ┅我们把他们放到招拍挂的平台能行吗?别看那些房产商造出来的房子尽漏水,把房价炒高的本事倒不小,拿地的时候啥都敢承诺,一旦土地交到他们手里,弄不好慢慢拖个十年八年,来个变相囤地,我们要损失多少产业发展的机遇和地方税收?”余自强心里想,先上这几板斧,看老杜还有什么新的说法。

“话是没错,但是2002年发布的国土资源部第11号令,第四条规定‘商业、旅游、娱乐和商品住宅等各类经营性用地,必须以招标、拍卖或者挂牌方式出让。’况且第二十四条规定‘应当以招标拍卖挂牌方式出让国有土地使用权而擅自采用协议方式出让的,将对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责任人员给予行政处分。’所以我也是好意,国土局对此必须得小心翼翼啊。”老杜中肯地祭出了尚方宝剑。

余自强默不作声,他等着罗世忠发出援军。

罗世忠先征询了一下其他与会者的意见,见其余各方噤若寒蝉,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口吐莲花:“老杜说的不错,但那是多年前的法令了。如今我们政府的土地出让可是手中的一张王牌啊,这张牌如果打得好,的确可以使得我们在工作中创造出奇迹,的确可以对人民的生产、生活更多地起到推动作用┅ ┅所以呢,我还是认真地学习了相关的法律文件。

“2007年8月30日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房地产管理法》中第十三条是这么说的:土地使用权出让,可以采取拍卖、招标或者双方协议的方式。商业、旅游、娱乐和豪华住宅用地,有条件的,必须采取拍卖、招标方式;没有条件,不能采取拍卖、招标方式的,可以采取双方协议的方式。老杜,你再仔细体会一下,国家对于‘如何进行土地转让’,‘是否可以采取协议的方式’相对于先前的刚性‘红线’已经有了很大的松动,为什么松动?就是为我们各级政府松绑,更好地为国民经济服务嘛。

“余局长思考问题的面还是比较宽的,属于主动出击,能够自觉主动地把自己的这么一个‘局部’放到全局进行通盘算大帐,这是难能可贵的。但是我说啊,这么一来,你们的国土局在土地出让这一项可能会减少‘收成’啰,你不会是被江北区谌书记收买了吧?据你所说,大厦建成之后,将在龙江路一线形成带状辐射效应,那他不是发大财了吗?你看在眼里,不眼红么?”

笑声四起,罗世忠趁着得意接着问道,“谌书记,人家余局长这么赤膊上阵帮你,你怎么一言不发呀?”

“因为我们的局部利益比较集中,所以不方便随意发表意见┅ ┅这对我们区当然是件好事,但是要将这件好事办好并不容易,所以我们需要上级行政职能部门的支持呀。对余局长的支持,我代表江北区委区政府表示衷心感谢!”谌书记表了态。

“在充分考虑大利益的前提下,能够兼顾小利益,更是好事情嘛。”借助对谌书记讲话的支持,罗世忠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好像在总结前面的讨论,实质引出了该议题的结论。

“科学发展观,是总书记在2003年提出的,将其中的‘统筹区域发展’、‘统筹经济社会发展’、‘统筹国内发展和对外开放’这几条作为标杆衡量这个《申请》的可行性和必要性还是比较适合的,我个人持肯定意见,现在大家举手表决吧┅ ┅”罗世忠首先举起了手,他的视线随即化成一根根木偶的细绳,牵动所有与会人员的右臂向上抬起,其中包括了规划局杜局长。

罗世忠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么一致通过!将结果上报常委会┅ ┅”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4-5 16:34
32沙骆洲

夜幕再一次笼罩整个城市。

下班的人们有的急急忙忙接孩子放学,有的赶到菜市场买把蔬菜,有的直接赶回家拥抱各自的幸福。年轻男女三三两两走进了饭馆和影院,另有公务应酬的人们奔向各自的聚会场所,或许只是一场饭局,或许还有余兴的第二场,甚至第三场┅ ┅

沧陵最繁华江北地区的一处院落,今天迎来了一拨尊贵的客人。

院落原本十进,抗日战争遭到日本飞机轰炸,一场大火烧掉了后面的七进。如今的三进在王建民的安排下由杰克买下来,装修后成了一个别有洞天的场所。

第一进喝茶聊天,第二进吃饭,第三进打理成带小花园的卧房,两边的厢房改造后成为厨房以及工作人员办公、值守的屋子。

第一进的影壁上镶嵌了几幅砖雕,除了“福在眼前”、“和合二仙”、“刘海金蟾”等民俗图案,另有醒目的三个字——逍遥馆。整座逍遥馆“修旧如旧”,落地长窗,雕花梁枋,风格古朴典雅。三脊式牌坊砖雕门楼,气势不算雄浑,却充满了优雅、静谧的感觉。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布满岁月伤痕,雄镇两侧,尽现清代建筑风貌的原汁原味。

其间的石窗别有情趣,选用浙江地区特产的青石,上下边沿则以线条凿出对称的二根线饰,一气呵成,显得简朴、明朗。左右两旁的边缘采用中国画装帧手法,特别是浅浮雕的荷花叶茎,寥寥几笔,使荷叶顿时鲜活起来。这种昔日的建筑构件、石雕艺术,连带着白墙灰瓦、金砖铺地,让看惯了钢筋水泥建筑的现代人赏心悦目。

今天圆桌上仅仅六人用餐。围绕着首席,王建民左边陪着,右边是罗世忠,王建民的左边坐着王小松,罗世忠的右边是周宇翔,杰克的座席相对靠门最近┅ ┅被宴请的“大人物”比三个老头年轻,却比周宇翔、王小松大了十几、二十岁,端坐中间,四平八稳。

“沙教授,今天是家宴。这个是犬子,那个是女婿,罗副市长是我同窗,杰克·李是这里的主人,也是我多年的朋友。

“这里都是一些私房菜,虽然名声不大,一般情况下却不易吃到。今天的主勺大厨,可是武陵的一位大师傅,全国比赛获过奖,各大菜系都有涉猎,混合之后,慢慢琢磨出不少自家独门的特色菜,今天您大驾光临,李先生特地到沧陵最有名的‘随园斋’将他请过来,并关照一定要挑几样最得意的。您见多识广,到时帮着点评点评。”王建民通过寒暄,充分表达了主人的盛情。

沙教授,全名沙骆洲。据说欧美留学多年,原本在华尔街做金融,目前在北京某个大学兼着课,自己另外还有份不小的产业。同时沙先生是中央某位大首长的女婿,颇得老丈人青睐,帮朋友摆平了几件棘手的事儿,所以在圈内一下声名鹊起。各地、各系统想要巴结的要员纷至沓来,由此他的神通更加广大。

今天是沙骆洲和王建民的第二次握手。

第一次是王建民一位要好的同僚做东,也是五六个人,在北京的一家会所喝过一次酒,两人就此结识。当时王建民将自己的名片恭敬地递到对方手上,一再强调,今后有机会到武陵办事,一定要知会自己,大家好好聚聚┅ ┅难得这位沙教授没忘记他这个朋友,这次到沧陵,真的给他挂了电话。

王建民觉得,中国大多数人的命运就像马克思、列宁、柏拉图认为的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这辈子只要和这些“少数人”挂上关系,形成利益集团,就算找到了一条“天梯” ┅ ┅这个沙教授说不好就是这类“少数人”。

为了表示隆重,王建民将儿子、女婿带在身边。因为对方没有携带女眷,宾主又仅仅“第二次握手”,所以这次王建民安排了一队男人作陪,否则安排一两个影视界抛头露面的女宾气氛自然会更加热烈。

沙骆洲上口了几道菜,不知是捧场,还是真的认可,啧啧称道:这个沾着粤菜的边,那道带着“本帮”的韵味┅ ┅他兴致颇高,侃侃而谈:“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饮食文化、南北菜肴就表现出差异。直至唐宋,南食、北食各自形成体系。而宋代真正固化了‘北咸南甜’的格局。到清朝初期,川菜、鲁菜、粤菜、苏菜,成为当时最有影响的地方菜,被称作‘四大菜系’。直至清末,加入了浙菜、闽菜、湘菜、徽菜四大新的地方菜系,进一步构成了‘八大菜系’。除八大菜系外,另有一些较有影响的特色菜系,诸如:潮州菜,本帮菜,鄂菜,客家菜,清真菜┅ ┅中国人对口舌的享受实在是全世界最讲究的┅ ┅

“我当时在德国读书,就是吃不惯,饮食太单一,人也因此瘦掉一大圈。”沙骆洲关于饮食做了最后总结。

“沙教授 ┅ ┅”王建民接口想继续聊点什么,被沙骆洲客气地打断:“建民兄,当今教授这个词,贬义成分越来越高,什么‘白天的教授,晚上的┅ ┅’,不如你们一齐叫我‘骆洲’,我听着也亲切。”接着沙骆洲分别朝罗世忠和杰克做出“请”的姿态,顿了顿继续说,“两位小朋友就称我‘骆叔’吧。”

“骆洲┅ ┅不错,恭敬不如从命,你们也要跟着改口。”王建民及时响应号召,“骆洲兄,你何时去国外留的学,读什么科目?”

“我祖上跟随曾国藩立过军功,官至提督。后来的几辈人经商,积累下一些财富。爷爷是民国早期的外交官,父亲兄弟四人都到欧洲念了大学。我家老爷子当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念的是法学,后来全家定居南洋。我在七十年代到德国图宾根大学念的经济学专业,后来在美国华尔街工作了好多年。华尔街有段时间市面不稳,我索性回到中国,算是叶落归根,如今主要做些资产包的生意,建民兄今后可要多多提携小弟啊┅ ┅”

“骆洲千万别见外,以后武陵有事找我,沧陵有事找他!”王建民拍了胸脯,又指指罗世忠。

沙骆洲健谈,同王建民谈政治与经济,同罗世忠谈国外高校的管理,同杰克谈机械工业的发展前景┅ ┅王小松和宇翔算是旁听生,找到恰如其分的机会就起身敬酒。

说来说去,谈到了沙骆洲的此行目的:“我太太家中的老爷子明年九十大寿,我们想为老人家采办一件像样的礼物,让他高兴高兴。”

“骆洲兄要采办怎么样的东西才算像样?”王建民一下寻找到机会,“不如让我代劳,给我一个对老爷子表示心意的机会。”

“老爷子虽然戎马半生,却一直不失雅兴,我这次想寻一件可以随手把玩的老玩意儿。子女们平日各忙各的,多不在他的身边,这件东西也算代替我们陪陪他。老爷子家中五个子女,只有我们一家经济条件最好,所以不能寒酸了。”看来,沙骆洲对于老丈人的心思还是蛮细腻的。

“那就帮着找件古玉,平日身上带着,闲时也可摘下玩赏。”王建民觉得他这个主意还是挺靠谱的。

“我们提过,不过老爷子嫌俗气。”沙骆洲不认可。

“书画呢?”王建民继续不死心。

“老爷子喜欢临几笔‘珂罗版’,不过如此。至于古书古画,并不精通,如果把名士古画交到他的手中,却是白白糟蹋了。”沙骆洲想了想,仍旧觉得不妥。

“珂罗版?”王建民追问。

“哦,好像源于英文‘collo-type’,是一种专门于书画作品的复制印刷方法。譬如大陆画家唐云,早年多是参考‘珂罗版’的画册,因此常常自嘲为‘科(珂)班出身’。”沙骆洲又显了一回能耐,让王建民几个连连称是。

“老爷子喝茶吧,紫砂呢?”王建民觉得这个应该合适。

“老爷子常年一把顾景舟的‘柱础壶’不离手,里面厚厚的茶垢表明他对此物情有独钟,所以我们就不考虑茶具了。”

居然还是不行!王建民没招了,罗世忠更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接下来就是一段尴尬的时间┅ ┅“我当初手中倒有宝贝,可惜啊┅ ┅现在却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杰克叹了口气。

“哦?那先生说说看。”沙骆洲被杰克勾引出了兴趣。

“我当年带了两件宝贝闯荡美国,只可惜自己对收藏没有任何兴趣,困境中将它们抵了些资本。事业终于起步,宝贝却归了人家。”杰克叹了口气,“我刚到美国的时候,语言不通,除了一把力气啥都没有,打了几年工,后来慢慢找准了一个机会,却没有本钱,胡乱出了个价让一个华人买下了我手上这两样东西。当初他给了我十万美金,我就用这笔本钱,将事业做到今天的规模┅ ┅我当初把宝贝交给他时留下过一句话,他也答应了:哪天我发达了,能够出到市面的价格,这宝贝如果还在他手里,我可以找他赎回,不过二十多年过去,不知自己同这两样东西还有没有缘分?

