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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原看遍旧山河:七月嵩洛访古侧记 [打印本页]

作者: 醉清风    时间: 2017-8-21 21:59
标题: 中原看遍旧山河:七月嵩洛访古侧记

林晓光(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奔赴中原“包熟区”



这些天网上开始流传一个段子:江浙沪人民不和其他地区交朋友。为什么?因为没过40度,不熟!在热到40度的自谑下,“江浙沪包邮区”也合理地变成了“江浙沪包熟区”。然而这并不完全符合事实——在酷暑最烈的七月下旬(准确说是7月23、24日),遍布着文保古迹的中原大地也扎扎实实过了40度,熟到足以和江浙沪成为好友。就在这可怕的酷暑烈日下,我们这一班不合时宜的70、80后中古学人却跋涉在嵩山洛水之间,任他蒸烤焖煮熟透只为了一偿夙愿:拜谒汉魏隋唐留在这片土地的国保文物和都城古墓遗迹。

古人说成事需有天时地利人和。如此酷热,天时是说不上的了——这也是无奈的选择,大学青椒们除了寒暑二假,实在凑不出长达一周的时间来到处转悠。至于地利,各种文保遗址都好端端在当地躺着,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唯有“人和”,确确实实是这一次得以成行的最大因素。说起来,最初酝酿出这般“狂想”,是在16年底首都师大历史学院孙正军兄等组织的“中古中国的政治形态——以‘贵族制’为中心”史学沙龙上。那次会议由上海师大范兆飞、复旦仇鹿鸣二兄和我分别负责评述欧美、中国和日本三地的中古贵族/士族研究;这回同行的武大毋有江、南开王安泰、首师王铭诸兄都在会中。中央美院的耿朔兄虽未列席会议,但向来是大家熟稔的好朋友,那天也到会场来看我们。耿兄是北大考古学科班出身,又是旅游达人,以一部《总有一段时光,虚度在江南》闻名于朋辈间,号称“耿江南”。实际上他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又交游广阔,熟知考古文保界的行情,是这类活动最适合不过的策划联络人。就在那天会后小酒馆里的酒酣耳热间,他带来了川大考古的王煜兄,和鹿鸣几位勾肩搭背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要到河南去看国保的事情;而后又不知怎么就建起了微信群,在脑洞乱飞的热烈讨论中,一句无心漫语渐渐生成了确定的目标和路线规划;再加上“能夏则大”的武大胡鸿兄(秦始皇陵博物院的付建兄最后两天也加入队伍),终于有了这一次为数十人的八校联军嵩洛行。


辟雍碑前合影

更值得一提的是,一路上所拜访的文物遗迹,尤其是有些国一文保和汉魏隋唐洛阳城考古发掘遗址等单位,往往不是高墙深院紧锁保护,寻常无由得见;就是内蕴玄机,必须由专家带领讲解才能领略醍醐真味,否则便只见一片黄土,茫茫然入宝山而空手归了。经耿江南联系,河南省文物局、郑州大学考古学系、社科院考古所洛阳工作站汉魏洛阳故城队、洛阳唐城队、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巩义市文物局、偃师市文物局等各单位的专家老师给予了令人感动的热情支持,在批准开放国保供参观(有几次还派专人前来引路开锁)之余,在不少地点更全程实地解说,使访古真正有了学术性的意义。若不是借着学术考察之名,单纯个人旅行是很难得有这种机缘的。

无需金主,不用申请,一声呼朋唤友便能拉起队伍,实现了联合五个学科、八日间走访六城、遍看二十二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行程,这在信息沟通迟缓、依靠写信会面才能交流的昔日,恐怕是难以想象的。或许可以略带自豪地说,这与近年来年轻学人组织小型工作坊的潮流一样,折射出了新世代跨学科学术共同体的发展可能。


与隋唐城队专家座谈

西行之路——从郑州到洛阳

行程的规划很简明。7月18日在郑州集合,次日自驾经登封(19、20)、偃师(21)、巩义(22)、孟津(22),最后抵达洛阳(22-25)。中间略有曲折,总体上是一路向西。所经历的城市及主要文物遗址单位如下:

