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标题: 穿越岁月的一退 [打印本页]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7-9-16 21:43
标题: 穿越岁月的一退
(一)
熬过一个漫长的梅雨天后,终于等到一个放晴的天。于是我抽空打扫家里,翻寻角落里长霉的东西出来晾晒。

打开一个很久没动过的纸箱,竟然是我学生时代的笔记。我打开泛黄的书本,随意的翻阅着,看着那青涩的笔迹。那是一个不专心上学的孩子,在课堂笔记的中间,穿插着一些日记一样的心情文字,有随手画的猫头鹰,对天气的记录,或对作业难题的抱怨,或爱过的歌词。

翻到其中一页,看到一张完整的棋谱,虽然线条有些弯曲和歪斜,却能看出当时是细心手绘的。涂满的圆圈是黑棋,空心的圆圈是白棋,用数字标注着手数。上面写着:白棋 东叔,黑棋 我。

棋局没有结束,黑棋最后一手是靠,然后白棋扳了一手。我认真的看着,脑中回想起了遥远的这局棋的故事,我曾经记忆的那么深刻,如今却几乎被遗忘在角落了。



(二)
少年时的我,在得到小潘老师的悉心指教后,更加感受到围棋的无穷魅力。即使找不到棋友对弈,我依然拿着新民围棋和围棋天地独自打谱,左手对右手,深深沉迷其中。常常渴望着有水平相当的棋友对弈,期待着一展身手。

后来听人说起,有一个棋迷叫东叔,偏居边境小县城。说他水平很高,在县城方圆没有对手,成名以后未尝败绩。虽然有人带嘲笑语气说这是因为小县城棋迷少的缘故,可东叔却很有傲心,以县城棋王自居。

他是个真棋痴,因为太过入迷,对本职工作不够热心,职位久久没有升迁,他对此却不在意,在家粗茶淡饭,打谱自娱,自在逍遥。

偶然寻到一次机会,我怀着忐忑不安又激动难耐的心情,前去拜访东叔。

记得那天东叔穿着很得体且干净的休闲西装,肤色白净,手指修长,头发整齐的梳向一边。屋里摆设不多,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着“若愚”。字体飘逸秀丽,流畅潇洒,落款是东叔自己手写。不懂这是什么含义呢?难道是他在吹嘘自己大智若愚吗?

我很礼貌的说明以棋会友的来意后,东叔对远道而来的棋友非常欣喜,话不多说,立刻取出珍藏的木质棋盘和云子,在院子里石桌上摆开,呼喊陈阿姨倒上两杯普洱茶,约我手谈。



(三)
在那个贴目少的年代,让高手执白棋是对高手的尊重。我理所当然执黑先行。

双方一个是年少轻狂,一个是深沉老道,棋盘上互不相让,一开始就剑拔弩张。序盘战斗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都吃了几次暗亏,心中慢慢收敛起相互轻敌之心,落子逐渐谨慎起来。

随着落子越来越慢,棋至中盘时,各自数条大龙绞杀在一起,四处是头绪,局面难解难分。

周围的几个街坊邻居听说有人远道而来挑战东叔了,就凑过来看热闹。大家看不懂棋局,就聊着家常,一致说东叔水平高,没见过东叔输棋,这陌生小伙老远来学艺肯定不会错。

我也暗暗感觉自己棋局要糟糕。头绪太多,无处退让,想要对杀却非常费劲。虽然双方都有弱棋和漏洞,但要是一不小心,自己就要先崩溃。因为太投入计算,感觉脑门都渗出了汗珠。我暗暗告诉自己不要着急,细心寻找机会。

终于似乎让我寻找到白棋的一丝缝隙,如果在白棋空中凌空靠一手,是导致局面最复杂的变化,似乎能有一线曙光。

我抑制着紧张的心情,仔细的计算白棋的每一个反击手段。可是变化太复杂了,已经超出了我的计算能力,不知不觉过了很久的时间。

我的模糊判断是白棋如果扳一手的话,气势最盛,将导致最复杂的变化,我有这一步靠的借用,局面也许能有一丝胜机。但白棋如果退的话,我的后续招法似乎要落空,局面可能要崩溃。

可是这么复杂的局面,无法算清。看来我只能赌一把了,看东叔能否算的比我清。

我下定决心,拿起一颗棋子。然后平静一下呼吸,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稳稳的把棋子伸向棋盘,“啪”的一声靠了下去,仿佛这样能掩饰我的心虚。

东叔紧紧盯着这步棋,眉头皱了起来,嘴里小声的咕哝着说着什么。他不停的掐自己的鼻子,却很久不去拿棋子。

忽然啪的一声灯亮了,原来是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了。围观的邻居们都已经各自回家了。我抬头看见陈阿姨热情的笑容,说:“你们俩哪,下棋这么入迷,我喊你们吃饭三次了,都没听见。”

我有些内疚的微笑致歉,东叔却头也不抬的咕哝一句:“你们先吃。” 陈阿姨有些气恼的跟我说:“走吧,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下。”

我只好站起来,跟着陈阿姨走到饭厅。只见一桌丰盛的晚饭,陈阿姨递给我一碗饭,说:“我们先吃吧,不要等他了。”

直到我食不甘味的晚饭吃完,东叔依然在外面对着棋盘凝思。

我回到棋桌边时,看到他之前梳理整齐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挠成一窝乱草,西服也被脱下来胡乱扔到一边凳子上。