“┅ ┅对不起,人老了。一想到过去,就啰嗦┅ ┅这两件宝贝是康熙御用之物,一副围棋。棋子儿是化石做的,连同一张像小炕桌一样的棋盘,说是日本当年敬献康熙的贡礼,上面刻有康熙的御印,还有康熙御笔‘镇神头’几个字。”杰克终于将故事煞了尾。

“这倒巧,老爷子一直喜欢下围棋。杰克先生,你是怎么得到这两件宝贝的啊?”沙骆洲继续问道。

“┅ ┅祖传的。”杰克稍稍打了格楞,敷衍地回答。

“这两件东西如果就您所说,我倒是觉得不错。要么辛苦杰克先生到美国走一趟吧?”沙骆洲终于动了心。

“哈哈,以前被你骗了,一直唤你‘杰克’,当你是从小长在美国的华人呢?那你的中文名字叫李什么呀?”王建民听到终于有了沙骆洲中意的东西,高兴地接口问杰克。

“我叫李国胜┅ ┅王副省长,今后还是继续叫我杰克吧┅ ┅”

“振纲,关于‘龙江街道A地块’的开发权,我这里还有一些事儿要同你商量。”小骏推门进来,坐下后把自己的不安告诉了振纲。

“嗯?”振纲等着小骏后面的话。

“如果我们这次能够拿到龙江街道这块地,那么‘振丰地产’,甚至‘振丰建筑’就算真正启动了,事关重大,看来还得让王建民帮帮忙。”小骏说。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振纲继续等小骏说出关键的内容。

“我通过宇翔跟国土资源局的余局长、规划局的杜局长分别喝过好几顿酒。他们原本跟我们接触得很融洽,不过近来我每次请他们出来,他们都这个忙、那个忙的找事儿推脱。上周规划局的老杜被我缠的不好意思,终于出来吃了顿饭。我跟他提及A地块,他却将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所以我觉得情况不好,这里面准有事儿。”小骏觉得信号太强烈了。

“那我们怎么办?”振纲寻求小骏的主意。

“我找宇翔,你找王小松,让他们到王建民跟前说说我们的困难。”小骏觉得这也许是目前最有效的路径。

“还是我们一块儿找宇翔吧,我不大愿意同王小松打交道。”振纲由于“梦时代”的事,一提起王小松,就会皱皱眉。

“┅ ┅也好,你对他有看法,这顿酒喝下去效果也不会好。”小骏应道。

“找王建民帮忙真管用?”振纲问。

“我认为一定管用,如今沧陵的副市长,主管国土资源、规划条线的就是当初沧陵安质监总站站长罗世忠。宇翔当初就是他提拔的,宇翔同王小燕也是他拉的媒。听宇翔说过罗世忠是王建民的同学,之前仕途一直不顺,投靠王建民后,才一步步飞黄腾达┅ ┅”小骏大概介绍了情况。

振纲点点头:“要么我同宇翔打个电话,如果他方便,今晚我们就聚一聚。”

三人虽然好久没碰头,开场白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客套和拘谨。相互逗着趣,一张口就先彼此恭维对方冠在头上的帽子:周主任、戴董、陈总┅ ┅

振纲:“今天我们请周主任帮我们排忧解难,没有主任援手,凭我们两个小老百姓,什么生意都玩不转┅ ┅”

小骏:“今天我只负责服务好两位领导,另外向周主任和戴董汇报一下前阶段的工作,同时等候领导们作进一步指示┅ ┅”

宇翔:“戴董、陈总一声招呼,我必须拍马赶到。两位老总有什么吩咐,我这个小主任一定照办┅ ┅”

很快言归正传,小骏把他在余局长和杜局长那里的遭遇告诉了宇翔。宇翔也觉得情况不大对头,表示第二天就去跟岳父王建民商量,看看怎样才能帮上“振丰地产”。不久前“梦时代”的事儿还欠着振纲一个人情呢,哪能翻脸就不认人?┅ ┅

宇翔果然第二天就回电话给振纲。却不是什么好消息,据说有更上头的领导盯上了“龙江街道A地块”,让振纲他们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

生意场上经常会同各路神仙不期而遇,特别在充满了巨大利润诱惑的房地产行业,对于这点振纲和小骏没什么想不开,两人很快将“A地块”抛到脑后,各自忙碌起了别的事。

振纲准备再去一趟香港,一方面对香港的金融产品加强了解,寻找新的投资机会,另一方面,想跟吴先生接触一下,看他有没有可能松口将两件宝贝让给自己。

小骏着手布置其他的投标工作,眼下他正带领“振丰建筑”十多号人,全力以赴参与“隆基大厦”施工总承包的竞争,建成后“隆基大厦”将是“沧陵市江南经济技术开发区”第一高楼。

“振丰建筑”尚处于初创阶段,资源并不充裕。小骏必须将本公司的现有力量用足,并想方设法借助外力:深基坑的专项施工方案交给了海德大学的老熟人,之前的“江博士”,现在的“江教授”;施工场地布置、高空垂直运输、工艺搭接和工期计划交给了钱建华推荐的刚从“中铁建一局”工程部退休的技术负责人老牟;幕墙深化交给了王谢东推荐的“华都幕墙公司”,双方说好,一旦“振丰建筑”中标,幕墙分包就交给“华都幕墙”┅ ┅

其余章节,把老牟提供的《XX项目技术投标文件》作为参考蓝本,各自按照分工进行修改:钱建华和王谢东负责土建技术标部分;小宁负责电气部分;新招入的梁工负责给排水和暖通部分┅ ┅小骏同前台刚毕业的大学生小袁负责管理部分,并且包揽了最后校对、审定、统稿、排版、美工┅ ┅

小骏最后将商务标交给了一位编制预算的“老法师”李工,他是由宇翔推荐的。至于公司资质和人员证书,所收购的那家施工企业底子还算不错,基本能满足“隆基大厦”的招标要求。

“神州国际大厦”二十三层顿时忙碌起来。每天半夜两、三点钟,仍然灯火通明,甚至通宵达旦,里面忙碌的人们为了自己的梦想恪尽职守,拼尽全力,如同小骏动员会上说的:我们就是一群狮子,“隆基大厦”就是一头大野牛,打猎时各位务必多卖力气,等到拿下来,大家一齐吃肉┅ ┅

中国的招投标活动,背后的工作总是多过明面。通过周宇翔,小骏基本摸清楚了“隆基大厦”的业主团队和竞争对手的一些情况。

“隆基大厦”的投资结构相对简单,有三家投资方,一家国资背景,两家外资背景。国资背景的公司简称“武陵城投”;两家外资一大一小,“小的”基本就是跟着“大的”投了一小部分钱,所以话语权也小的几乎没有;“大的”简称“奇安特投资”。

这么一个工程可被拆分成一百多项“采购包”(施工总包、各类分包、设计、监理、消防、幕墙┅ ┅),小的包标的几十万,中等的几百万,大的几个亿,加上这么一个投资结构,就像朝关着一对饥饿老虎的笼子里投下了一大盘荤食,双方不可避免会发生抢夺和撕扯。毫无疑问,两只老虎现在都瞪大眼睛,紧盯着面前一块最诱人的肥肉“施工总承包”。争夺的原因各式各样,有些为了捞钱,有些为了捞人情(然后去交换其他需要),还有些为了方便今后开展工作┅ ┅不管怎样,撕扯是不可避免的。

两只老虎之间的角力,必须在笼子里进行,笼子就是中国的法律框架,就是业主根据关法律编写发布的《招标文件》,就是游戏规则。不过在《招标文件》中体现的游戏规则必须加以变通,比如“围标”和“陪标”,否则相当于规定老虎争斗的时候双方都不允许伸出爪子和利齿┅ ┅

这次有三十多家单位投标报名,实质分为两拨,一拨人马是由“奇安特投资”罩着的“振丰建筑”,由小骏带队;另一拨则是由“武陵城投”罩着的“武陵建工”,带队的是小骏的老熟人,李超。

“李超?”当小骏从宇翔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哪里搞错了,“不会是从我们监理公司跳槽出去的李超吧?┅ ┅他不是在一家民营建筑公司当副总么?什么时候调到国有企业‘武陵建工’啦?”

“就是那个李超,没错,他不知从哪条线攀上了武陵省的一位大领导┅ ┅这次挂靠在‘武陵建工’下头,也许只有挂靠一家同是国资背景的施工企业,领导才方便赤裸裸地帮他说话。”

“你估计这个项目的业主评标专家会是哪一方出代表?”小骏追问重点问题。

“说不准,因为双方股权差得不多,一旦撕得凶了,两方各派出一名代表也不是没有可能。”宇翔回答。

“那就拼了,拼价格,拼技术!”有了相对公平的前提,小骏浑身充满了斗志!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4-5 16:34
33翻盘

到了规定的时间节点,各专业技术文件陆续汇总到小骏手里。

小骏一个专业一个专业地校对定稿,结果江教授的深基坑部分写得最好,老牟的施工总平面设计、工期计划也不错,幕墙一般般,但还算过得去┅ ┅

按理说,其余的部分都有现成模版参照,以改动为主,难度最低。但是只有梁工的给排水和暖通部分根据“隆基大厦”的特点加了一些新东西;小宁基本照搬原样,不过看得出他还是尽了力,根据“隆基大厦”的具体情况对细节进行了少量的删减和改动;钱建华和王谢东的土建部分最潦草,几乎原封未动,也许他们觉得土建无非就是打桩、钢筋、模板、混凝土、砌体┅ ┅所有项目都一样,哪里需要兴师动众地修改?

“建华、谢东,你们到底咋回事?交上来所有的技术标部分,只有你们的没法用。”小骏直截了当,自从两个老伙计跳槽到“振丰”,小骏对他们的称呼改了口。

“小骏,我们都看过了呀。土建不都一样么?有什么不能用的?”钱建华急着申辩,另一头王谢东倒是没做声。

“建华,‘隆基大厦’这个标对大伙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我说你俩‘不负责’也不是无缘无故,你看这些错别字┅ ┅另外还张冠李戴:‘隆基大厦’哪有钢结构屋面?哪有锤击桩?┅ ┅别人都是一个人写一个专业,你们都是土建科班,又在工地上滚了这么多年,照着模板,两个人负责改写一个专业,为什么出来的活儿最粗糙?”小骏已经安排小袁把这部分稿子打出来,自己将发现问题的部分都打了圈,折了页,翻给俩人看。

钱建华终于理屈词穷。小骏说:“你们加个晚班,分头再改一稿,明天给我。”

俩人点点头。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小骏又叫住他们:“我们说过今后要相互多照应的,两位哥哥不要偷懒,搞施工可比不得做监理┅ ┅”

投标价是最关键一环,小骏为此开了专题会。根据当前市场行情,以及对“武陵建工”以往的一些报价认真分析之后,负责编制预算的李工提出了一个报价方案,牟工觉得可行,其他人跟着表示同意。

小骏虽然对预算工作不陌生,却是第一次接触超高层办公楼的预算书。好在组价原理大致相同,他听下来觉得李工对各方面的考虑已经比较全面,于是下决心就这么报,同时交代李工,一定不要忘了适当采取“不均匀”报价(对今后索赔签证可能性比较大的工程量,单价抬高一些,预计今后变动小的工程量单价往下降一些),在总价维持原有水平的前提下,为今后变更索赔埋下伏笔┅ ┅

在计划打印标书的前一天,小骏最后翻阅了一遍整个团队辛苦一个多月的成果,感到非常满意。整部标书结构规范,内容充实,甚至排版、美工都显得大气,他随即把电子版发给小袁,让她尽快传到图文公司打印。

过了一小时,小骏忽然想起什么,给李工打去电话,挂上之后,又叫来了小袁:“快通知图文公司,先打印《技术标》,我们对于《商务标》的报价还要调整┅ ┅”

投标当日在武陵省建设厅大楼的招标室,各家投标单位代表依次打开了各自经过密封的《商务标》,然后由招标代理公司的人员根据报价、人员证书、企业资质和业绩进行计分。

最终“振丰建筑”商务标领先了第二名“武陵建工”1分。然而小骏却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根据宇翔传来的消息,第二天业主专家代表只有“武陵城投”派员参加。

“武陵城投”的老总直接找了“奇安特投资”的大老板。提出“武陵城投”熟悉中国建筑市场,一定能为股东利益把好关,希望得到“奇安特”的支持。

对“奇安特投资”的大老板来说,在选择谁作为总承包单位的问题上既没有利益纠葛,又没有人情牵绊,而且合作伙伴带有官方背景,既然对方明确提出了这个意愿,就自然而然地做了顺水人情┅ ┅

又过两天,《技术标》评审结果终于出炉。“武陵建工”的总分反超“振丰建筑”1分,成为第一候选人。“振丰建筑”位列第二┅ ┅

小骏苦笑,投标是一场“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的竞赛┅ ┅

詹老师的女儿小静虽然这些年过得挺风光,嫁了一个能挣钱的老公,在同事亲友跟前攒足了颜面,不过离快乐却越来越远。

刚开始的不快是李超经常三更半夜醉醺醺地回家。自己三番五次规劝毫无作用,少不得黑下脸“管一管”,然而李超根本不接招,并逐渐开始嫌弃老婆“啰嗦”。心情好的时候说一句“你不懂”,然后倒头睡觉;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用更加响亮的嗓门,甚至拳头回敬老婆的碎嘴。

两人婚后三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詹老师由此住进女儿家照顾小静月子。不久见到了女婿狰狞的一幕,老太太护女心切,本能地加入了战局┅ ┅