7.18(周二)→郑州:(上午)河南博物院

7.19(周三)→登封:(上午)太室阙-中岳庙、启母阙-启母石、(下午)少室阙、少林寺、永泰寺塔

7.20(周四)→登封:(上午)登顶嵩山峻极峰、(下午)法王寺塔、嵩岳寺塔、会善寺元代木构大殿、嵩阳书院(嵩阳观碑)

7.21(周五)→偃师:(上午)缑山升仙太子碑、唐恭陵、辟雍碑、(下午)偃师商城博物馆(二里头遗址因暴雨未成行)

7.22(周六)→巩义:(上午)宋陵、巩义石窟→孟津:(下午)汉魏洛阳故城

7.23(周日)→孟津:(上午)邙山墓葬群、曹休墓→洛阳:(下午)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

7.24(周一)→偃师:(上午)曹魏圜丘、西朱村曹魏大墓、水泉石窟→洛阳:(下午)隋唐洛阳故城-考古工作站座谈会

7.25(周二)→洛阳:(上午)回洛仓、含嘉仓、(下午)龙门石窟

这依傍着黄河洛水的东西一线,从地图上看只是短短一小段,却凝结了自商周至唐代两千年间最中心的人类活动遗迹和文明存物。由于同侣均侧重于中古研究,加上暴雨等突发因素,郑州商城、偃师商城、二里头遗址等早期文明遗迹未列入考察范围,但从河南博物院的所藏中已得尝鼎一脔,其中如早商时代大鼎的形制与合范铸造痕迹、三门峡虢国墓地出土七鼎六簋所反映的周代礼制等,尤其令人啧啧称道。


虢国墓七鼎六簋

离开郑州后,一路上主要探访的便是东汉至唐宋时代的遗迹了,其中尤其以东汉、曹魏、北魏、李唐四时代的造物为目不暇给的重头戏。登封两日,是以嵩山为中心踏访周边的寺庙塔阙;从第三天开始,则进入以汉唐首都洛阳为中心的文物分布区。所观览者,共计三阙、四塔、三碑、二城、三窟、二仓,以及一系列帝皇王侯陵墓。

汉三阙

汉代石阙现存三十余座,绝大部分在四川、重庆地区,山东等地有少量墓阙。中原所遗,则仅有嵩山南麓太室、启母、少室三座祠庙阙了。唐代以前的木构建筑今已不存,汉阙作为反映了汉代建筑面貌的地面遗迹,弥足珍贵,三阙并列为1961年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且位居古建筑类编号前三,通常不对外开放。太室阙本是汉代太室山庙前的神道阙,和现存基本为明清建筑的中岳庙在一条南北轴线上。从太室山脚的中岳庙门下车,横穿过马路对面,便是一片林中草地,黄牛成群悠然食草,形象与韩滉《五牛图》逼似,逗人田园牧歌之思,这在北方农村或是寻常景象,但一众学者久居书斋,便觉得大有趣味了。从正对中岳庙的一条夹树小径走进去数百米,拐个弯,刻着“太室阙”三字的文保碑便出现在灌木丛中。沿着碑后的石垒台阶上去,平台上有座明清民居式的狭长砖房,正是民国时期当地砌造的太室阙保护建筑——有趣的是,房内还嵌着一处石刻,上以颜体刻着“禁止游人在太室阙上面题字。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中岳风景区整建会白”字样,见出民国时期地方文物保护意识的发展。