他抬头看到我来了,终于长吸一口气,停顿三秒,然后轻轻的捻起一颗白子,缓慢而坚定的摆到棋盘上。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小声咕哝着,使劲掐自己的鼻子。

这是一步扳!东叔果然有傲骨,绝不甘示弱。我心中掠过一丝惊喜,却又假装不动声色,埋头看棋。

但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下一步,陈阿姨已经走到棋桌边,用一丝抱怨的语气对我说:“天不早了,你回家休息吧,改天来接着下把。唉,这个棋痴,有棋下,就什么都不关心了,连饭都不吃了。”

我心情复杂的再看着棋盘,却无法拒绝这逐客令,只好不甘心的跟东叔和陈阿姨道别。东叔有些迷茫的抬起头,说:“啊?你要回去了吗?好吧… …好吧… …”

直到我走出院子,回头看到东叔任然低着头,一个人看着棋盘沉思。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7-9-16 21:43

(四)


那时候的我,真的很用心啊,回家思索依然无解后,那么认真把棋谱记录到了书本上。现在再看到这棋谱,盘面果然复杂。

我难耐好奇心,于是取出棋盘,把棋局重新摆了一遍。看到自己当时那些招法,明显稚嫩,却招招斗志昂然,不求两分,不懂退让,我不禁哑然失笑。白棋行棋霸气,不拘小节,虽然局面稍优,手握重锤,却一直没能找到适当机会一举击溃黑棋。

黑棋的最后一手靠,确实是劣势下寻找胜机的顽强一手。

我饶有兴致的花很长的时间,把白棋的扳和退都仔细摆了各种变化,终于确认,白棋如果扳,是最复杂且毫不退让的一手,接下来双方命悬一线,却给了黑棋精妙手段逆袭的机会。

如果退,是最冷静隐忍的一手,象拳击手后撤一步,避开对方的重击后,就有机会给与黑棋致命打击。但很可惜,白棋的最后一手是扳,在那稍纵即逝的胜机面前,东叔失去冷静了。

后来再听朋友们聊天时说起东叔。他在小县城因为缺乏圆滑世故,这盘棋之后没多久,就因为与上司关系闹僵,最终愤而离职下岗。他下海开了一家公司,因不愿低头求人,四处碰壁。后来被竞争对手恶意举报,身陷囫囵,妻子也离他而去。幸好遇到一个有正义感的检察官,坚持细节疑点审查,千辛万苦终于得以洗脱罪名。

此后他心灰意冷,而且年纪渐大,眼老昏花,离开了小县城回到故乡。他将故乡老房子的一个小角落留着自己住,然后将大部分腾空出租,每年收取微薄的租金度日。生活一路波折,听说跟我下过那局棋之后,好像就没怎么碰过围棋了。




(五)

我终于有机会再次拜访东叔。

穿过狭窄的小巷,老石板路光滑而潮湿。路过喧闹的烧烤店和水果摊。在黄昏初亮的路灯下,我看到了东叔。

门前台阶上放了一把舒适的椅子,小木桌上一个大杯的普洱茶。东叔头发白花,却依然梳理整齐,干净的外套洗的微微泛白。屋内的墙上,依旧挂着一幅东叔自己写的书法,写的字却换成了“守拙”。字体却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飘逸之感,而是古朴内敛,略显沧桑。

他舒适的坐着喝茶,看小巷里人来人往,小孩们嬉戏打闹,神情平静而淡然。

我们故人相见,依然清茶一杯,相谈甚欢。东叔聊兴很高,问起我学生时代的快乐,工作的艰辛,有所收获时的骄傲,异乡漂泊的失意。人生起起伏伏,如同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唯有围棋不曾放下,偶尔总能抽空看一道死活题,或弈客手谈一局。围棋如同一杯清茶相伴,不浓,不淡,不烈,不寡。

我们聊到东叔对的书法的爱好。东叔说:“人说,大抵时多喜於新奇,则独思守拙;众方兴於功利,则苟欲循常。我年轻时候,以为自己达到若愚境界了,虽不敢奢望用智和通幽,但总有望斗力和小巧。其实现在才明白,守拙是入门啊。我年轻时若能收敛起轻狂之心,也许就能早一点懂得围棋教给我的道理啊。正所谓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唉… …”

我似懂非懂,想问又不知道该如何问,心中茫然。




(六)


天色已晚,我起身道别。

东叔起身送我,好像有事想对我说,但欲言又止,然后歪着头思索着什么,似乎在回忆什么细节片段。我静静等着他。然后东叔终于想清楚了,微微干涩的声音,他说出一句话,完全出乎我意料且难以忘记的一句话:

“那棋… … 应该退吧?”

一瞬间我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我仿佛在东叔眼中看到一丝当年的倔强与傲气,同时夹杂着一些期望和无奈。我一时感觉眼中发涩,却喉咙发堵无法回答。我仰起头看着夜空,只看见榕树树梢那一轮弯弯的新月,和稀疏的几颗星星。

于是,我认真看着东叔,很诚恳的说:

“是的。应该退。”

东叔眉头缓慢的舒展开了,脸上慢慢露出一丝释怀和淡然的笑容。

就像远处的朝阳,轻轻拂散了山间的晨雾。






作者: 芜湖袁枚    时间: 2017-9-17 09:15
好文
作者: 扬子江边    时间: 2017-9-18 15:26
懂棋,有生活,确实好文!
作者: 红警3    时间: 2017-9-18 19:39
好文!!!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作者: 宜城国佑    时间: 2017-9-19 09:40
棋者感文,莫过如斯,写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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