当年李超三十刚出头,先是有了钱,跟着有了势,然后有了魅力,加上整天出入声色场所,少不得交几个女朋友,但李超都仅仅是玩玩,没怎么当真,直到遇到田小雨。

田小雨长得不算出挑,但对李超来说就是具有致命的杀伤力,因为她一开始就惦记上了这个男人,并且一步一步实践着自己的计划。

可怕的女人不在于盲目骄傲,而在于理智地看清自我;不在于贪图眼前利益,而在于长远地布局。

田小雨在农村长大,从来算是好学生,班上年年考第一。不过学得再好也不管用,家里的给养根本供不起,也不想供一个女娃子上高中,更不要说今后上大学。她初中一毕业就到工厂上班,又苦又赚不到钱,还要整天受气,这种生活状态实在不堪回首。

看到陆陆续续有姐妹去了KTV夜总会陪酒陪唱,被男人摸摸亲亲的不会少一块肉,收入却因此多一大块。过年可以穿金戴银回家,更可能拿出几万块给家里翻修房子。田小雨把一切都在眼里,清白放到残酷的现实面前,终究被她当成了“屁”。

于是她也去到夜总会上班,出卖自己脸蛋、四肢和胸部的触觉,兑换成银子,终于可以买几身衣服武装自己,终于见识了自打出身没有见识到的“世面”,终于过年回家也可以给父母捎上几万块钱,见到他们由此舒展开皱纹,呈现出笑脸,田小雨内心深处就会发出感叹:农村贫穷家庭的女孩子要融入城市,这些是必不可少的税费啊!。

但田小雨另有自己的规划:她要留在城市,坐到某一幢高楼大厦里工作。“自己不能指望永远吃这口青春饭”,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头脑。她定了人生的目标和方向,自己只有过上长久、体面的白领生活,才算完成了自己连同后代“穷苦命”的逆袭。

为了这个目标照例需要上缴税费。上一次是有限地出卖肉体,这一次是无限地承担情感风险:她必须为自己的雄心壮志赌上自己的青春年华,去赢得某一个自己可以当做依靠,或者梯子的男人的情感(一定只能一个,否则自己在别人甚至自己眼中就成了“妓女”)。她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好女人”!

田小雨没有更多的途径,只能在每晚来来去去的顾客中遴选可以帮助自己实现人生目标的“目标”。这个女孩变得可怕起来,其他“小姐”仅仅惦记客人的荷包,而她却惦记客人的灵魂。前者是交易,后者是钓鱼。

男人不傻,而且常常“厌旧”,“厌旧”之后立刻变得精明,在这种声色场所尤其警觉,田小雨成功的难度其实不小,但她必须为此拼一拼,如果赌输,她将失去一切,那时只有认命了!谁让上天安排自己堕入一个穷困的凡尘呢?

好比烧一道美味的菜肴需要鲜美的食材,田小雨好像筛子的网眼无情地过滤掉以下几类人:太老的、太小的、没文化的、没事业的、假正经的、老油条的┅ ┅最后只剩下几个目标,李超就是其中之一。

她一个个地试探,对每个对象都逐步贴近,对每一步都用尽心机┅ ┅李超很快感觉到田小雨的不同,认定她是淤泥中不可多得的一朵白莲,随之萌发出“英雄救美”的欲望,将田小雨从夜色中“捞”了出来。

田小雨终于进入到另一个环境,在李超掌管的工地上做文员,做资料员,进而学习做出纳┅ ┅每个角色都很快适应,因为她原本就是好学生。

事到如今,李超完全可以“好事做到底”,田小雨完全可以“好人做到底”。但是意料之中的“意外”还是在两个人之间发生了。

田小雨虽然慢慢步入理想的正道,但“人间正道”总要经历“沧桑”,“沧桑”包括了感情的空虚和钱囊的羞涩。

田小雨毕竟是从斑斓夜色中走出来的女人,不但容易嫌弃“沧桑”,更有摆脱“沧桑”的手段┅ ┅田小雨有自己的底线:身边只要没有第二个男人,自己就不算“坏女人”。

李超做了好事,却没有想过一定要做好人,所以田小雨一个小小的暗示,就让他下了“帮人帮到底”以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

在此期间,恰好小静通过詹老师的“助攻”,逐步在夫妻的争吵中占得上风——李超毕竟不敢碰老太太,进而也不敢动自己老婆了。吵架不会有结果,所以也懒得吵,一来二去,李超索性借口工作忙,在外头筑了一个巢。

刚开始李超每周回家一次,可回来一次吵一次;接着两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老婆闹得更凶;再后来一月回家一次,看看孩子,再给老婆上缴些生活费,小静终于不敢再吵了。

小静开始埋怨母亲多管闲事,并哭着央求李超回家。李超已经习惯享受田小雨带给自己的那份安详与平静,那种感觉更像一个家。同时李超权衡小静之前的“闹”和现在的“哭”具有同样效果:带给了自己令人烦躁的压力┅ ┅

转眼半年过去,小孩开始每月都有一两次高烧,而且都在半夜。小静每次都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李超。一开始李超每次都会很快赶到位,可这成为常态之后,他渐渐疲了,最后干脆在睡前关了手机┅ ┅隆冬时节,老母亲和自己夜半三更带着孩子上医院,挂点滴,几个小时后再赶回家┅ ┅孩子的父亲从头至尾处于失联状态,小静嗅到了婚姻死亡的气息。

小静开始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盘算:一定要拿到李超出轨,甚至重婚的证据!还要摸清他的财产!否则即使李超把目前这套两居室留给自己,将来小孩上学、补习┅ ┅加上其他各种费用多着呢,自己如何对付得过来?

往后两年多时间,小静终于静下心来,悄悄做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跟踪李超,找到了他的住处(买的?租的?需要进一步搞清楚),但是可以确定,有个女人和自己的老公长期住在一起。

第二件,当李超照例又一次回到家中,小静在他的茶水里放了些安眠药,之后将李超包里的钥匙拿到外面配了一套。

第三件,小静找了一个机会悄悄闯进李超和田小雨的屋子,拍了些照片,包括他们挂在床头的婚纱照。仔细搜查后虽然没有发现小静想找的存折、银行卡或者房产证,但是发现了李超的《日记本》┅ ┅小静随后退出屋子。

女人复仇欲望往往可怕,但妻子的角色让小静保留了一丝幻想、理智,甚至柔情,她给了老公和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当李超知道《日记本》落到了小静手里,一下就瘫坐在了沙发上。日记没有其他内容,却清楚地记录了自己的每一笔行贿,包括时间、地点、对象和金额。这本来是手中握着的武器,不料最终成了顶在自己脑门的枪口!

李超没有选择,并且李超觉得他同小静分居这么多年还没离婚,实际上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如今应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他毅然向田小雨提出了分手。

田小雨一直没向李超提结婚要求,原本想再熬几年,李超和他老婆的情分尽了,自己就修成了正果。诸如足球运动员,田小雨属于技术型选手,眼看闪过了后卫,一脚挑射,皮球划着弧度绕过了门将的十指,却被后卫硬生生一个铲断,并一个反击攻到本方门前!

转眼过去四年多,自己已经临近女人二十五岁的坎儿,又为李超怀过孕、打过胎,没想到最终还是沦为弃妇!

既然“技术”不管用,田小雨也不是没有“力量”!她早就关注到李超的日记,只要一人在家,就会用相机将日记的每一页拍下来,本来只是可有可无的预案,如今却成为自己手中的王牌!

李超这下懵了,同时被两个女人捏到了致命的短处。看来两个女人不死一个,自己就没法活下去!李超权衡再三,如果真要做掉一个,无疑田小雨是优先选择,小静始终有家人陪伴左右,而田小雨在沧陵独自一人,更好下手!况且同小静一起的还有自己的骨肉┅ ┅

李超记得一位大哥曾经跟他叙过闲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每一份感性的情仇背后,实际是极为理性的博弈!

李超从来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起意杀人。不过眼下随着每分每秒流逝,风险都在急剧上升,留给自己腾挪的时间太短,已经容不得冷静地思考。于是李超手忙脚乱地作案,先后两次,最终都沦为了笑话。

第一次到网上购买了“毒鼠强”,结果田小雨喝下“有毒”的饮料后,啥事都没有。由于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李超对于包装袋都没有进行及时处理,被田小雨发现。她虽然没有追问,但是心里起了戒备。

第二次李超又到网上找了一名“职业杀手”,并且构想好一个“图财害命”的剧本。然而那个自称“凶悍”、“冷血”、“专业”的家伙,却选择了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在田小雨大叫“救命”后,拔腿就跑┅ ┅

田小雨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的境地,她不愿为自己曾经的“投资”再冒任何风险了。田小雨急忙赶到一个要好的姐妹住处,取出相机,找了一家图文打印的小店┅ ┅然后她将材料一份寄到武陵省纪委,一份寄到武陵省经侦总队,一份寄回老家┅ ┅这天正是“隆基大厦”《技术标》开标的日子。

田小雨的举报材料,引起了武陵省政坛的一场风暴,其中被“双规”的官员,包括一个省部级,三个厅局级和十几个县处级。除此之外另有一些人遭到刑事拘留或者问讯,其中居然有王谢东!

小骏后来了解到,王谢东把“振丰建筑”第一次拍定的商务标底价泄露给了李超,为此得到十万块钱┅ ┅怪不得,如果小骏没有考虑到市场竞争的激烈因素而临时修改了标底,那么“武陵建工”的报价就几乎贴着“振丰建筑”下浮了大致百分之一!

“振丰建筑”的第二名最终起到作用,延续第一次招投标结果,根据2004年9月发布的《政府采购货物和服务招标投标管理办法》(“财政部第18号部长令”)第74条规定,宣布“武陵建工”的投标为无效标。同时根据“第18号令”规定的“中标无效”认定而非“评标无效”认定原则,及第82条“中标无效的,应当依照本办法规定从其他中标人或者中标候选人中重新确定”,最终结果“振丰建筑”中标!

为此“神州国际大厦”十一层举行了一场庆祝会,大家兴高采烈祝贺“振丰建筑”终于踏上一个新台阶。小骏和钱建华坐在一角,心情却没有狂喜的愉悦。

“啥时你也去看看王兄吧。”小骏说。

“你去瞧过他啦?这家伙居然敢捞这种钱?!”钱建华说道。

“我上次去看他,根据王兄说的,钱是一回事,另外他还恨着老赵,他觉得这是他女儿女婿的公司┅ ┅这次又是怨毒害了他!”小骏疑惑,人果真本性难移么?要不王兄怎么老是在一个地方跌倒,将“性格决定命运”诠释得如此鲜活?

一周后,“振丰建筑”开始平整场地,搭建临时设施。当年跟着小骏的桩基班长老宋负责场地平整;那时的杂工班长老周负责搭建“临设”。

小骏去“隆基大厦”巡视,发现“隆基大厦”的监理单位就是“海德监理”,项目总监是周军。

小骏跳槽离开了“海德监理”,周军在不久后对“武房监理”同样死了心,跳槽回到了老单位“海德监理”。周军目前按照百分之四十比例,承包颜旭东发给他的监理项目,不过他一般只花一半精力做总监,另外一半精力仍旧放在打理自己的建筑模型作坊。

说到“海德监理”近况,周军告诉小骏,自己进入公司不久,李雪武就退了,公司交到颜旭东手上。颜旭东上任不久重新洗了牌,连一贯跟他关系不错的杨隽,也从公司总部被洗到了项目上,原因是很多人反映杨隽有“吃、拿、卡、要”的问题。颜旭东这样做既是平息众怒,也是祭旗立威!

杨隽发现李雪武的“鸡蛋战略”毕竟不好使,同时做了评估:自己的年龄已经不再适合跳槽,为了生存,她只有重新回到了“工棚”的环境。

一个月后,田小雨黯然离开沧陵,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座办公大厦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过两年结婚,然后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两年后还是离开了自己眼中那个平庸的丈夫,决心独自带大女儿┅ ┅

李超被警察带走之后,小静整整哭了两天。詹老师在旁一个劲地催促着她尽早同李超离婚,然后开始新生活。

“都是你!我不要像你这样过下半辈子┅ ┅我的事你再也不要掺合!”

小静决心守着孩子,等待李超回家,她梨花带雨地对詹老师说:“妈妈,李超有今天,我也有责任啊┅ ┅我应该学会体谅他。他在外面打拼其实同样很不容易┅ ┅我想有个完整的家!”

母女俩抱头痛哭!