管理员赶来开锁后,我们遂登堂入室,目睹古阙真容。双阙高近四米,左右相去十许步,阙顶已有残缺而阙身大致完好,由七八层平整石条垒成中缺的门坊形,上刻四灵、日月、铺首、坐人等图案——尽管相关图片、介绍在各种资料中都早已见过,但得以绕行四周全方位地比较观测,仰头打量石阙顶上雕出的椽头,从咫尺之遥细察石刻画像上的凹凸细节,甚至亲手触碰汉石上粗糙的纹路,真实感仍然特殊强烈。其中有一图形,似猪而长鼻(最接近真实生物中的貘),小伙伴们最初从砖房窗缝中窥见,或曰是狼,或曰是猪,议论未定,入房细看之后,王煜兄乃指出这应是象,是汉人因未见真象,凭想象刻画的“长鼻子猪”——果真合了那句民间俗谚“猪鼻子插葱——装象”。以竺可桢先生为代表的古气象学者已指出上古时期中原气候温暖湿润,有大象活动,考古上也发掘出不少象牙象骨化石,商周青铜器上的象形器可谓栩栩如生,而汉代中原人却已对象陌生如是。《战国策》上所谓“白骨疑象”一语,于此可谓得到了视觉上的印证。

从太室出来游览中岳庙后,车行往西北一小段路便到启母。从阙北上山数百米,路边有两块巨石耸立如小山,一高一低,传说即大禹之妻化身为石,启而产子的那块石头,故称启母石,汉武帝时已为之建启母庙,启母阙也就是东汉时所立的庙前神道阙——只是我们绕来绕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哪儿像个人形,倒是石上涂画着些“圣母玛利亚”之类的话语,令人忍俊不禁。

太室阙和启母阙都位于登封市东侧,而少室独在西北——所谓太室少室,传说分别就是夏禹的大太太、二太太,亦即涂山氏(启母)与其妹——得横穿登封市才到。中午在市内吃面,中原人民的实在于此表露无遗——竟端上来扎扎实实少汤寡水的一大海碗,宽面随吃随胀,分量始终不见减少,大有黄土地般深不可测之感,同行多半只吃了二三分之一便面露难色弃碗,唯有山西豪杰兆飞风卷残云、一扫而罄,为之四顾睥睨、踌躇满志,着实榨出我们这些南方人短袖底下的“小”来。

同样见出中原之实在的,是少室阙的经营。野地里黄草漫漫,随风披拂,石条铺路,松柏夹道,随后又走上一条曲折的木制小径,尽头处白杨萧萧,围绕着一座颇具现代风的玻璃幕墙建筑,少室阙就锁在其中。众人笑称如此佳胜之地,只要略加包装,不难打造成旅游景点赚钱。然而这儿却是大门紧锁,连管理员都渺渺不知所踪。待寻得人来开门进去,屋内闷不通风,不移时便汗透衣裤,只得恋恋不舍撤出。顺路往少林寺去之前,停车在少室山脚下仰望,双峰夹峙,飘渺的云气从山口涌出,也正如古老严肃的双阙一般。


少室阙


少室山

寺与塔

少林寺大名鼎鼎,然而此刻日将西斜,却非久恋之家,买票入寺上了旅游车,直奔塔林而去。历代高僧安息之地被栅栏围绕,无法近观,大家最感兴趣的墓塔从古自今的排列规律也就难以一探究竟。唯有角上一座新塔觑得亲切,其上一圈刻着小汽车、高铁、手提电脑、摄像机等新时代高科技发明,足见古老的宗教也在与时俱进。偷听旁边导游的讲解,塔主似是某位大德武僧,曾多次带队出国表演云。从塔林步行入寺,寺内游人如织,寺外武术学校正在大比擂台,香火缭绕,拳风脚影,一片喧闹兴旺景象,于我则只是随喜而已。待得数着钟点急步回到停车场,驱车到达荒僻的永泰寺塔脚下,日影已落山头。永泰寺塔为唐代单层密檐式砖塔,青砖塔身四方,高十一层,底层高敞而以上各层紧密,檐式为砖块逐次斜叠成的叠涩檐,线条简洁,逐层往上内收,给人一种流畅的橄榄形错觉,既雄浑又优美,与后代熟悉的那种飞檐直身印象完全不同。临塔远眺嵩岳群峰,下方永泰寺中响起清远的梵唱。在寂寂的山风里,落日透过云层放出数道霞光,竟真如佛陀圆光般轮状辐射,直冲天际。穿过重重叠叠的塔檐看去,光影瑰丽变幻,奇妙不可胜言。倘使身是唐人,当此之际恐怕非顶礼膜拜,虔颂佛祖法力威光不可的了。