(对方抢先启动,点了黑棋星位下的“三三”,只要做活,小骏就基本大势已去,否则小骏将领先15目左右进入关子,基本也就赢定了。双方一来一去各摆了六手棋,小骏“点”,山北老余“立”,小骏紧接着“断”┅ ┅“老鼠偷油”,白棋的点角最终没有做活。)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4-5 16:35
34李国胜

在香港铜锣湾皇悦酒店大厅的咖啡吧,振纲同吴先生终于见了面,小勇坐在当中。

“吴先生,这位是戴老板。上次提到您这里有一副围棋和棋橔,戴老板特别感兴趣,说是一定要跟您见上一面。”小勇落座之后开门见山,却隐去了预谋的情节。

“哦?┅ ┅真有意思,这两样东西在我这儿存了二十年,一直无人问津,这个月怎么会有两位老板忽然想起它们了呢?会不会你们约好的吧?哈哈┅ ┅”吴先生和小勇一见如故,虽然同振纲第一次照面,但也放开了说笑。

“是吗?”小勇紧张地脱口问道。

“当然┅ ┅而且陶先生,那位老板应该排在你们前面的哦。”吴先生觉得没必要躲躲闪闪,直接就把实情讲了出来。

“那位不知愿意出多少价?┅ ┅我们愿意出高一些的价格给您。”振纲有些急眼了,话一出口,随即感到小勇在桌下踢了自己一脚。忽然想起,陪自己来的一路,小勇一再嘱咐,价钱的事儿,看他眼色行事,千万不能急。

“钱当然是一回事,但这里面有些复杂,又不全是钱的事情。”吴先生厚道,见到振纲有些上火,赶忙解释。

“那是为什么?┅ ┅难道对方是吴先生的故交?”小勇探问详情。

“两层关系。第一层,这位老板不但是我的故交,当年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吴先生交待了原委。

“那么第二层呢?”小勇内心虽然气馁到极点,但仍旧不甘心。

“第二层,这两样东西,本来就是那位先生的,由他赎回去,也算是物归原主。”吴先生道出了成人之美的心意。

“啊?!┅ ┅”小勇惊叫道,“难道那位老板姓李?”

“你怎么知道?”吴先生顿时觉得奇怪。

“李国胜吗?”振纲也立刻回过神来。

“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到底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吴先生这次着实吃了一惊。

小勇觉得一切已经无从隐瞒,也无需隐瞒,随即说出了“化石子”和“神头橔”的来历。吴先生根本没想到,在“藏珍阁”中放了二十多年的两样东西的背后居然隐藏了那么多离奇的故事,同时心里暗暗埋怨起小勇狡诈,明明他第一次就对这两件东西的来龙去脉掌握得清清楚楚,却装作不识。不过,振纲一家却让他感到敬佩。都说大陆目前世风日下,普遍缺乏信义,从这件事情看,却不尽然。

李国胜难道真是他们说的这样吗?┅ ┅此事太复杂,还是从长计议罢。随即说道:“戴先生全家至信至义,吴某人十分佩服。不过此事还容我回去再考虑考虑,实在抱歉。”

事已至此,振纲和小勇都不敢逼着吴先生表态,小勇说:“望吴先生多多体谅海涵,成全这个与我从小一起玩大的小兄弟。”

吴先生微微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于这两件宝贝,不知戴先生愿意破费多少?”

振纲来不及与小勇交流,脱口而出:“这两样东西在十年前大概八百万人民币,如今恐怕价格翻了一倍,但如果吴先生愿意出让,我愿意出价三百万美金!”

“哦,谢谢戴先生,您大方了。”吴先生随即同二人握手道别,心里想:李国胜说自己了解过行情,目前这两件东西,一百万美金就顶破天了!┅ ┅

进入下榻的酒店房间,吴先生打开电视,却怎么都进不到一部大片的情境当中,回忆将他带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 ┅

中国刚跨越北回归线以南,沿海城市的冬季差不多就是北方的春季。夜里寒气不刺骨,但凉意还是能够轻易钻透“戗驳领”西服和没有系领带的衬衣。吴先生打了一个寒战,随之将手中的皮箱抓得更紧。

这箱子里面都是钱,全是当时人民币的最高十元票面,装得满满当当。

一小时前他找到了那座白天耳朵顺到名字的村庄,想收一对听说是明成化的“斗彩荔枝纹杯盏”。这类淘宝的方式,吴先生之前也经历过几回,每次都是由他的司机兼保镖陪在身边,不久前通过这种方式还捡了一回漏。

这次获悉信息的场合非常偶然,而司机已经带了吴太太和吴先生的孩子们去毗邻的古镇游玩,吴先生向来谨慎,但这次心痒痒的终究没有克制住捡漏的冲动,到银行取了钱,招了一辆“的士”找了过来。

车子行驶到村口,有条河阻挡了去路。河上一座小桥,桥面狭窄,“的士”只能在桥边等。吴先生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走进村子。

有关斗彩的记载最早见于康熙、雍正年间《南窑散记》:“成、正、嘉、万俱有斗彩、彩色、填彩三种。先于坯上用青料画花鸟半体,复入彩料,凑其全体,名曰‘斗彩’┅ ┅”斗彩器从宣德青花彩色器的基础上发展形成,成化斗彩瓷器遗留下来的很少,早在明代嘉靖、万历时期就已经很贵重,莫说后朝后代了。从明嘉靖开始,仿制品层出不穷,清代康熙、雍正、乾隆时的仿制品最为传神┅ ┅

吴先生自信对斗彩还是有相当鉴赏水平的,他端起白天几个朋友说的“高足盏”,品鉴了半晌,初看似乎真品,细细把玩,吴先生就发现了疑问,虽然手上的杯盏在釉色、画工、胎质等方面基本对路,款识书法风格却存在差别,这种差别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成化斗彩除了“天字罐”,都是“大明成化年制”六字款,这种书法风格说野不野,说正统又不十分正统,反正有点怪怪的感觉,却蛮有味道,常年学书法的人也很难临摹成一模一样。康雍乾三朝,仿成化的釉色水平最高,但在款识这项上,一下就会露馅,不是他们不想写成原样,实在是太难学了。所以如果说成化斗彩的釉色、画工、胎质是鉴定成化斗彩九成依据的话,成化款识就是剩下的那一成,而这一成偏偏非常关键。

写款艺人几乎不可能达到成化真款水平,要写“成化”那种野不野正不正的风格,没个十年二十年功夫根本没戏。所以从理性出发,不会有人选择花十年、二十年专门练“成化”款识,有这功夫,还不如干点别的啥呢。

民国时期某个大鉴定家专门总结过成化款特征,非常经典,喜欢或者研究过成化瓷器的人基本都了解,吴先生也仔细地琢磨过。

经过进一步仔细鉴查,吴先生发现:手上的物件整体外型稍逊俊美,颜色也不够柔丽,应该仅仅算民国时期的高仿,如果这样,对他来说,收藏的意义就不大了。

买卖不成交,安全地全身而退就是最重要的事了,所以吴先生同卖家寒暄几句之后就提着皮箱,快步走到村口。出租车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吴先生额头的汗一下子沁了出来,转身瞥见两条黑影向自己逼近。

吴先生只能硬着头皮加紧脚步,指望就近走到公路,然后顺利拦下一部车子,多给司机一些酬劳,让司机送自己一程。

黑影却以更快的脚步赶了上来,拦在他的面前,同时亮出匕首。

吴先生顿时慌了手脚,把皮箱往前一扔,人往后退了几步,等对方捡起皮箱转身离开,自己再想办法报警。

但两人仍然一步步逼上来。借助微弱的光线,吴先生看清两个家伙凶恶的眼神,那分明在告诉自己,他们今天不仅“谋财”,更要“害命”!

吴先生无奈之下,从地上猛然操起一块石头┅ ┅看到吴先生预备拼命的架势,两个家伙一下子也僵在了原地!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李国胜开着“普桑”路过。他远远看到了前面的三个人影,闯荡江湖多年,李国胜立刻明白了大致的情势,仗着自己练过武,他打开远光灯,离三人十米处下了车,操起一根车里常备的棍子,朗声说道:“同志,需要帮忙吗?”

对吴先生来说,这简直等于几乎溺水而亡的人遇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三步并作两步向李国胜靠拢,同时高声答应:“先生,请捎我一段,我一定重谢!”

两个黑影无奈后退,然后遁形于夜色之中,甚至没有弯腰去捡地上的皮箱┅ ┅

吴先生原以为两个家伙做贼心虚,匆忙滑了脚,连钱都顾不得拿。在车上同李国胜聊天后才知道,当时适逢全国“严打”,做这么一桩抢劫大案,抓到准是死刑。当时的刑侦手段落后,把事主干掉,尸体处理干净,倒也神不知鬼不觉┅ ┅如今只能终止犯罪了。

李国胜送吴先生回到酒店,吴先生递上了一叠人民币,看厚薄,大概一千块!当时,在这座南方城市,一个普通工人上班一年还挣不到三四百呢!

李国胜离开沱州之后,拖家带口来到南方。昔日的一名战友,如今在当地的一家五金厂当厂长。在战友的帮助下,李国胜终于安顿下来,以销售五金产品为业。

那些年五金市场需求大于供给,李国胜的销售生意因此红红火火,并很快积累下一笔财富。这次偶然遇到吴先生,了解到吴先生的身份背景,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他要到美国去闯荡一番事业┅ ┅

吴先生顾念救命之恩,很快为李国胜办妥了赴美手续。

美国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李国胜最初在美国的生活处于地狱一般的窘境当中。成功其实少有捷径,李国胜只能从餐厅打工做起,直到语言慢慢过了关,才在当地的五金销售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

李国胜干了一段时间,很快摸清了市场,就同南方五金厂的战友厂长商量,合伙开拓美国市场。由美国工厂提供技术,由中国工厂负责生产,贴牌美国商标后两头销售:一部分外销世界各地、一部分内销中国大陆。

李国胜知道,没有初始资金投入,自己终究是一个打工的,所以把手中的两样宝贝抵给吴先生,换了十万美元作本钱。

当时为了强调两件神物自己是贱卖给对方,李国胜额外做了声明:只要吴先生愿意,等自己有了钱,会将两样东西按市场价格赎回,但直到做了成套设备的大买卖,他都没有再找过吴先生。

李国胜知道那是两样宝贝,但它们对自己不具备任何吸引力,天晓得,都过去了二十多年,自己竟然真的会拿一百万美金去赎回那两样东西┅ ┅

吴先生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是内心已经同意将两样东西交还给李国胜,毕竟自己当初不过出了十万元美金嘛┅ ┅但吴先生还想进一步寻访寻访价格,就算人情也要给在明处,成全对方和被对方糊弄毕竟是两码事。

不料中间冒出了戴振纲,如果小勇说的一切属实,那么李国胜还真不是善类┅ ┅想到这里,吴先生拿起了电话:

“李先生,您好!”拨通之后,吴先生照例礼貌地招呼。

“吴先生好,您看什么时候我可以拿到那两样东西?”李国胜急切地询问。

“李先生,现在有位戴先生也找到我,要我把两样东西让给他。”吴先生不急不忙地点出了重点。

“戴先生?┅ ┅ 哪个戴先生?”李国胜一下方寸大乱。

“戴振纲先生,还有他的父亲戴兴盛先生!”吴先生进一步说道。

“啊┅ ┅他们怎么说?”李国胜条件反射地问道。

李国胜看过王小松调查戴振纲的社会背景资料,其中惊讶地发现,戴振纲原来是戴兴盛的儿子!不过即便如此,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装聋作哑地继续周旋,避免与戴兴盛面对面遭遇,想不到结果还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们说了一段文革的往事,好像跟您也有关系。”吴先生还是不紧不慢。

“别听他们瞎说┅ ┅他们与我有仇!”李国胜咬紧牙关。

“哦,是这样┅ ┅不过他们可是愿意出价三百万哦。”吴先生同样怨恨李国胜与小勇相似的狡诈。

“三百万!┅ ┅我说了,他们与我有仇,只要是我要的东西,他们都想要。”李国胜却比小勇更能狡辩。

“下周我回西雅图。到时李先生愿不愿意同他们一起到舍下坐坐,大家把事情摊开了聊一聊?”吴先生决心将事实搞清楚再做决定。

“也好!┅ ┅不过还有一件事,这次想得到这两件宝贝的是一位大陆手眼通天的重要人物,如果吴先生愿意成全,我将携手吴先生一起开拓大陆石油设备市场,请您好好考虑一下,毕竟我同您之间还有一段老交情嘛。”李国胜一口气抛出了两张牌:一张是已经翻篇了多年的旧账,另一张是有相当份量的邀约。

“┅ ┅李先生,我会充分考虑您的建议。”邀约的份量使得吴先生内心的天平最终发生了倾斜,但他还是要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不愿被任何一方糊弄┅ ┅

阔别多年,老陈和戴兴盛终于在吴先生大别墅前的草坪上又一次相遇,别墅后面是华盛顿湖,对面是比尔·盖茨的豪宅。

两个当年刚过而立的年轻小伙儿如今都过了花甲之年。自从振纲婚后,他们曾经一起吃过一顿饭,一晃又过去了好多年。想到光阴荏苒,时代变迁,如今终于盼到难得的太平盛世,老陈的姐姐却驾鹤西去,两人为此唏嘘不已。他们相互问问这问问那,对各自的境况都表示心满意足。

廖老太正在午觉,范老师因此得空在一旁陪着从祖国远道而来的客人,振纲和小勇坐在旁边。范老师的泪点本来不高,受到老陈和戴兴盛的感染,也抑制不住红了眼眶。

过了一个多小时,算着李国胜也快到了,吴先生走出屋子,到草坪的长椅坐下,让范老师到厨房拿些饮料和水果招待大家,同时让老陈关照戴兴盛父子,见到李国胜一定不要冲动,有话千万好好说┅ ┅

李国胜从一开始就纠结到底赴不赴约,但一想到沙骆洲要的东西,还是硬着头皮开车到了吴先生的大宅门口。

车子停稳,李国胜从里面一钻出来,就看到草坪上聚着一群人。那群人显然同时发现了李国胜,一排目光扫过来,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不过李国胜看到吴先生也在其中,多少放了心,一步步地蹭了过去┅ ┅

“杰克!”所有人中唯一震到的是振纲┅ ┅

草地上有好几组各种材料的户外桌椅,一组由花岗岩打凿而成的尺寸最大,这组石桌、石凳上面顶着一座宽大的木亭。

吴先生陪李国胜坐在石桌一边,戴兴盛父子坐在另一边,老陈夫妇和小勇坐在不远处一组防腐木的椅子上,一边继续聊天,一边注意木亭子方向的动静。

“各位,鄙人知道,你们几十年前有段恩怨,但是今天对事不对人,我吴某人只想把事情做在明处,问一问你们都还想要那两样宝贝么?”吴先生打破了沉默,然后扫视了其余三个,看没人搭腔,追问了一句,“戴先生,你们什么想法?”