永泰寺塔佛光



作者: 醉清风    时间: 2017-8-21 22:00
回到登封市内入住酒店,已经华灯高上。第二天一早,迎来了八天中最艰苦的一战——从访古立场来说也是最劳而无功的一战——登顶嵩山峻极峰。峰顶风光壮丽,而封禅台之类的古迹却破败无余,峰顶原有的一座八角小亭也只剩了几个柱础。挑战完四五个小时的山路之后,我们的脚力几乎尽废,完全成了战五渣,接下来几天里每逢上下台阶都是大呼小叫,直着腿歪着身子一步一挪,直如电影上的丧尸军团一般——偏偏下得山来,法王寺就是一座依山而建,拾级而上的寺庙!好不容易挨到法王寺后山,号称唐塔第一的法王寺塔却被封在围墙后面,无法近观,只得远远拍照留念。类似的还有会善寺净藏禅师塔,因在军队营房中,拒绝开放,也无缘目睹——倒是会善寺的元代木构大殿,利用极其巧妙的力学原理减柱,通过墙角的斗拱将栋梁重量分散到墙边檐柱上,木构古朴而流畅,着实让我们几个对古建筑外行的书斋学者感叹了一番。


嵩山峻极峰顶合影

和唐塔元殿相比,建于北魏宣武帝时代的“中华第一塔”嵩岳寺塔作为第一批国保,分量无疑更重更有看头,就连塔前那块斑驳剥落的石碑都是唐代宗年间的。永泰、法王二塔四角方正,而嵩岳寺塔为十二边塔,已近于浑圆的杵形,萧默先生认为这种形制可溯源至五世纪初的凉州小石塔。塔共十五层,底部两层高敞,在四个正面开贯通一二层的圆形券门(拱门),券楣为浮雕火焰形,梁思成先生指出这受印度文化的显著影响——其实从我们外行的眼光看起来,跟清真寺顶上那座大帽子倒是相似得紧。塔身中空,游人入内仰观,目光可一直穿越重檐抵达幽深的塔顶。于是一干单反手机、长枪大炮纷纷上阵,比试谁能拍出更好的效果。正在咔嚓闪光的当儿,小雨淅淅沥沥飘了下来,赶紧招呼返程。走到寺门驻足回望,土黄苍灰的塔身掩映在苍翠浓密的古柏间,迷离中真有种异样的域外风情。


法王寺塔


嵩岳寺塔

晋唐碑志的世界

中原不比江南,下阵雨反倒把地气都蒸了出来,比不下雨更觉加倍闷热。幸而盛夏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从嵩岳寺经会善寺出来,到嵩阳书院时已经停了。进了书院,先找那座著名的嵩阳观碑(全名“大唐嵩阳观记圣德感应之颂”)。碑在书院正门左侧,通高九米余,气势恢弘为此行访碑之最。一行人站在碑下合照,甚至还不及基座高度。李林甫撰碑文,大书家徐浩隶书——翌日在偃师商城博物馆还见到了徐浩碑,也是一种缘分吧。徐浩的字,史称为“怒猊抉石,渴骥奔泉”,然而他传世的《朱巨川告身》肥厚敦重,真看不出来,倒是此碑八分书波磔分明,颇见锋棱骨力,可以想见评语并非无端。碑额、碑首分别以巨石另外雕刻安装,并非一体斫成,这在古碑中并不常见。

与此相关,还流传着“智立唐碑”的故事:据说当年立此碑时碑帽无法戴上,为此连杀了三名县令,后来经一老人提醒,以土埋碑身,沿土坡搬运碑帽,才最终安装完成——无论真假,这大约都反映出此碑的巨大非常。碑座凹刻十名神将,正反两面各三名,侧面各两名,高逾半人,鬓发飞动,姿态开张,与龙门石窟上那些天王像一样的强悍而不安分。六朝隋唐雕塑的这种动感活力,宋以后渐渐难觅踪影,倒是日本古寺庙中的山门护法还往往留有规模。书院中另有一株古柏,枝叶四散如虬,据说明已有四千余年树龄,汉武帝时受封为“将军柏”。我们想要知道的一切,想必这伟大的生灵都曾目睹亲历吧。


嵩阳观碑合影


将军柏

7月21日,离开登封。从清早开始便烈日悬空,气温越发上升。依旧八点出发,车行三刻钟进入偃师,到了传说中周灵王太子晋在此升仙的缑山。下得车来踩在沙石地上,仿佛脚下也有缕缕白汽蒸腾。缑山是座300米高的小土山,武则天手书的升仙太子碑就锁在山上。偃师市文物局前来引路的专家将封住碑体的大铁门左右打开,昂首驼碑的赑屃最先挺出头来。碑高六米有余,虽然还不及嵩阳观碑,也是足够惊人的巨石了。此碑的史料价值,包括碑阳武则天所书碑文、碑阴所刻官员衔名题记、碑阴额首的《游仙篇》等,反映出武周后期的政局,为学术界久所关注,自然是同行中一众史学家兴奋观摩的对象。对于不事唐史的我来说,倒是更关心书法史上著名的碑额飞白书“升仙太子之碑”六个大字。只恨碑石太高,铁门分成上下两重,上面一重须有扶梯爬上去才能打开,我们凑在碑石下端伸长脖子往里看,也只能从阴影中隐约窥见轮廓。待转到背面,打开碑阴铁门时,锁头竟锈住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拧开,可见已是多时无人造访了。打开的一刹那,内部细小身影纷纷游动,原来已作了壁虎的巢穴——大约也算得上某种祥瑞罢。


升仙太子碑

从缑山北眺,远远的地平线上凸起一个小山包,专家告诉我们,那就是武则天长子李弘的恭陵。从恭陵神道流连一番出来,转战此行最重要的一方六朝碑:辟雍碑。不料竟出乎意外地难找,随着导航来到一条小村,七拐八拐从村头开到了村尾,发现不对又掉头回去,连当地引路的文物专家都下车问了几次村民,才寻得道路。鱼贯拐进一条窄长土路,两旁都是种着瓜菜的矮墙人家,在夹缝里露出一方小小庭院,朱门深闭,门楣上刻着“太学国宝”四字,这才算到了藏宝之地。原来这是当地东大郊村村民自发建造的保护设施,无怪乎如此隐蔽难寻,不过从这种宝重文物之风也就可以见出中原文化积淀之深厚了。不身临其境,真难想象在经学研究、中古史研究上如此意义重大的一件文物,竟过着如此偏僻潜藏的隐居生涯。辟雍碑锁在院子尽头的铁栅栏后,栏上还贴着两张金漆福字,颇有点农家喜气。碑高三米余,碑首三条蟠龙环绕,刻着“大晋皇帝龙兴三临辟雍皇太子皇太子又再莅之盛德隆熙之颂”四行隶书。碑文亦为隶书,记叙西晋太学活动情形,好友童岭、程苏东二兄曾分别据以考证西晋礼制及博士师法,不料反倒是我抢先目睹原石尊容,幸甚至哉,即时拍照发送朋友圈。惜乎碑阴所刻太学学官教员数百人的重要史料,隔着栅栏无法绕过去细读了。