“当然要!”戴兴盛从鼻子里哼出了三个字。

“我也要!”没等吴先生问,李国胜也做了答。

“你是想买来还给我么?”戴兴盛冷冷问道。

“为什么要还给你?我又没欠你什么。”李国胜早就做好刺刀见红的准备。

“无耻!”戴兴盛徒然长起身形,一探手臂锁住了李国胜的咽喉!李国胜一惊,没想这么多年过去,戴兴盛身上的功夫竟没打多少折扣,他当年也下过苦功,奋力一闪,却还是慢了半拍。吴先生见到大惊失色,一眼看去,戴兴盛只是一个平常的小老头,没想到一出手竟然如此凌厉。忙打圆场说道:“戴先生,莫冲动!请莫冲动!”

李国胜已经不敢动弹,知道自己现在同被人用枪顶着脑门是一样的,对方只要一搂火,捏碎自己的喉骨,自己就报销啦!

不过李国胜果断迎着戴兴盛喷着火焰的眼光,两人没有一句话,静静四目相对┅ ┅吴先生劝了一句之后,看到这个态势,索性不多啰嗦,坐下来静观其变。

振纲自小没跟戴兴盛练过武,第一次见到父亲出手,先是一愣,然后跟着吴先生坐下任由父亲与对方对峙。

老陈和范老师看到这个情况,本想起身过去,被小勇拦住,低声说道:“舅舅、舅妈,你们放心,戴叔自有分寸。”

戴兴盛的眼睛一直照着对方。刚开始李国胜硬挺着,十多秒后,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最后闭上双眼,流下了两行浊泪┅ ┅

“五十三!”随着戴兴盛一声低吼,他松开了李国胜的咽喉。

“你知道,五十三是什么意思吗?”戴兴盛怒斥着问。

李国胜睁开了双眼,却不能回答。

“当年,你逼我给你下跪,然后把脚踩在我头上。我记着数,五十三,你一直到我数到五十三才移开你的脚!”戴兴盛随即告诉对方,然后又伸出两个手指,问道:

“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 ┅”李国胜继续沉默。

“我们身边有两个亲人的死跟你有关!”戴兴盛亮出谜底,“我的爸爸戴万麟、小勇的爸爸老陶!当年你为了向上爬,还有多少人被你整到活不下去?!┅ ┅你难道真的一点愧疚都没有?”戴兴盛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我为什么要愧疚?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悲剧,悲剧也需要人去适应!适应不了就只有去死!┅ ┅当年党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有什么错?谁敢触碰无产阶级的铁拳?当年开会的除了你和我,剩下八个,哪个站在你这边?就是你,不也为了活命给我跪下了吗?”李国胜提高了声音,显得歇斯底里。

“我是因为当时老父亲还在世,所以自己不能死,宁愿像狗一样地活着!┅ ┅你呢?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安分的欲望!”戴兴盛有力地反驳。

“┅ ┅”李国胜一下哑了火,他后悔接戴兴盛的话茬。

“你告诉吴先生,这‘化石子’和‘神头橔’是不是你当年从我家抢走的?”戴兴盛又问了他一个难堪的问题。

这下李国胜宁死都不愿意再接戴兴盛的话了,反正该给吴先生的面子也给了,他抢先站起身,退后一步说道:“吴先生,我说过,我同戴家有仇┅ ┅虽然也估计会有不愉快,但我还是按照您的要求来了┅ ┅一切全凭您自己拿主意,别听其他人胡说八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想跟这姓戴的谈下去了,我们电话联系吧!”说完又后退两步,看到吴先生已经替自己挡着戴兴盛,转过身朝自己的“奔驰SKL350”走去。

“你把话说清楚!”戴兴盛却没有再追,他感到自己和李国胜已经做了了结。

吴先生洞察一切,李国胜的表现已经默认和印证了小勇、振纲跟自己所讲的故事,不过李国胜的生意邀约同样在吸引自己。这是可能高达十多亿美金的商机,只要李国胜能够帮助自己跟大陆的有关部门签订框架协议,吴先生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放弃这个机会。

吴先生想了想对戴兴盛父子说:“感谢你们到我家来做客┅ ┅关于棋橔和棋子的事儿,容我再考虑一下,然后回复你们。”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4-5 16:36
35意外

第二天一早,吴先生简单用餐之后就准备去公司上班,没想到被廖老太叫住:“老六(吴先生兄弟姐妹间排行第六),陈太昨晚跟我讲了那副围棋的事,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把东西还给戴家?”

吴先生一贯孝顺,不敢隐瞒老母,就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廖老太太问:“老六,你缺钱吗?”

“不缺,但这可能关系到几个亿美金的利润啊!”吴先生用“否定之否定”的哲学方法强调了更为“高阶”的情况。

“钱可以另外找机会赚,就算没这笔钱,你的日子不是一样过?如果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花多少钱能够赎回来?┅ ┅有的钱,就算再少,也要努力去赚,有的钱,就算再多也别眼馋。”廖老太掌握了亘古不变的定律,“我信佛,相信‘善因善果’,希望儿孙们都能够过心安理得的日子,大主意你自己拿┅ ┅”

这天下午,小勇急急敲开振纲酒店的房门:“吴先生刚刚给我打电话,你赶快准备一百万美金,他说就按照这个价格把‘化石子’和‘神头橔’让给你!”┅ ┅

接到吴先生电话的时候,李国胜正沿着520国道从西雅图市中心向东跨过华盛顿湖前往雷蒙德,那里有著名的“微软总部园区”,还有他儿子的家。昨天的经历让他几乎一夜未眠,他目前需要回到家人身边,寻求精神的庇护。

讲到精神庇护,在美国生活二十多年,李国胜早就受了洗礼,不过上帝对于他来说只是周末的礼拜和社交的需要,至今不是他信仰的符号,或者说在李国胜心中至今还没有真正的神,他只是信他自己。

吴先生打来的这通电话使得李国胜疲惫的内心更加萎靡和焦躁,他勉强打起精神跟远在大洋彼岸的王建民简短说明了情况,颓然挂断电话之后,居然默默念了一遍只在教堂跟着别人一齐朗诵过千百次的祈祷词:

“Our Father which art in heaven,Hallowed be thy name.Thy kingdom come. Thy will be done in earth, as it is in heaven. Give us this day our daily bread. And forgive us our debts, as we forgive our debtors. And lead us not into temptation, but deliver us from evil: For thine is the kingdom, and the power, and the glory, for ever. Amen.(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随后李国胜真的感到一丝轻松,不过马上觉得可笑,念这些有什么用?“化石子”和“神头橔”最终还不是落到了戴兴盛父子的手里!因为这两样东西,自己反而被戴兴盛寻到了踪迹,今后会不会一直被这个姓戴的纠缠下去?

“我们身边有两个亲人的死跟你有关!┅ ┅当年你为了向上爬,还有多少人被你整到活不下去?!┅ ┅你难道真的一点愧疚都没有?┅ ┅”

李国胜感到戴兴盛的诘问像幽灵一样在耳边盘旋,他用尽全力高声喊道:“我没有愧疚!你不要缠着我!”同时右脚狠狠加大了油门,奔驰SKL350的速度完全被提起。

他要甩开所有的过去,并且摆脱和戴兴盛有关的一切记忆┅ ┅刚刚转入一个弯,李国胜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自己的车道上一辆大客车抛了锚。自己车速太快,注意力更是散乱了一地,条件反射之下重重一脚踩下了刹车┅ ┅“奔驰SKL350”顿时原地打起转来,当旋转到差不多900°的时候,李国胜眼见着一辆重型卡车带着尖利的刹车声,直直向自己碾压过来,瞬间他平生第一次真诚地呼喊了一声“上帝!”┅ ┅

次日的《西华报》(Seattle Chinese Post)刊登了这起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 ┅老陈夫妇看到现场照片后,一致觉得场面太惨了,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卡车底下被压成一团铁皮的奔驰跑车里面,竟然裹着李国胜,前天还见过面的李国胜!┅ ┅

王建民对于杰克意外死亡沉痛至极,因为杰克死的实在不是时候,自己两步连环妙招看来都要因此落空:一、杰克的“华美达地产”获得“龙江街道A地块”的开发权;二、王小松接替杰克控股“梦时代”。

如今杰克不在了,就像可以轻易做出两眼的活棋,其中的一眼忽然出现问题,之前的所有腾挪瞬间成为了无用功┅ ┅就连三进小院“逍遥馆”跟着乱作一团┅ ┅

“老罗,你好啊!”王建民拨通电话后谨慎地寒暄,两人似乎好久不见。

“啊哟,王副省长,您好啊┅ ┅找我有事吗?”罗世忠难度更大,既要谨慎,又要恭敬。

“没什么大事,转眼又到了‘北大’110周年大庆,准不准备回母校看看?┅ ┅要么晚上到我家坐坐吧 ┅ ┅”

┅ ┅“世忠,来啦┅ ┅我们到书房坐会儿吧┅ ┅小李,帮罗副市长和我泡两杯‘大佛龙井’。”王建民招呼阿姨。

不一会阿姨端来两杯热茶,然后退了出去,随手带上房门,书房有电加热的饮水机,除非王建民招呼,不会再有人进来打搅他们的谈话。

“杰克死了!”王建民一开口就告诉罗世忠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啊?┅ ┅怎么回事?对我们有没有影响?”罗世忠一下没了方向,猛然间他的思路延伸到更加可怕的后果。

“这倒没有,在美国西雅图,因为车祸,车都被压扁了,杰克一个人在里头,据说当场就挂了。”王建民立刻稳了稳罗世忠的情绪。

“那‘A地块’怎么处理?总不能仍然交给‘华美达’开发吧?”罗世忠松了口气。这段时间武陵官场人心惶惶,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悸。

“那是一定的┅ ┅目前很多事情都乱了套,这次‘李超案’牵涉到不少人,其中也有我们的几个好朋友┅ ┅看来沙骆洲这条线一定要尽快打通理顺,否则有些后果将难以预料!┅ ┅不过你也不要过分担心,中国的事最终还是人说了算,只要有中央首长为咱说话,我们身上又没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无非打打擦边球,帮帮朋友的忙而已,还是容易过关的。”王建民向罗世忠大略阐述了自己的思路。

“那么‘领导’”,罗世忠公开场合称呼王建民“王副省长”,私底下称呼自己的昔日同窗“领导”。大学时挂在嘴边的‘贱民’,早已翻身成为自己的“主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还是那句老话,‘经济离不开政治,政治离不开经济’。我们还是要打好手中的牌。”王建民习惯于先务虚。

“怎么个打法?”罗世忠却要“务实”的计划。

“找一家公司替代‘华美达’接手‘A地块’,连带杰克的股份┅ ┅还有江北区的‘逍遥馆’,否则我们今后连个据点都没有┅ ┅”王建民盘算着。

“具体找哪家比较好?杰克可是跟了您好多年,彼此有着高度默契┅ ┅”的确,入党都需要介绍人、学习党章和预备期的考验,何况休戚相关的合作伙伴?这可不能随随便便,否则不仅成不了事,还会惹出麻烦,另外还需要有相当的实力基础和对路的营业范围,硬要扶一堆烂泥上墙,即使具备可操作性,风险和难度也会太大┅ ┅

“‘振丰地产’吧。”王建民对于整盘计划已经成竹在胸,“‘振丰’的老板戴振纲跟宇翔是好朋友,而且那副围棋目前也在戴振纲手上,把他们引进来,一方面同我们有一定的情感基础,另一方面‘振丰地产’当初也是‘A地块’竞争者之一,将地块操作到他们手上顺理成章,我们不用化太大的气力。同时又满足了沙骆洲的需求,方便我们后续发展。至于杰克的那些公司资产,没有我们撑着,根本难以为继,大陆的钱其实不好赚,杰克的家人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到时他们除了让我们帮忙尽快找个好买家接手,恐怕没有更好的出路。”

“好啊!┅ ┅领导真是想得周全!”罗世忠打心眼觉得这个方案最可行,同时顺带献上了一句由衷的马屁,但是转念一想却觉得可惜:“当初利用杰克‘华美达集团’对国外技术和设备引进方面的优势,好不容易才通过了‘协议转让’的方案,看来是白忙活了。‘振丰’不具备‘协议转让’获得‘A地块’的优势条件,只有通过‘公开招标’了┅ ┅”

“没有绝对的事情,形势都会不断转化的。”王建民眯着眼睛继续编写剧本,“假如‘振丰’与‘华美达’签订一个战略合作协议,或者‘振丰’收购‘华美达’,那么不是又有文章好做了吗?”