下午抵达偃师市内,直奔商城博物馆。馆因毗邻商城遗址而得名,妙的是馆中却藏有大宗汉唐碑志。负责导览的小姑娘将我们引入石刻艺术长廊,正待讲解,却见一干“砖家”已无人听讲,各自四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或蹲或俯,喃喃念诵,还不时冒出几个古怪问题,情形堪比五岳剑派上了华山思过崖,又似众猴子进了水帘洞,遂抿嘴一笑退出。廊内所藏石碑自东汉直到现代,林林总总,如侍廷里父老僤买田约束石券、张禹墓碑、肥致碑、荀岳墓碑等,都是早期社会史、学术思想史、宗教史、士族史研究上常见引用的名品。长廊另一侧陈列着百十方唐代墓志,鹿鸣、兆飞诸兄精研此道,于其中史料价值自多有心得,我只是随人看场,唯一特别抓住了眼球的是进门处宽逾一米的一方大型墓志,那就是二十年前出土,震动一时的颜真卿书郭虚己墓志了。墓志与志盖分别以玻璃罩保护,墙上对应挂着大幅拓片,其形制之大,甚超想象,刻勒字口清晰,书法森严伟丽,观之令人不足。


郭虚己墓志

作者: 醉清风    时间: 2017-8-21 22:00
走近遗址:陵墓·石窟·都城

沉浸在汉碑唐志的世界中,浑然不觉天际已然阴云四合,直激云霄的暑气形成对流,一场午后大暴雨不由分说倾泻而来。不到半个小时,冒雨驶向二里头的路上已经积水盈尺,难以通行,只好对着摇漾的水波望洋兴叹,掉头前往巩义下宿。高速公路上经过数处事故残骸,都在提醒我们注意交通安全的重要性。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减少了一处行程,晚上得以最大限度地休整恢复,才有足够的元气应付接下来的几天——和阙塔碑志比起来,陵墓、石窟和都城才真是大场面呢。

22日上午的任务是巩义宋陵。此地汇聚了北宋除徽钦二帝外的七帝八陵,又分为四个陵区,我们选择踏看的是位于西村陵区的太祖永昌陵和保存较为完好的太宗永熙陵。宋陵一反历代帝陵背山面水、北高南低的选址,而是南高北低,逐渐下降,玄宫坐落在整个陵园最低处,乃是取五音姓利之说。宋代帝后不预作寿藏,死后方才营陵,天子之陵也只有七个月的建造时间。和中古雕塑相比,宋陵神道上的石刻简直可称得上是“萌物”了。坐立于荒烟蔓草间的石羊石马石象石人,线条柔和,造型圆润,还往往侧头咧嘴,面带谜之微笑,令人忍不住要与之合照。正值洛阳市文物局在针对永昌陵进行发掘保护,原本半截埋在地下的石狮子被清理出来,头背石青色而下半身犹带黄土,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站在发掘坑里,仿佛带着些无奈自嘲的沧桑神情。


宋永昌陵石兽


宋永熙陵

宋陵内部未经发掘,不得其门而入。次日走访洛阳北面的邙山墓葬群,历经北魏孝文帝长陵、孝明帝定陵、孝庄帝静陵,以及东汉安帝恭陵(考古队的专家告诉我们其实是光武帝原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等,结果也是一样,那些巍然高出的帝陵封土对考古专家而言满载信息,外行眼里就只看见平原上凸起的一个个长满树木的圆形土山包,浑不知奥妙何在。不过,倒也并非完全的对牛弹琴——至少经过这一日的洗礼之后,我们都养成了条件反射,只要看到小山丘就疑心是封土了(正军语)。

和这些外部的转悠相比,真正引领我们进入古墓之门、一窥堂奥的,是邙山曹休墓、西朱村曹魏大墓和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里的北魏宣武帝景陵。两座曹魏墓的发掘都是近年来考古界的大事,墓主等级很高,现场景观也相似,都是开掘出一个巨大的斜坡,架设着木质铁质的保护支架,令人想起科幻动画中的未来地下都市。沿坡道深入地下十数米,逐步摆脱工地大棚里的闷热,进入了墓室内的阴凉世界。墓室内部构造相似,均有前后室及侧室,只是西朱村大墓完全敞开露天,过去被盗墓者所打的深深盗洞触目惊心;而曹休墓保留了墓顶,进侧室时一不小心就容易碰到头顶。现场出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队里的考古学家们挤在可见蜈蚣出没的侧室里,弯腰打着手(机)电(筒)仔细观察墙壁上剥落的白灰,像孩子一样惊喜地嚷嚷着发现了壁画的残留痕迹。


曹休墓侧室考古


西朱村曹魏大墓


西朱村曹魏大墓合影

相较之下,北魏景陵则保留了地上的完整封土,一条长长的甬道向下倾斜穿进山腹,如同进了冰柜般寒气侵人,与墓外40度的高温真是冰火两重天;甬道底端的单墓室不分前后正侧,穹窿顶高耸浑圆,室内左侧置棺椁。这种从双室到单室的墓式变化,耿朔最近正好有专文讨论,我们也算是配合现场观摩学习了。整体而言,从汉代到六朝,墓葬有简约化的倾向,和汉代王侯陵寝如徐州龟山汉墓这种动辄挖空山体的巨大工事相比,曹魏北魏墓不但规模小得多,构造也更简单。此外,古代艺术博物馆(过去就叫古墓博物馆,近几年才画蛇添足改成这个名字)里集中展示了自汉至宋元的数十处古墓,规模虽不如这三墓之大,但展现的细节也饶有趣味,是好古者很值得推荐的去处,如宋代八角形仿木结构砖室墓,以砖石砌成现实中的木构建筑形态,虚掩的门扇中画着一位女性探出半身,似在招引生人进入门后的异世界,又似是从彼岸回身窥探人世,让整个营造出来的空间散发出莫名的妖异魅力。


耿朔进入宋墓异界的背影

地下的墓穴幽深沉静,地上的佛窟宝相庄严。此行共探访三处石窟,除最后一天自由行的龙门石窟过于有名,已不需赘言外,另外两处分别是巩义大力山石窟和偃师水泉石窟,尤其巩义石窟虽规模远逊于龙门,但造像精美,更有美术史上的重大题材“帝后礼佛图”刻石——自龙门宾阳洞的帝后礼佛图被盗凿破坏后,这已是国内仅存的一件孤本了。正醉心于中古帝王形象研究的正军就是直奔这件瑰宝而来的。巩义石窟始建于北魏,外部的山体表面浮雕着许多巨大佛像,但不少仅存轮廓,或有斫削破坏的痕迹,也不知是未完成还是遭后人损毁?数个大窟构造相似,都是中心立柱式地雕刻着四面大佛,四周环绕的洞壁上则刻满了各种小佛像和姿态优美、衣饰繁复的飞天伎乐,与龙门主像居于洞窟后壁的形态不同。帝后礼佛图就刻在其中一窟的入门两侧。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给画面边缘染上了一圈参差模糊的光晕,虽然不利于拍摄,却着实给这庄严佛土增添了几分深沉意味——在我步出洞窟的时候,来自台湾的长腿偶巴安泰正自以身为门,遮挡阳光,好让兆飞拍出一幅完美的史料图片来。


巩义石窟帝后礼佛图


石窟飞天

说到洛阳一带的大型遗址,除了龙门石窟外,自然要数洛阳故城了。这座十三朝古都的历史影像埋在地层深处,正在被考古发掘一步步地重现出来。由于东魏迁都邺城时,高欢将洛阳城的地面建筑材料尽数拆卸搬迁而去,隋代在新址重新建城,故汉魏洛阳城和隋唐洛阳城成为两个不同的遗址,后者在洛阳市区及近郊,与现代建筑重叠,难以大规模发掘;前者则在洛龙区、孟津县、偃师市三地交界的田野中,后代破坏相对较少,发掘条件便利。23日下午,我们造访了汉魏故城考古工地。汽车从邙山上的310国道往南拐,一路下坡便进入到汉魏城范围内,在一望无际的田畴当中,远远看见一个宽阔的白色大棚低低压在地平线上。走进大棚,一眼看去都是坚硬平整的黄土地,地上井然有序地竖立着钢筋支架,倒有几分像是建筑工地。负责发掘工作的郭晓涛老师带路边看边讲,如数家珍地介绍了太极殿、太极东堂(包括堂前道路、后院及与太极殿间的台阶)、台基排水暗渠等部分的发掘状况。我们眼里看来毫无分别的黄色土层,原来是曹魏、北魏、东魏各朝营建时的夯土交错积压而成,可据此推断出当时施工的规模进度;而地上普普通通的一块青砖、一条辙迹,也同样承载着不同时代的信息,可以帮助复原出当时的历史现场。