“啊!┅ ┅我怎么没想到!”罗世忠惊叹。

王建民仔细想了想又说:“让宇翔跟戴振纲先接触一下,看看对方怎么想的,先把那副什么围棋搞到手再说。”

“对方还能有什么想法,领导能看上‘振丰地产’,是戴振纲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过,依我看那个小戴还是挺懂事儿的,上次他不是主动帮了小松吗?”

罗世忠虽然同振纲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是根据自己的想像,戴振纲跟杰克不会有什么两样:商人嘛,总归免不了“惟利是图”!

王建民愿意帮着把“龙江街道A地块”运作到他手上,这个筹码可不是想要就能够得到的。虽然说收购杰克的股份会出点血,但比起这块土地的盈利能力,还是一笔上算的买卖。至于那副棋子再怎么精贵、玄乎,与这一揽子买卖比较,更好比‘赠品’┅ ┅再说,王建民是什么人?是这个戴老板得罪得起的?他可是戴振纲这群不大不小的老板们想巴结都难以巴结上的人物啊!

王建民听后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不知是认可罗世忠这番话,还是认可戴振纲这个人,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

王建民让宇翔找振纲之前,事先对宇翔交了底,省得到时自摆乌龙┅ ┅ 宇翔终于知道,所谓大领导觊觎“龙江街道A地块”都是假的,只是岳父一个推脱的借口,是王建民布设的又一个局。

但是杰克意外身亡给振纲带来了新的机会┅ ┅机会毕竟还是留给了自己的好朋友,怎么说都是宇翔乐见其成的好事,他欣然领命,第二天就约振纲和小骏晚上一起吃饭,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一起商量┅ ┅

“那个‘华美达’的杰克死了。”三个人坐下后刚刚一齐喝干了第一杯酒,宇翔就对两个好朋友公布了这则消息。

“啊?”振纲有些迷糊,“杰克不是‘梦时代’的大股东吗?”

“也是‘华美达’的老板。”对于“A地块”涉及“振丰”,宇翔也是知道不久。

“┅ ┅搞错了吧?我一周前才见到他。”振纲反应飞快,立刻将许多逻辑关系串联起来,但这则消息对于振纲仍旧是不可思议的新闻。

“啊?┅ ┅他是在美国送的命,你怎么会见到他的?!”宇翔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杰克其实叫李国胜!”振纲没有直接回答宇翔。

“你怎么会知道?我岳父和他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半个月前才知道他原来是二十多年前从大陆去美国的,过去的中国名字叫李国胜。”宇翔感到越来越诧异,小骏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是第一次听见李国胜的名字。看到两人一提及这个人名,相互之间吃惊的表情,心想其中一定有复杂的故事。

“他可是我们戴家三十年的仇人!”振纲补了一句。

“你之前不是早就认识他吗?”宇翔依然不解。

“之前,我只知道一个叫‘杰克’的人。一周前才知道,杰克原来就是李国胜。”振纲把宇翔也绕糊涂了。

振纲把李国胜在“文革”当中大致的掌故告诉了两个最亲近的朋友。宇翔和小骏听后不约而同地直呼“太离奇”了,天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原来那副围棋是你家的啊?┅ ┅怪不得人家问到杰克,从哪里得到这两件宝贝时,我明明看见他有些尴尬,但仍旧咬定是‘祖传’的。”宇翔回忆当时的细节。

“那他是怎么死的?”对于振纲,李国胜充满了神秘色彩,包括他对“梦时代”的控盘、意外揭晓的真实身份,还有忽然间的死讯。

“在美国西雅图高速路上发生了车祸。推算时间,好像之前刚和我岳父通过电话,说两样东西都落到了你手里,但没有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宇翔不想对振纲隐瞒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李国胜为什么突然会想得到那两样东西呢?”振纲听出这事好像又同王建民有很大的关系。

宇翔简单讲了那天和沙骆洲聚会的经过,然后说:“振纲,你不要不高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A地块’原来不是我当初对你所讲的那样(某个大领导介入其中),而是我岳父承诺设法操作给杰克的‘华美达地产’┅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我岳父现在决定尽力促成‘振丰’收购‘华美达’,然后‘协议方式’拿下‘A地块’,不过他希望┅ ┅”

“希望什么?”振纲知道,今天宇翔约自己吃饭的目的马上就要亮出来了。

宇翔把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希望你能盘下杰克目前在‘梦时代’的股份,然后交给王小松;另外┅ ┅把那副围棋给我岳父,他要送给那个姓沙的。”

“宇翔,那副棋不是我家的,我可没有处置权!所以不可能由我交到别人手上。希望你能帮我说说好话,让他不要见怪!”这次振纲连搪塞的话都没有,直接回绝。

“哦?┅ ┅那是怎么回事?”宇翔又糊涂了,他原以为振纲一家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那副棋子是因为家传的缘故,不料他却告诉自己,本人还不是物主。

振纲简单地讲述了前后经过,最后总结地说:“这是我祖辈和父辈的事情,说来话长,有些细节我也不是完全清楚┅ ┅但从小爸爸就告诉我,他丢失了两样别人寄存在我家的宝贝,一定想办法找回来还给人家,这关系到戴家几代人的信誉!”

“┅ ┅”宇翔一下子无语了。

“喝酒喝酒,这事咱们过两天再商量。”小骏和着稀泥。

“不,宇翔。咱们是好朋友,我不想骗你,这事真的没商量!”振纲自顾自地仰着脖子喝干了杯中的酒。

宇翔可惜地问振纲:“那块地,你也不要啦?”

“不要了!”振纲这次没有为自己留下任何的回旋余地。

宇翔心悦诚服地拍了拍振纲的肩膀,跟着将跟前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喊了一声:“痛快!┅ ┅”

送宇翔回家后,振纲告诉正在开车的小骏,他决定了,“振丰地产”退出“龙江街道A地块”的竞争。从宇翔嘴里,振纲真正看清了王建民:“原来以为‘梦时代’都是王小松的意思,现在看来都是王建民在背后操纵,这人贪婪得无情无义,同时位高权重,我们惹不起,也玩不起,还是不要靠他太近。”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1-4-5 16:37
36桃园路11号

“什么?戴振纲说这副棋不是他家的?┅ ┅那他为啥这么费劲到美国去把这两件东西搞回来?┅ ┅就是为了归还给几十年前的主人?”当宇翔把话说完,王建民在家中的书房连续问了女婿几个问题,又像在盘问自己。

“的确是这个情况。据说振纲他们祖上是开镖局的,极其看重信用┅ ┅”宇翔恭敬地回答,同时尽力为振纲解释和开脱。

“狗屁!┅ ┅这个奸商,我们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果子都不懂‘投桃报李’,在玩‘不见兔子不撒鹰’吧?亏你还把他当朋友┅ ┅你再跟他接触一下,务必让他知道,如果他死抱着这点眼前利益不松手,不但得不到‘龙江街道A地块’,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他┅ ┅哼,这些商人都一样,‘蜡烛不点不亮,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建民在“换位思考”,但其中的一种情形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副省长这些日子,感到越来越惶恐,似乎已经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自己,所以他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在这间书房,绝口不提涉及私密的话题。他感觉,如果不能迅速地同沙骆洲接上关系,登上自己心中的“诺亚方舟”,那么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雨不知何时就会将自己这艘船倾没到海底!

“┅ ┅”宇翔沉默不语。

“你想想,几十年前的托付,现在围棋的主人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们能还给谁?不是找个借口忽悠你,还能是啥?”王建民继续推论┅ ┅

江北区桃源路11号是一座具有新古典主义特征,英国乔治时期风格的建筑,同时透着西班牙“巴洛克”的神韵。

振纲今天开车与戴兴盛来到这里,目的就是了却祖孙三代人七十年的夙愿:将“化石子”和“神头橔”物归原主。

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是张强父亲,七十年前的黄贵权先生,前武陵省委书记张兴华。

自从馨兰离家出走,振纲见到馨兰留给自己的信和带有“茂春”镂饰的翡翠镯子,就意识到,自己意外寻找到了两件宝物本主的下落┅ ┅

张老年逾耄耋,他的“老太婆”已经离世多年。虽然他腿脚有点不方便,白天大多坐在轮椅上,由一个小保姆推进推出,但身体依然硬朗,脑子特别好使。

张老每天一早起来,洗漱完毕之后,先就着牛奶吃一片面包,然后到室外调匀一会儿呼吸,接着活动一下上身(拍拍肩,拍拍手臂,脖子左右转转),最后坐在靠近花园的书房,手持一张《武陵晨报》,用放大镜一行一行慢慢阅读┅ ┅从报上,他高兴地看到中国老百姓生活富足,中国经济、科技力量日益强大┅ ┅但同时又对社会风气败坏忧心忡忡┅ ┅

午睡之后,秘书小晏一般会陪他下一两盘围棋┅ ┅

晚餐六点半开始,七点前结束,老人家看完《新闻联播》,就会反复听他收藏的一些京剧老唱片,尤其以老生为主,前后四大“须生”(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的唱段都有一些┅ ┅

多年的生活规律,几乎一成不变,变化的只是春秋寒暑,阴晴雨雪。不过近些日子,张老取消了午睡后下棋的作息(他要去医院)┅ ┅每次回来,总会多一层疲倦和苍老。

老爷子一辈子起起落落,饱尝人间悲欢离合,对人的一生以及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参悟透了,所以看得很淡泊。离休之后,几乎远离红尘。各种托请、各类活动、各式饭局一概拒绝,门庭也渐渐如他所愿,冷清下来。

王建民刚一开始每周都会到家中坐坐,后来一个月一次,再后来半年一次来看望一下“老爷子”┅ ┅现在除了春节,老爷子只在电视里看到王建民了。

这时小晏走了进来,轻声说道:“张老,有一对姓戴的父子来看您。其中一个自称是您七十年前的故交┅ ┅”

“七十年前┅ ┅那不是日本鬼子刚刚打进中国的时候吗?姓戴?┅ ┅啊呀,莫非是万麟师傅的孩子们来看我啦?晏秘书,快把他们请到书房,泡两杯好茶┅ ┅小玲,你先把我推到卧室换身正式的衣服┅ ┅”这座宅子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老爷子已经找不到戴兴盛童年的痕迹,但仍能够透过眉眼,从遗传的角度印证自己的猜测,接着他招呼戴兴盛走近一些,戴兴盛赶紧凑过去,一边伸手想去扶一下老人,一边说:“权叔您老身体还挺硬朗啊!┅ ┅”

话音未落,老爷子忽然一下将戴兴盛送过来的手顶住,随即翻掌抵住了戴兴盛的食指、中指关节,身体猛然往下一沉┅ ┅戴兴盛识得,那是自家“擒拿”中的第三式,不过老爷子毕竟腕力衰弱,戴兴盛只需手形一转即可摆脱,戴兴盛却顺着对方的力,被对面的老者擒个正着┅ ┅“哈哈,这是师傅教我的哦┅ ┅不过劲都散了,再也合不住啦。”秘书小晏口中的“张老”开心得像个孩子┅ ┅

托付了“化石子”、“神头橔”,黄贵权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静下心仔细考虑之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迅速遣散家里所有仆从;

第二件,那些年兵荒马乱,黄家暗地囤了一些武器弹药,以防不测之需。虽然这些火器已经起不了看家护院的作用,但总归派上了用场。黄贵权将弹药中所有可以引发爆炸的“火药”捣鼓出来,制成一个威力巨大的“炸药包”藏在木箱里面,然后利用箱盖做了触发器,最后有意散乱地在上面铺了一层新土;

第三件,收拾了一些值钱的细软,到父母坟上磕了头,之后只身从西城门潜出沱州,赶往江南水城。他希望能够找到弟弟一家尸首的下落,偷偷祭拜一下再赶往重庆。

镇江西南郊十多公里处,雄踞着两座青山,赣船山和高骊山。镇江至句容的一条狭长的公路从两山之间穿过,公路上日军的车队来往频繁。日军当时正忙着向武汉进攻而调兵遣将,为此每天都有几十辆日军汽车通过,往返时间非常有规律。

与此同时,新四军一支队在陈毅、粟裕的带领下进抵苏南。

如何才能取得失去抗战信心群众的信任?胜仗,只有打更多的胜仗,才能鼓起民众抗日的信心!粟裕将军决定在山多林密的韦岗一带伏击日本军车,挫一挫日军的锐气。

这是新四军挺进江南第一仗,意义十分重要,只能胜利,不能失败。

粟裕作为副司令员,在指挥射出一阵排枪和甩出一串手榴弹之后,身先士卒,同战士们一起冲了下去。两股力量顿时撞击到一块,纠缠在一起!

警卫员小关从部队发起冲锋开始,就跟在四周护卫首长┅ ┅一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却绕道侧面向粟裕扑去,小关这时正挡在粟裕前面,觉得身后人影一闪,他立刻转身,却眼睁睁看着这个日本大兵的刺刀离粟裕的肋部只有尺余的距离┅ ┅

千钧一发之际,日本兵的背后忽然闪出一个乞丐模样的“野人”,手里抓了一顶钢盔,朝那个日本兵奋力劈下,日本兵的颅骨被一下击碎,瘫倒地上,粟裕一惊,小关喊了一句:“好身手!”┅ ┅

“野人”不加理会,抓起那杆日本兵的三八大盖,挺着刺刀向下一个目标冲去,宣泄着仇恨和快意┅ ┅

战斗仅半小时就胜利结束,共击毙日军少佐土井、大尉梅泽武四郎以下十余名,伤数十名,捣毁军车四辆,缴长短枪、军刀、军服等大批物资┅ ┅陈毅司令员听取战斗汇报后,当即口占一首七绝《卫岗处女战》:

故国旌旗到江南,终夜惊呼敌胆寒;镇江城下初遭遇,脱手斩得小楼兰。

“野人”正是黄贵权。

黄贵权身上虽然有形意拳的功夫,但从未涉足江湖,在离水城还有七十里,黄昏投宿的时候,细软财物不小心“走光”,被一伙盗贼盯上┅ ┅他被偷得身无分文,一路风餐露宿,直至在山里迷失方向┅ ┅

加入新四军不久,“黄贵权”在这个世界消失了。自从参加地下工作,黄贵权多次改名换姓,延用至今的是四九年解放前夕时的化名“张兴华”:“张”是其母家姓,“振兴中华”从此成了老爷子的毕生愿望。

张兴华经常想起戴万麟,在“白区”工作时,由于纪律和保密需要,他不能去找。解放两年后,他才按照戴万麟给的地址寻到戴家老宅,想会一会自己的老朋友。不过那里在解放战争期间,被炮火夷为平地,如今的居民都是从别处迁到此地┅ ┅后来工作一忙,时间一长,这事就被他撂在了一边。

想到整个国家经历这么多年的战乱,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远走他乡。不能找到戴万麟,张兴华觉得遗憾,但人生总归少不了遗憾和无奈,至于家传的两样东西,张兴华在心底早就跟它们挥手作别,虽然它们是黄氏祖辈的一段荣耀,但也给黄家招来了灭顶之灾,正如那个寂空法师的偈子┅ ┅

“这是你父亲教我的哟!就是好久没练啰┅ ┅”老爷子又重复了一遍,“戴万麟,戴兄还健在吗?”张老怀揣侥幸,试着问戴兴盛。

“故去了┅ ┅”戴兴盛简略地回答。

“哦┅ ┅”虽然意料之中,但是老爷子依然满心怅然,身边一个个他最亲最爱的人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自己却硬朗地活着,这也是老天对他的一种惩罚吧。

这时振纲从锦盒中,取出了“化石子”和“神头橔”,七十年前老爷子的家传珍宝重新展现在张老的面前。

老爷子长久地默默无语,用手抚摸着“神头橔”,两行老泪夺眶而出。他回忆起七十年前那个深夜的托付,回忆起弟弟一家遭到的飞来横祸,回忆起自己同戴万麟的友谊┅ ┅如今一切,物是人非!

过了好久,老爷子缓缓说了一句:“难为你们了!”

瞬间戴兴盛和振纲也一齐泪流满面,的确是“难为”啊,戴家经历了三代人,用了七十年时间,终于将“信义”两个字书写圆满!┅ ┅

老爷子对戴兴盛说:“这两样东西,我想捐给国家,你们没意见吧?它们可是见证了一段令中国人骄傲的故事啊!”说着老爷子拿出了那本他一直珍藏的“中华风云”,交到戴兴盛手中,“这本期刊杂志上记载了那个故事,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戴兴盛和戴振纲第一次读到那期《中华风云》中的“胜利”一文,感到戴家在几十年的漫长岁月,守护的不仅是自家的“信用”,更是一份民族的“自信”。

“这是您的东西,您想怎么处置都可以。”戴兴盛如今一身轻松。

“不,这已经不单是我们家的东西了,这个主意得我们两家一起拿!”老爷子摆摆手,固执地坚持。

“行!我们同意!”戴兴盛响亮地回答,随了老爷子的愿望。

“张爷爷,我还有一件事。”振纲忽然开口。

“你的儿子?”老爷子抬头看到戴兴盛笑着点头,于是慈爱地说道,“好,说给爷爷听。”

“还有这个┅ ┅”振纲从皮包中拿出了一对镂刻宝号“茂春”的金包玉手镯,“物归原主。”

“怎么会是一对?”老爷子有些惊奇,“另一只不是在小强手里吗?”

“那是他不小心掉在我这里了,就是因为这对镯子,我们才找到您的。”振纲轻描淡写地予以解释和补充。

“既然正好掉在你这里,这对镯子就是跟你家有缘。这是我七十年前给万麟大哥的礼物,你们留着吧,做个纪念好不好?”老爷子望着戴兴盛,真心诚意。

戴兴盛看看儿子,振纲却想到了戴晓枫,欣然收下┅ ┅

振纲转而想到了张强,心说这家伙一定不会同意将两件宝贝捐给国家的,转身悄悄问秘书小晏:“张强常回家看老爷子吗?”

“┅ ┅他在医院里,说不准这辈子都得躺着,老爷子反过来每天都要去医院瞧他┅ ┅”在张强眼中,秘书小晏是自己采用第二种态度对待的人。他同小晏打交道的时候少不了呈现出刻薄、倨傲和放肆。当小晏对振纲说这番话的时候,振纲从他眼睛里居然没有看到些许的同情。

秘书小晏说得不错,张强目前状况糟糕,不过不是“说不准”,医生已经说死了,他今后再也站不起来。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张强认准了自己可以尽管采用第三种态度去对待的一类人┅ ┅

张强对着话筒,朝话筒另一头的振纲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挂上电话之后一下子瘫坐在董事长办公室宽大的座椅上,这个座椅不久就要让给杰克了,张强对此恨得咬牙切齿,估计一切都是王建民使得坏,王小松还没有这般能耐!张强接着开始怨恨自家老爷子:老头子从来不肯替自己出面,陪自己的客人吃饭,更不用说让他打个电话,写张条子┅ ┅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

看看王建民┅ ┅从处事态度来说,张强完全认同自己的对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家里的老头儿总归脑子是出过问题的,不好使!

姑娘小婷从农村出来,和其他千千万万小姑娘一样,到一家郊区的电子厂做工,拿着每月不到一千的工资,吃着每顿几乎不带荤腥的饭菜,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 ┅但小婷姑娘天生丽质,她还是赢得了不少赞美的目光。

赞美常会化作鼓励,能够哄着孩子对自己的优势功课更感兴趣,从而更优秀┅ ┅这些赞美的目光对于小婷也是鼓励,让小婷开始追逐时尚┅ ┅一切需要钱,不是一个月几百块能够摆平的事,所以小婷辞了工,晚上到“孟菲斯”销售洋酒,这里的客人很大方,她的生意一直很好,而且越来越好┅ ┅今天晚上张强一进门,她照例迎了上去。

张强今天到“孟菲斯”不是消遣打发时间,他想找个类似Shirley的姑娘发泄心中的愤懑:女人啊,都不算人!

小婷到“孟菲斯”已经工作了两年,鲜亮的穿戴下由里及外地散发出“夜店女郎”的独特味道,那是一种功利现实的作派和曲意逢迎的态度。

“大哥,今天就你一个人来呀?”小婷通常就是这个套路开局。

“┅ ┅”张强斜了小婷一眼,心里骂了声“婊子”。

“哟大哥,你怎么不睬人家呢?”小婷发嗲地问。

“想坐就坐下,不想坐就滚蛋!”张强很不耐烦,甚至后悔今天晚上来这里,因为小婷毕竟不是Shirley,当时Shirley的身上根本没有这股味道。

“大哥老大的火气哦,是不是受老婆的气啦?”这也是套路。

“是啊,所以来这里消消火。”张强总算跟着小婷回到了套路当中。

“好啊,要么大哥先点瓶17年的百龄坛吧,我今天陪大哥好好喝一杯。”小婷顺势把聊天化转成为自己经营的生意。

“开!”张强爽气地回应。

“好嘞!┅ ┅谢谢大哥哈。”小婷一下就做了1388元的生意,她熟练地开了酒,帮张强倒上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碰过之后,小婷仰脖一口灌下去,同时认为自己与张强已经彼此两清,再坐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说了声:“大哥,你慢慢喝,我到那里去招呼一下。”转身就想离开。

“你这就算把我打发了?”张强拉住了小婷的手。

“┅ ┅那里有个熟客,我去打声招呼就来!”小婷愣了一下,马上找到了借口。

过了五分钟、十分钟,见小婷还没有回来的意思,张强放声大喊:“你妈逼,打个招呼要这么长时间?”

张强的声音一贯沙哑,但很洪亮,虽然酒吧吵闹,但小婷还是听到了,她皱皱眉,怕张强闹得凶,自己由此遭经理骂,急忙赶回到张强身边,连声地道歉。

只坐了五分钟,小婷就又想滑脚,这下张强不干了:“你他妈不是说陪我吗?┅ ┅今晚哪里都别去,就坐在这儿陪我好好喝。”

“好啊,要么大哥再点一瓶21年的?”小婷想,只要张强知难而退,自己也就得以金蝉脱壳,她不愿再和这个“神经病”纠缠下去。

“我再点两瓶,你统统给我喝下去!”张强不愿在他心目中的“婊子”面前吃瘪。

“┅ ┅哟大哥,我可喝不下这么多。”小婷心想这两瓶下去,自己不得废了么?况且,对方如果真来了劲┅ ┅算了,这钱还是别挣了。

“喝不下这么多还要我点?┅ ┅你这个臭婊子,睡你一晚又能值多少钱?┅ ┅今天不把两瓶酒都给老子灌下去,老子今天不买单!”张强内心深处咬牙切齿,心说这个婊子胃口倒不小,近三千元一瓶,他妈的,老子今天就多破费点,整死你。

小婷转身就走,不买单?自有保安跟这个疯子交涉,自己没必要跟他多废话。张强一把将她拽到身边,大半瓶17年的百龄坛,从小婷的头顶上淋了下去┅ ┅

调酒师小胖是小婷的追求者之一,从张强高声吵闹,他就在一旁冷眼关注。一听到小婷“啊”的尖叫,他浑身的血液立刻涌上头顶,操起身旁一把切水果的长刀,从工作台里跳出来,憋住一口气,朝张强的背后捅了下去,张强一下瘫倒,刀刃伤到了张强的脊椎神经!

┅ ┅

面对将永远坐轮椅的张强,小周毫不犹豫地同他离了婚,十多年前,她就不能忍受同一个残疾人士生活一块儿(即使对方仅仅少掉一根手指),何况眼前的残障人士!

张老了解张强出事的前后经过后老泪纵横,后悔自己对张强这个老幺太过溺爱,疏忽了道德管教,以至于张强嚣张跋扈,乖张任性,最终招来一场横祸┅ ┅

“等张强出院后就回到桃源路和我住一块儿吧┅ ┅我能够照顾他一天算一天,等我老死之后,张强的余生要在福利院度过了┅ ┅”张强注定成为老爷子内心深处的一桩牵挂。

(小骏眼看着赢定了这盘棋。等了很久,对方却没再落子,又过了一会儿,小骏忽然发现,居然是自己这头死机了!小骏深深吐了口气,然后退出了游戏。马其顿有个伟大的亚历山大,只用了十多年时间就打出了一个横跨欧亚非的帝国,但仍旧恭敬地为戴奥真尼斯让出了一米阳光。即使如此骁勇和伟大,上帝在亚历山大三十三岁的时候,只是派出了一只小小的蚊虫,就将他的灵魂带到天国。不过假如时间倒退,他依然会胯下战马,挥舞宝刀,并对戴奥真尼斯保持礼让的谦恭┅ ┅就像林语堂先生提到孤崖上的花朵,只要有一点元气,就会本质地开放。)



尾声

听说振纲将“化石子”、“神头橔”还到了张老爷子手中,王建民气得直翻白眼,在他看来,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更让他生气的是女儿、女婿似乎也不赞同自己的做法。特别是女儿,居然让老婆龚老师带话,意思是不要再为难女婿,让周宇翔掺合到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对,原话就是“乱七八糟”!他妈的,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女婿更是外人,关键时候不能跟自己一条心!