走出太极殿遗址,往南每经数十米便有一道城门遗迹,自近而远依次是三号门址(推测为端门)、二号门址(推测为止车门)和阊阖门,它们都已经过了考古发掘,目前抬升展示了几座城门原初的结构布局。走到阊阖门前,铜驼街笔直向南延伸直达洛水,回望邙山如屏,天高云轻,想象史书上那些汉魏古人或许就曾在这条道路上擦身而过,不禁感慨系之矣。从太极殿开车,不久便到永宁寺塔遗址,当年北魏都城直刺天际的地标建筑,如今同样只剩下一堆黄土,塔基北侧不过几十米就是陇海铁路,时有火车轰隆而过,打破历史的沉寂。


太极殿内讲解考古进展


从阊阖门、止车门间远眺汉魏洛阳城太极殿

24日午后,在韩建华老师带领下参观了隋唐洛阳城九州池遗址发掘现场,经过他的耐心讲解,我们识别出多条唐及北宋时期的墙基和池苑进水渠。安静地躺在黑色防尘网下的古老土层,在四周的高楼围合之下,越发显得遗世而独立。

无人机的威力——航拍时代的高空访古

这一回的嵩洛行,有几位同行各展所能,配合得行云流水。三位“老司机”兆飞、正军和胡鸿马不停蹄,在别人又热又累钻进车里作“葛优瘫”之际,他们仍要紧握方向盘穿梭在城市高速和荒山野道间,奔赴下一个目的地——通往历史的道路并不好走,时而崎岖颠簸、尘沙飞扬,时而标志隐蔽,引人误入歧途,有好些次真的被导航带进了坑里;也曾发生过在同一小段路上来来回回转圈找不着北的戏剧性场面,大家笑称这是到河南练掉头来了。耿江南作为队长,负责行程规划、指路领航;老毋是队中的欢乐制造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冷场的时候。而王铭则身负特殊任务,到哪儿身上总背着一个神秘的四方形大背包,据说还曾因此被安检拦下。那里面是首师文化遗产专业新引进的尖端武器,航拍无人机。这玩意儿近年来已成了热门,但文史学界会用的人只怕还真不多——平时也用不着。但到了山川形胜之间,尤其对考古界的专业人士来说,威力就发挥出来了。

7月19日,中岳庙前的草地上,无人机成功首航。白色的机身带着摄像头徐徐上升,不多时已直上高空。为了更好地捕捉角度,我们转移到了中岳庙前的广场上。随着高度和镜头角度的变化,王铭手中的ipad也在改变着实时影像。众人凑在一起,从ipad上观察着中岳庙整体布局及与嵩山的地形关系,引来不少游人驻足旁观。在21日的唐恭陵和23日的邙山墓葬群上,无人机再建殊勋。从高空俯瞰,唐恭陵神道犹如一支白色的长箭,笔直延伸,将两旁的草丛分割开来,草丛中的石狮子石马石人一组组肃穆对立,在空中视角下格外分明。邙山陵墓的封土顶上,更是其大展身手的时刻。从平地仰望封土,是无法察觉出和一般山丘有何分别的;从酸枣丛生的小道攀登至顶,可以感受到圆形的山体轮廓,甚至细心观察的话,还能窥见一些堆土层次,但仍是局部印象式的。然而无人机一旦升空,从正上方俯拍照片,顿时一目了然,一层一层的夯土痕迹如波纹般同心外扩,再也无所遁形。有了这“第三只眼”,我们的访古可以说是立体全方位的了。

(本文草成后,经与嵩洛行同侣讨论,承耿朔兄补充、修订若干信息。)


大汉冢航拍拼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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