“王副省长,这次我想还是跟您回北大看看,不过行程想跟您确认一下,看看怎么统一行动。”王建民一听就知道,罗世忠找自己商量的绝不是什么校庆行程。

“那晚上来我家吧,我这里有好茶┅ ┅”王建民觉得目前遇到事情,身边可以一起商量的人真不多,不觉庆幸自己在十年前把罗世忠运作到沧陵┅ ┅

“领导,有家武陵省房地产企业找过我好多回,想竞争‘龙江街道A地块’,并提出约您吃顿饭。”走进书房,刚一坐下,罗世忠就把来意直接告诉了王建民。

“哪家?”王建民直截了当问道。

“就是‘华新房产’的老板陆中华。”罗世忠回答。

“┅ ┅我不方便跟他直接接触┅ ┅”王建民犹豫地回答。

“那我这么告诉他?”罗世忠试探领导的意图。

“不是┅ ┅你看报纸了吗?”王建民忽然转了话题。

“您是指┅ ┅ ”罗世忠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关于那副围棋的事情。”王建民提了个醒。

“哦┅ ┅真没想到,那副围棋居然是张书记家的祖传之物,还真是国宝┅ ┅那怎么会落到杰克手里的呢?”罗世忠怎么都搞不明白。

“管他呢!目前我们必须尽快打通沙骆洲这条线,跟‘大领导’接上关系。在中国总是百分之二十的人决定了百分之八十的事,所谓‘二八定律’嘛。”王建民将十九世纪末意大利经济学者帕累托的发现活学活用。

“现在两样宝贝没了,我们还能送什么呢?”罗世忠问。

“钱!”王建民简短地回答。

“钱?┅ ┅沙骆洲不是不缺钱吗?”罗世忠心里继续存着疑问。

“沙骆洲不缺钱是因为┅ ┅”王建民故作神秘地顿了顿,见罗世忠应景地伸长脖子,接着往下说道,“有人送钱给他,或者变相送钱给他。这个江湖,就是权力和金钱交织起来的江湖。只要人在江湖,不可能离得开这两样‘法器’,这就是我常说的‘经济依靠政治,政治也得依靠经济’。”王建民读书时就善于总结,这两条法则在改革开放不久即被收录到自己的“王氏定律”当中,一直指导着自己和周边的人。

“那您预备送多少?”罗世忠的心继续悬着。

“先送个一千万吧,只当是投石问路。”这是王建民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手笔。

“那┅ ┅我同陆中华再接触接触?”罗世忠问。

王建民微微点了一下头说道:“你就看着办吧。”一边思忖:看来罗世忠跟那个姓陆的关系已经很不一般了,“还有,你啥时跟工商税务的张局、侯局吹吹风,让他们关心一下‘振丰地产’,那个戴振纲,我想起来就来气!”王建民终于答复了罗世忠所有问题┅ ┅

然而,三个月后的某一天,王建民居然自杀了!自杀的方式显示出这个北大化学系毕业生一定的专业水准,氰化氢中毒。司法从头至尾无法确认王建民的死是实验操作失误还是自杀,但根据事情的发生时间和王建民的专业背景,几乎可以认定为“自杀”。

王建民书房的一角,有张不大的化学实验台,台面上放着五颜六色的化学试剂和各式各样的化学实验仪器。这个王副省长时不时会在家里动手做一些化学实验,这是他一项独特的休闲爱好。

王建民拿出一个烧瓶,烧瓶内加入了尿素和NaOH,加热后将得到的气体通入水中制取得到浓氨水,下一步就是让浓氨水与碳反应,产生剧毒气体氰化氢了┅ ┅王建民慢慢打开分液漏斗的旋塞,点燃试管下的酒精灯,开始出来的是臭气,不久便闻到了杏仁的味道┅ ┅他好像回到了“未名湖”畔,又好像看见了小燕和小松小时候的样子┅ ┅当时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自己怎么就没有去充分地享受?

“沙骆洲事件”一时惊动中央。

沙骆洲的发迹很偶然。他的确欧美留学多年,的确原本在华尔街从事金融行业,的确有着北京某大学兼职教授的身份,的确经营着不小的产业,但并不是中央某位首长的女婿。

中央首长有位千金,当时到美国留学,之后在华尔街同沙骆洲成为同事。两人要好是真的,但是沙骆洲有老婆,这位千金有老公,两人只是要好而已。

沙骆洲后来回国闯荡,自然要借助首长千金的“东风”。两人出双入对地在北京参加了几档高级别的宴会,也不表明彼此身份。好事者明着不敢打听,私下认定了两人的关系,以讹传讹┅ ┅沙骆洲终于成为了首长的女婿,成了某些圈子里的重量级人物。

通过这些社交圈,沙骆洲结识了几位叔叔,其中的一两位还真的帮沙骆洲的朋友们解决了一些“小问题”,沙骆洲用收下的馈赠反过来润滑着方方面面的关系┅ ┅就这样,周围的关系不断激活,人脉不断滚动壮大┅ ┅沙骆洲很快编织了一张权力的大网。

也有大胆的人试探他所谓“驸马”的真实身份,他总是不置可否:最终能够摆平别人摆不平的事,才是最硬的道理!

有了中央首长的“背书”,沙骆洲在中国大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在很多人的眼中,沙骆洲几乎成了一尊“活佛”,能量通天,所以想巴结他的人更多了┅ ┅

沙骆洲栽跟头也很偶然。时间一长,沙骆洲竟然也觉得自己身份尊贵,之前只是默认而已,之后俨然自居起来┅ ┅有到大陆的美国朋友,偷偷将是非搬回到他美国的家。沙骆洲的老婆可不是一盏不省油灯,她一听就跳了起来,这还了得!她以最快的速度飞到北京,当众扒下了沙骆洲的“画皮”┅ ┅传言随即像空中的电波,四下扩散。

沙骆洲这些年帮了多少人,反过来就害了其他更多的人。这些吃了亏的家伙原本只是被沙骆洲身上披着的那张虎皮镇着,所以都自认倒霉。这下子“打倒土豪劣绅”的时候到了,“臭鸡蛋”顿时雨点一般向沙骆洲投了过去┅ ┅

皇城根下,居然有人冒认皇亲国戚,为非作歹!工商、税务、经侦、反贪纷纷介入进来,沙骆洲随即人被控制,居所被搜查┅ ┅

王建民获悉消息,一下子呆若木鸡,之前的一天夜里,王建民刚让罗世忠开了一辆“桑塔纳3000”停到沙骆洲府上,车里有三百多斤的百元大钞┅ ┅

最要命的是,里面还有一封王建民写给沙骆洲的亲笔信,意思表达得非常赤裸:此次来京,本意一叙。不料骆洲老弟赶巧不在,特让家人转交薄礼,算作今后莅临武陵的资费。望尽早与先生再次相聚,共谋大业┅ ┅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当武陵省公安厅刑侦大队接到报警赶到现场的时候,王副省长已经宣告不治┅ ┅

两年后的一天,小骏开着自己的“别克君威”,同林晓、辰辰一起去“沧陵溱樟”机场接老陈夫妇。两周前,一个天色爽朗的清晨,廖老太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范老师终于完成了一桩她认为必须完成的任务。

小骏如今在中国大陆的收入水平,远远高过了一般的美国中产,所以对于老陈和范老师来说,继续熬美国“移民监”的意义已然不大。

而振纲和馨兰却办了投资移民,准备随时去美国生活。王建民的死拯救了罗世忠,甚至又一次成全了罗世忠。空出一个副省长岗位,造成了随后的一连串调动,罗世忠由此进入到沧陵市委常委班子,当上了常务副市长,他成为沧陵排行第四的权力人物。

王建民死了,罗世忠继续知恩图报:这些年,罗世忠给“振丰”暗地使了不少绊。

如今,“华新房产”的老板陆中华成为了沧陵商界迅速升起的一颗明星。他的总经理老严和老严的姐夫老黄(当年“华新大厦”的业主方项目经理)一齐鸡犬升天,趾高气扬。

“振丰”的发展已经步入正轨,当初参与“隆基大厦”投标,如今仍在公司的员工都或多或少拿到了公司的股份。小宁在沧陵买了房,正考虑把老婆女儿接过来,他听了“大学生舅舅”的规劝“一切还得朝前看”┅ ┅

再过一年,宇翔转到市府的“精神文明办公室”当主任,却干得越来越乏味,最终向组织递上了辞呈,他接受振纲和小骏的邀请,接受妻子王小燕的建议,出任“振丰地产”的总经理。宇翔上任一年之后,罗世忠慢慢成为了“振丰”的座上宾。

王小松终于同他的恋人举办了武陵历史上第一例同性之间的婚礼。龚老师、小燕同时收到了请柬。请柬右上角印了一只咬过一口的苹果,传说是图灵的符号,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不久前英国司法部长针对图灵同性恋犯罪的宣布:“┅ ┅我们认为当时的判决不公,这种歧视现象已经遭遇到了废除。为此,女王决定为这位伟人送上赦免。”

┅ ┅在宇翔的劝说下,龚老师、小燕同他一起到场为王小松送上祝福。多元和宽容必然是这个社会向前发展的主旋律。

一年多前,张书记离开了这个世界。振纲带着馨兰和晓枫到老爷子的墓前献上了一束菊花:“给爷爷磕个头吧。”振纲对戴晓枫说道┅ ┅

这时馨兰已经怀上了振纲的骨肉,十个月后戴晓桦降生,又过去三个月,振纲筹划了一场盛大的“百日宴”。

只有馨兰晓得,这其实是振纲同自己一场迟到的婚礼!(全文完)

后记一

《中华民族的人格》是戊戌老人张元济编著的一本小册子,商务印书馆1937年5月初版。七、八十年前的该书各版,目前大约只有在图书馆和私家藏书中方得一睹风采,市场上如果出现,必定价格不菲,如有张元济的题辞,更加珍罕。

“九·一八”之后,汉奸名单上时不时出现张元济熟悉的故交:郑孝胥、罗振玉、宝熙、王克敏、董康等等,张元济越来越想说些什么。

在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的时候,张元济希望借助古代英雄高尚的人格,激扬名族精神,遂从《史记》、《左传》、《战国策》中选取了十余位舍生取义、复仇雪耻的古人故事,译成了白话文,编入《人格》,包括赵氏孤儿中牺牲的公孙杵臼和程婴;一死激励兄弟复仇的伍尚;见义勇为,结缨而死的子路;“士为知己者死”的聂政;还有荆轲、田横、高贯等著名的侠士。以推崇“尽职”、“知耻”、“报恩”、“复仇”的先民榜样,强调只要“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

然而胡适先生一直嫌弃张元济说的故事时代太远,建议另选汉朝以后的“事迹不限于舍身报仇,要注意一些有风骨,有肩膀,挑得起天下国家重担子的人物”,譬如:岳飞、文天祥、诸葛亮、汉光武、唐太宗、顾炎武,甚至还有曾国藩┅ ┅

其实胡适的主意并不高明,他没有读懂这个老翰林的真实用意,有些精神虽然似乎上不了大雅之堂,但更适合广大普通民众去借鉴和仿效。这是处于艰难时局的中国,获得抗日战争最终胜利的基础。

在本书当中,我自始自终歌颂着两种精神,善良和信义。以上可能同样不能进入“胡适”先生们的法眼,甚至还有“愚鲁”的嫌疑,但这两种精神无论在中华民族处于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可或缺,是我们这些“龙的子孙”们最朴素和珍贵的力量!

鲁力
2016年5月
记于“芦荟堂”书屋


后记二

今年按照阳历,却找不见2月29日,那我儿子的生日。这本书今后留给他看,是我写作的主要目的。

我希望他理解,人能够站直腰杆或者不能常常受到各种因素的左右,譬如黄贵禄的奋然一击,振纲投资的起伏,王谢东的伤,张强的瘫,王建民的死┅ ┅轮盘赌一般的偶然常常很不经意就改变了事件发展的轨迹和结果,所以虽然遇事一定要去积极地解决问题,但对于结果,无论好坏,都要超脱一些,看淡一些。

我希望他懂得,现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把生活添进去,不可避免会榨出浓缩的原味,却留下了幻想的渣。譬如八十年代中国大陆的人们很难想像身处美国这般天堂的国度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艰难;小骏不断的努力却遭遇职场的屡屡挫败;振纲追逐馨兰一波三折的过程┅ ┅天下似乎没有肯定的预期收获:到美国就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努力就一定有回报,播种爱情就一定可以收获幸福┅ ┅但一定会有必然的恶毒报应,所以《盘肠战》的迷信我们不能不信,心中只要存在一丝对于公理的敬畏,就会有一片天在护佑自己。

愿他的烦恼好像书中描写,身处“沧陵江边”,江水滚滚向东,如同光阴流逝,一去不回,最终能够在“兴隆古刹”遭遇保佑他的佛陀!

愿他和他未来的“另一半”一起践行“有情、有趣、有种”的操守,他们的婚姻能够遍地盛开“浪漫的花朵”!

愿他今后的一切就像振纲婚礼当日的天气,不管一开始“飘起小雨”,甚至“雨从丝线变成了黄豆”,结果总有“一缕阳光坚强地透过厚厚的云层”!

愿他从此往后,无论学习、工作、生活,都能经营好自己的地盘!

鲁力
2017年2月27日
记于“芦荟堂”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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